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晓马
我常常被故乡的暮色所浸透,尤其初冬的傍晚,夕阳西下,满天飞霞。那时,我坐在黄昏的暮色中,陷入久久的沉思,浓浓的暮色笼上我的额头,令我遐想无尽。
我的故乡是在陇东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里,这里的沟畔窑垴上生满了椿树,或者酸枣丛。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以农为本,祖祖辈辈,没有人离开这片养育了他们血肉之躯的黄土塬。偶有出门做事的,都在年近花甲之时回到故乡养老,直至生命的尽头,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叶落归根”。那些五六十岁的庄稼汉一辈子难得出门一趟,有的最远只去过县城,更有所谓“东平子,西早胜,一辈子没逛过西安城”的说辞,虽有些小瞧人的味道,但也道出了家乡人很少出远门见识大世界的实情。
就拿“大萨爷”来说吧,他已经六十多歲了,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四五年了。如今,只有他们老两口儿相依为命。每次碰见他,他总是晃着那颗硕大的光脑袋,龇着两颗长长的门牙,对我说:“娃娃,人难活得很呀……”边说话,那气流边从掉了牙的牙床边嘶嘶冒出来,言语便有些失真了。我只是对他笑笑,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感激地道:“老爷爷呀,你身体还精神着哩,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哩……”他张开大嘴笑了,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宽大而泛着红光的额头上,那些皱纹如同春天上涨的溪水,拥挤出无限幸福的笑意。
有一天黄昏,我坐在沟畔上,任凭初冬的寒风吹在身上。我静静地看着云彩由紫绛变成紫灰,又由紫灰变成青灰。云隙中透过的亮光剪出了对面崖畔上一切景物的影子。突兀、阴暗、醒目的是房屋的轮廓,直挺挺的是电线杆,或是电视天线的杆子。它们像剪纸一样,崖畔护崖墙上平直的线条连着刺槐树和山杏树曲折而又顿挫的剪影。椿树是散漫的线条,槐树是虬曲中略带纤柔的线条,而那白杨树确实与众不同,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又有些柔和,树冠是平滑的椭圆形,那无数的细枝如女子的秀发,从额际直聚拢到头顶,隐隐泛着青光。所有的线条错综相连,疏密有致,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印象派大师梵高所画的名作—《星空》。在那弥漫着无数线条的青紫色的天幕上,一弯新月正悄悄地冒着寒意,好似半开半闭的眼,在暗暗窥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这时,我忽然发现对面沟畔上,那一间孤立的房屋与护崖墙剪成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腰背微微有些驼,踽踽独行,从护崖墙的这边移到那边,又顺着护崖墙的那边移到房屋阴暗的影子里。他兀自来回走着,身后树木的线条随着他的身影似乎也在变形抖动着。他的身影轮廓不停变动,而沟畔崖壁沉静、幽暗,房屋纹丝不动,那些由树组成的网罩住了他那黑魆魆的身影。这些事物的后面是发着光的天空,青灰色的云幔与黑色的大地相接处露出一片淡黄色的微明,映照着大地上的一切。穿过树木的空隙,穿过护崖墙边,他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他,分明就是“大萨爷”。
他在干什么呢?散步?不会吧?欣赏这傍晚的夜景,肯定也不是。这时,他原来背在身后的手瑟缩了起来。天已经很冷了,他的老伴儿可能早已烧热了火炕等着他呢。但是,他为什么不回家啊?他在想什么呢?想女儿吗?抑或回忆年轻时的往事吧?不,他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为了看看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山村的树木,这生长着庄稼的土地,只是为了在这存在了千百年的崖畔沟垴上走一走罢了。
一遍,两遍,三遍,自这头儿走到那头儿,又自那头儿走到这头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我的耳边响起牧羊人呵斥羊群的声音,邻居家猫咪的叫声,夹杂着沟垴里老太婆呼唤孙子回家的声音。他也听见了吧?可他还是无动于衷,专注地来回走着。渐渐地,他那硕大的头颅,微微驼的脊背,都变得模糊不清了。青灰色的天幕把最后一点光明吞没了,所有的线条一下子变得纠缠不清,只留下黑魆魆的若隐若现的轮廓。
四周暮色苍茫,似乎伸手就可以抓起一把夜色。我抬头看看天空,那弯月亮正低低地挂在崖畔的刺槐树的梢头,又恰似夜的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切是那么神秘,一切是那么安详,一切都是永恒,一切都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