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格
(作者单位:浙江传媒学院)
在这个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促成生活方式的改变。纸质书信逐渐被电子短讯取代,纸质书信的应用频率大幅下滑,逐步退出了大众的视野。然而,这是否就意味着书信文体因此失去时代立足点,消散了承担文化情感的能力?传媒影视行业一直是我国文化传播的重要窗口,电视节目能够利用其独特的文艺特质在思想文化传播领域对人们的思想产生很大的影响。在电视领域早有《朗读者》《见字如面》《信·中国》等朗读式综艺节目彰显书信文化的魅力,而2021年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的《书简阅中国》再次把关注点聚焦在古代书简信件上,以虚实结合的情境演绎与创新性的技术,发掘并呈现出传统书信的内涵,成功收获豆瓣8.4分的高分评价。这一人文历史纪录片利用书信的私密特性,在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共生关系下完成新记忆的建构,唤起了当代民众的情感共鸣。
根据《卜辞通纂》中有关甲骨卜辞的记载,最早的通信文字使用出现在军事领域,战士们利用文字传递来完成军情的通信与汇报,这种通信文字被认为是以“信息传达”为基本属性的书信体的本宗。随着人类文明水平的不断提高,社会化活动也日趋丰富,远距离的信息传输变得越来越必要,就此邮驿体系也得到逐步的完善与发展。书信文体的使用范围突破了军事领域的局限而向市井拓展,书信文体逐渐流通并遍布于社会的各个阶层,民间书信得到广泛发展。民间书信的发展与平民化流通也丰富了书信文体的媒介功能,除了信息传输的基本功能外,书信文体更增出情感传递的功能,被赋予“情感对话”的典型文体意义。有了情感的介入,书信文体便由仅传递信息的文体,逐渐发展成为有精神内涵与艺术可读性的文体,具有了一定的文学性。也正是因为如此,古老的书信在今天仍能映出历史的倒影,以共通的情感拨动读者的心弦,引发人们的欣赏与情感共鸣。
在普遍使用方式上,书信文体多用于远距离传输信息的情况。书信双方由于空间距离限制或其他限制因素无法进行面对面交谈时,便需要借助第三方媒介——信纸,完成间隔性的信息和情感传达。在传输的过程中,传达内容具有非公开性,传达结果仅指定收信人可见。由此观之,书信文体的既定使用设置本身就蕴含极强的私密属性,这种媒介形式为书信双方交流构筑了一个专属于他们的私密空间,在这个空间之内,他们可以直抒胸臆,畅所欲言。书信文体的文本安全满足了人性中某种原始的生存需要,即“本体安全”的需要[1]。因此,相比其他文学作品中表达使用的刻意性,书信文体中表达出的情感往往更加真实,所进行的“情感对话”也更贴近笔者本心。《书简阅中国》正是把握书信文体中的这种“更加真实”的情感,因而更容易唤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在《再大的风我都去接你》一集中,观众看到了不一样的康熙皇帝。看到康熙与发小曹寅之间的书信往来内容,不禁让人们感叹,除了君臣的尊卑礼数,原来还有来自人间真情的温暖滋味。康熙在朱批曹寅的奏折时甚至还会画上一朵小红花,原来一向威严的帝皇在面对发小情谊时,也会流露出可爱温存的一面,这样的反差感正是源自书信的私密语境下的“更加真实”的情感展示。
书信文体的私密特性所带来的真实感能够引发观众情感共鸣,同时,私人书信的公开展示也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观众“窥私”的欲望,从而更加提升共情的兴致。弗洛伊德认为,“窥私”来源于“本我”的本能欲望,这种欲望来自人们作为独立个体对另一个体产生好奇关注的本能心理。同时,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也提到,窥私欲源自个人积极探求环境的需要,人们总会对周围未知的、神秘莫测的事物心驰神往。因而《书简阅中国》将书信进行公开呈现也满足了观众对古人“私信密语”内容的好奇,从而激发观众对人文历史故事的兴趣。历史上的第一封家书究竟写了什么样的内容?秦嘉和徐淑这对恩爱夫妻怎样千里传情?嵇康和山涛两位昔日至交好友为何立下绝情书?纪录片使观众在贴近历史人物心境的同时满足其对窥私欲望的集体心理的宣泄。
