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一
木楼梯,陡直、陈旧,每次上下都不免提心吊胆,怕在哪一阶上忽然无法承重就会连人一起栽下去。独栋两层楼房,楼上三户人家,楼下几个房间用作单位办公。在入住以前,似乎它就已存在了很多年,也不清楚它最初建成时曾作何用。上楼梯,拐角处的墙边,各摆放着三家的炉灶,算作厨房。谈不上是公用厨房,只是块不大的公用空间,而这块空间恰好被见缝插针地利用起来了。
属于公用空间的,还有一段走廊,东西向,在并排着的各自的家门前。所以,走廊的长度实际上由各家屋子的东西向距离连缀而成。三个户共五个门口,每两个门之间的东西向距离两米半左右。除了同向并排的四个,另外一个与走廊同处一条直线上,门口正冲着走廊,走到头不用转身,搭手推门就可进屋。
五个门,我们只属于其中一个。从陡直的木楼梯上去,穿过摆放的一溜灶具,左拐,刚迈入走廊,属于我们的第一个门也就到了。不用说,其他两户人家,都各拥有房间不相通的两个门。我们入住,填充了剩下的最后一个门。进,出,都会听见他们经过时欻欻的脚步声。
当然,像大多数老式的走廊一样,外侧是近一人高的铁艺镂空护栏。护栏外六七米处,是大院食堂高高的侧墙。食堂正门出来,拐到侧墙,往东走,尽头一间边房,就是开水炉所在的位置。每到上班时间,或者饭点,那里就趯趯淌淌着人。拎着长身子的热水瓶,或者圆肚子的烧水壶。以普通大小的热水瓶为参照,一角钱一壶。到了,根据各自盛水量的多少,在面前的纸盒里丢进相应的硬币或毛票,就可拧开一排四五个水龙头中的任何一个灌进开水。每到那个时候,不到两岁的儿子小手握着护栏,从镂空里看下去,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奶奶”“阿姨”“叔叔”。喊声欢快,脆亮。那是他一天中见人最多的时候。由着他有事儿可做的兴奋,我只管在那块公用空间里交响那些锅铲碗盆。
儿子更小的时候呢?我抱着他,小心翼翼,一步步迈下楼梯,到视野更开阔的大院里走走。那里有笔直挺拔的水杉,粗硕的法桐,还有办公楼前辟出的大片绿化区,里面有竹子、果树、灌木丛、水塘还有假山。大多数时候,夏天,寂静的午后,道旁高大树木的荫蔽下,将儿子托抱在怀,来回颠着步子哄睡。头顶洒下知了此起彼伏的合唱,也有叶子欻的一声跌落脚边。
更早,他尚未出生的时候,我常常站在窗前,隔着玻璃或者推开窗,看向正对着的一棵繁茂的梧桐树。它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就可触到,是小屋最切近的陪伴者。屋内,靠着窗子的位置,放着一篓苹果,是孕期食用的主要水果。棉槐条编织的篓子,类似倒置的锥形,底小口大,能盛到几十斤。篓子靠窗也靠床,处在夹道里。床是一米五宽的双人床,还有按着屋的南北宽度置办的紫红色组合柜,组合柜上有二十四英寸带着大后脑勺的电视机,然后是三人座沙发,沙发前的茶色玻璃钢茶几。这些家当将二十平米小屋的空间填满了。
一溜的四间屋,都是同样的规格,面积大小也一样,只有冲着走廊的那间稍大些。我往里只瞥过一眼。那间屋住着男主人的老母亲和她五岁的孙子。那位老母亲是一个裹着小脚言软面慈的老人。生活有时会开一个糟糕的玩笑,男主人与女主人有次吵架动起了手,她上前劝拉,却在彼此激烈的推搡中被误伤,趔趄中倒地,大腿骨折了,半年后方能走路。出于保险起见,钢板要一直留置体内直到终老。之后一次次见她拄着拐杖出现在走廊里,我都先想到那块钢板,它死赖在她的体内,让我憎恶。憎恶因为它,使得言软面慈的老人再回不到从前清爽走路的样子。
