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塔光影

2024-05-22 01:24但及
山花 2024年5期
关键词:小莲母亲

但及

1

小车斜停在路口的沙石地上。

他砰地碰上门,快步朝前走,两边是一派萧条的景象。有的门歪着,有的玻璃窗破了,肮脏的窗帘布被风挟裹,晃荡着。一条黑狗跟在他身后,走走停停。一个陶瓷马桶敲碎了,散开着,躺在弄堂的一角。批发部大院里的花草枯死了,泛黄的叶子占据了一圈圈的花盆。

夕陽疲惫,与他的目光持平,正缓缓地从这片老宅区落下去。推开门,大刘听到母亲念经的声音。这是母亲的功课,每天这个时候她就会坐在观音像前念念有声。身边所有的都空了,空的屋,空的院,空的弄。周边全搬了,只剩他家。回头望一眼熟悉的街弄,有点恍惚,一切都怪模怪样了。

“来了?”尽管八十多了,母亲的耳朵依然灵敏。

每天她几乎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他应了一声,然后进厨房,锅碗灶台外加一套黑乎乎的脱排油烟机。他开始清理一条带鱼,用剪刀把长长的肠子拉了出来。他切了姜片、葱段和一个小辣椒,母亲喜欢吃清蒸的鱼。

她轻声过来,举止祥和,说话慢条斯理。

“小莲来了,就在刚才,问你在不在。”母亲靠在门沿淡淡地说。

“小莲?……她来了?”这的确出乎意料。他们估计有十多年没见了。小莲,小莲,嘴里回味着这个名字,浮现出的是她青少年时光洁的面孔。

带鱼切成段,放入碗中。“好像到她家那里去了。是个命苦的人。”母亲又道。

肥皂洗手,再用毛巾擦干后,他出门了。他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她家离他家约有一百来米,中间隔了几户。其实,这早已不是她的家,她家在十七年前就搬走了,房子卖了,早不是这里的主人了。记得她搬家时的模样,他没有参与,躲在墙角远远地看了一眼。搬家的人把东西挪到三轮车上,再运到东塔路口的卡车上。他记得她家那台益友牌冰箱,绿颜色,笨重,启动时会发出很响的声音。

晚风吹来,地上的塑料袋被吹高,扬起,最后又静静地落在角落。他脚步匆匆,走着走着又迟疑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何模样?他与她都老了,五十多了,这是个开始衰老的可怕年龄。弄里曲里拐弯,没一个人,连先前那条流浪狗也不见了。这里成了没有人烟的“拆迁战场”。

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应该是她,肯定是她。

对着夕阳那头,她举着一个大相机。后来,她又来到高处露台的位置,对着远处拍。站在那,能看到整条东塔路。以前的东塔路是热闹的,民丰造纸厂的职员骑着自行车,一路叮当风尘仆仆回来;邻居家的衣服、被子吊在挂绳上,在空中吸收太阳的能量;弄堂里的煤炉像台小机器,无声地吐出缕缕青烟;男孩子们互相追赶,翻墙又打架,女孩子则在树荫下静静地跳橡皮筋……现在她往那里一站,他脑海里的这些沉淀的记忆一下子都升腾了起来。

此时,她也看到他了,在向他招手。

他走进了曾经属于她的院子。有几年没进来了,院墙是灰的,爬了厚厚的一层挂藤,藤蔓有些活着,有些则枯死了。踏进屋子,里面全是废弃物。抽屉露在外面,缺了一条腿的椅子横在中央,旧鞋、瓶子和空的塑料桶胡乱地交织在一起。这里后来住过开肉铺的,老板是湖南人,一身肥肉,脚有残疾。这肉摊他倒是常去光顾,他喜欢里边的黑猪肉。现在肉摊连同整个东塔路上的行人一并消失,这卖肉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莲下楼,沿着摇晃的楼梯,小心翼翼。相机很招眼,沉沉地挂在她饱满的胸前。

他不敢直视她,这是每次遇到她的第一反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敢。

“要改造了,过来拍些照,再不拍有些就没了。”她说。

“是啊,旧城改造。其实就一个拆。”一提到拆迁,他的口气就不好。

“没想到你在,我以为你搬走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好听,跟以前相比多了层厚重。

“只剩三家了,我一家,西头小河边的还有两家。”人家形容他为“刁民”,他差点把这个词说出口。

她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让他很不自然。他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注视她,但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她的脸是僵的,皮肤隆起,有些发红,看上去就像块橡皮。她整过几次容,怎么还是如此?心沉了一下,他想如果她的皮肤有好转,至少他心里会宽慰些。

