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能够做类比吗?

2024-05-23 05:38鲍建竹
科学文化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适配器规范性概念

鲍建竹

摘要:类比研究经历了“类比的认知转向”后,类比作为人类认知的核心成为侯世达、根特纳等类比认知研究者的共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人类以外的动物能不能进行类比?对黑猩猩萨拉(Sarah)的研究给出了肯定答案,而对猴子的研究并不能提供辩护。这种思考路径本质上来自于传统认知的研究进路。米利肯基于生物学意向性自然化理论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虽然她本人并没有直接讨论类比,但是我们能够充分证明,其关于专有功能的动物行为学是一个典型的动物行为的类比模型。

关键词:类比认知动物行为学

收稿日期:2024-01-03

类比研究在从现代到当代的进展中经历了研究范式上的“认知转向”,即以卡尔纳普和玛丽·赫西(Mary Hesse)为界,前者属于现代,后者属于当代。在现代类比的归纳逻辑范式下,继凯恩斯以合理性度来定性类比推理后,卡尔纳普试图用证实度进行量化分析。以玛丽·赫西为起点,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类比研究的主题表现为对科学和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的类比的认知机制和发生过程的探究。在经历认知转向后,以侯世达和根特纳(Gentner)为代表,类比认知研究者达成了一个基本共识:类比居于人类认知的核心。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人类以外的动物能不能进行类比?对黑猩猩萨拉(Sarah)的研究给出了肯定结论,而对猴子的研究并不能为此提供辩护。但是这种路径本质上来自于传统离身认知的研究进路。米利肯基于生物学的意向性自然化理论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本文第一部分对基于传统认知理论的动物类比认知的观点进行分析,第二部分主要分析米利肯基于专有功能理论的动物行为学,第三部分提出对米利肯动物行为学的类比解释,最后给出本文的结论。

一基于传统认知理论的观点

人类以外的动物能不能进行类比?在《类比心智:来自认知科学的视角》的导论中,根特纳表达了类比处于人类认知的核心的观点之后立即就表明:“尽管我们相信,类比确实是人类认知的中心成分,但是它也并不是为我们这一物种所独有的领域。事实上,我们能够用一个事例证明,关系模式的这一基本理念也存在于另一种原始物种黑猩猩的能力中。”([1], p2)根特纳所举的事例是,两个圆和兩个三角形之间的相同,它意味着一种关系的匹配。实验表明,黑猩猩在接受了用物理符号对概念的“相同”进行的训练后,具有这种关系匹配的能力。当然,如果不进行相关的训练,对黑猩猩来说,这种能力很难表现出来。深入系统的实验研究来自于大卫·奥登(David Oden)、罗吉尔·汤普森(Roger Thompson)和大卫·普雷马克(David Premack)等人。

这些实验首先建立在对类比的比例关系的理解上,即类比意味着一种关系的关系,比如“苹果1∶苹果2=锤子1∶锤子2”,反映了等式两边之间苹果的相同和锤子的相同之间的相同。较早的实验通过样本匹配(matching-to-sample)程序来测试黑猩猩萨拉能不能进行类比推理。刺激对由一个物体对或图像对组成,可能是相同的两项以例示相同关系,可能是不同的两项以例示不同的关系。它们作为样本提供给萨拉,可选择项由一个相同关系对和一个不同关系对组成,要求萨拉根据给出的样本挑选出合适的选项。研究者认为:“尽管这个任务的形式也许不能直接被认为需要类比推理。但是本质上它是类比问题。在其中,被试所要提供的所有论证都与其中的各项没有关系。在概念的样本匹配上的成功表现包含了对关系的关系的评估。也就是说,反映在选择对中的关系(即相同或不相同)必须被理解,必须与反映在样本对中的关系进行比较。”([1], p472)因此,任何能够完成概念匹配任务的黑猩猩就拥有形式化的类比推理所依赖的计算认知基础。

