石绍辉
每每深入黄庄洼腹地,总有新的愉悦。村子周围,总是那样空旷,除了蓝天白云,便是碧水环绕的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稻田和藕田。其间一群群白鹭,优雅地捕食,像是开在绿野里的白色的大花。偶有几架无人机在绿毯上盘旋穿梭,把农家复合肥洒向田间。小河边支起的五颜六色的太阳伞下,村民们悠闲地垂钓。那满眼的绿,欢快地灵动着,魔术般地变化着,深绿托着翠绿,翠绿护着嫩绿,嫩绿上刚刚钻出黄绿……
村里总是异常安静,很多时候,一个人影也没有,而整个村落又是那样洁净,那样整齐,散发着古老而又现代的文明气息。
初入村,给了我一些震惊,这个坐落在潮白河畔的村庄,小得难以想象,普通小村的概念在我的认知中,怎么也不能少于二百口人吧。而这个汪家庄村,共二十四户,户籍人口六十四人,其中三人为非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即过去的非农业人口,常住人口二十人。人虽少,姓氏可不少,杨、史、赵、贾、苏,淳朴的民风把人们团结得像一家人。这样的小村庄,我头一次见到。大家都亲切地叫她“袖珍村”。
来村里趟数多了,也就没人把我当外人了,村里人少,认起来也方便。走家串户,聊起来,也就更加顺畅,无话不谈了。
慢慢地,这里成了我的牵挂,隔一段时间不去,心里总像有事一般。这种感觉大概就是乡情、乡愁吧!
杨立新,村支书,地道的农人,朴实厚道很好相处,也十分健谈。“吃喝穿戴,我就别说了,跟你们城里人没啥两样,我给你几个住、行方面的数据吧!”杨书记舔了舔嘴唇,竹筒倒豆子般地介绍着,“现在村里的房子都是三间大瓦房,四破五的有两户。材料都讲究着呢,钢筋混凝土,紅砖红瓦,断桥铝的门窗,里外瓷砖。设施都好着呢,厨房、卫生间、太阳能、热水器、暖气,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这些还不算,咱村四十五岁以下的村民,在天津市内六区楼房居住的有六户,在宝坻城区楼房居住的有十户,他们的孩子也都在市里或城内上学。到如今全村拥有各种型号的家庭轿车二十一辆。”
杨书记的自豪感从心里生发开来,挂在脸上,我也被这真正的小康生活陶醉了。一幅汪家庄人奋发图强、艰苦奋斗奔小康的宏伟画卷,在我的眼前徐徐铺展。
汪家庄原有人口曾经达到二百多人,因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接连遭遇洪水灾害,村民生计艰难,被迫大量外迁。绝大多数逃往唐山谋生,多数人成了剃头匠。后来,汪家庄与大塔沽、前辛庄合并,村里仅剩的二十八口人,搬到了大塔沽,时称“塔辛汪”合村。“突然有家不能回,成了人家屋檐下的燕子,当时真有一种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感觉。房子打坍了,大水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心里害怕,委屈,我就号啕大哭!”提起洪灾,史轩明老人情绪有些激动,眼泪夺眶而出。
几年后,结束客居生活,从“塔辛汪”搬回家,汪家庄人用国家支持的木材,新造了一对木船(两条小船尾对尾联在一起成一只大船,称“一对”;每条小船长约两丈,宽约两米),打了两辆小驴车,买来两头小毛驴和一只浇地用的水车。
那时候,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大水环村,村民出行必须依靠船只。冬季则使用冰床作为运输工具。捕鱼成为村民重要的生存方式。生产队时期经常组织集中捕鱼,那时鱼很多,一网有时可以收获二三百斤。船和网都是集体所有,所捕的鱼除上交水产公司作为集体收益外,也给村民分配一部分。
沿海防潮闸建成之前,水里野生螃蟹很多,村民捉螃蟹的方法是用玉米作诱饵,将煮熟的玉米粒串成串儿,再将其拴到粗麻绳下,放到螃蟹经常出没的地方,过段时间拉起绳子,上面就有不少抓住玉米粒不放的螃蟹。冬天结冰,生产队还组织人力打冬网。打冬网需要穿凌鞋(木鞋底带枣核钉),用冰镩凿冰眼,用马杆子和绳子将拉网下到水里,再合力收网,每次也能收获不少。村民也会在冬天去捡干落,就是去渠里凿冰捡鱼。冬季鱼往深坑聚,有时一条沟的鱼都聚拢到一个坑里。凿开冰层掀开冰块,俯拾即是,运气好时能捡几十斤。
十年九涝的汪家庄,基本上靠天吃饭,旱不能浇,涝不能排,大水来时一片汪洋,无法抵挡。当时的生产方式俗称“一水一麦”,开春时分别种上春小麦和白高粱,夏天收完小麦,高粱长到一半时水就来了,高粱就泡在水里。
