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话人日

2024-05-25 12:09王永平
文史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节俗时记

王永平

人日,为农历正月初七,又称人节、人庆节、人胜节、人七日等。人日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中国传统节日,大约萌芽于先秦时期,到汉代似乎已有人日之说,但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形成人日节俗,到隋唐时期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流行。到宋之后,人日节俗虽然在有些地方还有流传,但从总体上来看已经呈现逐渐衰微之势。到明清以迄近现代,人日已不复为节,仅在民俗记忆中还残存有一些痕迹。

一 人日节俗的由来

关于人日节的来历,最早见于魏晋时人董勋的《答问礼俗》(又作《问礼俗》),但该书早已亡佚,后人多有征引。据《北史 ·魏收传》记载:

魏帝(孝靜帝)宴百僚,问何故名 “人日”,皆莫能知。收对曰:“晋议郎

董勋《答问礼俗》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 ”

这段史料又见于《魏书 ·自序》和《北齐书 ·魏收传》。但是关于人日的起源,古人就已经搞不大清楚了。早在隋朝人杜公瞻为《荆楚岁时记》作注时,就感叹“不知七日竞起何代”。至于人日的含义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中尤以创世说和候岁占卜说影响最大。

关于人日源于创世说,根据《太平御览》卷三〇引《谈薮》(隋阳玠撰)注曰:“一说云天地初开,以一日作鸡,七日作人也。 ”照此说法,则该节应该为纪念人类的诞生之日,故称人庆节、人胜节。敦煌文书 S.6537号背14分号郑馀庆《大唐新定吉凶书仪》残卷曰:“正月一(疑为‘七之误)日是人日也。立天浑伅(沌)以前,以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今以七为人日也。 ”(周一良、赵和平《唐五代书仪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5,185—186页)似乎也是以七日为创造六畜及人类的诞生之日。卢仝《人日立春》诗曰:“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应犹及,愿与梅花俱自新。 ”也颇有人日为人诞之意。道教也有类似的说法,据清人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一“正月十日”条说:“又见一道书云:天地先生鸡,次狗,次猪,次羊,次牛,次马,始生人,次谷,次粟,次麦也。故曰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粟,十麦。正月此十日晴明,十者丰顺也。 ”此说显然是创世说,但又融合了候岁占卜说。后来民间又附会了女娲造人的传说:初一造鸡,初二造狗,初三造羊,初四造猪,初五造牛,初六造马,初七造人。有人认为女娲七日创造六畜及人的说法,与《圣经》中上帝七日创世造人的神话有类似之处(叶舒宪《人日之谜:中国上古创世神话发掘》,《中国文化》创刊号,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0,84— 92页),故此说颇有西来文化影响的痕迹。但是关于女娲造人的传说,最早见于东汉末年应劭《风俗通义》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务剧,力不暇供,乃引絙于泥中,举以为人。”(《太平御览》卷七八《皇王部 ·女娲氏》引,不见于今本《风俗通义》)其中并没有女娲创造六畜的说法,因此这个传说显然系后来民间不断层累叠加附会的结果。

至于人日源于候岁占卜说,多见于中古时期流传的一些占候书。如宋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一《正朔历数部》 “人日”条载: “《东方朔占书》曰:‘岁正月一日占鸡,二日占狗,三日占羊,四日占猪,五日占牛,六日占马,七日占人,八日占谷。 皆晴明温和,为蕃息安泰之候;阴寒惨烈,为疾病衰耗。故杜子美诗曰:‘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阴时。 盖伤时之言也。推此,当由汉世始有其义。 ”唐代天竺(古印度)裔占星家瞿昙悉达《开元占经》卷一一一《八谷占》“候八谷贵贱及岁杂物蚕善恶”条引《京房占》曰:“正月初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和调不风寒,即人不病,六畜不死亡。 ”东方朔、京房都是西汉时期人,据此似乎汉代就有了“人日”之说,但是考虑到《东方朔占书》《京房占》二书皆有可能是后人增饰伪托之作,所以还有待新证。不过,从唐宋以来人们多次征引这两部占书的情形来看,应该都是从南北朝后期到隋唐时期就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些占候书。