《书简阅中国》利用现代化的视听表达方式,将书信私密语境中所呈现的真实感进行还原与展现。结合书信的内容进行合理想象,将书信双方的故事进行情景再现与演绎还原。秉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中现实主义的原则,演员沉浸于历史人物角色之中的表演极具历史还原的真实感。同时,摄制组也对情节设计进行严格的史实考究,从而使布景与服装道具极具历史感;并且,导演组在剧情设置上着重捕捉关键细节,以此带给观众更真实的沉浸感。在私密语境下形成对话关系是书信区别其他文体的典型特性。倘若没有对话,便无法形成书信交流。因此,书信体成立的根基在于预设对话环境的产生,包括在书写之初拟定对话对象,以对话的口吻进行语言表述。其间,除私密性呈现的真实感与引发窥私欲的好奇心理以外,这种指定交流身份的第二人称对象性语境表达也为书信文体增添了代入感,正是这种交流设计进一步增强了书信文体引发的共情。《书简阅中国》将这种对话进行视觉化的还原再现,把观众脑海中想象出的虚拟对话场面转化为现实画面,营造书信双方纸墨间的情感氛围,引发观众共鸣的同时,书信文体“远距离对话”也因邮递属性达到超时空“传情”的效果。
书信作为一种具有远距离传输功能的应用文体,在运用之初便带上“时空间离”的标签。受古代传输技术的限制,书信传达往往要历经几日到几月不等的时间,倘若遭逢变故,能否顺利送到收信人手中都难以预料,诗人王湾曾感慨“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因此,不同于当今媒介的即时送达,古代书简文本有着更强的“耐力”,这也为其跨越古今传输、引发延时共情提供了可能。《书简阅中国》之所以选择以书简为线索,利用现代视听手段再现优秀文化经典,离不开书信文体在艺术表达中的跨时空传输优势。书信的温情可以跨越山河送到收信人手中,便也可以穿梭千年被当今审美捕获。书信所蕴含的情感魅力古今共通,其邮递特性赋予了它“千里面语”的可行性因素[2]。
从字缘结构角度分析,“信”字本身就带有“书信”与“使者”的双重含义[3]。由此观之,传输环节对于书信文体成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既然书信对话的成功与否是书信文本成立的关键,那么传输环节是否顺利,书信能否完成“有效性传达”便成为书信文体存在所依托的重点。也正是这种传达过程中的不确定性,使得书信邮递出的瞬间就被赋予情感守望的色彩。这种古今共通的等候与期盼之情连通着历史长河间人类的共鸣。传达的有效性成为塑造书信文本实现价值的重要条件与筹码,因而书信传递中寄收双方对于对话最终实现的盼望与渴求是无比真切的。这种情愫与由此引发的“远距离想象”构成书信文体艺术赏析的亮部[4],也是情感共鸣的关键。在《再大的风我都去接你》一集中,元稹听说有信送到,不用看就知道是好友白居易寄来的,还没等出家门就已经泪流满面。这正是知音之间,在得知对方平安后,无法掩饰的情感。在那个变幻莫测的年代,白居易的一封书信,使得元稹多日以来的担忧与惦念得以平复,终于可以心石落地,元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书信中体现的元白之间的这种守望之感也使得观众产生共鸣。在《小人物大历史》一集中,独自守在家中的母亲默默期盼上战场的儿子寄信回家,不单单是期盼一份“我儿生还”的安心,更是期盼收到信件后,能触碰并感受儿子笔记的温度。友情与亲情间的真挚情感使人动容,书信传递中阐发出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般的“远距离想象”更令人深感共鸣。
书信文化中由于“时空间离”而引发的对亲人及其所处环境的细腻构想被《书简阅中国》细致的影像表达刻画出来。顾贞观为救老友吴兆骞不惜寄人篱下,本应享受安逸生活的他锲而不舍地为吴兆骞案争取案件重审机会,以致不惜下跪求情。这封书信的两端分别是身在府邸的顾贞观和苦寒狱中的吴兆骞,导演利用蒙太奇的剪辑手法将两人相距千里、处境相差甚远的时空间离对比声情并茂地演绎出来。在书信文字中推衍出现今人们对古典情思的想象,“千里之行”的跨越式传输引发跨时空的共鸣。翻开历史书简,重拾古人记忆,进而唤醒时代的回响。《书简阅中国》对个体书信的展示,更是揭开了集体记忆的面纱。两者共生关系下的互相影响与互相展现,烘托出历史文化的厚重的同时完成集体记忆的更新建构。
