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慧 庞佳
东汉班固《汉书·元帝纪》最早记载了王昭君这一历史人物,对其出塞史实进行了简单陈述,而对其形象着墨甚少。然而,历史的留白给予了后世文人自由的想象空间,王昭君的形象逐渐变得丰满和立体起来。昭君戏在各个时代都广受流传,其中,“五四”时期郭沫若的《王昭君》对王昭君形象的改写与重构在昭君形象的流变中有着不可忽视的转向作用,塑造出一个具有个性意识的反叛者。为深入研究郭沫若重构王昭君形象的内在逻辑,本文将先探讨古典戏曲中王昭君形象的传统塑造,然后从文本出发具体分析郭沫若对王昭君形象的书写与重构,最后探究郭沫若重构王昭君形象的创作成因。
一、古典戏曲中王昭君形象的传统塑造
宋元以后,随着戏曲的盛行,昭君戏逐渐成为讲述昭君故事的主要形式。无论是元杂剧,还是明清的杂剧、传奇,昭君故事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不同的时代表达。但王昭君凄惨的悲剧形象总是贯穿于古典戏曲之中。
(一)元代戏曲《汉宫秋》中壮烈殉情的明妃形象
据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记载,元杂剧有关昭君题材的著录共四本:马致远《汉宫秋》、关汉卿《汉元帝哭昭君》、吴昌龄《夜月走昭君》和张时起《昭君出塞》。其中,仅《汉宫秋》保存了下来,其余三部僅存关目。马致远塑造的悲剧性的昭君形象,流传甚广,此后的昭君形象基本延续着这一样式。
马致远在继承前人作品的基础上进行了生动的戏剧改编:王昭君虽然还是因不肯向毛延寿行贿被丑化而打入冷宫,但在汉元帝巡视后宫时偶然吸引了他,被封为明妃。毛延寿见状逃罪,投匈奴并献美人图,匈奴向汉朝索求王昭君。此时汉室倾颓,汉朝文武百官畏惧匈奴,汉元帝只得以美人换取和平。而昭君不舍故国,投水于汉蕃交界的黑龙江。
在《汉宫秋》中,王昭君的形象特点是大义、忠贞。在国难之时,昭君毫不退缩,舍小家为大家,以自身换取国家太平,她说:“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汉宫秋》)在告别故土之时,昭君不舍爱人与祖国,她说:“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者。”(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汉宫秋》)为国捐躯,为君殉情,王昭君忠烈的一生喷发着烈焰,洋溢着刚强,其意义重于泰山。温柔而不乏气节,忠于爱情又富有大义,这是马致远《汉宫秋》中塑造出的具有独特气质的昭君形象,但悲剧性的结局始终使王昭君是一位容华误身的悲情女子。
(二)明清戏曲中幽怨可怜的受害者形象
明代昭君戏长短不一,昭君的结局有的是自尽,有的写至塞外即止,为观演者留出了更广阔的想象和思考空间。陈与郊的《昭君出塞》突出表现了王昭君出塞路上的怨怅之感,写至过关处戛然而止。君臣不利,女子谋和平,女子的酸楚苦痛却无人在意。整部戏虽仅一处显示出对不公命运的愤恨不平之意,但在当时已实属进步。王昭君直言“好恨”,恨的是无耻的毛延寿,还是无情的汉皇,抑或无奈的命运,这股怨恨不发泄出来就会难以释怀。《昭君出塞》与《汉宫秋》相比,王昭君的形象似乎更具悲惨色彩:一纸远嫁匈奴的诏书,结束了寂寞的后宫生活;回忆拒绝毛延寿的索贿时,心中也有悔意;和亲,是彻彻底底的被迫。如果说《汉宫秋》悲凉中蕴有壮烈,那么《昭君出塞》中的王昭君则一味是凄惨可怜的受害者形象了,更加令人同情。
清代流传下来的昭君戏中较为著名的有薛旦的《昭君梦》,与传统昭君戏相比,别有新意。《昭君梦》写王昭君远嫁匈奴后苦闷不堪,梦中逃出胡地,前往汉宫,正要与汉元帝相会时,单于派兵追来,她忽然惊醒,不胜惆怅。《昭君梦》极具浪漫与梦幻色彩,昭君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和前人笔下有所不同。昭君孤苦的内心世界直接通过演员的说、唱、做展现出来,身体与灵魂分离,虽处于梦境之中,却是昭君思念爱人、竭力奔赴爱人的主动行为。剧中昭君的所思所想皆是围绕爱情展开的,她更像是一位明清传奇小说中的痴情女子,一位感情真挚且热烈的恋爱者。该剧强调的昭君形象,不是牺牲自我的和平大使,而是一往情深的多情美人,她的长情令人惋惜。
二、郭沫若《王昭君》对王昭君形象的重构
进入20世纪,王昭君身上的愁怨、贞洁等传统形象特点不再受到关注,而是朝反方向走去,王昭君成了一个具有反叛和抗争意识的独立女性。郭沫若创作了历史剧《王昭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笔。使历史人物反映出时代精神,是历史剧创作的灵魂所在,郭沫若笔下的王昭君是与前人笔下大不相同的文学形象。