“这里有我们的青春。来这里,有点难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她沉浸在回忆里。

“是啊,一条东塔路,当年多热闹。一切应有尽有。”他附和着。

“你妈挺健康啊。八十多了,还那么健康,她是见证人。一条东塔路她太清楚了。她刚才拉着我的手,说我小时候的事,她一清二楚,记得比我还清楚。”

她就站在他面前,既熟悉又陌生,还是以前的身材,苗条,瘦弱,精神看上去不错。“还记得那口井吗?你当年经常到那里提水。”

她一说,他倒是记了起来。她家门口往左转进和尚弄有一口古井,井边有棵香樟树。他那时三天两头过来提水。井有上百年历史,井沿是一圈青砖,长了厚厚的苔藓。轻薄的铅桶从上面扔下去,用力一提,冰冷、清澈的水就从底下升上来。现在井已多年不用。

挪步到井边。井还在,上面罩了层木板,压了块石头,边上长满了青草。他去揭石块和快腐烂的木板。井露出了真容,边上的青砖已塌去一个角,水位很浅。“都成这样了。”井下有一潭水,发绿,上面飘着树叶子。

“我们把西瓜吊下去,过几个小时再吃。真是又甜又脆啊。”她记得这样的事。

“是的,那时穷嘛。”

“你每年都送我们平湖西瓜。你爸开船去平湖买来的。”

她好像很激动。事实上这些他真的已经忘了。

他的不安加重了,又瞄了她一眼,那张被毁过容的脸让他心里有种灼痛感。

2

起风了。

他把门窗关上,还能听到风的嚎叫。四周像竹篮一样,风一肆虐,各种声音就会涌进来。邻居家的门窗会自动撞击,花盆从高空跌落,啪地摔在水泥地面上,连树枝也会刮擦那些堆起来的废砖废钢窗。声音像被掏空一样,源源不绝,又怪模怪样。

母亲在洗脚,他在灯下给她递上擦脚布。

他到母亲这边住了快半个月了,还是很难适应眼前的生活。屋子漏风,与他住的套房完全不一样,阵阵阴风会从他的脸颊处擦过。“那几年她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想想就可怕。”母亲又在说小莲。小莲的脸被人浇了硫酸,那个她以前的男朋友竟会下如此的重手。

他不吭声。怎么说呢,他心中也是有愧的。

“一個好好的姑娘就这样毁了。”母亲边擦脚,边自言自语。母亲这个年纪了,身体还是硬朗,平时她就一个人住。这次为了拆迁,他硬是搬来与母亲同住,其实他也明白自己已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了。

“那个男人枪毙了。”他说的时候把枪毙两字说得很重。

“姑娘的脸啊……”母亲说的时候用手抹了一下眼眶,“是个挺好的姑娘,那时候真是活泼,街上都是她的笑声。”

他蹲下身,去帮母亲倒脚盆。开窗后,他把洗脚水猛地泼了出去。

“不要往外面倒,缺德呢。”他只当没听见。现在邻居都没了,四周死寂,他才不管这些呢。母亲又说,“我说啊,差不多就搬了。不要这样硬撑。”

“别说了,我会处理的。”一提到房子,他就不耐烦。

“会被人家说的。凡事都要有个度。”

他最不爱听母亲说这个,反反复复,唠唠叨叨。“糊涂!”他点了一支烟。电视线路被切断,电视没了,这令他有些难受。好在水电还有,他要坚持,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达成目的为止。每天他都这样告诫自己。

母亲睡下,他掩上门,来到楼上。

风好像小了些,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他家还亮着微弱的灯光。窗下不远处有棵小树,被吹得弯下了身子。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脑海里还是被小莲撑满着。记得小莲坐在他自行车后面,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她的小手白嫩,上面的青筋小巧又隐蔽。他们在民丰礼堂里吃冰棍、看电影,去建国路小商品市场逛街,还一起在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上呼啦啦地滑冰。他牵她的手,脚下是翻飞的轮子,轮在动,人仿佛在飞。现在他就在穿越这些时光。