另外,唐人韩鄂在《四时纂要》卷一《春令 ·正月》“岁首杂占”条引《月令占候图》也称:“自元日至八日占禽兽:一日为鸡,天晴气朗,人安国泰,四夷来贡。二日为狗,无风雨即大熟。三日为猪,天气明朗,君安。四日为羊,气色和暖,无灾,臣顺君命。五日为马,如晴明,天下丰稔。六日为牛,日月光晴,岁大熟。七日为人,从旦至暮,日色晴朗,夜见星辰,民安国宁,君臣和会。八日为谷,如昼晴夜见星辰,五谷丰熟。其日晴明,则所主之物蕃息;阴晦则衰耗。 ”《月令占候图》也是唐代民间流传的一部占候书。他还在《岁华纪丽》卷一《人日》条引董勋《问礼俗》后说:“以阴晴为丰耗。 ”可见七日候岁占卜说是从南北朝以来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

随着出土文献资料的不断涌现,为人日候岁占卜说的起源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据孙占宇《天水放马滩秦简集释》乙种《侯(候)岁》载:

入正月一日而风不利鸡,二日风不利犬,三日风不利豕,四日风不利羊,五日风不利牛,六月(日)风不利马,七日风不利人。(乙种一六六)

天水放马滩秦简大约抄写于战国晚期至秦朝,这应该是迄今所见最早的关于岁首七日对应的动物及相关占卜活动的记载。有学者认为:“很明显就是用正月初一至初七天气状况来占卜新的一年家畜和人口的安康与兴旺。这与后世《东方朔占书》的内容相合,可证岁首七日初起时是用以占卜的。若该日天气晴好,则预示着该日所主家畜或人吉祥繁育;若天气不好,则所主家畜或人不顺。这一习俗流于后世,有了民间的正月初七 ‘人日节(或称人胜节等)的俗信。”(冯玉、达正岳《岁首七日俗信源起新考》,《河西学院学报》 2014年第6期)

因此,从放马滩秦简来看,人日在先秦时期就已经萌芽,其最早应来源于候岁占卜六畜兴旺及人口繁衍增殖的习俗,后来又增加了有关占验谷、粟、麦等农作物年景收成丰俭的内容,从而使七日扩大到了十日。不过,民间习俗还是最重视 “人日”,所以在其节俗发展过程中又附会了有关女娲造人的传说,并敷衍出女娲七日创世造人的说法。

二 人日节俗的形成

人日节俗大约形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时,人日节俗的一些主要活动,如剪彩戴胜、登高赋诗等内容就已经出现;到南北朝时,人日已经明确成为一个节日。据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

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登高赋诗。

杜注曰:“正旦画鸡于门,七日帖人于帐。 ”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九《人日》“最重人 ”条认为:“正旦画鸡于门,谨始也;七日镂人户上,重人故也。 ”也就是说正旦画鸡于门是为了隆重纪念一年的开始,七日镂人于户是因为最重視人的缘故。据此民间还形成了一日不杀鸡,二日不屠狗,三日不宰羊,四日不杀猪,五日不屠牛,六日不杀马,七日不行刑的风俗。此外,魏晋时期还形成了吃七种菜羹、剪彩戴胜、登高赋诗等人日节俗。

七种菜羹,又称七样菜、七样羹、七宝羹等。杜注又曰:“旧以正旦至七日讳食鸡,故岁首唯食新菜。 ”这大概说的是南方荆楚一带的风俗。由于新年不杀鸡,所以从初一至初七都忌吃鸡,只吃应时节令蔬菜加谷物做成的菜羹,故有人日“食新菜”之说。此俗直到近代还在南方一些地区有所传承,如潮州人的“七样羹”是用“大(芥)菜、厚合(莙达菜,别名忝菜、甜菜、冬葵、葵菜、达菜,为藜科植物莙达菜的茎叶)、芹菜、蒜、春菜、韭菜、芥蓝”等蔬菜制成的;广州人的“七宝羹”是由芹菜、芥菜、菠菜、青葱、大蒜等七种菜制成的。由于各地物产不同,所用果菜也有不同,如客家人用芹菜、蒜、葱、芫荽、韭菜,加鱼、肉等;台湾、福建等地则用菠菜、芹菜、葱、蒜、韭菜、芥菜、荠菜、白菜等。取意生财(生菜)、发大财(大菜)、聪慧(葱、蒜)、长久(韭菜)、和美(厚合)、缘分(芫荽)、勤劳(芹菜)、年年有馀(鱼)等吉祥语。