后续研究还表明,有着成功的概念匹配史的萨拉也能成功地部分地完成一些建构好的类比,这些类比由共同对象之间或者是几何形式或者是功能关系构成。“萨拉在几何和功能类比上的成功表现反映了它进行关系的关系的类比推理能力。也就是说,她有可能通过对低阶的关系评估建立高阶的‘相同(或‘差异)的类比关系。”([1], p473)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研究是,通过实验来确定萨拉进行类比推理的边界条件,以及除了只是完成给定的类比外,萨拉是否能够自发地建构类比,这意味着她要从刺激对中自己寻找并没有预先明确具体化了的关系。研究结果表明,萨拉确实不仅能部分地完成建构好的类比,也能在拼凑中建构自己的类比。也就是说,与我们人类相比,萨拉也许缺乏推理的严密性,但是根本上说,她仍然具有关系的关系的类比推理能力。

但是更为关键的问题是,对萨拉以外的黑猩猩,甚至对其他非人类的原始物种而言,情况会是怎样?毕竟萨拉只是一个特例,它具有成功的概念配对训练的历史。可以认为,任何能够执行概念配对任务的黑猩猩或其他非人类的原始物种都可能拥有形式化的类比推理所依赖的计算认知基础。但是也有证据表明,并不是所有的黑猩猩,都能完成概念配对任务,更不用说其他动物。事实上,实验表明,猴子经过训练无法完成概念匹对任务,因此不可能具有类比推理的能力。

与之相比,侯世达在《表象与本质》中表达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点。思维没有人类这么丰富的动物有没有进行类比或范畴化的能力?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对一个能思考却没有语言的生物来说,几乎完全不可能把范畴化和作类比区分开来”([2], p214)。他以狗为例,因为狗没有语言,只有一系列与其他实体打交道的经验可以依靠,因此,它必须能够使用在旧情况中获得的经验来理解新情况。对狗来讲,范畴化就是建立通往先前知识的类比桥梁。侯世达的这一观点与他对类比的宽泛理解相关。侯世达最初将类比理解为“概念滑动”(conceptual slippage),即“在对某个情境的心理表征内部,在语境的引导下一个概念向紧密相连的概念的移动” ([3], p198)。这个概念后来让位于“范畴”和“范畴化”,即“‘范畴就是一种长时间建立起来的心理结构,它包含着有组织的信息,这些信息在适当情况下能被提取。‘范畴也会随时间而变化,这种变化时快时慢。‘范畴化指的是将某个物体或某种情况与先前已有的范畴关联起来”([2], p17)。侯世达认为,除了那些已有语言标签的范畴外,也存在着一些没有语言标签的范畴,这类范畴以事件或个人经历为特征。因此,对于狗这种非人类的、没有语言标签范畴的动物而言,对事件或经历的心理表征成为它们基于经验处理新情况的唯一依靠。

如果分析能够更进一步,我们会发现,无论是根特纳等人基于萨拉的经验研究的观点还是侯世达的理论演绎,他们关于动物行为的类比认知的观点都建立在各自深层次的认知基本立场之上。对根特纳等人而言,第一,他们认为,类比是一种关系的关系的模式的概念层次的推理能力。或者说,这种类比的推理能力被定位在关系映射的层次上。第二,根据结构映射理论,感知和映射是分离的,作为被试的黑猩猩首先需要能够表征出刺激对中的关系,然后进行关系的比较。第三,作为类比推理的认知能力无疑与行为也是分离的,研究者需要通过被试在实验中的行为表现去判断被试在认知上的抽象思维能力。可以肯定,这种传统认知理论几乎排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普遍具有类比推理能力的可能。