第二第三间屋子,住着三十多岁的夫妻俩。男主人瘦身长脸的母亲常去那儿住上几天。相比走路慢吞吞的她,她的儿媳风风火火,從旁边经过时,大跨幅的步速能让一张纸片从地上旋起。和着她步速的是她说话的快和坦率。我从婆家坐完月子回到小楼,走廊里,她掀起婴儿车的遮篷,蹲下来逗弄,眉眼上挑,言辞里极尽喜爱。末了她略显黯然,说起她夭折的孩子。六岁,生病,穷尽一切办法没能救活。她描述着当时的苦状,历历在目。也带着不得不接受的平静,平静给予了她事后的记忆。
大院里的住户,往小里说,除了小楼的三家,还有小楼后面平房里的两家,其余,皆为办公楼。往大了说,往南,挨着食堂,有一扇小门,门口过去,是和办公院相连又以墙和门截然分开的多座家属楼区。
小门常年开着,方便家属们跨过去打水买饭,或者方便在那里上班的人们抄近路通过。对我来说,小门似一堵墙,将我完全阻隔在小楼这边。这样说,不光因为我没有什么事要去小门那边,还因为初踏入新生活的自我封闭和忙碌。我封闭忙碌在家人、孩子和工作中,过多的外部世界对我构不成吸引力。就像酵母发酵下处于饱和状态的面团,我被眼前隆隆的生活推动,已没有空隙再去关顾其他。
所以在大院里,我只熟悉那座小楼,楼后的平房,还有偶尔手提笨重机器、到小楼掏被堵的公用水龙头下水道的陈姓师傅。他穿半高筒水靴,大着声说话,步子快而有力,是大院后勤服务队里元老级的职工。却不知什么原因,有天早上,他被人发现吊死在车棚里。车棚与传达室紧挨,平时,他就坐在那里喝水休息或与人聊天。
还有楼后平房里传出的一个女人凄厉厉的哭声。后来得知,她受人蛊惑参加了一个邪教组织而不自知,将家里为数不少的钱交了出去,遭到丈夫的打骂。其实她本是一个善良也内心脆弱的女人。后来她不再参加那些组织,但也没有单位上班,只安静地出来进去操持着一家人的日子。
有很长时间,我推着咕噜噜响动的婴儿车,在早上上班之前将儿子送到几百米外的婆家照管,晚上再咕噜噜推着回到小楼。咕噜噜声里,儿子慢慢长大。他可以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幼儿圈椅里后,又在自行车叮铃铃的响动里,以小楼为起点,切换几处奔波的地点。
二
我跨出了那道小门。
那道门曾被无数人跨过,我也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或者说被生活所裹挟,与日日近在咫尺的事物发生关联是迟早的事。我们住进了小门那边的一幢楼里。
时常,我踏入踏出小门,将开水或饭菜提进新家。新家,并不意味着它外表的新、是新建的房子,相反,它极其颓旧。搬进来之前,就已使用了近三十年,楼道拐角,清晰可见一道墙体的裂纹。它的“新”,只是不同于以前的另一个居所。
一应的“家”的设施需求:厨房,厕所,客厅,阳台,新家皆具备。只是这些的前面都该加上个“小”字,因为整个面积只有四十平米。但因了设施的齐全,它更像一个家了。新家在最高层的四楼,在楼层三户人家的中间。
如果定义先前小楼的居住样态为开放式,那么新家,算作半开放式,少掉了先前居所外在空间的诸多交汇。尽管如此,新家这边,邻里间还是有颇多交流,不乏情谊的流通。厨房面向楼道,推开窗,厨房里的多半空间就敞露给了楼道。做饭时,哪户有人上楼,我于热气腾腾中,会抬起头打个招呼;或者就有人嗅着味,梗脖子近前,探探做的啥饭;还可以在谁家一时缺油盐酱醋啥的,也会敲敲窗问句,先行应下急。似乎,这些,不单是面向楼道吐纳的窗在起作用,相互间门的距离之近,犹如手足的比肩,微妙中,也在将人和人的距离拉近。
近三十年的房子,建造时还不时兴封阳台,阳台就那样探出楼外,沐在白天黑夜里,任雨雪风霜自由经过,或者让它们作短暂停留,造访下人间烟火。冬天的早上,睡眼惺忪中,望到沿栏台整齐框出的雪条,会恍若望到老家平野落着的雪。就那么突然地从静谧中来,一时适应不了的眼睛,就被轻易抓到别处。
四五岁的稚儿在欢喜中,会拿起铁铲,提起小桶,到阳台玩雪。因他在阳台和室内不亦乐乎地穿梭,小屋就添了冷冽的寒气。雪天的寒意,也充分造访了屋子。