剪彩戴胜。每到人日,有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之俗,称为 “人胜”。杜注《荆楚岁时记》曰:“剪彩人者,人人新年,形容改从新也。 ”剪人胜有祈福新年新面貌之意。此俗还被纳入人日礼仪,《岁华纪丽》注引刘臻妻陈氏《进见仪》曰:“正月七日,上人胜于人是也。 ”陈氏为晋人,《晋书 ·列女传》有传曰:“刘臻妻陈氏,聪辩能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又撰元日及冬至进见之仪,行于世。 ”可见剪人胜在魏晋时已有。此外,人们还剪出各种花鸟动物,称为“华胜”或“彩胜”。《荆楚岁时记》杜注曰:“华胜,起于晋代,见贾充《李夫人典戒》云:‘像瑞图金胜之形,又取像西王母戴胜也。 ”此俗源自传说中的神仙西王母的典故,《岁华纪丽》注曰:“西王母头戴华胜,以正月七日会帝(汉武帝)于承华殿。 ”在神话传说中,西王母是女仙之首,既是主宰阴气、修仙、生育万物的创世女神,又是掌管不死药、罚恶、预警灾厉的长生女神,因此人日戴胜有祈生育、求长寿、辟恶之意。

登高赋诗,其俗大约起源于魏晋时。据《荆楚岁时记》杜注引晋人郭缘生《述征记》云:“寿张县安仁山,魏东平王翕凿山顶为会人日望处,刻铭于壁,文字犹在。铭云:‘正月七日,厥日为人;策我良驷,陟彼安仁。 ……春日登临,自古为适,但不知七日竟起何代。晋代桓温参军张望,亦有正月七日登高诗。近代以来,南北同耳。 ”魏东平王翕,为曹操之孙、曹徽之子,寿张(今山东阳谷)即在其受封域内。曹翕精通道家服饵养生之术,曾撰有《解寒食散方》和《黄帝明堂偃侧人图》,七日登高也有避疫祈寿之意。《岁华纪丽》注引南朝宋王玄谟《寿阳记》云:“正月七日,宋王登望仙楼,会群臣父老,集于城下,令皆饮一爵,文武十人拜贺上寿。 ”又云:“赵阳符为豫州刺史,立义楼。每至元日、七日、月半,乃于楼上作乐。楼下男女,盛饰游看作乐。 ”北齐阳休之还作有《正月七日登高侍宴》诗曰:“广殿丽年辉,上林起春色。风生拂雕辇,云回浮绮翼。 ”在古代,登高是一种祓禳除凶仪式,意在辟邪求长生,人日登高具有浓厚的养生祈寿色彩。

此外,还有“效梅妆”之俗,据说也是典出于南朝刘宋。据《岁时广记》卷九《人日》引《宋书》曰:“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三日洗之乃落。宫人奇其异,竟效之,今人梅花妆是也。 ”此俗在唐宋时成为妇女,尤其是宫中女性的时尚妆容。

三 人日节俗的盛行

隋唐时期是人日节俗的大流行时代。人日节俗不但受到朝野上下的重视,普及到全国各地,而且节俗内容也愈加丰富多彩。据《岁华纪丽》卷一《人日》记载:

一二称鸡狗,六七为马人。菜羹花胜。汉帝之会承华殿,宋王之登望仙楼。竹叶酒,梅花妆。铭山,饮爵。稽董勋之问俗,时则罔愆;考陈氏之见仪,事乃不忒。镂人,熏天,狗耳翦人形。赵伯符七日之欢,薛道衡二年之叹。饮竹叶之一觞,妆梅花之满面。

魏晋时期形成的人日吃菜羹、戴花胜、登高赋诗等节俗活动,到隋唐时代更为盛行,有的还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如:

