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艺虹
摘 要:《伤逝》作为鲁迅创作的唯一一篇爱情小说,较早反省“五四”思想启蒙运动对青年人的影响。小说最后以主人公一伤一逝的悲剧结局解读涓生对子君“自恋性的爱”是二人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女性没有得到真正解放是二人爱情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涓生迟来的“深情”更是印证了二人爱情从始至终的虚妄。
关键词:《伤逝》;婚恋;悲剧的必然性
小说《伤逝》是鲁迅发表于1925年10月的一部短篇小说。小说通篇采用涓生手记的形式,以涓生第一人称的视角,表达他对子君的回忆和忏悔,讲述了他们追求婚姻自由、冲破环境阻碍建立起“新式”家庭,但不到一年爱情就归于失败,最终男女主人公一伤一逝的悲剧结局。
涓生与子君的愛情悲剧几乎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并难以更改,下面笔者将从三个方面略解二人爱情悲剧的必然性。
一、自恋性的爱难与真爱混同
《伤逝》中涓生与子君二人爱情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他们二人的恋爱过程不像普通情侣,而是象征意义上的“师生关系”“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关系”,明显区别于人们对男女爱情的普遍认知。
(一)出于自我需求的“爱”
他们的爱情从发生,就是奇怪的。手记开始涓生就坦白: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1]爱子君和仗着子君逃出寂静和空虚,孰先孰后?是为了后者才爱吗?再读下去,我们发现两个人的爱情竟然只是发生于一个小破屋中,他们有近半年的时光在破屋中,两个年轻人,一个听一个说。在这个过程中,涓生扮演着一个老师的角色,而子君就是他的乖巧学生,他向子君讲欧洲浪漫主义文学,谈西方的爱情理念,并且论及个性解放、男女平等等话题。涓生在他的语言中,主导着他与子君的话语场,此时的子君更像是配合涓生进行自我肯定和自我陶醉的工具。至此,我们可以推想百无聊赖且装模作样看书等待子君的涓生的心态:与其说在等待爱人,倒不如说在等待一个听话的观众,好排解自身的空虚,并且通过与之讲文学谈文化来完成对自我新文化青年身份的确认,进而获得一种自我心理的满足。这样的观众本质上可以是一个听话女学生,再结合前面涓生的坦白,我们不难得出结论:涓生是自私的,从开始他对子君的爱就是出于一种自恋的投射,他爱上的只是一个出于自身需要而创制的爱人幻影,可以慰藉他无聊的生活、陪他散步读书讨论诗歌文学、崇拜他的一个女学生。
涓生这一人物形象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他出于自我的需要(爱好)而塑造(雕刻)。子君就是涓生获得的“洁白无瑕的象牙”,他在教授(雕刻)的过程中最大的目的是取悦自己、获得快感。子君如象牙一般,只占据客体的位置,被动接受着改造的过程。
(二)对成型作品的“欣赏”
这种“雕刻”的日子在持续半年后的某一天被打破,一直以来被涓生教导和塑造着的子君这一天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2]此时涓生受到极大震动,在兴奋之余,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这半年来的师生关系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作为“学生”的子君表现出了自我意识的觉醒,有了质的改变。二人关系也就由之前的师生关系变成具有第二层象征意义的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关系:涓生以一个男性知识分子的身份对以子君为代表的被封建礼教所束缚的女性进行了一次思想上的唤醒,从广义角度上讲,即涓生所象征的革命启蒙者唤醒了子君所象征的沉睡、柔弱的大众。被启蒙者被唤醒后体现出了勇敢、决绝和大胆反派的特质,这让缺少这些特质的涓生被深深吸引,他们的“爱情”也就这样走向了高潮。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涓生是头脑一热就对子君进行了热烈的示爱,他对子君的“爱”本质上其实更像是一种欣赏,对自己打造出的理想作品的欣赏。这明显不同于子君对他的那种男女情爱。这一点,我们可用子君说出“独立宣言”后的文本做参证:在听到子君的话后,涓生感到骄傲,但他却压根记不清那天的示爱过程;子君骄傲地离开,并将涓生对她求爱的场面和话语铭刻于心。于涓生而言,记不清是因为当时的行为是激情的产物,骄傲也非因爱情本身,而是对自己启蒙成果的满意。对子君来说,什么都记得是因为被爱人告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幸福时刻,她的骄傲在于大胆果断地选择了自己内心认可的爱人。