燥热的夏夜,也有去处。如同阳台那样,楼基座也探伸出一块不窄的水泥台面,走去那里坐下,腿与地面触接的高度正好合适。此外,还可以供停不下脚的小孩子们在上面跑来跑去,不能尽兴时,再弓起身子“嗵”一声,跳下来。蛐蛐就在脚边的草窠里时断时续鸣叫,声音若近若远,孩子们到底寻不清它的藏身地点,也就不理它。大人孩子要的,只不过一份夏夜闲聚的惬意。
白天,这份闲情中断,又把人们交给上班。在早起时门咣当一声又咣当一声的响动后,楼上楼下又进入静寂。它区别了在小楼居住时四围几乎不存在的视野阻碍,新家被楼体包裹和遮蔽,有了它的不被透视性。即使进入楼道,顶层的四楼,也属于最隐蔽的角落。而最隐蔽处角落的家,我们仅以一扇寻常的木门将它与外部隔断。
它招贼了。
那时,我曾经和作为贼的他,在三楼错身而过。本在上班的我,因为需要回家取一样东西而中途折返。我上到三楼,他下到三楼。我取到东西下楼,看到他站在楼外的空地上,像在等人。两个小时后下班回家,我赫然看到被撬了锁半掩着的门。锁眼处空荡荡的口子,粗鄙,丑陋,像一个恶魔之口。原来,之前,他在楼外等我,要看我是否会再度离开。和他在三樓的交错,只不过是因他在四楼准备动手时,听到了我上楼的脚步声,心虚慌乱中只好下楼。
那时在静寂的楼道里,交错的刹那,我略为吃惊地打了一个问号:没听到四楼有哪扇门关闭的声响,为何就突然有人下楼?但仅仅一闪即过的问号而已。
惶惧中叫来保安。他边上楼边从腰上解下皮带,攥着。近了,攥着皮带的手又紧了下,才推开虚掩的门。意料之中,窃贼哪里还有踪影,只有扫荡后的满地狼藉。清点一下,少了结婚时戴的一对金耳钉,一件爱人的夹克上衣。夹克上衣极其普通,猜测是被那人作为掩护的道具穿走了。但耳钉则不寻常,曾经历过两双带着特别情意的手。老婆婆要好的一位同宗族姊妹,离别经年后再重聚,捎带给她的礼物中,就有那对金耳钉。它中间还镶嵌了一小块油绿的宝石。老婆婆不舍得戴,又当作礼物,将它送给了作为大孙媳的我。
亡羊补牢。门,有了两层。木门,加上防盗钢门。我之后的一次生病,跟那次惊吓不无相关。急性肾盂肾炎。捏着盛着尿液的小塑料杯拿去化验室。大夫望了一眼杯子,问,来月经了?我答,没。杯子里,是酽冽的一汪血。
楼道拐角处墙体的那道裂纹,也如那汪酽冽的血,令我惶恐。日日在经过它时,都要不由自主望上一眼。不得不望。它成为阴影在眼前挥之不去。裂纹越来越深,以致后来成了一道黑乎乎裂开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松颓的砖头和泥块。这就不妙了。整栋楼都在谈论,都觉出了它的不妙。甚至屋里的墙角,也已出现裂纹。它影响到了我的睡眠。整夜,心一直提着,无法深入睡眠。
“危险信号”的联合签名信反映上去,有关人员来勘验过。等不及公布结果,终于在自行找到另外的住处后,我们搬家了。之后不久,那栋楼被宣布为危楼。再之后,那栋楼空无一人,又过了半年,它被摧毁重建。
三
儿子小学二年级了,戴着鲜艳的红领巾。上学时,他从借住的单元楼出来,下了门口一个不大的斜坡,右拐,五十米后,左拐到一条东西向的大道。大道上有家规模不小的照相馆。有次,学校需上交几张一寸照片,就顺路带他去那儿照。摄影室里,因为照相师傅一句诙谐的话,惹得我和儿子哈哈大笑,一直止不住。师傅俯身瞄在立式相机取景镜上准备拍照时,我的笑已处于失控状态,由着笑肌弹开再无收回的可能。儿子适时止住了笑,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再笑,影响他照相。随后他坐好,定睛看向圆圆的镜头。那一刻,他适时收敛的举止像个自律的小大人,而我看起来糟糕透了。