吃菜羹。杜注《荆楚岁时记》曰:“今北人又至人日讳食故岁菜,惟食新菜者,与楚讳食鸡正相反。 ”当时北方的“食新菜”指的是不吃来年的剩菜。唐代诗人戴叔伦《和汴州李相公勉人日喜春》诗云:“独献菜羹怜应节,遍传金胜喜逢人。”(蒋寅校注《戴叔伦诗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84页)

剪彩戴胜。唐代有许多描写剪彩的诗文,如李商隐《人日即事》诗云:“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 ”(冯浩笺注,蒋凡校点《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661页)说明剪彩胜、镂人胜是魏晋遗风。徐延寿《人日剪彩》诗曰:“闺妇持刀坐,自怜裁剪新。叶催情缀色,花寄手成春。帖燕留妆户,黏鸡待饷人。擎来问夫婿,何处不如真。 ”描写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剪彩妇女,剪下的花鸟形象生动,足可以假乱真。陆龟蒙(一作张继)《人日代客子》诗曰: “人日兼春日,长怀复短怀。遥知双彩胜,并在一金钗。 ”剪好的“彩胜”戴在发簪,寄托了对远方亲人的一种祝福与相思。“彩胜”既可贴在屏风上,还可互相馈赠。如李适《人日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诗曰:“宝帐金屏人已帖,图花学鸟胜初裁。”(《全唐诗》卷七〇,中华书局, 1960,777页)人日这天,唐宫宝帐金屏风上帖着各种“彩胜”,受邀参加宴会的大臣们还都得到了皇帝赏赐的彩缕人胜。

登高赋诗。人日登高赋诗是唐代文人雅士非常喜好的一项节日活动,宋之问《军中人日登高赠房明府》诗曰:“幽郊昨夜阴风断,顿觉朝来阳吹暖。泾水桥南柳欲黄,杜陵城北花应满。长安昨夜寄春衣,短翮登兹一望归。闻道凯旋乘骑入,看君走马见芳菲。 ”(陶敏、易淑琼校注《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卷一,中华书局, 2001,369页)诗人在从军出征途中,遇人日仍不忘登高抒怀。韩愈《人日城南登高》诗曰:“初正候才兆,涉七气已弄。霭霭野浮阳,晖晖水披冻。圣朝身不废,佳节古所用。亲交既许来,子侄亦可从。盘蔬冬春杂,樽酒清浊共。令征前事为,觞咏新诗送。扶杖凌圮址,刺船犯枯葑。恋池群鸭回,释峤孤云纵。人生本坦荡,谁使妄倥偬。直指桃李阑,幽寻宁止重。 ”诗人也是在人日登高时借景抒情。人日登高,极目远眺,竟有超凡脱俗之意,乔侃《人日登高》诗有“登高一游目”“还似出嚣尘”句(《全唐诗》卷八一, 878页),抒发的就是此意。每逢佳节倍思亲,很多诗人还在人日写下了思念家乡及远方亲友的诗作。如隋朝薛道衡的一首《人日思归》诗: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引发了无数迁人骚客的共鸣。唐人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诗: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则寄托了诗人对远方好友的无限思念。