是他追求的她。他知道她有男朋友,她男朋友是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在邮电所上班,骑一辆公家的绿色自行车。他大刘自小练外家拳,一出场别人都怕。其实他没那么可怕,只是肌肉发达而已。他一追小莲,小莲便分心了,与她那个男朋友的关系就摇摇欲坠了。“那小子算什么,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打得他散架也行。”他当年就说过这样的话,听上去豪迈,其实却十分自私。

此刻他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小莲也淡忘了,今天一遇上往事就像沉渣,一一泛了上来。

不去想了,都过去了。

他下楼,检查屋子,关了煤气罐的阀门,顺便还检查了那两大桶的汽油,汽油放在角落。他用报纸盖着,藏着。这是为对付强拆准备的,他早就听他们说截止日期是这个月的九号。九号已经过去三天了,依然没动静。他不怕他们,这是他的祖屋,是他爷爷手上盖起来的,他觉得争取权益理所应当。

叮咚一下,手机响了。一看,是小莲发来的照片。她走的时候留了微信。

“刚拍的照片,留作纪念。”

照片共三张,拍得很艺术,他没想到眼前这混乱不堪的场景,到她手里居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照片里的东塔路安静,沉着,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拍了那条灰蒙蒙的路,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还有那口井,井像是个文物,黑白色,却焕发出一种特别的美感。

“挺不错啊。”他写道,发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东塔路!”她回复。

3

坐在写字桌后面,外面是闹腾的马路和一条新修的宣传长廊。妻子在里间煮面,能闻到飘出来的香辣味。

门口小板上贴着一排房子的信息,有卖房的,也有租房的。这些年房子一下子好卖了,跑到大刘这个中介门市部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从事这个行当已经十多年了,对这个行业一直很了解,甚至可以说很专业。他之所以不肯轻易搬出,就源自于他的这份自信。这二十六个平方是个模糊地带,他强硬的话,他们或许会承认。他太懂里面的规则了。

电话来了,一看又是那个号码,就明白是那帮人在找他。他懒得理他们,现在他摆出了决战的姿态。昨天外甥女找他,说单位领导找她,要她务必做通他的工作,好像还话里有话。“这是要挟,是绑架。”他恨这种作风,越来越对拆迁办充满敌意,“难道我不搬还影响你前途不成?我这老房子怎么会和你的工作挂起钩来了?我是我,你是你,完全不相干的。”外甥女小玲在机关里工作。

“小玲工作也重要的。”妻子也帮着说话,结果惹怒了他。“胡扯!”他吼了一声,把妻子给吓住了。他脸色通红,嘴唇都有点哆嗦。这一声以后,谁也不敢响了,小玲也板着脸走了。

正午,太阳热乎乎地晒在懒洋洋的马路上。他刚把面汤喝下,一辆面包车在门前不远处停下。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是大刘吧?我们是拆迁办的。能不能再好好谈一次?你这里不方便,想请你到我们那边。”

他想,来得正好。在这里吵架太难看,也影响生意。

他正要把小玲这事给抖出来。“好!正要找你们算账。”二话没说,就跟他们上了车。

这回去的是拆迁办总部,前几次他都是去街道办事处。拆迁办在一幢现代建筑里,里面布置了山水景观,有园林的味道。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大型沙盘,里面陈列着改造后的东塔路景观。塔影也出现了,这就意味着他们要重建东塔和东塔寺。他小时候是见过东塔的,那是一座残缺的塔,断垣残壁,一片荒凉。后来这座古塔被连根拔起,连基座也不复存在。旁边的文字说,东塔寺与东塔是嘉兴城市的象征,从宋代开始,一直是嘉兴的地标性建筑。“东塔寺所在的东塔路及至甪里街,是明代最繁华的区域,居住着许多豪门大族和巨商大贾……”

他在那沙盘前站了一会,这条东塔路的前世今生仿佛就在眼前了。

接待他的是拆迁办的杨副总,干练的脸,一双有力的手。“泡两杯来。”结果送来了一杯咖啡,一杯茶。他以为一人一杯,结果不是,杨总说两杯都给他。“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谈。”杨总说。

“其他没意见。主要是那二十六个平方,你们要补偿那个平方数。”他激动起来。

“我知道,可这真的没办法。如果我能办到的,肯定补给你。你这个不能算。”

“为什么?为什么呢?”