照相馆往东二百米,再右拐向南四百米左右,学校就到了。比之前的家到学校的距离,多出至少三倍。借住的房子也是四楼,依然是最高层,但不知为何,面积虽大于之前的房子,在夏天待在屋里时,却像被包在蒸笼里,酷热难耐。尤其到了夜晚,脊背刚一接触床,就觉出了火炕样的灼烤。吊扇在最高档处呼呼旋转,但旋出的都是热风。反复几晚后,最不耐热的我,身上起了痱子。因是临时住所,并未有安装空调的念头,就只剩忍耐了。儿子极喜配合我躲避热夜的方式,在我将一页凉席铺在地上时,也第一时间在旁边放了他的枕头。
无法安妥睡眠的夏夜,像一个家无法稳定的迁徙,也像一个人无法一步到位的成长的跋涉。跋涉里,充斥着无知,蛮横,焦躁。灯下,小小的人儿按照课后要求,让我检查课文背诵,而我,神经质般要求他一个字都不许错。漏或多一个字,皆不行。他因此翻来覆去一次次背诵,眼神里陡增紧张和疲惫。三年级,初由铅笔换作钢笔写字,我监督在旁,严厉,苛责。少了铅笔书写可以擦拭的特性,钢笔书写变得拘谨。难度增加,无法完好驾驭。写错一个字,我给撕掉,重新再写。再错,再撕掉。
那是怎样的夜晚啊。
再一天,我在路边,具体说是在那道大门的外边,远远地望向那座楼,望向那座楼的四楼。其时,我们早已从那里搬走多年,那天只是正好路过,顺便站定,望上一眼。看起来无多大变化的它,遮在一棵高大银杏树的旁侧。若从四楼的房间窗户里向外探头,贴近的银杏树的茂密枝头会一览无余。换了个角度的远观,除了它依然的高大茂密,还有树头轮廓的清晰勾画。它高高探出枝干,擎在当空。上面,依然系了很多祈福红布条。传达室里,推门出来的,我希望还是那个个头矮小、精瘦又麻利的老头。我们出来进去,见了他两年。始终笃定的身影,让我相信我们搬进去之前的很久和搬走后的若干年,都会是他守在那里。
知道是妄想。两年后我们挪去翻建的新楼,在新楼又度过十六年时光。十六年,当年八九岁的小学生已长成后生小子,新楼又逐渐变成旧楼。我们,又将彻底离开,搬去另一座楼。日子辗转又一晃而过。在那里,除了站在时光里,似乎可以恒久存在着的银杏树依然能被清晰捕捉,其他隐在时间里的物事,怎能说提取就轻易提取得到?
但痕迹的存在是无疑的。浅或深,携带在日后的生活里。比如曾经的夜晚,那火炕样灼烤的夏夜。至今我还在怀疑,从那之后每到夏天,我皮肤怕晒,变得极其敏感,是否就跟那些个夏夜皮肤的损伤相关。损伤,导致皮肤及身体的耐受力减弱了,每年夏天,我几乎都在被围困——被强烈的光照围困,不敢将肌肤任何部位裸露暴晒出来。外出时我必定全副武装,稍一疏忽,身上就会出现红疹,奇痒无比。
回迁楼依然在原址。每单元的楼层设计,由原来的三户改为两户,楼层数则升高一层成为五层,再加上分房机制的改变,故当初比邻而居的老相识们分散开去,不复相伴。如果将那座方方正正的楼比作一个棋盘,每户人家便是其中的棋子,被生活推动,起落。有些人离开了,永不再出现;有些人搬往他处,窗口里另透着别人家的灯火;还有的门户常年关闭难得一见,他们为照顾后代的后代,像候鸟,奔波在外地子女的窝和老巢之间;更不断有新的人口搬来,从头打探一个世界次第的浮动。一盘棋,在慢慢改变着模样。
四
整理物品,往新家搬运。远在异国他乡读研的儿子发来信息嘱咐,要留下点用过的课本、作文本和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书等,别全扔了,等回去时再翻翻……再作整理时,我慢了下来,多了细致。翻到一本儿子四五年级的作文本,我打开读阅,看有无留下的价值。读到有趣处,忍不住分享,拍照隔空传过去。那一刻,某些记忆深处的岁月,在稚拙的字里行间浮泛。浮泛的结果,是五味杂陈。时光转瞬即逝,而回过头去打捞,又是那样沉甸甸,沉淀着已沉入时光深处的岁月,沉淀着旧宅温度的濡染。要是把它和全然崭新、未曾有过生活痕迹的宅舍抗衡,我们该多么容易身子失重而一边倒地滑向旧宅。新居可以入住后的一个夏夜,我和爱人决定去住上一晚。我们收拾好需带的手机充电器、拖鞋、睡衣,再顺便将整理好的一箱物品带去。