此外,唐代人日节俗中还出现了大型饮宴娱乐活动和饮竹叶酒、食煎饼、吃红小豆、捩狗耳禳鬼鸟、偷灯求孕等新风俗。

饮宴娱乐。人日这天,唐室君臣往往举行欢会,饮宴赋诗。唐中宗是个出名的喜欢热闹的帝王,他经常于人日欢聚群臣,大开宴席,饮酒赋诗。据《景龙文馆记》载:“中宗景龙三年( 709)正月七日,上御清晖阁登高遇雪,因赐金彩人胜,令学士赋诗。是日甚欢。 ”清晖阁在大明宫蓬莱殿西侧。当时应制赋诗的大臣有宗楚客、刘宪、苏颋、李峤、李乂、赵彦昭等。(武平一撰,陶敏辑校《景龙文馆记》卷二,中华书局, 2015,46— 49页)“景龙四年七日宴大明殿,赐王公以下彩缕人胜,又观打毬。 ”大明殿,即大明宫含元殿。含元殿建在俯视整个京城的高地上,巍峨壮丽,视野开阔,极为壮观。当时参加宴会的大臣有李乂、马怀素、苏颋、李峤、崔日用、韦元旦、武平一、李适、刘宪、赵彦昭、阎朝隐、沈佺期、郑愔等,纷纷应制赋诗。(《景龙文馆记》卷三, 107—111页)其中韦元旦的《奉和人日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诗曰:“鸾凤旌旗拂晓陈,鱼龙角觗大明辰。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圣藻凌云裁柏赋,仙歌促宴摘梅春。垂旒一庆宜年酒,朝野俱欢荐寿新。 ”诗人将人日君臣欢宴、娱乐、赋诗、祝寿等欢乐场景描写得非常生动。

竹叶酒,是传统养生药酒。饮此酒,有祛风热、除心烦之功效。魏晋时期就有人日登高饮酒之俗,此俗至唐发展成为饮竹叶酒。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曰:“鹦鹉杯中浮竹叶,凤凰琴里落梅花。 ”(骆祥发评注《骆宾王诗评注》,燕山出版社, 1989,269页)人日登高饮竹叶酒,取开心畅意、祈寿望仙之意。

食煎饼。《荆楚岁时记》杜注曰:“北人此日食煎饼,于庭中作之,云‘熏天。未知所出。 ”《岁华纪丽》则云注引自《述征记》。其俗当与人日候岁占卜有关,因人日占晴,于人为瑞,故人们不愿天阴,于是就有了“熏天”之举。此俗影响很大,甚至在《唐六典》卷四《膳部郎中》记载的官员节日“食料”中也提到了正月七日食煎饼之俗。

吃红小豆。此俗出自道教,在早期道教信仰中,有三會日,分别为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五日,道观要于此三日作法事。据陆修静《陆先生道门科略》载:“以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五日,一年三会。民各投集本治师,当改治录籍,落死上生,隐实口数,正定名簿,三宣五令,令民知法。其日天官地神咸会师治,对校文书,师民皆当清静肃然,不得饮酒食肉,喧哗言笑。会竟,民还家,当以闻科禁威仪教敕大小,务共奉行。 ”(《道藏》第二十四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 1988,780页)据此可知,此三日为“三官考核(道民)功过”的日子,也是早期正一道(即五斗米道和天师道时期)道民聚会的三个日子。在此三日里,道民须赴本师治所,申报家口录籍,听道官宣讲科戒,接受三官考核功过,以定受箓之等次。《云笈七签》卷三七《斋戒 ·阴阳杂斋日》云:“三会日:正月七日,举迁赏会斋。七月七日,庆生中会斋。十月五日,建生大会斋。三会日,三官考核功过,宜受符箓斋戒,呈章以祈景福。 ”又《说杂斋法》引《三元品戒经》云:“正月七日,天地水三官检校之日,可修斋。 ”又引《三洞奉道科》云:“七日为延神斋。 ”正月七日,又称为上会日,此日有吃赤小豆之俗。据《四时纂要》卷一载: “上会日:七日也,可斋戒。早起,男吞赤小豆一七粒,女吞二七粒,一年不病。 ”赤小豆,即红小豆,汉以来民间就有食豆攘灾祛病之说。《荆楚岁时记》杜注引《炼化篇》云:“正月旦,吞鸡子、赤豆各七枚,辟瘟气。 ”又《肘后方》云:“元旦及七日,吞麻子、小豆各二七枚,消疾疫。 ”张仲景方云:“岁有恶气中人,不幸便死。取大豆二七枚、鸡子、白麻子,并酒吞之。 ”杜公瞻认为:“麻、豆之设,当起于此。 ”据此可见道教的上会日食红小豆之说应源于此。

唐代是道教发展的鼎盛时期,人日还是道教传说中的“圣降”之日,据《太上秘法镇宅灵符》讲:圣降之日“供养之仪:笺。沉、降真(各只宜一炷,不宜合和,悉有麝)。木樨、栀子、梅花、松、柏、净茶、枣汤。”(《道藏》第二册,186页)供养之物正好七样,这大概是受到民间“七样菜”的影响。

