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瑄
范宣梅(左一)指导团队硕、博士生在低温室开展冰岩颗粒流试验。
4月28日,由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委员会等共同主办的第十九届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颁奖典礼在京举行。20名女科学家获得第十九届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成都理工大学教授、地质灾害防治与地质环境保护国家重点实验室(以下简称“实验室”)主任范宣梅是其中之一。
获此殊荣后,范宣梅婉拒了很多媒体的采访。作为实验室主任,科研和行政哪一项工作都不能落下,于是,她的时间安排相当紧凑。
5月初,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终于在范宣梅的办公室见到她时,她稍有空闲,倒了一杯水,她便面带笑容地坐下表示可以开始了。
精力充沛、温柔知性是她给大多数人留下的印象。
范宣梅生于西北,學在成都平原。2000年,她考上成都理工大学的地质工程专业,开始了与地质结缘的生涯。但她走上地震诱发地质灾害研究的道路,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起了决定性作用。
那时的范宣梅正在读博,她的研究方向是红层地区滑坡。
地震后不久,范宣梅跟随导师去到了震中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还是学生的范宣梅虽然参与过多种地质灾害调查,但是第一次目睹震后现场让她久久难忘。“大桥断了,道路毁坏,路边摆放着被简单盖住的遇难者的尸体。”范宣梅深刻地感受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强震是瞬时事件,而强震所带来的次生地质灾害却在较长的时间尺度上,持续影响着震区的恢复重建和山川地貌演化。
“震后过了一周,我们才拿到汶川震区的卫星数据,当时我们没有模型可以快速从遥感数据识别地震诱发地质灾害,也没有地震诱发地质灾害的可靠预测模型。如果我们有这样的模型,那么是不是就能在黄金救援72小时内救更多的老百姓?”范宣梅产生了更换研究方向的想法,这对原本能顺利博士毕业的她来说并非易事。因为这是一条没有太多参照物的路,当时,国内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还相对较少。
“我是做地质灾害研究的,国家现在缺少地震诱发地质灾害机理和预测的深入研究,那我来吧。”和导师沟通后,范宣梅放下了过去数年关于红层滑坡的科研积累,重新开启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
面对新的博士研究课题,范宣梅远赴荷兰特文特大学深造求学,她得一边攻克语言难题,一边学习新知识。“前两年我一直很焦虑,看见其他同学不断出新的成果,而我仿佛还在原地踏步。”范宣梅有些着急,她想尽快完成学业,“我确实低估了选择一个新的研究课题的挑战,有一段时间经常做梦都梦到白天看的文献。”
范宣梅描述那是一段反复自我怀疑又再坚持初心的经历,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换方向,然后一遍遍回答,为了把地震诱发地质灾害的规律、机理与预测搞清楚。“就像在打鱼,前两年我都在织网,渐渐地,我的网织好了可以捕鱼了。”范宣梅说。
2013年,范宣梅博士毕业,瑞士日内瓦联合国培训研究所向她抛出橄榄枝,她成了联合国防灾减灾培训专家中的一员。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但仅仅一年后,范宣梅选择了离开。
“那份工作不错,我也可以做得很好,但确实谈不上热爱,更不是我的初心。”范宣梅说,那时,每天快到下班的时候她会去看时间,但是在过去做研究的时候,她常常会废寝忘食,“这就是最明显的对比,当你喜欢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才能全身心地投入。”
就这样,2015年冬,范宣梅回到成都理工大学,她更喜欢跑野外、做试验、看文献的日常。
