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多才的“乡先生”汪曰桢

2024-05-25 12:09韩玉芬
文史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稿本

韩玉芬

著名学者罗振玉最折服的学者汪曰桢( 1813—1881)因历算研究和方志编纂闻名于世,但其成就远不止于此。 2023年是汪曰桢诞辰 210周年。兹以此文纪念这位博学多才、成就卓著、“寂寞于历史深处”的前贤。

一 家世阅历

汪曰桢字仲雍,一字刚木,号谢城,又号薪甫,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咸丰二年( 1852)举人,晚年任会稽(今绍兴)教谕。他博学洽闻,学术兴趣广泛,精于史学,兼通音韵,好填词,又精算学,尤熟古今历法推步诸术。

汪曰桢出身于书香官宦之家。祖父汪尚仁曾任候选主事;父亲汪延泽是太学生,“工诗,有令名”。母亲赵棻生于上海,系出名门,家学深厚;其祖父赵文哲是“吴中七子”之一,擅文章诗赋,工书法;其父赵秉冲累官内阁中书房供奉、户部右侍郎,博雅嗜古,善书画,尤好金石之学。赵棻幼习诗书,博通经史,诗词骈散兼工,深谙史学,又懂医道,二十岁时嫁到汪家,由才女而兼良母。汪家从汪曰桢曾祖母金顺、曾姑母汪璀起,母亲赵棻、姑母汪懋芳至汪曰桢姊妹曰采、曰琛、曰杼在当时均颇有才名,各自辑有诗集,世称“乌程汪氏女诗群”。其中,汪母赵棻才华最出众,作品最多,成就最高(张云倩《赵棻及其家族女性著述研究与整理》,浙江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2018)。

汪曰桢自幼“得力慈训为多”,在母亲的教导和影响下,他矢志于學,敦行励志,博览群书,故“学有根柢”。然其科场并不顺遂,“赴秋闱者十三,咸丰壬子,始举于乡”。癸丑( 1853)会试后,适值太平天国运动事起,遂南归,“绝意进取,专事著述”。

他与海宁历算名家李善兰往来密切,时有交流。其诗《以诗代书介心如与李秋纫善兰结交二首 ·其二》记录了二人学术往来的情形:

绝学天元一,知君探索精。廉隅通少广,正负借方程。展卷疑思问,悬钟叩则鸣。不需倾盖语,鱼雁证斯盟。(汪曰桢《玉鉴堂诗集》卷三)

咸丰末年,太平军起义延至湖州,战火纷扬,无法安居。汪曰桢避兵上海,“萍踪无定”,“郁郁不欢,竟致大病几死”。同治二年( 1863),他病体方愈,受同乡好友蒋维基之邀,寄寓崇明,课馆谋生。同治甲子年,湖城克复。汪曰桢向闽浙总督左宗棠上书“善后条陈十二则”,得到左宗棠批示嘉奖,并立见施行。左宗棠重其才,有“品端学邃,识议超群”之褒,并“檄委襄办军务”。但汪曰桢以在蒋家课馆,不可半途而废,上书力辞。同治丁卯年,汪已年过半百,被选授会稽教谕,“砥砺名教,士风归雅”。

光绪七年,汪曰桢病卒于会稽学署。

二 著作等身

汪曰桢学问广博,一生著作等身。天算农医四个中国传统科技分支,他均有程度不等的贡献,其中以天文历算方面成果最为粲然可观,除影响广泛的《二十四史月日考》《历代长术辑要》和《古今推步诸术考》外,另有《甲子纪元表》《疑年表》《太岁超辰表》《古今朔闰考》《如积引蒙》等多种著作。

汪曰桢还精通医理,能行医问诊。他曾搜集一百五十二种民间医方编辑成《随山宇方钞》,与杨照藜一起评注了好友王士雄的《温热经纬》,并校订了清代名医叶桂的《叶氏眼科方》和徐大椿的《慎疾刍言》(于伯铭《汪曰桢》,《近代中国科学家》,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8,134页)。

汪曰桢在音韵学方面的主要成就是《四声切韵表补正》五卷。这是他有感于清康熙年间江永《四声切韵表》的缺陷和不足而写,从1837年写成初稿到 1863年正式改定,前后花了二十七年时间。书中“于江氏之得失从违,详明别白,务令学者一览了如”(顾广誉《四声切韵表补正 ·序》)。“其中纠正江说甚多,且改其所表之等次及入声之分配,实自为一家之书也。”(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 ·江氏〈四声切韵表补正〉》,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0,196— 197页)

作为传统文人,汪曰桢也作诗填词,有诗集多部,其中影响较大的是《玉鉴堂诗集》,主要为咏史、抒怀、吟咏各色风物及与友人同好酬唱之作。原刻两卷本,南浔嘉业堂藏书楼主人刘承幹将之辑为六卷本编入《吴兴丛书》。其诗词著作还有《玉鉴堂诗录》《玉鉴堂诗存》《栎寄诗存》《荔墙词》等。