侯世达的观点与他在认知理论上跳脱出传统认知而接近具身认知的立场有很大关系。侯世达的认知立场被称为高级感知理论,他们认为,“感知过程形成一个光谱,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将其划分成两部分。粗略地说,对应于康德的感性,我们有低级感知,它包括早期通过不同的感知形式获取信息的过程。另一方面,高级感知包括,将该信息形成一个更加总体性的觀点,通过使用概念从原始材料中提炼意义,并在概念层次理解情境。作为连贯一致的整体,这包括从对对象的认知到对抽象关系的把握,再到对整个情境的理解”([3], p169—170)。基于这一立场,类比不是建立在抽象表征之上的关系的比较,而恰恰是这种抽象表征是如何得到或实现的。所以对侯世达而言,类比或者范畴化不仅是依靠已有范畴解决新问题的过程,也是建立新标签即新范畴的过程。在讨论具身认知的方法时,侯世达认为:“我们的方法和具身认知的研究方法有一个相同的基本观点,也就是人类的所有思想根植于个人的体验,以及社群、语言共同体和文化群体的公共经验。在我们的表述中,重点是人们都是通过自己的概念思考,而这些概念是由不间断的类比所建立和提取的。人们这一行为是身处物质世界的必然需求。而具身认知的研究方法并没有强调抽象,好像暗示着原始的经验已经可以满足思考,抽象只不过是奢侈的附加之物。”([2], p340)从侯世达的表述来看,高级感知和具身认知的差别主要表现在对待抽象的态度上,而这一问题在米利肯基于专有功能的动物行为学中以“实践的”和“理论的”两者关系得到回应。

二米利肯基于专有功能的动物行为学

米利肯批评了传统动物行为学家和传统动物行为主义者对动物行为的定义,他们认为,所有生物有机体的行为都能够通过一种先于对其功能做出任何设定的行为详述(ethogram)予以描绘,即只要对行为系统的规则或输入输出规则做出描述就够了。米利肯则认为,动物行为是动物活动的功能性的形式,而其他形式的活动与行为科学无关,也因此,对动物行为的描述离不开对环境的参照。所以她对动物行为进行了专门定义:“行为,这一动物行为学的核心主题指什么?我这里宽泛地用‘动物行为学指一般性的动物行为研究,人类也包括在其中。我认为,行为至少有如下规定:(1)它是由动物有机体或其外在部分执行的一种外部变化或活动;(2)它具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功能;(3)该功能通过环境的媒介或有机体与环境的关系引起的改变被或将被规范地执行。” [4]她认为,要求(2)是这个定义的核心内容,而这也正是其哲学的核心,她将生物学意义的功能称为“专有功能”。

米利肯的专有功能理论有着复杂的概念体系。这些概念可以分成三个系列。一是“再生”系列,包括,再生、再生家族,后者又分为一阶再生家族和高阶再生家族;二是“专有功能”系列,它分为直接的专有功能、适应性专有功能和派生性专有功能。三是规范性说明和规范性条件。尤其注意的是,米利肯强调,这些概念的定义是递归性的。所以她提醒:“我将用概念‘再生家族来定义‘专有功能和‘规范性说明。我们首先根据一阶再生家族获得专有功能,然后这些定义是递归的。”([5], p24)

关于专有功能,米利肯说:“我的观点是,正是某种东西的‘专有功能将其置于生物学范畴之中,并且这不是根据其力量而是根据其历史才如此。具有一种专有功能就是‘被设计(be designed to)或‘被设定(be supposed to,非人格化的理解)来执行这项功能。”([5], p17)所以理解专有功能的关键就是理解“被设计”或“被设定”。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米利肯的专有功能并不同于功能主义。以信念为例,“传统功能主义认为,不管有什么有趣的功能使信念成为信念,这些功能必须在实际的倾向或能力或有此信念的人中被找到。真信念是信念,假信念也是信念,因此,假信念必然也有这样的能力”([5], p18)。但是米利肯批评说,这就像通过在所有肾——正常的肾、患病的肾、畸形的肾——的能力中寻找共同的能力来寻找使肾成为肾的功能一样。所以传统功能主义聚焦于输入输出,以及系统内部运作的方式,希望表明系统内部的情况或者构成其信念的倾向的情况。如果从生物学意义上的专有功能来看,只有真信念能够执行信念的定义性的功能。