捩狗耳,禳鬼鸟。“鬼鸟”又作“鬼车鸟”,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妖鸟。因为在夜里飞行时,发出“轧轧”的叫声,像车走声,故名。《岁华纪丽》注引《荆楚岁时记》云: “人日夜多鬼鸟过人家,槌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 ”(按:今本《荆楚岁时记》无此条)《四时纂要》也载:“又初七日夜,俗谓鬼鸟过行,人家搥床打户,捩狗耳,灭灯以禳之。鬼鸟,九头虫也,其血成羽毛落人家,凶,厌之则吉。 ”“鬼鸟”传说是由产妇死后变化而成的,又说是源于九头鸟,还说是天帝游女,又名姑获,一说是乳母鸟。此鸟昼伏夜飞,能摄人魂魄,尤其好取人家小孩,但却怕狗,所以在人日夜有“鬼鸟”飞过时,通过揪狗耳朵,使其发出吠叫声,以惊吓走此鸟。据唐人陈藏器《本草拾遗》载:“姑获,能收人魂魄。今人一云乳母鸟,言产妇死变化作之,能取人之子以为己子,胸前有两乳。《玄中记》云:姑获,一名天帝少女,一名隐飞,一名夜行游女,好取人小儿养之。有小子之家,则血点其衣以为志。今时人小儿衣不欲夜露者为此也。时人亦名‘鬼鸟 。《荆楚岁时记》云:姑获,一名钓星,衣毛为鸟,脱毛为女。 ”又云:“鬼车,晦暝则飞鸣,能入人室,收人魄气,一名‘鬼鸟 。此鸟昔有十首,为犬所噬,今犹馀九首,其一常下血,滴人家则凶。夜闻其飞鸣,则捩狗耳,犹言其畏狗也。亦名九头鸟。《荆楚岁时记》云:姑获夜鸣,闻则捩耳。 ”(尚志钧辑释《本草拾遗辑释》卷五《禽兽部》,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 2003,219— 220页)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六《广动植 ·羽》所记略同,刘恂《岭表录异》卷中《鬼车》也有类似记载。陈藏器所引《玄中记》,相传是东晋郭璞所撰,据此则此俗从晋以来就有流传。关于“鬼鸟”,大概也与道教所宣扬的人家宅院树木栖止鸟类易生鬼魅邪祟之说有关。早期道经《女青鬼律》卷四讲: “人家宅上有树或竹林,为乌鸠止,白鹭、群鸟所依,此皆有邪魅。 ”(《道藏》第十八册, 247页)古人认为乌鸠喧噪,栖于人家树木,为不祥之兆;而白鹭则相传善幻化为白衣女子,或窃人物,或魅惑人,故栖止人家树木,亦为不祥。

偷灯求子。此俗不知起于何时,见《四时纂要》卷一载:“凡人无子者,夫妇同于富人家盗灯盏以来,安于床下,则当月有孕矣。 ”偷灯求子之俗大约与民间延续香火的观念有关,唐代佛教大盛,常以传灯比喻传法,象征着佛法和法统绵延不绝;民间则以传宗接代指称后继有人,薪火相传,都与灯火有关,所以近代民谚有“偷个灯头儿,生个孙猴儿 ”之说。

唐代官方还规定了人日休假制度,据《唐六典》卷二“吏部郎中”条载:“正月七日……休假一日。 ”敦煌文书郑馀庆《大唐新定吉凶书仪》残卷也有人日休假一日的记载,说明人日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国性的节日。

四 人日节俗的逐渐衰落

宋代虽然延续了人日放假一日的规定,但由于人日与春日和元宵节相近,节俗内容逐渐混淆交融,使人日节俗失去本来特色。如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三记载:

正月……初十日,立春,赐三省官采(彩)胜各有差。……杜台卿说:正月七日为人日,家家翦彩,或缕金薄为人,以帖屏风,亦戴之头鬓。今世多刻为华胜,像瑞图金胜之形。……今俗用立春日,亦近之。然公卿家尤重此日,莫不镂金刻缯,加饰珠翠,或以金银穷极工巧,交相遗问焉。