“你那二十六平方是后来搭出来的,跟房产证上的平方不一致。私自搭的,都不能算入面积。”对方语调沉稳,声音诚恳,背后却强硬,话里话外密不透风,似乎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房产证算个屁,以前做房产证都没好好量,毛估估一下。我的房子有多少面积,难道我不清楚?”原本想喝一口茶,结果他拿起后又重重地砸下,茶水都溅了出来。

“大刘,我们要讲道理。”

“胡扯蛋。是我不讲道理还是你们不讲道理?”他猛地站起,瞪大了眼。他要强硬,必须强硬到底才会达成目的。

怒气冲冲走出杨总办公室时,才想起竟然忘了说小玲的事。

“如果你能举出私自搭建算面积的例子,我也会补偿给你。”身后传来杨总这样的声音。

他不屑一顾,脚步坚定,像一阵风一样走出办公场所。二十六个平方,按每平方二万元来算的话,就是五十二万。这不是小数字,这拆迁里肯定存在众多猫腻,他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

杨总吩咐派车,他没搭理,径自打车回去。

他没有回店里,而是直接去了东塔路。刚过路口,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看到靠近冶金机械厂的位置已开始拆房。下了车,他没过去,远远地望着。他看到那空中腾起的灰尘,还有伸在空中的像变形金刚一样的机械臂。一旁还有辆洒水车,在空中喷洒,一道道水雾覆盖在扬起的尘土之上。水在飞,尘在舞,两者交融。现在家里只剩老母亲,推土机随时可能进来,把他的屋子夷为平地。他要作好万全准备,随时迎接挑战。他不怕,越是来硬的他越不怕。这是他练外家拳时师父给他的教诲。

自己的屋子还是像以前一样静静地耸立着,母亲坐在院子的阳光里。

进屋后,直接去了那个角落,光斑透过窗口落进来。掀开报纸,拧开盖子,一股浓浓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张开鼻孔用力地吸了一口。他想象汽油浇向推土机的情形,再点上火。火会把那推土机烧成一堆废铁。

必须守在这里了,强拆随时可能发生。不远处的拆房现场不时滚动在脑中。他决定每时每刻都留守在这里,把中介的事暂时交给妻子。在电话里,他给妻子作了交代,他说这几天他不去店里了。现在他不能退,一退就前功尽弃。

叮咚,手机又响了一下。

会不会是拆迁办来通知?翻开手机,结果是一张电子请柬。

小莲来的请柬。這让他大感意外。

4

“东塔光影”吴子莲摄影作品展放在子城城市客厅。

子城这些年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古老的城墙原先缩在荣军医院里,连城墙的大门都被挡在里面。就这样,有几十年的时间,这座嘉兴高大的城墙一直不为人知。现在医院搬迁了,城墙不仅崭露头角,而且还延伸修筑了几段。周边大清理后,嘉兴老城的面目就一点点恢复了历史的原貌。

子城对面是圣母大教堂,原先已垮塌了大半,连拱形的教堂顶上都长满了青草和树枝。现在圣母大教堂也修复了,与子城连成一片,这里成了嘉兴城中心的一片历史街区。改造后大刘是第一次来,几乎有点不认识了。“你们看那两头狮子,一直埋地下,现在也挖出来了。”有人指着城墙门口的一对狮子说。

狮子缺胳膊少腿,还带着些青颜色,他想这倒是历史的真相。

走进展厅,开幕式还没开始,墙上都是照片,且都是东塔一带的。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恍惚,自己熟悉的生活场景被一一摄入镜头,陈列在这里。在前言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张东塔的老照片,那是民国时期的照片。这张照片就像灵魂,忽地把这条路衬托了出来。尽管寺与塔都不在了,但东塔路还在,东塔下人们的生活还在延续,这里火热的生活场景代代相传。