米利肯发现,如果去除目的论和目的论解释的概念分析处理方式,那么专有功能与通常所说的“目的”是一致的。事实上诉诸目的和目的论正是米利肯的基本理论特色,“诉诸目的论,诉诸功能,对于建立关于内容的自然主义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使某物成为一种内在表征的东西显然是:它的功能就是表征”[6]。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米利肯被称为新目的论的代表。归根到底,米利肯想要表达的是,要从自然主义的立场去理解专有功能。所以她将专有功能定义为:“物品A有功能F作为其专有功能,必须满足如下两个条件之一:(1)A是作为某个或某些早先的物品的‘再生(例如作为复制,或复制的复制)而产生,它们部分地具有再生的特征,在过去实际执行了功能F,而且A因为(历史的因果性地因为)这个或这些执行而存在;(2)A是作为某个早先设备的产品而产生,该早先设备在给定环境下会执行作为专有功能的功能F,并且会在那些环境下通过产生一个像A的物品来正常地引起功能F被执行。”[7]满足第一个条件下的功能F是作为直接的专有功能而存在,满足第二个条件下的功能F是作为派生的专有功能而存在。当然这个定义还不完整,因为在这个定义里,还需要进一步定义“再生”。

“再生”(reproduction)是米利肯专有功能理论的基础概念。准确地说,“再生”所表达的是“copy”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是后者不能体现生物前后代之间的关系,所以米利肯选择“再生”,然而并不是在其通常意义上使用。米利肯定义:“一个个体B是个体A的‘再生品当且仅当:

(1)B 和A共有一些确定的特征p1, p2 ,p3等等。并且满足第二条;

(2)A和B具有共同的特征能够根据自然规律或原位运行规律获得解释。并且满足第三条;

(3)对特征p1, p2 ,p3来说, 解释就P而言,B为什么像A的原位规律是这样一种规律:它在一种可能的决定性(determinable)之下将可罗列的决定性特征(determinates)关联起来。在此可能的决定性之下,p服从从A到B 的因果性指引,以致任何决定因素成为A的特征也必须成为B 的特征。([5], pp19—20)

这里还需要做出解释的是两组概念,一是可能的决定性(determinable)与决定性,比如,红或绿等相对于有色的是确定的,有色的(colored)是可能的;深红相对于红或有色的是确定的。二是自然规律与原位规律,它们都是使B不得不像A的具体因果性,自然规律固然是一种具体的因果性运行,而原位规律是指通过普遍自然规律加上对实际周围条件的参照而派生的具体规律。在此基础上,延续上述“再生”的定义设定,以复制的方式再生的B和A构成一阶再生家族,A是该一阶再生家族的长辈(ancestor),A执行的并且正是因为这一功能的执行使得B具有A共同特征的专有功能是A的直接专有功能。

要定义派生性专有功能,我们还需要先定义关系性专有功能和适应性专有功能。“一个设备如果其功能之执行或执行之产品承担了与其他某物的某种特定关系,即具有关系性专有功能(relational proper function)。”([5], p39)以变色龙为例,变色龙具有一种设备,其肤色能够随其栖居之所的颜色做出相应变化,那么这种变色功能就是一种关系性专有功能。如果该关系性专有功能是一种适应行为,那么它是一种适应性专有功能,“当一个设备在给定具体某物的条件下具有一种关系性专有功能,即被设定为在与其关系中执行该功能,那么该设备就习得一种我所谓的适应性专有功能(adapted proper function)”([5], p40)。该设备称为适应设备(adapted devices)相应地,“给定的具体某物的条件”被称为“适配器(adaptor)”,“一个特定的适应设备具有某种与其他某物的关系。这个其他某物就是该设备要适应的东西。我将一个设备意图要适应的东西称为该设备的适配器”([5], p40)。仍然以变色龙为例,给定变色龙坐在一块棕绿色斑点的石头上,变色龙的配色设备就习得一种变成棕绿色肤色的适应性专有功能。给定变色龙坐在黄色斑点的石头上,那么变色龙的配色设备就习得一种变成黄色皮肤的适应性专有功能。棕绿色斑点的石头和黄色斑点的石头就是两个适应性专有功能两次执行时的适配器。