“你猜猜,那年头我们怎么收高粱?”老书记杨辅祥给我出了一道题,我思索了半天也找不到答案。老书记神秘地笑笑说:“你的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把船和高粱联系在一起吧!所以,你答不上来。”我恍然大悟,原来秋天收获时,要划着船去掐高粱穗。掐高粱要用特制的手把锨,一个人用绳子把高粱秆拉弯,另一个人再用把锨掐下高粱穗。还要穿上特制的水鞋,厚鞋底加上长长的厚布筒绑在腿上,以防止下水时受伤。当时的粮食产量很低,春小麦一般亩产二百斤左右,白高粱亩产只有一百多斤,其主要价值在秸秆(建房用)和高粱穗(刨笤帚用)。
一九六三年根治海河之后,黄庄洼水患消失,汪家庄的土地从大水中解放出来,在种植品种上有了更多选择,除了春麦和高粱,冬小麦、玉米、棉花、豆类都发展起来。
一九八一年十月,汪家庄实施了“大包干”,原来生产队所有的大型农机具和牲畜都作价卖给了个人。联产承包责任制当年,绿豆大丰收,村民手里有了钱,通过杨辅祥在北京的亲戚,当年买来六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其中杨辅祥、史轩明花五百多元买了日本松下牌,史儒等人花四百多元买了国产北京牌。当时欢喜庄乡干部赵雨亭以《汪家庄成了电视村》为题,在《天津日报·农村版》发表了报道。
村民们为了增收,努力尝试多种经营,发展经济作物。在天津知青老张的帮助下,引进天津农科院培育的豆角品种,十几家农户种上豆角,当年就获得丰收。杨立新等十几个年轻人每人一辆铁架自行车(俗称“大铁驴”)驮着豆角到天津王串场、灰堆等菜市场去卖。他们带着干粮,隔天下午出发,骑行一夜,赶早市把豆角批发出去,而后便骑车返回。饿了,吃口干粮;渴了,喝口凉水。
“把钱揣在兜里,那叫一个美啊,哪里还知道啥叫累呀!”杨立新书记谈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很兴奋。后来汪家庄豆角出了名,专门从事蔬菜批发的商人开着车来地头收购。此后,汪家庄村民还种过大葱、大蒜、辣椒,收获后就开着手扶拖拉机或者机动三轮车到集市上销售。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县政府在黄庄洼实施大面积“荒改稻”工程,汪家庄也将部分土地开发改造成水稻田,并形成了与之配套的灌溉系统。汪家庄开展荒地开发和中低产田改造,水稻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其他作物逐渐减少,到二〇〇〇年前后,全部土地都改种水稻了。最初,水稻插秧、除草、打药、收割都靠手工进行,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水稻生产的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现在已经进入全程机械化作业的阶段。水稻产量相对稳定,正常年景平均亩产六七百公斤。
来村数日,我一直在关注着藕田,总盼望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大美时刻。
已经进了六月,小暑节气都到了,伞盖似的莲叶确已一碧无穷尽,极目翠色滴。可是,说好了的火样的、娇艳的、亭亭玉立的映日荷花呢?我一连找了几天,偌大的莲池内,只发现不多的,矮矮的,白色的莲花,害羞地藏在硕大的荷叶间,默默无语,根本就是不想被人发现的节奏。
我心里有些茫然,空空落落的,那热烈缤纷的动人时光,为何不见呢?
直到我采访到了藕田的经营者,我的谜团才被解开。
二〇二〇年,汪家庄村几百亩水田集体流转,一部分被刘金平、魏安法两位安徽芜湖人承包,开始栽种莲藕。大面积的莲藕种植,带来了不小的经济效益,为乡村振兴增添了力量,为小康生活注入了活力。
当我问起田里的莲为什么不开花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老刘操着安徽方言说:“不知者不怪啊,开花的莲,结不了食用藕,它们只能用于观赏。莲的品种很多,藕田里栽种的都是产藕的,而且都是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它们都来自武汉育种基地。”老刘接着说,“观赏的莲,对于我们养藕人就叫华而不实,我们种的都是实实在在,踏踏实实长藕的品种,越朴素的东西,越有用。外表漂亮华丽,花儿开得再鲜艳,长不出高品质的藕,它也上不了老百姓的餐桌不是?”