虽然公卿士大夫之家仍然重视人日,还保留了剪彩镂胜、互相馈赠问候的古风,但朝廷却已将赏赐官员彩胜的习俗挪到了正月初十的立春日。这就使得“人日”的本来节日内涵发生了位移,也为“人日”节俗的最终式微埋下了伏笔。

宋代几种著名的记录都城东京和临安风俗的著作,如《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都城纪胜》《武林旧事》等,都没有关于 “人日”节俗的专门记载。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只在记录“元宵”节俗时顺便提到了正月七日,曰: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馀里,击丸蹴踘,踏索上竿……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这段描写虽然提到了正月七日,但却没有说是人日,而是讲述从岁前冬至后直到元宵节期间京师市民观灯游乐盛况。可见在宋代都城,人日节俗已经被淹没在元宵节期间观灯的盛大节庆活动之中。不但如此,唐代人日的“偷灯求子”之俗也位移到元宵节,《岁时广记》卷一二《上元下》“偷灯盏”条引《琐碎录》曰:“亳社里巷小人,上元夜偷人灯盏等,欲得人咒诅,云吉利。都城人上元夜一夕亦如此,谓之‘放偷。……一云,偷灯者生男子之兆。 ”又《本草》云:“正月十五日灯盏,令人有子。夫妇共于富家局会所盗之,勿令人知,安卧床下,当月有娠。 ”此俗直到近代还在华北一些地方有所传承,但已完全成为元宵节俗。

尽管如此,宋代还有一些地区仍然保留了 “人日”节俗活动。如巴蜀一带民间有 “人日”出游踏青之俗,蘇辙《踏青诗序》云:“眉之东门十数里有山,曰蟆颐山。上有亭榭松竹,下临大江。每正月人日,士女相与游嬉,饮酒其上,谓之‘踏青。”后来,陆游还作有《人日游蟆颐山》诗专门描写到眉州的人日踏青风俗:“玻璃江上柳如丝,行乐家家要及时。只怪今朝空巷出,使君人日宴蟆颐。 ”宋代《万州图经》也提道:“正月七日乡市,士女渡江南峨眉碛上,作鸡子卜,击小鼓唱《竹枝歌》。 ”鸡子卜是古代的一种占卜风俗,大概是用鸡卵占卜吉凶祸福,应该是延续了人日占验之俗。刘得礼《夔州图经》也提道:“夔人重诸葛武侯,以人日倾城出游八阵碛上,谓之‘踏碛。妇人拾小石之可穿者,贯以彩索系于钗头,以为一岁之祥。府帅宴于碛上。 ”用彩索穿起捡来的小石子系于发簪,则是人日“戴胜”之俗的变异。

宋代人日节俗也有一些花样翻新,如造面茧占卜官位,据吕希哲《岁时杂记》载: “人日,京都贵家造面茧,以肉或素馅,其实厚皮馒头馂馅也,名曰‘探官茧。又立春日作此,名‘探春茧。馅中置纸签,或削木书官品,人自探取,以卜异时官品高下。街市前期卖探官纸,言多鄙俚,或选取古今名人警策句,可以占前程者,然亦但举其吉祥之词耳。灯夕亦然。 ”所谓“面茧”,应是一种包馅馒头。这种将纸签或书写有官品的木签包入面茧,以占卜官品高下的做法,应该是从人日占验之俗衍生出来的。不过,这种做法,也可以在立春日和元宵节(灯夕)进行,说明这并不是人日独有之俗,所以也就不能成为人日节俗的特色。

人日节俗也传入少数民族地区。如契丹族建立的辽朝就有人日候岁占验和食煎饼薰天之俗,据《辽史 ·礼志六》载:“人日,凡正月之日,一鸡,二狗,三豕,四羊,五马,六牛,七日为人。其占,晴为祥,阴为灾。俗煎饼食于庭中,谓之‘薰天。”《契丹国志》卷二七“岁时杂记”也载: “人日京都人食煎饼于庭中,俗云‘薰天。”这些人日风俗应该都是传自中原。但是辽代已不提及人日休假的规定,说明官方对人日的重视程度已经大大降低。

