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为心灵史

2024-05-23 08:34程继龙
诗潮 2024年4期
关键词:心灵史爱情诗人

程继龙

最近二十多年的诗歌,似乎有一个倾向——越来越成为个人隐秘的心灵史。越来越内倾,似乎专在瞄准、洞视自我精神内部无时无刻、随时随地发生着的事件、风暴、症结。即使是不可避免地面对眼前手边的日常生活,也用高度心理化的语言、修辞把它们处理成一个个回忆的、沉思的情境、场景。这些晦涩、迷乱的,弥散着细密纹理、褶皱的梦呓式的自语,就像雨雾迷蒙的花园里曲折交叉的小径,引人到不可名状、不可把握的境地里去。我们这个时代,一面吵嚷着要求那些敞亮、生猛的发言、表演,一面在各种小圈子、场合里欣赏隐秘、迷离,相互窥探着对方心灵中的伤疤、暗区,并以此得到小成本、小幅度的抚慰。

代薇女士的写作即有这样的气息,我们谈诗时常用的个人化、自我、内心、伤痛、冥想这些话语,都可以用来描述她的写作风格。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经过新世纪最初的几年直到现在,在漫长的穿越时代、日益面向自我的过程中,代薇这样的女诗人把诗歌变成了个人精神生活的记录。她专注于记录自我成长的阵痛,爱情到来时与远去后的狂喜、感伤,一时受某件常见事物触发而飞动起来的小情绪,黎明梦醒后对梦中细节的亦真亦幻的再现,焰火般散开的异想天开的奇思,貌似严肃却无伤大雅的箴言式的思想上的论断,等等。翻阅、打量这些小片段、小梦幻、小组件,就像随意性地在某个音乐平台上输入几个情绪化的关键词,诸如“安静”“感伤”“孤独”之类,检索出成千上万的即兴曲、随想曲,漫无目的地听开去。

人的心灵是如此多变、漫散,但如若不满足于听之任之的状态,强要标记出某些界标、痕迹的话,也是可以“强为之名”的。从代薇不多的新作和反复放送的旧作中,能读出作为诗人的代薇,分明有过一段“激情觉醒的生命”。就像我们在茨威格、茨维塔耶娃、杜拉斯的小说、自叙传中读到的那些像墙头的蔷薇花苞或角落里的白百合一样的少女,她们静默而热情地等待着一段理想的爱情降临。爱情是生命的炸药包,爱情是生命本身,生命因此而炸裂而绽放:

这便是归来了 整整一天

我把自己变成一座雾中的机场

等你从天上向我降落

空无一人的跑道 犹如

我欢快地叫着你的名字

提着裙子在向你飞跑

弥漫的大雾追随我

如同静悄悄的悲伤

——《归来》

等待恋人“你”的归来,在“我”的心中变成了在大雾弥漫的飞机场提起裙子飞跑的情节,透过这动人的剧情,我们简直能感受到爱情这趟航班所掀动的令人战栗的风暴。而且,“你”自天而降,有着“云中君”的圣洁的光辉。越圣洁的爱情越容易污损,很快爱情就变成了伤痛、废墟。“那跑得最快的 最虚无/最美也最绝望/毁灭一般/仿佛被什么射中后/突然碎裂的尖叫”(《比快樂更快》)。转瞬间,提着裙子奔向爱情的少女变得悲伤、绝望了。当闪着玫瑰色光环的爱情消逝,就“留下一座濒危的建筑物”等待着当事人去拆除,满地垃圾狼藉,“两个分手的人变成两把锋利的铁铲/插进瓦砾堆里/各在各的位置痛”(《分手》)。接下来的痛酷烈、酣畅,令诗人自己沉醉,“痛是密不透风的箱子,没有光,没有可以逃脱的暗门,内部的黑正迅速地挤碎成粉末”(《痛》)。“掏空整座身体/只能安放一粒盐/爱着的人/总是万箭穿心”(《蓝钻石戒指》)。爱情带来的痛,是生命绽放时爆裂的火焰,而诗歌,是对这火焰的定型。