由此,我们可以定义派生性专有功能,米利肯说:“适应设备的专有功能派生于生产它们的设备的专有功能,且超出了它们的生产,我将适应设备的这些专有功能称为派生性专有功能”([5], p41)。“适应设备”是适应性专有功能的产品。仍然以变色龙为例,配色能力是变色龙配色机制的专有功能,随棕绿色石头变成棕绿色皮肤,以及随黄色石头变成黄色皮肤,都是该适应性专有功能的产品,它们就是适应设备,它们的目的是为了不被发现甚至不被吃掉。“不被发现甚至不被吃掉”是这些适应设备的专有功能,它们派生于变色龍配色机制的适应性专有功能,并且超出于这一适应性专有功能对适应设备的生产。米利肯还区分了恒定的派生性专有功能和适应的派生性专有功能。如果该派生性专有功能派生于适应设备的生产设备,那么该派生性专有功能是恒定的,如果该派生性专有功能同样派生于适配器,那么该派生性专有功能是适应性的。变色龙的变色系统的派生性专有功能即不被发现甚至不被吃掉并不来自于适配器因此是恒定的派生性专有功能。

在定义了专有功能之后,我们可以对动物行为和人类行为做出区分。米利肯认为,人和动物思考方式之间的主要差异不是在处理推理过程上,而是在形成概念的方法上。很明显,人类比其他动物在行动前预先做了更多的思考,但这种差别在米利肯看来只是程度上的差别。更为关键的差别是我们人类发展出了一种“理论性执念”(theoretical unicepts),而动物从来没有超出“实践性执念”(practical unicepts)。执念(unicept)“unicept”是米利肯生造的一个词,用来代替其早期的“经验”概念,“uni”是“一”,“cept”指拉丁语“capere”,是抓或拿的意思,结合汉语中“执”表示“抓”“握”,同时又对“执”有“同一”的联想,故笔者拟将“unicept”译为“执念”。是一种追踪同一的专有功能,凭借这一专有功能,生物有机体能够将所有围绕同一对象的大量零散的信息聚焦于一点,积累关于该对象的跨越实践的知识。这允许我们当再次认识同一个人或关于他的新信息时能够利用这些知识进行认同或再认同。有一个执念就是包含了一种将新信息与过去在相同的心理符号下收集的信息进行配对的能力,以便产生进一步的思想和行动。但是,动物只能在实践中获取对实践直接有用的信息,而人类的显著不同就是“他们习得在实践中没有任何用处的所有事物的执念”[8]。但是无论是动物的专有功能还是人类的专有功能,它们都遵循类比逻辑机制。

三米利肯动物行为学的类比解释

在对米利肯的动物行为学进行类比解释前,我们首先引入玛丽·赫西的类比二维模型。玛丽·赫西在《科学中的模型和类比》中提出,所有类比模型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都表现为两种二元关系,她分别称为水平关系(horizontal relations)和垂直关系(vertical relations),“水平关系涉及同一和差异,比如在这一事例中(指地球和月亮的类比),或一般而言,涉及相似性,垂直关系在多数情况下是因果关系”[9]。在类比逻辑分析中,我们一般作如下规定,一个类比“A T is(like) a B”是一个从B向T的映射,其中B称为“基(base)”或“源(Source)”,T称为“靶(Target)”。因此,水平关系反映的是从源域到靶域的相似性关系,垂直关系反映的是源域的内部关系。赫西对水平关系中的相似性和垂直关系中的因果性的具体要求也被后续的类比研究者所修正和完善。比如,根特纳的结构映射理论更强调源域或靶域内部的系统性而不是因果性,而保罗·巴萨则从总体相似性的要求过渡到相关相似性。但是无论如何,类比二维模型的逻辑构架被确定下来。

现在,我们可以借助这一类比二维模型来谈论米利肯的动物行为。一个行动者基于一定的环境所做出的适应行为是一种适应性专有功能。就该行动与环境的关系而言,它是类比的垂直关系构造。行动作为一种适应性专有功能,总是对某种环境的适应,该特定的环境就是每一次该功能执行时的适配器。米利肯认为,一个适应设备往往既要适应先前的适应设备,又要适应该先前的适应设备的适配器。以蜜蜂为例,一只蜜蜂在观察了另一只蜜蜂的飞舞之后,既要适应该蜜蜂飞舞的造型,也要适应该蜜蜂飞舞的方向。相反,一种适应设备如果不具备它与某种适配器应该具有的关系,它就对这种适配器不适应。米利肯还区分了即时适配器和原始适配器。前者指当下要适应的东西,后者是适应设备最初要适应的东西。米利肯认为原始适配器是最不相干的东西。蜜蜂所适应的之前蜜蜂飞舞的方向指向的地点,或者变色龙之前所处的位置都是原始适配器。