(一)从被迫出塞到主动出走的新女性
剧中,王昭君几经命运的摧残—“不幸被画师卖弄,不幸被君王误选,更不幸的是以美人之身下嫁匈奴”(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六卷》)。面对画师毛延寿的屡次威胁,她不为所动,因为她根本不屑于得到君王的宠幸,身不由己地入了宫,可她并无意争宠。在王昭君看来,皇帝的宠爱轻如鸿毛,既不是她人生的追求,也不是她生命的意义,她看透了那浮于表面的肤浅之爱。当汉元帝为昭君的美貌动心之后,许诺立昭君为后,但她不以为然:“你今天不喜欢我,你可以把我拿去投荒,你明天喜欢了我,你又可以把我来供你的淫乐,把不足供你淫乐的女子又拿去投荒。”(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六卷》)郭沫若天马行空的驰骋想象,使史实上被迫和亲的弱女子变成了剧中勇敢与命运抗争的新女性,昭君不畏强权,不图享受,坚持要去黄沙漫漫的边塞,勇敢出走,这正是她反抗束缚女子的道德礼俗,反抗一切压迫,顺从自我意志的体现。
王昭君作为女子,努力谋求平等的待遇、独立的生活,她不再是幽怨愁苦、任人摆布的悲剧形象,而是成了一个勇敢与命运抗争、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正如郭沫若所说,他笔下的王昭君是一个“‘出嫁不必从夫的标本”(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六卷》),他用自己的作品书写着“娜拉”们反抗与出走的壮举,展望着现代女性的光明未来。
(二)从逆来顺受到蔑视皇权的叛逆者
郭沫若《王昭君》塑造了昭君叛逆者的形象,其敢于蔑视一切权威。自请出塞集中体现了其叛逆特征。剧中,王昭君大胆斥责皇权的压迫:“你为满足你的淫欲,你可以强索天下的良家女子来恣你的奸淫!你为保全你的宗室,你可以逼迫天下的良家子弟去填豺狼的欲壑!”(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六卷》)王昭君不是怀着个人的怨恨,而是怀着受压迫者的愤怒,声嘶力竭地向拥有最高权威的黑暗统治者发出挑战,她的无所畏惧、大义凛然完全超越了她身处的时代。在皇权至上的时代,皇帝的命令统治一切,皇帝要谁走谁便得走,皇帝要谁留谁便得留,而王昭君不仅果敢地拒绝了汉元帝的挽留,还如此胆大妄为地斥责了他的罪行。郭沫若曾说:“我从她这种倔强的性格,幻想出她倔强地反抗元帝的一幕来。”(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六卷》)郭沫若不再将视线聚焦于女人对男人、嫔妃对君王的爱慕依恋之情,而是揭露出其中隐含的不平等的压迫,王昭君的性格正是在她反压迫的斗争中极力突显。
在王昭君出走大漠后,汉元帝竟亲吻毛延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你这脸上还有她的余惠留着呢,你让我来分你一些香泽吧!”(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六卷》)“五四”时期,作家们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落后的封建意识形态,封建统治者的伪装被他们剥下,下流下作之本来面目被他们还原。汉元帝以上丑陋行径正是这种创作方式的生动体现,这也是剧中王昭君蔑视皇权的原因所在。
(三)具有人的意识的觉醒者
当中国历史的滚滚车轮行进到“五四”时期时,国人相继接触和了解到西方各种进步思潮,包括马克思主义。这时,旧的观念和信条,被人的发现、人的意识的觉醒不断冲刷着、洗涤着。这一时期,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们冲破了几千年封建文化的牢笼,引领了浩浩荡荡的思想解放潮流。郭沫若笔下的王昭君,与前人笔下不屑行贿的正直的王昭君相似,却没有了为爱殉情的节烈,或是沉于情爱的温情,传统的伦理道德在剧中消失殆尽了。剧中,王昭君人的意识觉醒了,表现出了一种个性主义,即维护人的尊严和独立。昭君面对毛延寿的骚扰,扇了这个无赖的耳光,是维护身为人的尊严。她经受住了元帝抛出的享受荣华富贵的诱惑,拒绝做他人的玩物,逃离命运的轨道,争取做自己命运的主人,是维护做人的独立性。她在最后出走大漠可以说是“娜拉出走”的中国化,她渴望自由,渴望冲出牢笼,渴望摆脱封建枷锁的束缚,从而寻求人作为真实个体的独立存在。
郭沫若的《王昭君》,表现了人的意识的觉醒,是人的发现的伟大体现。郭沫若从个性主义出发,对封建统治者的虚伪无情进行了彻底的戳穿,整部作品洋溢着维护人性尊严和人格独立的清醒意识,这是郭沫若《王昭君》的最大特色。
三、郭沫若重构王昭君形象的创作成因