在《留取丹心照汗青》一集中,《书简阅中国》收录并展示了岳飞、文天祥、林则徐、陈京莹等多位爱国将士的书信。其中“壮怀激烈”的言辞无不昭示着祖国存亡之际这些民族英雄胸怀大志与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无论是岳飞英勇抗金,是林则徐虎门销烟,还是文天祥宁死不屈,从这封封书信中可以提炼出属于这些民族英雄的个体记忆,而这些个体记忆并不是凭空或孤立存在的,它们都蕴含着集体记忆的烙印,正是这些个体记忆拼凑塑造起历史时代风貌,建构出立体生动的历史集体记忆。个体记忆是集体记忆的反映,个体记忆是集体记忆的一个部分或一个方面,每个印象或事实虽只涉及特定的个体,但无不与社会环境、思想联系在一起。“只有把记忆定位在相应的群体思想中时,我们才能理解发生在个体思想中的每一段记忆。”[5]这一集纪录片通过对书信故事的展现完成对历史记忆的回溯,将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历史环境再现于观众面前。配合丰富的史实资料佐证,使得观众加深了对宋末、清末动荡格局间历史脉络的认识及对于历史人物的理解,某种程度上是对当代个体记忆的更新与重塑,也是对保家卫国的社会价值观念的传承与发扬。法国著名媒介学家雷吉斯·德布雷认为,媒介化可以使一个观念转变成为物质力量,媒体则是媒介化当中一种特殊的、后来的、具有侵略性的延伸。在《是你告诉我爱情的模样》一集中,李商隐写给柳仲郢的书信中,短短一句“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道尽他被世人构陷之苦。通过对李商隐与友人密信的揭示,纪录片为后世之人开拓崭新的思路,使得观众得以跳脱出“牛李党争”的闭塞,领悟史书中“骂名昭著”的李商隐更加真实的感怀,体会其沦为政治斗争牺牲品的苦痛,共鸣于他与王氏爱情的悲哀。这便是《书简阅中国》作为一部颇具关注度的人文历史纪录片对当代个体记忆带来的直接影响。
正如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故事与产物,不同时代形成的记忆亦是如此。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世上没有完全独立产生并存在的记忆个体,记忆事实上是以系统的形式出现的。个体记忆的形成必将潜移默化地受到其相应群体思想的影响,同时构成新的集体记忆。《书简阅中国》创新性地使用多维度的叙述方式,激发新时代审美乐趣。通过对个体记忆的重塑逐步形成广泛的影响,进而刻画当代群体的记忆。这一次金铁木一改以往《大明宫》等传统人文纪录片较为严肃正式的讲述风格,利用更为轻松新颖的表达方式,将烦琐难懂的古文书信转化为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表达并附以配音展现。除了精心构图的实拍画面,《书简阅中国》还突破次元壁垒,利用二维计算机动画(Computer Graphics, CG)等手段将史实“画”着讲述出来,如秦人不重视文书而讽刺读书人为“竖儒”的现象、古代士兵打仗的模式图例、牛李两党对峙斗争的画面等。设计表达上创新地利用水墨画的方式画出“国风版”微信对话框以及微博热搜榜等观众熟悉的界面讲述人物故事,轻松欢快的氛围间历史文化知识也更容易被观众所广泛接受。《书简阅中国》调动个体记忆并将优秀传统文化与价值观念逐步根植其中,呼吁回归与传承优秀的文化价值导向,进而逐步完成新的集体记忆的建构。在庞大的集体记忆中思考个体回忆内容的定位,在个体记忆的影响下进一步建构全新的集体记忆,两者共存共生之下,书信文化存储个体记忆从而唤醒建构集体记忆的魅力尽显。
《书简阅中国》的情感追溯与表达以书信为媒介线索,同时也着重突出书信这一文化载体在叙述语境中的核心地位。这部人文历史纪录片围绕书信展开,以私密对话重启交往自由,“跨时空传达”重拾书信件文化的魅力,唤醒人们深埋心底的情感与集体历史记忆。《书简阅中国》突出书信文化在中国博大的传统文化历史中不可替代的位置,为人文历史纪录片选题创作提供了多元化的思路。除了特色中华美食、非物质文化遗产等传统题材外,还有书信媒介也可以承载厚重的传统文化基因。此外,情境再现、CG技术、虚拟特效等多重表现元素的尝试更是探索了新时代纪录片创作的边界,为“大纪录片产业”发展打造“纪实+”的创新形态延伸提供启示。《书简阅中国》是响应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增强文化自信,对中华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两创”精神的积极尝试,能够为纪录片创作更好地宣传优秀传统文化、讲好中国故事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