我们不难发现,涓生此时对子君的爱,其实更像是神话中皮格马利翁对他所雕刻出的象牙少女的爱。他们作为塑造者,“爱”上了自己赋予了太多想象和功夫创制出来的作品。与其说他们爱的是作品本身,倒不如说他们自恋于自己的功绩、沉醉于自己的想象。在这个意义上,涓生这种对“作品”的“爱”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男女之爱,因为真正的爱是爱上对方客观存在的一切,而涓生的爱是爱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幻影;真正的爱根本就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学会用完美的眼光,欣赏自己所爱的那个并不完美的人;真正的爱应该是两个平等、独立的灵魂互相吸引,而非自私地投射、改造、一个对另一个放下身段的救赎。
于涓生而言,子君是他创造的作品,或者说是经他教育引导成为的一个新人。或许涓生在与子君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也产生过一闪而逝的两性之爱,但更多还是对被启蒙者的欣赏,而非对人生伴侣所生发的恒久情意。这一点正是造成这段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
二、半觉醒者难以获得新式爱情
通过涓生的独语,我们可以发现子君的形象其实十分感人,她对涓生的爱热烈而赤诚,哪怕最后涓生的爱已消亡,子君的形象依然很能打动人:她明知道涓生不爱她了,走前还把家收拾好;把仅有的钱和生活物资放在桌上,让涓生还能活下去。这样美好的子君为何一定会迎来爱情的悲剧?下文从人物本身存在的问题讲起。
(一)现代社会未成,女性觉醒存在现实困难
子君属于经历“五四”运动后最初觉醒的一代,但是她的觉醒并非自发的。中国现代社会的女性解放是由一批男性革命家提出和倡导的,他们以男性的希望和要求塑造着新时代女性。这种塑造缺乏以女性为本的现实关怀,难以真正触及女性解放道路上的现实难题,限制了他们在解放女性上的作为。这也就导致像子君一般的女学生或者蒙昧大众实现的是一种来自于他者的启蒙,而非自我的觉醒。这种觉醒的“半成品”,很难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时代新人,她们更像是希腊神话中被雕刻出来的象牙少女。涓生爱这样的人形作品,但这个作品却并非是拥有自由灵魂的“真人”,所以真正的爱情难以在二人间生发。就连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他爱情之果的结成也是因为爱神将象牙少女变成了有生命的真人。子君有限的觉醒源于涓生的塑造和她对爱情的大胆追逐,在爱情到来后,这种觉醒便戛然而止、不再发展。还没有实现真正启蒙的子君自然很难获得爱情中的主体地位:她在精神上对涓生是依附和崇拜的;在爱情中不够理性且需时常找寻爱的证明。这样不平等的恋爱关系一旦发生似乎就注定了它悲剧的结局。我们可以想象如涓生这般的男子,他所爱的是觉醒了的时代新人,而非依附他、盲目爱恋他的女子。况且卑微的爱很难幸福,子君自我觉醒得不彻底也会使她不免走上旧社会女子的感情道路,难以获得新式爱情。
女性没有得到真正解放,其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个人层面外,还存在于社会层面。在20世纪20年代,还未彻底破除封建男权的社会现实中,这些敢于和旧生活决裂的女性并未获得属于她们的生存空间,这也是为何子君后来会死的原因。邻里的窥探和转化为严厉社会惩罚的流言围困着子君。身为女子,她承受着旧社会对女性的迫害,而这种迫害在两人爱情失败后达到极致——社会并没有为青年女性走入社会提供工作机会与道德认可,叛逃旧式家庭又丧失理想爱情的子君最终不免丧失“生路”。透过子君的命运悲剧,我们看到了在那一历史时期“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理想在冷酷现实中必然被摧毁的宿命。人难以脱离社會而存在,女性要想获得真正的解放则需要生活在一个已经解放了的社会中,而当时的社会显然不具备如此条件。
鲁迅通过写这一爱情悲剧,也反映出他对女性问题的深刻思考:女性要想获得真正的解放,首先要免除启蒙思想者的刻板塑造和自身对西方新思想的简单套用,要从自我觉醒开始,进行人心的现代改造;其次社会应向女性提供与男性相同的社会权利,尤其是经济权利,因为只有经济独立,人格方能独立,女性才有可能在男女关系中拥有话语权。