老一辈地质工作者常常嘱咐,“野外工作不能丢”,范宣梅一直照做着。“虽然现在我们的遥感技术很发达,但这些技术不能替代野外工作,不到现场就发现不了地质现象,无法判断后续工作的开展方向。”
带着团队出野外,一走就是个把月是常有的事,而且去的还都是条件艰苦、灾害频发的地方。
范宣梅印象中最危险的一次,是她和同伴乘车行走在山路上,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刚好砸在车前,车子再开快一秒就会被砸中。“滚石很难预判,有随机性,那块大石头直接把路堵了,我们只好把车停到安全地带等待道路疏通。”
从事地质工作的女性并不多,时常有人问范宣梅,如何克服女性在体能上的差距、生理上的困难,范宣梅会回答:“我觉得没什么困难的,我爬山、爬冰川比很多男性都轻松。”
范宣梅的学生戴岚欣,去年刚刚博士毕业留校担任实验室副研究员,他告诉记者,他就是那个爬不过范宣梅的男同学之一。“无论是做项目还是完成某一项野外工作,范老师永远都是最有精神的那一个。”
有一年范宣梅带了十来个外国专家前往汶川震区考察震后地质灾害,拦挡坝被泥石流淤满了,要在上面走很长时间才能进入沟里。“大家都走累了,外国专家全是男性,都累得气喘吁吁,娇小的范老师就在这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中张罗着整个队伍。”
这几年,随着范宣梅的工作延伸到青藏高原,开始研究气候变化对冰川灾害链的影响,团队面临的野外环境也更加严苛。在高海拔地区露营,对整个团队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
南迦巴瓦峰附近的冰川和冰湖是范宣梅和团队的工作地,要到冰川上作业,必须翻越陡峭的冰碛垄。
“为了安全,营地不能和冰川离得太近,否则会有危险,所以从营地到冰川,单程就要步行两三个小时。在冰川上作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要系上绳子,如果一个人踩空了,大队伍再把人拖回来。”范宣梅并不觉得艰苦,她认为这是一个地质工作者的分内事,而她在这个过程中,也得到了科学和自然的馈赠。
早年间,范宣梅跑遍汶川震区,借助卫星遥感数据,每年都会到现场调查很多次,取样、走访村民,再回实验室分析,发现并建立了800多处地震诱发滑坡—堰塞湖灾害链数据库。
范宣梅所在的实验室配备了一个大型振动台,用来模拟坡体是如何在地震时从开始变形到最后完全破坏下滑的全过程。
这些野外采集的真实数据与实验数据进行交叉验证,形成了一套更完备的数据库。
范宣梅(右一)带团队从雅鲁藏布江直白村出发攀登南迦巴瓦峰则隆弄冰川途中。
范宣梅团队在米堆冰川完成地质调查和物探工作后的合影。
2017年九寨沟地震,模型预测了地震诱发地质灾害的空间分布范围,供现场应急指挥参考。当时预测的准确率达到85%以上,但是花费的计算时间还较长,用了两天。
2022年,泸定地震发生,模型已可以作出分钟级的响应,震后两小时内,实验室在收到地震数据后,就发布了地质灾害预测结果。她和实验室团队一起与时间赛跑,每天给应急管理部、自然资源部和现场应急指揮部报送地质灾害、受损道路和房屋等数据,为震后救援的黄金72小时和临时安置点的选址提供了重要支撑。
范宣梅达成了她在14年前许下的心愿。
“震后快速评估,是在跟死神抢时间;评估大型基础设施的选址,是要为工程服务,成千上万的人和物资就等你的报告。”范宣梅把这项研究当作自己的责任。
3年前,王文松慕名从其他高校转来成都理工大学加入范宣梅的研究团队。“那时候的范老师才40岁,给我讲了她对科研的认识和规划,她说从世界发展来看,由于气候变化导致的自然灾害是我们下一步需要研究的课题,这让我们一拍即合。”如今,这支研究团队在之前的研究基础上,正致力于研究青藏高原的冰岩崩碎屑流灾害、冰雪融水补给泥石流灾害、冰湖溃决洪水灾害链等青藏高原特殊的地质灾害,为青藏高原地质灾害防治与重大工程建设提供科技支撑。
这些年,范宣梅得过太多的荣誉,她很自豪的是去年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举行的第六届世界滑坡论坛上,全球邀请了四名专家发表大会主旨演讲,范宣梅作为唯一的女性,代表亚洲发表演讲。
范宣梅说她自己一直在实现自我价值的路上行走,“我希望带领实验室为国家防灾减灾事业贡献更大的战略科技力量,往大了说,我希望我们的研究能突破人类对地质灾害的认知边界,为人类做更多实质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