汪曰桢先后为曾祖母金顺、姑母汪懋芳、母亲赵棻整理了《传书楼诗稿》《寿花轩诗略》和《滤月轩诗集》,还汇编了《荔墙丛刻》《式训堂丛书》和《校经山房丛书》等多部丛书。

三 方志纂修

汪曰桢谙熟乡土历史地理,曾先后编纂《南浔镇志》《乌程县志》和《湖州府志》三部本地方志。

咸丰六年,汪曰桢受乡耆委托主持纂修《南浔镇志》。修志前,他旁搜博采,择善收录:“凡史籍方志杂说以至家集谱牒流览之书二千五百馀册,刺取汇编为浔辑四十大册。既乃隐栝,以成此志。 ”(汪曰桢《南浔镇志 ·编志说明》)该志体例谨严,考订详明,审择尤精,时为学人所推重。晚清著名学者俞樾曾评此志为“精详”之书。编志之馀,汪曰桢还汇辑了一部《莲漪文钞》:“顷修《南浔镇志》,见里人诗文集盖有百馀家。因取其近时十家未刻之文钞存八卷刊附志后,以永其传。 ”(汪曰桢《莲漪文钞》编著记)

同治十一年,汪曰桢受邀主修《湖州府志》,负责“物产”一门,蚕桑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清代,湖州农民养蚕比种田还重要,“民生赖利殆有过于耕田”。汪曰桢收集了咸同以前流传的多种当地蚕桑书籍,分类辑录后刊入府志。因考虑到方志拘于一隅,行之不远,不便于外地访求蚕桑之法者,他在已汇集资料基础上,广引他人著作,略加增损,题名《湖蚕述》,于1874年单独刊行。全书共四卷,详细记述了当地百姓栽桑养蚕、缫丝卖丝、织绸等一整套生产经验和养蚕习俗。汪曰桢熟悉蚕桑技术,因此取材精审,取舍有据。全书充分反映了湖州乡土传统生产特色,成为人们研究湖州地区栽桑养蚕技术、术语词汇及蚕桑信仰习俗和丝绸经济的重要史料。

因对《湖州府志》物产门内容尚不满意,汪曰桢又将湖州物产、风俗、器用等内容分门说明,刊刻成书,名之曰《湖雅》。书中将湖州物产分为谷、蔬、瓜、果、茶(附泉)、禽、鱼、介、酿造、饼饵(附粥饭)、烹饪等二十六类,分别记述。每条下用例证、书证以疏其义,间或附加按语,以抒己见。该书篇幅不大,内容专门,地域特色鲜明,颇受时人欢迎。周作人非常喜欢这部小书。其《越谚跋》中说汪曰桢是他年幼时最佩服的“乡先生”(古时尊称辞官居乡或在乡教学的老人为“乡先生”),《湖雅》是汪氏著作中他最喜欢的单行本。

《湖雅》不但对研究名物训诂有用,还是研究湖州饮食文化的重要资料,书中载有当地数十种特色风味食品的名称及制法,向受饮食及食品科技史研究者重视,被日本《中国食经丛书》收录。

光绪五年( 1879),汪曰桢又受邀主修《乌程县志》。他还曾受邀参与编纂《杭州府志》。

四 從《二十四史月日考》到《历代长术辑要》

所谓“月日考”,是指对史书中日与月进行详细考证,亦称历史年代学研究。汪曰桢关于“月日考”的主要著作有:《二十四史月日考》(稿本,不全,以

下简称《月日考》)《历代长术》(稿本,附《推策小识》)和《历代长术辑要》(稿本存,亦有刻本,附《古今推步诸术考》,以下简称《辑要》)。这三部彼此关联的独立著作是汪曰桢在学术上最重要、也是影响最大的成就。

汪曰桢认为历法编考是研史资治的必要工具。他深感“日月淆乱,则事迹之先后不明,而兴衰治忽之故,将欲察而无由矣”。中国自周召共和以来,历史记录从未间断,但要了解不同朝代、不同民族和地区不同纪年方式及其相互关系,终需编订月日干支朔闰之表,才能理清历史时间序列。这需要尽可能周全地搜集各种文献中的历日记录并进行推算考证,工作量巨大且极其繁难。受北宋刘羲叟和近人钱大昕研究的启示,年轻的汪曰桢开始对史书中的史日推步进行整理和研究。 1855年,汪母赵棻在提前撰写的《〈二十四史月日考〉序目》中记述了她所亲见汪曰桢“持筹握管,挑灯挥汗、不胜其劳”的研究过程:“遍考当时行用之本术,如法推步,得其朔闰。凡仲更(按:指刘羲叟)所推,悉为算校,正其伪,补其缺,并细推宋以后之长术。又取二十四史所载月日一一稽其合否,证以群书,略加考辨。”