(二)封建文化未除,女性觉醒囿于历史规训
社会层面阻碍女性获得完全解放除上面提及的外在环境外,还有千百年来中国封建文化对女性的内在规训——男主外、女主内。这一约定俗成的历史规矩将中国女性世代束缚在了家庭这一方小小天地之中,女性全部劳作也就围绕家务劳动而展开。其实这种劳作并不比男性在外的劳作低贱,它同样是一种体力劳动,是家庭成员对构建家庭所做的爱的付出,但女性的这种付出却往往被忽视和否定。这一点在涓生、子君二人间也多有体现,涓生作为男性理所当然地缺席了众多日常家务劳动,并且还对囿于家务的子君颇多挑剔和轻视,认为子君所忙碌的不过是些无所谓的“吃饭功业”,甚至是子君在自讨苦吃。子君自己也是将自身装进一个报喜不报忧的贤妇套子,凭一己之力操持着整个家的俗事,帮助涓生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溺于文学创作和求职中,而她却忽视了发展自我个性、实现自我价值。子君虽是女学生,但她仍延续了传统的性别角色,没有从根本上实现人性价值、脱离对男性的从属关系。社会和男性也没有对她日常生活的现代性价值给予真正的肯定和认同。
延续数千年的无偿家务劳动构成了女性受压迫的物质基础,她们在这样的劳动中逐渐丧失话语权和独立个体的主体性,沦为男性的附庸。终究,口号式的妇女解放和脱离现实的“婚姻自主”难以实现,发展滞后的社会以及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塑造让当时的“子君”们难以获得现实层面的解放,难以拥有现代爱情,这是她们爱情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双重叙述印证爱的虚妄
作品承载了来自两个时空的涓生的声音,一个是存在于过往生活的涓生,一个是此刻忏悔着的涓生。两个时空的涓生,都在为他与子君的爱情悲剧写下注脚。
(一)伪士的辩白
过往的叙述充满了涓生对自我的辩白。过去的涓生也不过是一个肤浅理解“民主”与“科学”概念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不成熟的启蒙者。他作为一个穷极潦倒的文人,在租来的房中装模作样地看书,实际上不过以读书人形象为网,诱捕像子君这般对世界和文学充满好奇的稚气爱情猎物罢了。吸引到子君后,他们的恋爱日常就是他和子君讲文学、谈文化、说理想。涓生在文化宣传与贩卖中,逐日在子君心中树立起一种权威,如愿以偿地收获到子君的崇拜,而二人间的这种复杂情感在假启蒙者涓生看到子君获得一定程度上的真觉醒后发生了质的改变——在成就快感的作用下,涓生将其变质显现为向女方示爱。这份无根之爱在日后果然失控:涓生在同居生活中很快发现二人对婚姻与爱的期待和理解并不相同;他又在失业困境到来后先心生怯退,不断诉说着不能再言语的子君是怎样一步步变得不值得爱;紧接着他又因着自己的怯懦而躲避子君并给以示意,希望子君自动离开;最后,他对深陷爱情的子君残酷说出他不爱她的事实,致使子君在无爱的人间死去。
过往生活中的涓生是可恨的,他缺乏真诚,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可怜的子君多加苛责,但却没有做到自省。在经济匮乏时,涓生将子君和她的鸡狗冷酷的视为他生活的累赘,多次想抛弃子君,甚至想到“她的死”。人性的恶念虽一闪而过,却精准扎进现实的心脏:爱情在生存面前不堪一击。涓生潜意识里的黑暗,展现了他无能懦弱的私欲和对子君的不爱——若子君突然死去,他既逃脱了生活的压力又不必承担道德的鞭挞。鲁迅目光如炬火般射进人性最隐秘的阴暗处,为我们揭示出过往生活中涓生自私、可鄙的伪士形象。在故事最初,是他跟子君说要个性解放、要自由。但他们在一起后,涓生因失业没钱,生活不下去时,他就对子君说不爱她了。故事最后,子君用生命成全了一场注定被遗忘的爱。这篇小说不就是我们熟悉的铁屋子比喻吗?把人从黑暗且密不透风的铁屋中叫醒,却开不了门窗救不了人。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是鲁迅对“五四”启蒙运动的沉痛反省:不成熟的启蒙者在启蒙大众的同时也扮演着施害者的角色,他们往往只是把蒙昧者当作启蒙的工具而非启蒙的落脚点,只是为了启蒙行为而启蒙,却忽视了时代背景和个体差异,缺少对自身启蒙行为的反思,从而造成了启蒙的悲剧后果——被启蒙者变为“醉虾”。关于这一点,鲁迅曾在清党运动后这样检讨:“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3]被涓生启蒙后又抛弃的子君,不正是这种“醉虾”?!在爱情破灭后,子君死前的绝望一定更甚于至死都麻木的祥林嫂。她被涓生从旧社会中唤起,但她的新生活也同样被涓生葬送,还有什么比被自己信任和崇拜的人背弃更显人间真相的绝望与冷酷?