各个时代的文学作品都会被作者打上时代的烙印,在不同时代的作家笔下,王昭君承载着不同的历史使命,因此也会以不同的形象示人。除此之外,作家本人对其他作品的借鉴和超越也影响着其创作的方向。
(一)“五四”个性解放精神的影响
“五四运动”爆发不久,郭沫若就完成了《王昭君》的历史性创作。在当时要求废除旧道德,提倡新道德的大环境下,一个大胆反叛、勇敢出走的王昭君出现了。昭君宁愿遭遇冷眼,也不愿贿赂画师;宁愿远嫁边塞,也不愿被皇权轻侮;她甚至扇了无耻画师毛延寿的耳光,她也批判了自私自利的君王,将独立自主作为自己的信仰与追求。这种叛逆与反抗精神正是在“五四”个性解放精神的影响下产生的,正是当时文人所向往和赞扬的,这与他们蔑视皇权、抨击封建伦理、追求自由的精神相契合。
“五四”时期,文人们围绕原有的历史素材,大胆重构作品内容,将控诉的矛头直指束缚个人自由的封建枷锁。昭君决然的出走方式,反映在作家身上,可以视为在“五四”个性解放精神影响下文人个体意识的萌生,同时也传递着文人自尊自爱的独立要求,本质上代表着“五四”时期的觉醒分子。除了郭沫若的《王昭君》之外,欧阳予倩的《潘金莲》、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等作品也都具有强烈的个性解放精神。
(二)易卜生話剧的影响
20世纪初,国内掀起了易卜生热。《新青年》杂志刊出了“易卜生专号”,“易卜生主义”成了先进知识分子追求社会变革的思想火炬。郭沫若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创作《王昭君》的,他深受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影响,“一天到晚踞在楼上只是读文学和哲学一类书……还有好些易卜生的戏剧”(郭沫若《郭沫若全集》),这为他创作《王昭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一定程度上,郭沫若的王昭君形象借鉴了易卜生的娜拉形象。和娜拉相似,王昭君具有了现代的独立意识,敢于反叛,实现自我价值。郭沫若和易卜生都对历史事实或者现实生活做了改编,亦都有对笔下的人物进行了作为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描写。易卜生赋予了娜拉走出家庭、追求独立的勇气,改写了现实生活中娜拉被关进精神病院的结局。在历史奠基和古典戏曲中,王昭君是一个充满了悲剧性的人物形象,而郭沫若则将王昭君改写成了一位独立女性—具有反叛和自我意识。
在借鉴之上,郭沫若的王昭君形象又对易卜生的娜拉形象有所超越。娜拉经历了一个成长过程,即由不自觉到自我觉醒。而王昭君有一种贯穿全剧的叛逆精神,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坚强的斗志。在易卜生的笔下,女性走向独立只需实现自我解放,女性解放本质上是一种利己主义,其目的是拯救自己。而在郭沫若的笔下,女性解放并不局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还需要与整个社会的反封建斗争紧密结合在一起,这也是郭沫若的王昭君形象超越娜拉的地方。
《王昭君》之所以能够成为现代艺术中的经典,源于郭沫若独特的创作理念,即在追求真实性的同时不受历史框架的拘束,巧妙地融合了艺术性。郭沫若以历史事实为坚实基础,通过精湛的艺术加工,巧妙地理解并塑造了历史的可能性,最终实现了历史真实性和艺术性的和谐统一。例如,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郭沫若通过虚构人物如毛淑姬、龚宽等,更加凸显出毛延寿的贪婪与丑陋,为剧情注入了更为强烈的情感层次;同时两人都是王昭君被威胁事件的知情人,毛淑姬敢于公开揭露父亲的丑行,甚至愿意代替昭君远嫁,而龚宽却内心矛盾、行动游移,女子的勇敢无私与“大丈夫”的软弱怯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打破了传统男女性格的刻板印象,并赋予了历史剧新的时代意义,使得剧情更加引人入胜。在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的刻画上,郭沫若也做出了一些改变,他通过对当时宫廷权谋、政治局势、民族矛盾等方面的描写,为昭君形象提供了更加丰富复杂的背景,使得昭君形象更加立体、饱满。
本文系河南科技大学大学生研究训练计划“抖音平台的豫剧短视频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02327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