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孤独观察
孤独像聚氯乙烯紧里的电缆线,
牵扯在你我之间,把彼此的
话语带给对方。一根电缆线,承载了
世事的悲欣、愤怒、失落、困惑,
让两个从未谋面的朋友,深夜里
促膝相向(如果在街头巧遇,
更大可能是擦肩错过)。旧时光
在褪去颜色,我们的年轻,率真,任性,
成为回忆。现在我们瞻前顾后,三思,
而后行,或干脆不行。孤独从两个人
深夜的电话长谈,渐渐变成了
一个人望天不语。传递的电缆线,
也因为有了密集的5G基站,
迭代为粼粼光波,是否
人类的孤独也生成了另外的样子,
以适应更新的6G时代——
而我还无力以文字的方式向你描述。
就像这个冬日的午后,阳光
照在河上,亮晃晃一片,
獨自沿北运河散步,我看见流水
冰封在河床上,并不曾因春天
即将到来,而生出波澜,并一起
涌向天空。有冰刃的魅影滑过,
冰层下的水,停了脚步,瞬间之后,
又继续向前流动——我知道的,这是
属于河流的秘密,也是对孤独的最新诠释。
虚构之诗
虚构一场雪,覆盖了冬天的
荒野、道路、河流、屋顶。村庄
和灯火消失了,雪压弯灌木丛
野外过冬的渡鸦,也不见了影子
空气里弥漫凛冽之气,沿雪去远
的人,百花开尽了也不见回来。
虚构一场盛大的爱情,在雪落之前
喜欢的人,因为落雪爱上彼此
经历了漫长一季,他们从未誓言
海枯石烂。接着遭逢猛虎下山——
我见过它显微镜下的皮毛,比尘世
的婚礼更鲜艳,像命定的罂粟。
虚构一场征战,把这古老的游戏
植入特洛伊木马,送给痴迷的玩家们
战马、舰船、重甲、火炮、硝烟,
尽是赌局上的骰子,通过灼烫键盘
丢向芸芸众生……死难,废墟,焦土
一寸山河一寸血,守卫者尽数发还,
我的十指拂过,像月光照亮大海。
——不!还是让我先虚构一个鸡蛋吧
它带来上苍的福气,滚过孩子们的
额头。[1]它分娩百花、五谷、更多
漂亮的鸟儿,它还将滚过地球每一个角落
在众生欢呼中,把螳臂当车的
石头和高墙,撞为尘埃和飞沫。
……唉,我只余一纸一笔了
纸上茫茫的白雪及其反光,但我
拒绝虚构一个草原——这属于
女人的专利:三叶草、蜜蜂、一个梦[2]
聚拢在雪上,在爱情里,在疾病中,
滚动的鸡蛋,突然碎成一地哀哭的蛋黄和蛋清。
注释:
[1]河南乡俗,传说孩子生日时用煮熟的鸡蛋滚一下额头,可以消灾避祸,护佑平安。
[2]化用狄金森诗句。
脑雾观察
“从渊薮中升起……”而渊薮何来,
脑雾弥漫、聚合、离散、缥缈、匍匐,
灵异的光,消失在词语深处。
你看见的灰与白,稀薄与凝重,
赤橙黄绿青蓝紫,随物赋形,呼啸
与静默……在脑路的沟回,在晦暗浪尖,
在群峰与山谷,更幽闭的森林,
蛛网密集的毛细血管。在裂隙与皱褶,
在接连与疏离的神经元触突……
如果人脑是另一重宇宙,不同星系
如何用光芒互相照亮,带动人类思想?
脑雾缭绕恒星和行星,我们的
魂灵,去哪里找到栖息的应许之地?
从韦伯太空望远镜里,我们
真的目睹了宇宙的婴儿期吗?
她那么美、明亮,不染纤尘,
而更遥远的黑洞、虫洞与白洞,
让光年的存在,不再有物理学意义。
你不倦地描述,却并不能看见,
你抓不住它,又挥之不去,
脑雾会从此成为我们的头脑构成吗?