通过审察涓生的过往,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子君遇人不淑、识人不慧,她选择这样一个自身尚未成熟且压根没有领悟解放精神的男子过日子,必然难以实现过一种新生活的愿望。再看子君自身,作为一个颇有价值的觉醒者,最终却死去,这不正暗合鲁迅对悲剧的定义吗?鲁迅曾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所以,就过往生活这一层面,男女主人公爱情的悲剧性已一览无遗。
(二)清醒者的忏悔
我们可以发现,回顾性视角的涓生是一个忏悔者,他对这份感情的认识比存在于过往生活中的涓生多了一份理性,他承认自己对子君的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子君之死使他深刻感受到牵连内心的悔恨与悲哀,于是他产生了亏欠与负罪感,直至此时,敢于直面自身不足的涓生才算是完成了他的另一半自觉。在忏悔中,涓生将过去自己建构的理想王国化为虚无。可以说,在这一视角下,子君更像是涓生的精神导师,她以自己的死亡帮助涓生完成主体身份的确认。涓生忏悔,为着自己曾将生活和启蒙重担卸给子君的行为,也为了能在未来开拓新生路。小说最后,涓生说他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说明他要将子君之死作为一种“真实”而永记心中,负担起这虚伪的生活和历史的重负。他还说“要以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说明涓生已经确认要以现有经验为指导,以一种更为勇毅的姿态前行。但无论未来如何,也无论新的生路是否会被探寻到,子君之死已是不争的事实。
涓生手记将两个时空的涓生之音交汇融合,无论是过往的涓生,还是后来更为理性的涓生,他们都没有显露出对子君作为个体的尊重和爱。涓生迟来的“深情”所表不过是他对子君的同情以及對子君可救却没救的负罪感,这段感情彻头彻尾成了一场印证涓生自我觉醒的表演。涓生的回顾性视角,进一步加深了这份爱情的悲剧意味。在这双重叙述之中,我们可见涓生许诺给子君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场虚假的爱。
故事的最后涓生伤,子君逝。他们一个负罪活着,开辟新路,承担良知考问;一个悄然死去,未尝被爱,便已香消玉殒。或许,子君之死是涓生这样的启蒙者再觉醒的必要条件——正是在过去的“伤”与“逝”中才积淀了现在的清醒与平等。但时代发展所要付出的这份代价却太过血淋淋,子君所承受的这场令人窒息的悲剧实在令读者痛心。
四、结 语
《伤逝》本身所表达出的对自由意识的苏醒与盲从、对婚姻与现实的矛盾和割裂、对个人和社会的冲突与对立,都领先于时代的思考,延伸到当代社会语境下都不为过。说到底,社会的发展不能以人性的局限为方向,而应该以人性的局限为克服的方向,这可能是鲁迅想告诉我们的。
(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参考文献
[1]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0.
[2] 同[1]:113.
[3] 鲁迅.鲁迅杂文全编:上册[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