老刘朴素的话语,令我动容,这满塘的结藕的莲,不正是朴实、勤劳、善良的农人的化身吗?它们扎根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吸收着日月精华,从小荷尖角,到一个个碧绿的大圆盘,到简简单单地开出几朵白色的小花儿,不张扬,不浮夸。到小暑以后,藕便开始在土壤里静悄悄地生长了。
夜幕降临,凉爽的清风徐徐吹来,我徜徉于碧绿的稻海中,突然响起蛙声,一声“呱呱”,一声“嘎咕嘎咕”,又一声“阁呱阁呱”,应和着“鼓嘎鼓嘎”,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月光下,我侧耳细听,稻秧垄畔,水草缝里,荷叶丛中,轻重不一的蛙鸣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接着一波。久违的蛙鸣,随着柔和的月色,荡漾开来。
我的心豁然开朗,一块石头从我的心底滑落,生态的恢复令人痛快啊!我不觉吟诵起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春总是慷慨大方的,台子早就搭起来,演员们蜂拥而至,尤其是那些天生的歌者,早已按捺不住,千鸟争鸣,轻快的交响乐,奏响在湿地。
驻在村里的日子长了,我这个“鸟盲”居然成了众鸟的忠实粉丝,采访之余,稍有闲暇便会约上好友,去听“音乐会”。
一叶小舟飘荡在宽阔的水域,放眼望去,在芦苇的遮蔽下,鸟儿们安然享受着它们在湿地休憩的时光。望远镜里此飞彼落的鸟群,让人兴奋不已。“今年来此歇脚的候鸟数量比去年多了不少啊!”老杨轻声嘀咕着,“快看,那群是天鹅!”我极目远眺,但见一群洁白的身影舞动着翅膀,放眼望去,成片的天鹅密密麻麻地隐藏在被芦苇包围着的稻田之中。“您仔细看,鸟群里长得偏大的,是大天鹅,在这个水域我是第一次见到。”老杨异常兴奋。
大天鹅全身的羽毛雪白雪白的,体型高大。嘴黑色,上嘴基部黄色,此黄斑沿两侧向前延伸至鼻孔之下,形成一喇叭形。嘴端黑色。
洁白的大天鹅如精灵般在水面上翩跹翻飞,它们或起或落,或悠闲踱步觅食,或在河面上游弋栖息,或展翅飞翔鸣叫……为沉寂了整个冬天的湿地带来了春的生机和活力。
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中,依稀能看见大天鹅展翅的倒影,硕大的体型让它多了些许霸气。“真漂亮!看它们的翅膀,多有力量啊!可惜我分不清它们的种类。”我慨叹着,惭愧着。
“注意隐蔽,别说话了,前边不远处,在浅水处觅食的是灰鹤。”我和朋友赶紧蹲下身子,“今年,灰鹤来得特别多,有一千只以上。注意,它们的警觉性特别高,别惊到它们,咱们走近些观察。”老杨嘱咐着我们。
近了,更近了,我举起相机,按动快门,灰鹤的飒爽英姿尽收于镜头中。
我们继续前行,轻舟划过浅水,荡起微波,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音调高低不一,却非常和谐。“这儿的大雁比较多,咱去欣赏雁群吧。”一听到鸟叫,老杨就判断出了鸟的种类……
老杨从多功能斜挎包里掏出个记录本,认真地写着什么。我凑上去,发现本子上记录的都是他在巡护工作中发现的鸟的品种及数量。
大天鹅、小天鹅、灰雁、红头潜鸭、凤头潜鸭、普通秋沙鸭、凤头??、鹊鸭、白骨顶、红嘴鸥、银鸥、赤膀鸭、花脸鸭、斑嘴鸭、灰头绿啄木鸟、雉鸡……
我陶醉在这鸟的天堂里,不能自拔!
经过一年半的努力,我们完成了《汪家庄村志》的编写工作,于2023年4月出版。自此,宝坻区第一部村志诞生了,我们为乡村文化振兴贡献了微薄之力。
参照村志的相关记载,在文旅局包村干部与村委会的共同努力下,汪家庄村史馆于2023年9月26日开馆了。这个村史馆虽然是“袖珍”的,但文化气息浓郁,图文并茂,实物抢眼,真实而朴素地展现了汪家庄村的历史风貌。
“村庄简说”“光荣榜”“传统印记”述说着汪家庄人的奋斗历程,煤油灯、水瓢、笼筐子、铁锨、水桶、纺车、陶罐、锯子等系列用具,回味着历史的沧桑与变迁。
村史馆门口一副对联引人注目,“谁谓小村无故事,每从细物见沧桑”。
我心心念念的“袖珍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北国江南”,我和乡亲们有个约定,叫作“拄杖无时夜叩门”!
作者简介:石紹辉,笔名老石头、山楂球。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