在此后更为漫长的岁月里,这失败、破裂和痛苦成了诗人不断回返的源头,反复打开的瞬间。执着的女诗人成了那一段爱情的收藏家,她在一切事物、经验中看到那段爱情的阴影。正如一些精神分析学家所说的,艺术家的生命主要是由一些创伤性经验构成的。早年生活中的某些创伤,会以原型、母题的方式反复地出现在后来的言论、行为、思想中。她在街上漫步时再度遇见他,“一回头,你的脸在飞旋的落叶间迅速散尽/我张开手指,摸到你留在风中飞扬的衣襟”(《无题》)。在春雨中触到他,“那些悄悄布满叶脉的绿/像泪水流经爱人的手/恍惚的指尖”(《喜悦》)。在牛奶中喝到他,“像一杯刚刚挤出来的泛着泡沫的牛奶/还带着牛棚和干草的气味……我会想念你/但我不再爱你”(《早晨》)。爱成为遗址,但这生命中的“坟”似乎以它暗黑的魔力规定了诗人,使她不可避免地处在一种巨大的余波场中。这样,她便以诗的方式呈现了个人心灵的某些秘密。

应该说,代薇的写作也并非全然是过去时的,巨大的忆念、痛苦同时又孳生出返归当下的意识。或者说是她自己在有意地培育面向生命当下乃至超时空的力量。现代诗不单纯是消极地在记录生命的轨迹,它坚执的力量更体现在对生命的反思和调控上,这是任何有作为的严肃的诗人都知晓的一个事实。《深夜,听见一列火车经过……》:“深夜/听见一列火车/由远而至//一节黑夜的抽屉被拉出来/它关上的时候/就像多年后我回头看了你一眼”。

在这首情调悲哀的诗中,和“我”发生隐秘关联的“你”,不再单纯指向那个曾令我“狂喜”“悲痛”的“你”了,它可以是诗人另一个自己,也可以是诗人认定的时间长河中的任何一个事物,甚至可以是对生死、个人与历史的秘密关系的隐喻。冷凝的叙说发人深省,那“黑夜的抽屉”里拉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代薇的诗写多了对身边随时出现的人和事的随物赋形的命名,她开始在一个更大的范围、更灵活的层面上发挥一个诗人的特长,履行一个诗人的使命。对于晨光中的向日葵,她说:“清晨的水龙头/清晨的/哗啦啦的阳光/冲洗,睡过火焰的脸”,充分地打开外感官与内感官,自由地敞开,捕捉事物给人的印象,与事物同在。对于山中开花的树,她说:“繁花似锦/美得那么偏僻……没有见证的绽放/才是真正的花开”,超越人我的界限,向物敞开,反过来又把对自我的认知推广到更辽远的境界。我们不难注意到,她随性的或炸裂式的爆发中,也夹杂着不少箴言、铭文式的表达。“喜欢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爱是密室”(《喜欢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平息一场风暴/只能是另一场风暴/铲去一种记忆/必须是更深刻的打击”(《悲伤太奢侈了》),“这时,尘世的加冕已显得多余/此时的荣誉属于落日/属于随风而逝的悲喜”(《失去便是归还》),她尝试着尽可能地向世界敞开自我,在思想与事物连接的漫漶地带伫立、出神,同时紧紧地盯着思想生成、发散的过程,把它们当成诗。箴言、铭文是对流动思想的瞬间定型,是在流水中捞出岩石,沥出黄金。

由此,她的写作越过了少女时代对爱情公主童话般的迷恋、对生命激情飞蛾扑火般的投入,有了较为开阔的打量,较为多样的记录。这是八九十年代以来过渡得比较好的前辈诗人给我们的印象。最为难得的,是她诗中出现了“危险的时刻”,《比缓慢更缓慢》:“蚂蚁行走的方式/像不堪重负的人/寻求取消之轻//重力太小/对一只蚂蚁来说/再危险的悬崖/也不能将它粉碎”。