电梯上去八楼,拿钥匙开门,然后开灯,再然后瞬间面对了满室的陌生。为防灰尘,窗子多半时间处于关闭状态,室内憋闷,顿觉密不透风的压抑。赶紧开窗。没有落座,走走转转环顾了一圈,心无法安顿下来。最终我们不约而同提出还是回去。到新家不足十分钟,连箱子里的物品也未动念整理出来,任由它放在刚进门的位置,就那样又匆匆忙忙回去了。到了老房子,爬楼梯上五楼,站在客厅,终觉老房子的敞透自在。新宅,如同与一个尚不熟悉的朋友相处,需要时间来将其接纳。
有中介联系房源。旧宅,已处于待售状态。其间,冬天供暖,考虑到新宅的温度高,遂决定住那儿而舍弃老房子。也出于若天暖还没售出老房子可以两头住的考虑,冰箱就一直没搬,亦有其它基本的生活物品在,新家旧家,也就没断了联系,像拴在两头要保持平衡的砝码,中间,我们自由来去。
这个过程,也是准备。准备好与老房子的完全告别,不至于到时有过大的空落感。这不是矫情。有了这样的准备,知道有一天终究要离开它,离开前前后后共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一个住处,会有些东西突然放大凸现出来,让你有不同于往常的异样的审认。而这样的审认,增加着你的不舍。就像“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视角,一旦换作局外人的身份,往常的司空见惯、琐细喧杂,就会现出它筛滤浓缩的一面。它的精华部分,在那时被充分展露出来。譬如那些鸟儿的浩大的叫声,它们高低不同、强弱有别的动听混音,在楼外或楼内,随时都可进入耳朵,让人恍若置身幽深的林中。如同人已熟稔厮守的某处憩息地,鸟儿们也有它们相对熟稔的固定之处,愿意日日在那里停留,飞旋。那些越来越多年轮的树木和经年存在的房子,对于每年辗转往来的它们,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房子,除了前后排列的几幢,旁边还有几座二层小楼,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的,结实,耐观,有民国建筑的遗风。众多的鸟儿,历久的房子和苍郁的树,它们相互映衬,成就了一隅居住环境的别样气质,这别样的气质只能由岁月锻造。新建小区的环境,再怎样亭台轩榭、曲径通幽和鸟语花香,总归缺的,是一份沉淀的深意。它们兜不住鸟儿们浩大的啼啭,稳不住鸟儿们持续驻留的身影。
邻人们出没的面孔,也在那刻,有了不同。二十余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相处下来,邻人的概念已不单单是对门,或一个单元的上下楼,而是扩及同一座楼、同一个院子。只要有張熟悉的脸在眼前晃过,就有家人般的亲切感。这种现象有心理学上的定义,称为“接触效应”。接触效应在行将离开一座楼时凸现,不舍之情增厚,便在所难免。
也许与此相关,我忽然想起了那道小门,以及小门那边的那座小楼。
我决定再跨入一次,去看看它是否还在,看看记忆当中的一切,在眼前还能还原多少。当初搬走的一两年后,食堂和水炉撤掉,我也就从此再没踏入过那里了。不知从哪年开始,小门长期落了锁,不再允许有人从那里进出,故再经小门过去已不可能。要进入,只能选择作为正门的大门。而那道有门卫值守的大门,我担心是屏障,会把我阻挡在外。