派生性专有功能与适配器的关系取决于该功能本身的特点。适应的派生性专有功能来自与适配器相适应的适应性专有功能的执行,因此与适配器有着直接的关联性。恒定的派生性专有功能由于来自适应设备的生产者,而非来自适配器,似乎与适配器没有直接的关联性。但是,无论是适应性专有功能还是派生性专有功能,它们首先都是关系性专有功能,也就是说,它们的功能首先是创造关系结构。“与任何其他专有功能一样,一个机制的关系性专有功能对应于一个效果,该机制的祖先历史上有过这个效果,并通过这个效果来说明它们的选择。在这一情况下,该效果就是创造一种抽象的关系结构。”[10]为了简化对这些复杂的关系结构和过程的描述,米利肯引入了适应性专有功能和派生性专有功能。所以米利肯认为:“所有派生性专有功能都是以相同的方式被适应的。”[10]

可见,从类比构造的垂直关系来看,动物行为与其环境之间是一种“适应”关系。米利肯所谓的“适应”,是一种动物有机体的行为之于环境的当下调节关系。她还专门提醒,这一适应关系与进化所导致的生物具有的“适应性”是不同的。后者恰恰所反映的是生物有机体基于环境的永久性调节,而前者的调节是专有功能的每次执行。“这些功能是通过改变有机体和需要的环境之间的关系来执行的,以便该环境将为有机体提供恰当的条件和输入。这些功能中,有些涉及对环境的改变以适合(fit)有机体,有些涉及改变有机体以适合环境,还有些只是改变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空间关系,或者有些是三种情况都有涉及。”[10]由于它是专有功能的当下执行,因此它所反映的是类比构造中的垂直关系分析。

另一方面,就该适应行为与历史上每一次该环境下的适应行为相似而言,这是类比模型的水平相似性构造。该适应行为与历史上每一次该环境下的适应行为构成一个高阶再生家族。每一次的适应行为的意图或目的是该适应行为的派生专有功能。前面已经提到,直接专有功能的定义以再生概念为前提。相应地,“源于某个或某些相同原型(model or models)的相同特征的复制性再生而具有相同或相似再生性特征的个体的集合形成一个一阶再生家族(a first-order reproductively established family)” ([5], p23)。与之对应的还有高阶再生家族(a higer-order reproductively established family)。需要注意的是,只有一阶(first-order)再生家族成员是彼此的复制品。高阶再生家族只能根据一阶再生阶家族的专有功能和規范性说明来定义。“由某个再生家族的成员以该家族的某一直接专有功能根据规范性说明生产的所有彼此相似的成员的集合形成一个高阶再生家族。”([5], p24)米利肯随后又提出了两个更宽松的定义,做出的调整有两个,一是这些成员的生产是由专有功能但不一定是直接的专有功能生产,二是这些成员由专有功能根据近似的规范性说明而不要求根据完全的规范性说明生产。

这里所提到的“规范性说明”以及与之对应的“规范性条件”是米利肯解释专有功能的又一组重要概念。“规范性说明是对于某个通过再生建立的家族在历史上如何执行特定专有功能的说明。”([5], p33)在此说明中的条件就是该家族成员执行专有功能的规范性条件。每个再生性家族成员和其专有功能,都存在着较接近和不太接近规范说明的情况,“规范性说明是执行专有功能的案例中的占优说明(preponderant explanation),相应地,规范性说明所参照的规范性条件是该专有功能历史上被执行时的占优的条件”([5], p34)。而且不管历史上该功能被执行时的实际条件如何,对其说明也会参照规范性说明和规范性条件进行。所以米利肯特别强调,所谓“规范性”不是在“平均的意义”而言的,并特意将“normal”写成“Normal”以示区分。可见,所谓专有功能总是就其历史而言的,而这一历史正是该专有功能的执行史。由此,我们从高阶再生家族中能够获得三个方面的相似性,一是成员的相似性,二是同一种专有功能,三是该专有功能执行时的规范性说明。正是基于这些已知相似性,我们可以类比地推断,由此产生的每一个项目都是相似的,都属于该高阶再生家族。

