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1.夏日最后的时光
已过了立秋,又过了处暑
八月初一的阳光,也被我照到
与葡萄架上悬垂的那枚葫芦相比
我可以放心安睡了;与窗前的那棵
杜仲相比,我不需要额外的医疗
美人蕉肥呀!倚着镂空的矮墙
还在怀想盛唐时光
两棵槭树间的彩虹吊床,再摇两次
就被深圳来度假的小朋友
收走了。很快,夏天也走了。很快!
我抱着侃侃,站在荫泽的凉亭下
石桌上刻着“楚河汉界”
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清晰地看到夏日最后的时光
菊开得卖力,旋覆花一瓣也不差
海棠果柔软细弱的茸毛,正值青春年少
对!我一定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能够清晰地听到秋天的脆响
尽管斑鸠还在催眠,东方大苇莺
还在磨刀;草地上的嗡嗡声
有蜜蜂,也有蚊蝇
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各种各样不能自主的生活啊
熊熊大火!大火熊熊!
但我听到了秋天的脆响
吸掉杂音,如除掉杂草和杂念
我补网,翻晒,洁尘,擦亮灶台
与它们一样干燥,助燃
再静静熄灭……像春天透明
奔涌入海的碎冰
2.微小的幸福,却也巨大
风起云涌,禾苗疯长
一条湿泥的小路,钻进野树林
黄昏,有时是紫色的
有时是褐咖,加柠檬黄
在这儿,什么色彩都是美的
无法厘清颜色时,更美
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刮起的风,冷热参半
墙头上的葫芦,开出白花
叶片肥大,微微泛黄
墙外娇嫩的美人蕉,开成了十八岁
花园还给花匠和巨大的蜂箱
舔舔嘴唇,都是甜的
这时候,做点儿什么出格的事儿
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比如我——
在行进的路上,总会忽然停下来
扶着路边偶遇的婴儿车
笑眯眯地询问:他多大了?
孩子多大了,其实并不重要
第二句,我会急急地告诉他的家长:
我的孙儿,已经两个月了
过不了多久,他也可以这样
出门晒晒太阳了
3.大水
六百公里,自驾两天
第一次带孙子从北京回东北
我们和十个月的婴孩没什么两样
新鲜,兴奋,一切都是第一次
都在创造属于我们的历史
我是关外的女人
空空的怀抱,不再虚无
可是,一踏上故土
反而水土不服
车入盘锦境内,忽见茫茫大水
需要油井关闭的大水
需要芦苇拼命踮着脚尖儿
才能露出头来的大水
需要人畜即刻安全转移的大水
需要我屏住呼吸的大水……
大水倒灌,记忆的闸门訇然洞开——
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
新建技校的教室里,不是我们新生
却住着邻近村庄的村民
爸爸白天在抗洪前线值守
夜晚,一个人在我家屋顶上露营
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
住进羊圈子苇场的某个小旅店,避险
每一天,妈妈都要郑重地拆开衣角口袋的袋口
取出宿费、餐费,然后再小心缝上
每一天,我们都要去一次厂部办公室
问那台乌黑的搖把电话机
有没有爸爸和前方水情的讯息
我们吃腻了曾馋得要命的肉包子
整天疯玩的弟弟,满嘴大泡地嚷嚷:
“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一天晚上,我用肉包子的钱
买了一张电影票。简陋的小礼堂里
正在播放《浪子燕青》
可是银幕上一个完整的人,我也没看见
模糊、晃动的一片大水
白亮白亮……
……岁月无法拷贝
在回望的间隙,大水退却
大水蜂拥。在星光之下
我们一边回忆,一边错上加错——
这一代不是上一代;这一代
无疑,又重申着上一代
我们星夜兼程,神秘地趋近
如大水奔跑,一次次覆盖
硕果沉沉的大地;然后,相安无事地
分开:编年。断代。
4.隐秘的工厂
我所居住的小区,前门外的
街道名字叫管廊街
那天,看到路牌的瞬间
我不禁一惊:一个虚拟的工厂
隆隆运行。我十九岁的青春
被再次重启——
庞大的机组昼夜不停,地动山摇
星星也在瑟瑟抖动
我从化验室里,闪身出来
提着一筐取样的三角瓶
惊恐地冲进巨大的轰鸣之中
我的惊恐,还有一部分来自
电器车间的一位女孩
有一次,她工余时间拉小提琴的手
错拉了一个制动的闸门
全厂的生产系统,骤然停止
如剧场里,静默的观众
凝神于她演奏的乐曲之中……
快四十年了吧
说不定她早已退休,或许
已加入老年爱乐乐团;说不定
在广场舞的队伍中,也有她的身影
但她肯定不知道:有一个隐秘的工厂
带着旧伤,在我的体内日夜运行
晾水塔、造粒塔,水汽弥漫
像我们的青春,热气腾腾
——拉小提琴的姑娘啊
你自带的旋律,如黑胶唱片
波纹荡漾,隐形;你是策动的唱针
也是掉落我心湖的螺丝钉
松了一扣,又默默拧紧
5.寻找一位草原上的诗人
你迷失在我的十九岁
显然,你也在同样的年纪
丢失了我,暂时或永久……
土默特左旗,我的舌头需要顿三下
中间一个干脆的爆破音
才能使你的出处,格外郑重
当然,那儿也是你的去处
如格桑花,或三叶草
你隐于寥廓的人烟
瘦小、机灵,你一定在深草中
秘密穿行。否则——
三十五年了,我多次想象与你
重逢的场面……关于你
我写过散文,也许,是小说
见到二字重名,妹妹!我依然心动过速
——书上说,我们都是要失散的人
只不过,十九岁不知道
它存在的多种可能,相当于盲盒……
如今,再也不用寻找了:
我分饰两个角色
自导自演,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