当你一个人走在风中,
被脑雾缭绕,犹如漫步太空,
没有疼痛,不辨前后左右,
只有木然、眩晕,风吹透的空虚。
你的存在却接受了它,如同脑机相接,
生命突然被一枚芯片加速,或修改,
你在脑雾缭绕里,爱上另一个人,
另一个陌生的星球。
杨家堂访古
据说原乡人并无杨姓,而为宋氏一族。
村名取“杨氏拱宋”之意,乃避乱
求安,来此深山坳中,历数百年风雨,
笑看人间忙碌。从废弃的祠堂里,我
找到了他们斑驳的先祖——“老而罹祸,
卒于徙途”的宋濂先生,再上追,是
“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的大唐宋璟。
(有一瞬间,我还把宋濂混同了他的
另一位同僚、“灭十族”的方孝孺先生)
穿过临渊的砖石影壁,一条土狗带路,
看马头墙下,雕花窗前,依稀耕读身影,
而风声飒飒,落向黛瓦赭墙、苍苍蒹葭,
枫香树青苔丛生,脚下山谷水声轰响。
新乡人来此居住,见山,听雨,吃茶,
举目可见终生耕作同一垄田的老牛,
低头望见山下烟火市声。夕阳从山顶
送来暮光,整个村子顿生出宫殿的辉煌;
夜来星光密集如骤雨,照见了瓦楞下的
诸神,也照见落入石隙的一枚小小松针。
父亲节,在山中遥祝老父长寿百岁
父亲节,我在浙西南山中遭遇暴雨,
借一双醉眼,看群山波谲云诡,什么苍茫
如幕,什么又固执地从苍茫中浮现出来,
当我说祝他父亲节快乐,再活二十年,
電话里传来了老父嘿嘿的笑声。然后,
他马上又否定了我——“八旬老农,
命如飞蓬,再活二十年,天理难容呀!”
想他一生,养儿育女,土里刨食,与万物
结善缘,掰指算来,竟种出了百万斤粮食
(能养多少命)!咋就没资格活过百岁?
仅此即堪以“伟大的农民”呼之。
这样想来,再去看群山众树,就有了
不一样的庄严和神圣。我清了清嗓子,
耳边却已响起嘟嘟的忙音……
与母亲谈及终老
我们谈及终老,她的语调
比手中的药品说明书更平和。
在我们村子里,百岁善终,
与三日之殇,除却棺木大小长短,
并无本质不同。不同的死法——
流产,夭折,饿死,斗死,累死,
喝药,触电,投河,上吊,
去城里捡垃圾撞死,脚手架上
坠地摔死,对应着各自的命运,
恍如暗夜的星辰,偶尔浮出天幕,
人们提起来,并不抬头寻找
或相看,而是像翻弄与己无关的
记忆碎片,顺手扔掉,继续陷入
更长久的沉默。电视在播放
女王的葬礼,从各地赶去的人,肃立
街边,目送灵车缓缓驶入教堂,钟声
轰响,差点把我们的谈论引入永恒——
鲜花、唱诗、祷告(她从未目睹过的),
这不像我们村子里,一桩桩的死。
一个人吊死,树枝留下
弯折的形状,一个人撞死,指尖
只差门槛寸许,从井里捞上来的人,
肚子里填满石头,漂在河面上的人,
披头散发像一个疯子。还有人一边哭,
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死,另一个人
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自己走进坟地,
挖坑,填土,把自己埋葬,灵魂回到
村子里报丧……这样的死来得魔幻,
不带来眼泪,也不带来哭泣和怀念。
没有儿孙绕膝,他只是去了泥土下,
继续自己的孤单旅程。他的遗物
很快从我们身边消失,接着是音容
笑貌。仿佛他从没有活过,更不会
现身在我写下的某一首诗里。
母亲说她不害怕死:“这一天
迟早会来,我已看见它的影子,
但你们都要好好活着。”她一边说,
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出神地望着门外的柿子树——
在那密集的枝叶问,一盏盏红灯笼,
正孕育着最后的甜蜜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