米利肯的专有功能理论通常被看作是意向性自然化的生物学目的论解释的代表,因为她诉诸专有功能,并根据其进化的历史来解释生物有机体的意向关系。虽然我们这里讨论的主要是米利肯的动物行为学,但是米利肯的整个理论构架是从意义外在论开始的。她认为,意义外在论欠我们一个解释,即对于外在对象而言,这些不同对象怎样能够被经验地认识?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种“对经验概念的经验主义的认识论”[11]。所谓“经验主义的”指其自然主义的立场,“作为自然主义者,我必须理解我自己的自我和心灵以及他人的自我和心灵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思想,包括我自己的思想,必须在自然中被发现,而不是去帮助建构自然”[11]。而“经验概念”正是后来的“执念”,即追踪同一的专有功能。在此基础上,米利肯的意向性概念不再局限于意识,而所谓动物行为学也扩展到人以外的其他动物,即动物行为也有意向性。因此米利肯的意向性自然化实际上包含前后相关的两个环节,一是认知的具身化解释,即,不是考察传统意义上的意识的意向性,而是生物行为的意向性;二是意向性的目的论解释,即基于生物有机体的专有功能的目的论解释,而对专有功能的说明则可以分解为水平历史相似性的规范性说明和纵向生物行为与环境适应关系的规范性条件。

四结论

人类以外的动物能不能进行类比?类比研究在认知转向后,类比认知机制和发生过程成为类比研究的主题,这也成为理解动物行为是否具有类比认知的基本路径。根特纳的类比认知机制是结构映射理论,代表了传统离身认知的基本立场,因此认为感知和映射、以及行动是分离的。苏珊·赫尔利(Sunsan Hurley)曾将这种传统认知立场比喻为一种三明治式的结构:感知和行为是彼此分离,且外围而次要的部分,思想或认知是心灵的核心。从这一立场出发,人类以外的动物要达到人类的类比认知的层次几乎是不可能的。侯世达的类比认知机制是高级感知理论,类比或范畴化将个人经历作为非语言标签范畴,意味着向具身认知的突破,所以,他尤其主张类比是人类认知的核心,并将这一主张扩展到包括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米利肯的动物行为学基于其意义外在论和生物学转向的意向性自然化理论,即关于经验概念或执念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因此实际上包含认知具身化和意向性自然化两个环节,其结果表现为生物学新目的论的专有功能理论。米利肯本人并没有说明这一动物行为学的类比特征,但是从玛丽·赫西的类比二维模型出发,我们能够为这一立场进行辩护,即从类比构造的垂直关系来看,动物行为与其环境之间是一种“适应”关系,就该适应行为与历史上每一次该环境下的适应行为相似而言,这是类比模型的水平相似性构造。

参考文献

[1] Gentner, D. K. Holyoak, B. Kokinov. The Analogical Mind: Perspectives from Cognitive Science[M].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01.

[2] 侯世達,桑德尔. 表象与本质[M]. 刘健, 胡海, 陈琪译. 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8.

[3] Hofstadter, D.. Fluid Concepts and Creative Analogie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6.

[4] Millikan, R. G.. White Queen Psychology and Other Essays for Alice[M].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3. 137.

[5] Millikan, R. G.. Language, Thought, and Other Biological Categories: New foundations for realism[M].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84.

[6] Millikan, R. G.. Biosemantics[J].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89, 86(6): 281—297.

[7] Millikan, R. G.. In Defense of Proper Functions[J].  Philosophy of Science, 1989, 56(2): 288—302.

[8] Millikan, R. G.. Whats Inside a Thinking Animal?[J]. Deutsches Jahrbuch Philosophie, 2013, 1, 4: 889—893.

[9] Hesse, M. B.. Models and Analogies in Science[M]. Notre Dam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66. 59.

[10] Millikan, R. G.. Wings, Spoons, Pills, and Quills: A Pluralist Theory of Function[J].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99, 96(4): 191—206.

[11] Millikan, R. G.. How We Make Our Ideas Clear: Empiricist Epistemology for Empirical Concepts[J]. 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1998, 72(2): 6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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