金朝的法定节假日中也不见人日,金人张暐编著的《大金集礼》卷三二“休假”条中就没有人日。元朝的假日制度中,人日也不在其列。如至元元年(1264)八月,元世祖发布的官员休假诏令中,也无人日。这说明人日已经从法定的节假日中取消。

明清以降,人日节俗已经明显衰落。文献中关于人日的记载大为减少,即使偶有提到也大都非常简略。如明清时期几种著名的岁时节俗著述中,只有清代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记载了“人日”曰:“初七日谓之人日。是日天气清明者则人生繁衍。 ”只是重复了前代关于人日的说法,却没有讲到任何关于京师人家过此节的信息。

各地方志中虽然还有一些关于 “人日”节俗的记载,但也大都是追忆前代风俗,或者只是简单列举其中的某一项节俗。有些地方即使还有 “人日”节的传承和保留,但其内容也已发生很大变化。

在西北的甘肃、宁夏一带,有正月七日食饼招魂的习俗,如嘉庆《宁夏府志》载:“七日,食饼面,击铜器相呼叫,名为‘招魂。”《花马池志迹》也载:“七日黄昏后,弱女幼子怀藏麦饼,手执香,赴街相呼,名为‘招魂。比屋皆然,亦古人煎饼熏天之遗意。 ”这项习俗显然是源自 “人日”食煎饼薰天之俗。

在河南地区形成了正月七日祀“火神”之俗,因为传说该日是火神阏伯的生日。阏伯原为掌管火的官,所以后世尊其为“火神”。据《左传 ·襄公九年》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 ”明代《夏邑县志》载:“七日,有火星庙会。 ”清代《密县志》也载:“七日祀火神。 ”

在山东、安徽地区,民间还将“老鼠嫁女”的传说附会到正月七日,形成了此日忌鼠的习俗。如清代《商河县志》载:“是夕,不张灯,为鼠忌也,俗语谓之为‘猫嫁女。”民国《无棣县志》也载: “人日,夜息烛,为鼠忌,俗云为‘猫嫁女。”所谓“猫嫁女”应为“鼠嫁女”之变体。此俗应是 “人日”与“元宵”节俗互相融合的结果,杜注《荆楚岁时记》曰:“今世人正月半作粥祷之,加肉覆其上,登屋食之,咒曰:‘登高糜,挾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则是为蚕逐鼠矣。 ”从南北朝以来,民间就形成了正月十五“祈蚕逐鼠”之俗,而正月七日的“鼠嫁女”之说应是与其俗相混讹传变异而来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地方的“人日”节俗实际上已经失传,试举几例,如:

嘉庆《华阳县志》载:“七日,古为 ‘人日。彩胜、菜羹之俗,今不复闻,惟相传是日晴主人民安。 ”

道光《蒲圻县志》载: “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华胜以相遗。此节明代诸藩宫中作之,士民家不然。”

光绪《奉节县志》载:“人日,夔人重诸葛公,旧于是日结伴出游八阵图,谓之‘踏碛。妇人拾小石之可穿者,系于钗头,以为一岁之瑞……今此风息矣。 ”

民国《来宾县志》载:“孟春七日是为 ‘人日。乡间无有应此节者,惟城坊居民甚重视之。”

民国《江津县志》载:“七日为 ‘人日,见之《荆楚岁时记》。俗以晴雨为占,晴则吉,雨则主多疾病。古人多于此日登高赋诗,此典不举久矣。 ”

民国《云阳县志》载:“旧志称以 ‘人日阴晴卜人事之苦乐,父老燕谈,尚偶及之。……今皆不行。”

可见人日作为一个节日,仅在一些特殊的贵族群体或个别城市居民中还偶有传承,而在很多地方早已为人们所淡忘。所以尚秉和在《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中说:“至清则以端午、中秋与岁首并称三节……若正月初七为人日,社会久已不知。 ”至此,人日作为一个节日,在民俗中已基本消亡。

本文系北京市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殊方异俗外来风:全球史视野下中古丝绸之路多元文明互动”(批准号: 16LSA003)资助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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