这一首及其他具有相似思想症候的诗作,不难使我们想到某种更为普遍的时代语境。在人们都负重前行,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速度中持续听见自己喘息的时期,人开始学习蚂蚁“寻求取消之轻”,来减缓“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缩小身处悬崖之上的致命危险。在字面上,这首诗是诗人对自己写作取向的一种宣示,但这样的箴言、譬喻,使我们想到王家新“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的严肃自语,陈先发“成为碎片,在把自己撕成更小/碎片的快慰中认识自我”的深刻自况。在这样的苗头中,我们满怀欣喜和期待地看到,诗人将要真正地开阔刚健起来了。

但是,这样的写作仍嫌太少了。过度的内心化、心理化终究是一种无奈的逃遁,现代主义者的教训至今在文学的地平线上回响。拉开与现实的距离,“远取譬”,再加上各种拐弯抹角的迂回、包裹,真正要说的东西讳莫如深。在“隐喻”的长途上堆积了多少思想者英勇的尸首,其中的原因是一言难尽的。然而不管怎么说,诗总是不能一味地薄脆下去,就像春天阳光下的雪人或风烟中的纸人,一经风吹草动便颓然委地或灰飞烟灭。历史总在那里牵拉着,提供着某种最终的坐标。历史固然是由一个个个人构成的,但它的整体性、普遍性始终在那里发挥着作用。九十年代以來,诗人的转向尽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现在看来仍显得太过轻巧。我们把自己黏附在一个个碎片上,“个人”“日常”“叙事”等等,只不过是轻倩地绕过了坚硬的东西,在可以用力的地方上用了点力而已。“个人史”即使片面化地降格为“精神史”“情感史”“心灵史”,也会遭遇“历史”“时代”(这里说的“历史”,包括了当下的“时代”,毋宁说历史正是由一个个时代拼合而成的)的质询。这些超个人的领域,一步步被压缩、后退,但它就像人精神结构中的潜意识领域一样,永远不能被取消。

明白点儿说,如若“个人史”“心灵史”是目前诗人们呈现的这个样子,那它是远不能令人满意的。“个人”有更为丰富、现实的内容,“个人”的外延是无限的。当下的诗人,不能只死守着自己优美或悲壮的爱情不放,不能只在做饭时瞅见射进厨房的夕阳的余晖发出感叹,不能只在街角手捧奶茶对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发出貌似高深的论断……封闭了的自我,会成为一个没有毛孔的“单子”,看上去光滑圆润,甚至晶莹剔透。但它是绝育的,内部是黑暗的,它没有未来,充满了“令人气闷的精致”。

也许,我们更愿意看到像病毒一样的诗人,一颗非常另类的有益的病毒,以毒攻毒,无限地潜入现代文明的肌体,以指数级的速度向外膨胀、扩散,代入、消灭那些看似正确,实则已经失去了活性的分子、细胞。大贤闻一多早在近一个世纪以前,就想要恢复诗作为史的本性,将“诗”训诂为“志”,解释“志”即“记事”之意,做记号,讲故事,记取一个人、一个民族的婚丧嫁娶、兴衰成败的种种经历。很有诗人气的美籍中国史研究专家史景迁说:“在历史学者中我比较注意写作的效果,我试图把一本书建立在这样的架构上,使其既在一个层次上准确,又在另一个层次上表达感情,并给所述故事以更丰富的背景,这就像运用艺术一样,使历史写作接近艺术以取得更深层的效果”“要像司马迁一样表达道德态度”(王希等主编《开拓者:著名历史学家访谈录》)。“个人史”“心灵史”既然是“史”,就要有史家视野的宏深、立场的坚卓、手腕的灵活。

癸卯岁暮,湛江无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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