同治元年,汪曰桢先撰成了一部五十卷的《历代长术》。全书上起西周共和元年(前 841),下迄清康熙九年( 1670),“与钦天监颁行万年书相接,各就当时行用本法。每年详列朔闰、月建大小并二十四气,略如万年书之式”,共记载了两千五百馀年之节气历日。书后另附《古今推步诸术考》二卷和《甲子纪元表》一卷,合计五十三卷。同治五年,友人莫友芝见之,称誉之馀,指出“卷帙过繁,宜别为简要之本,庶便于誊写刊刻”。汪曰桢采纳了他的建议,花了一年时间“删繁就简,仿《通鉴》目录,专载朔闰,而取群书朔闰不合者,缀于每年之末,编为《辑要》十卷,其《诸术考》二卷,乃推步之凡例,仍附于后”(汪曰桢《古今推步诸术考》刊首词)。

国家图书馆现存《月日考》稿本为《史记》至《新唐书》部分,共一百一十六卷。 2005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据此稿本影印出版了《月日考》。此前曾“广为搜讨,未发现此稿本的其他版本”。其编辑说明中“据《清史稿》记载,原稿全二百三十六卷,可知此书不是一部未竟稿本,而是佚失了后七史部分”之说不确。《清史稿 ·艺文志》记载《月日考》为二百三十六卷。查阅国家图书馆《历代长术》五十卷稿本第一册目录后所列《〈二十四史月日考〉序目》,《史记》至《金史》下均标明卷数和总卷序数,其中《金史》下注“十二卷,卷二百二十五至卷二百三十六”,《元史》、《明史》两项下则为空白。据此可知,《月日考》写至《金史》,全书已达二百三十六卷。

诚如平步青所言:“先生此考为一生心力所瘁。 ”确实,汪曰桢为“月日考”研究倾注了毕生心血。据《月日考》书稿之首所记“阅史自乙未( 1835)二月始,步算自丙申( 1836)六月始,《月日考》属稿(起草文稿)于丙申十月始”来看,汪曰桢开始从事这项研究时年方二十四五岁。起初他计划“以二十载之功,毕成全史”,但直至去世,他都未能完成《月日考》全书:

(庚辰)次年辛巳闰七月二日,先生遽以微疾卒,此书仍未卒业……(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六)

汪曰桢曾跟母亲赵棻说他这项工作是“吾识其小而人得识其大,吾任其难而人将任其易,虽不足称史学,而于学史之人,则似不无小补”,自谦之馀也道出了此项浩大工程的繁难与艰辛。近代洋务派著名人物、浙江巡抚梅启照在《辑要》序言中,列举历代历法复杂多变、编撰此书学术上之七大难之后,感慨汪曰桢数十年来为之付出的艰辛繁难。他借著名历算学家梅文鼎之语高度评价了此书的学术价值与贡献:

余谓此书之难,独非握筹数计也。……汪君辑要所采,证以书籍数百种,不惮七难,殚精毕虑几三十年于步算,可谓劳矣!于读书可谓博矣!使读史者家置一编,举二千五百馀年之月日釐然具见,得以即一事之后先而考其得失治忽之机。倘亦勿菴所谓“一生勤苦,皆为人用者与! ”(梅启照《历代长术辑要序》)

诚如邓之诚《桑园读书记·香雪庵丛书》所言:

凡作此等书,皆须通知历算。曰桢之长,即在推步,故能衣被后人,正如开山之功,何可轻量也。

1936年,著名科技史家钱宝琮在《浙江畴人著述记》中说“曰桢此书可谓集史日推算之大成,而为黄百禄《中西朔日对照表》、陈垣《二十史朔闰表》之先导”。

尾声

光绪七年闰七月二日,贫病交加的汪曰桢溘然离世, “身后萧然。无以为殓,藏书手著斥卖都尽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六)。其临终绝笔《病亟寄蒋厚轩诀别》七绝二首(《玉鉴堂诗集》卷六)道出了他凄苦悲凉之心境:

其 一

自亡季子失知音,更有贤兄气谊深。皎皎秋宵一轮月,分明生死两人心。

其 二

不更重留住世痕,恋情厌意两无存。暂眠争似长眠稳,从此浮生息梦魂。

厚轩名维基,即前述汪曰桢好友, “故谢城遗著得藏诸蒋氏也 ”(罗继祖《枫窗三录·汪曰桢》, 241页)。另据王国维《汪曰桢〈长术辑要〉跋》云:

先生《二十四史月日考》稿本在乌程蒋氏,卷数与此目合。《元史月日考》

仅成三卷,馀均完善。惜卷帙太巨,未有能刊之者。《推策小识》三十六卷,手稿亦在蒋氏。

汪曰桢友人唐恭安获知汪去世消息,匆匆赶至会稽学署吊唁。其悼亡诗《哭汪谢城丈曰桢病没于会稽学署》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少微一夕堕遥天,当世谁知冷宦贤。著作等身聊当子(丈无子,尝言所著书即子也),藏书满屋岂论钱(遗言卖书备后事)。平时许附知心刊,此日难留握手缘(丈病草走,人相告,匆匆入署,不得一诀)。太息灵光今已圮,拼教痛泪洒重泉。

汪曰桢为我们留下了可观而又宝贵的文化遗产。他“践履笃实,劬学汲古。虽造次颠沛中,文墨不废,耄而益勤”(周庆云《民国〈南浔志〉》)的精神值得纪念,更值得我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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