进去的那刻,我硬生生往里走。戴了一只口罩——疫情还未完全结束,外出需戴的一只口罩。口罩遮挡了我部分的胆怯,另一部分,也在迫切想看那座小楼的愿望中消解,这让我混同了自自然然进出的工作人员。总之,我顺利进入,远远看见了小楼的一角,它依然在。那刻,口罩下的我几乎要雀跃起来。没有人会预知自己的下一刻会怎样,至少不会丝毫不差地预知。我没想到我会进入得如此顺利,更不会想到多年后我会戴着一只口罩,来与小楼相见。也当然想不到就在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我与那座小楼上的两位邻居女主人不期而遇。我们都戴着口罩。昏暗的路灯下,其中一位一下子就认出我、喊出了我的名字。她俩同住一个小区,多年来我与她们极少见面。那个晚上,三人又并肩行走,宛若回到了从前。我们做了两年邻居,离开小楼,已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我甚至已记不清陡直陈旧的木楼梯到底是七级还是八级。当我叠着二十四年前的脚步重新再上楼的时候,糟糕地发觉,竟然忘了在上木楼梯前,还要经过一个两级的水泥台阶。
五
我承认,记忆有时真是粗糙。离开小楼二十多年,当我再次站在那里,发现之前在回忆时,是消除了很多声音的。我站在当年站过的那些水杉和法桐树下,脸朝向紧挨着的那片绿化区。枝叶聚合着风经过的摩擦,不断发出簌簌、唰唰或零碎的窸窣声,更有铺天盖地悦耳的鸟叫声在倾洒,可这些声音竟完全消失在记忆之外。不仅如此,竟然那么多的古木也不在记忆里。侧柏圆柏数量最多,郁郁苍苍,气派着一座大院的历史。这让我无比惊奇。当初的自我封闭和忙碌,让眼睛俨然成了半盲状。现在,这些细节再现,像一张拼版上的拼图,一块块在属于它的位置上做着嵌接,一一还原。
嵌接还原,只是出于视听导向下的完成,把以前自认为不该被忽略的事物认真地找回来。而有些随时都有可能湮没在时光中的东西,怎会容易嵌接还原?小楼后面那排平房,已不复存在,改建成了一溜办公室。那个曾凄厉哭泣的女人一家,不知搬去了哪里。
小楼里寂静无人。五个门五道锁。转身,再从走廊尽头走回,停留在第一个门口——门后是曾生活两年的家。俯身趴在门缝边往里看,仅能看到地上散落的一个马扎,一只拖鞋。不知什么人住在里面,或者已经不住人了。我像个贼,又趴在第二个门的门缝处,希望那道缝隙会大一些,能看清室内的大概。那时我的确有做贼的张皇,担心被楼下的人透过栏杆看见,引起猜疑。转身走到原来作为公用空间的拐角处,方落下怦怦跳的心。那儿只有一面小窗和拐入走廊的出口,空间相对隐蔽。站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也上上下下拍照。便捷的手机拍摄,是大脑的助手,帮助存储很多时候并不可靠的记忆。这样的依赖会随时随地,不由自主地发生。即将要完全搬离的回迁楼,室内各个房间也已经被我拍照和录下视频。但究竟又有多大用处?时过境迁,再多的照片或录像,都只是证明当初萌生的那份念想而已。就像忆起的老邻居,阳台的雪,和那些细节的出现,到底追念的不过是那份居住状态。楼层越来越高,房子越住越大,伴随的,是人独立空间的越来越分明,也意味着越来越封闭。掏出门禁卡,刷开大门,刷开单元楼门,进电梯刷开自家楼层数字——也只能刷此数字,别的楼层无法刷开。事物一分为二看待,层层关卡带给人居住的安全感,也带来出入的繁琐,以及邻里交往情谊的不易建立。即使偶尔在电梯里相遇,转眼即过的时间里,也说不上几句话。若选住的楼层再高一些,與外界自然万物,就更少掉了最有效的连接。坐在八楼的新家,一些声音再难真切地听到:刷刷的雨声,鸟的啁啾声,树叶的哗哗响动声,甚至早起的人在楼外互打招呼的声音……这样的结果,便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站在现在的“点”望出去,理想的居住样态,它还在别处,在别处闪烁。但谁知道再站到那个点上,就一定是自己最想要的那种呢?获得,失去。失去,获得。似乎这两种状态会永远并存,区别只是比例的多少。
在小楼,对着公用空间的那面斑驳的墙壁,我摘下了口罩。相隔了那么多年后再见到它,内心无法做到平静。它像我的老友,戴着口罩,我担心它不能完全认出我。
我来看你了。我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