展出的照片有几百张之多,从八十年代末开始,一直延续到2021年,跨度达三十多年。大刘知道小莲喜欢拍照,但如此认真地记录同一个地方,记录东塔路的种种细节,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小莲像魔术师一般,转个身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现场,看到了许多熟人,他猜都是小莲邀请来的。有打铁铺里的王火力,烧饼店的二花和她妈,麻子理发的小麻子,还有卖黑猪肉的那个他叫不出名的湖南人……他们都来了,一个个再次在这里相会。她是有心人,竟然通知了那么多人。他们在说东塔路,怀念东塔路。

“还没搬吗?你成钉子户了。”王火力说。

换了平时,他肯定生气,但这会儿他说不出口。他只是尴尬地笑笑。

“大刘,你精明的。多拿了钱也要分一点给我们的。”是二毛她妈。他朝她白了一眼,小道消息往往会成为她的谈资。

陆续来了许多人,也有各级领导,胸前都别着淡紫色的花。十点不到,小莲出现了,与周边的人一个个握手,还带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是她女儿吗?”用肘捅了捅边上的王火力,大刘悄悄地问。

“她没结过婚,听说是领养的。”

他哦了一声。

十点整,摄影展开幕,小莲和领导们站在主席台上。小莲穿淡蓝色套装,头发亮而有光泽。

“感谢大家光临我的摄影展。我对东塔路是有感情的,那里有我的青春,我的记忆,还有左邻右里的热情。”她拿着稿子这样说,“东塔路值得记录,那里有人间的红尘味,有大伙的互帮互助,有那些令我难忘的美食、热闹有趣的生活场景,当然,那里还有厚厚的历史。东塔寺没了,东塔也倒了,但东塔这个符号一直存留在当地人的心间,怎么抹也抹不掉。”

大刘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与他心中的她完全不一样。她就像一个蛹,正在蜕变成一只蝴蝶。他真有这样的感觉。

当他把目光投向那张脸时,竟觉得没那么难看了。

小女孩也上台了,小莲紧紧地搂着孩子。

她在说她那个孩子。“她是人间的精灵。当我遇到不顺时,她就像一股清流,让我瞬间变得平静和温暖。我要感激我的孩子,没有她,可能就没有那么多的摄影作品。”女孩在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大刘看出来了,小莲的手在颤动。

市文联主席走到话筒前,停顿一会开始讲话:“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吴子莲女士的作品已经引起了相当的关注,文化部的人看了她的作品后很震惊,她用三千多张照片记录了一条路的变迁。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的照片蕴含了相当的文化和历史价值。文化部已经发出邀请,请她到北京去举办展览。”

底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文联主席继续说:“看了吴子莲的摄影作品,我个人非常感慨。她经历过磨难,经历过难以形容的痛苦,但她乐观、开朗。她没有被生活所打垮。相反,她把热情更多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她热爱生活,她用三十多年的时光记录了东塔路的变迁和发展,记录了那里的人文和生活,规模之大超乎想象。她是了不起的,是勇者,我要向这位生活的勇者表达我的敬意。”

当文联主席向小莲深深鞠躬时,大刘的眼眶湿润了。

他有些心慌,急忙低头,擦去眼角的泪花。

5

回程的时候下雨了。雨细如丝,斜飘着,密密麻麻占满了头顶上方的天空。

车子依然只能停在路口,他快速地跑着,躲着雨。跑到那口井边时,他停了下来。湿漉漉的井口闪着光泽,青苔在雨水里显得油亮。站了一会,头发湿了,连眼皮上都有水珠滴下来。

他转身进屋,又进了当年小莲的家。

屋内空荡,像掏去了内脏的一只动物。门窗已卸去,露出幽深紧闭的空间。水槽上还摆着洗衣液的空壳子,水龙头紧闭,锈水漫溢。一只老鼠听见动静快速地从地上蹿过。他来到靠东一间,里面有张床垫,弹簧裸露着,面上已撕开一个口子。

这是小莲的房间。他来过这里,记得当年屋子的摆设,淡淡的花露水香味总挥之不去。他记得在这一间房里他牵过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任由他抚摸她的小手。这是在那次可怕事件的前夕,他躁动,像开屏的孔雀,热情地追求着这个清清爽爽的女人。

他用手摸着这里的一切,现在竟变得如此的阴森和不真实,连当年他的追求也仿佛不真实起来。为了追她,他忘乎所以,花言巧语,外加糖衣炮弹。站在这里,这种愧意就像这环境一样幽深与黑暗。

那次事件发生在人民路口,小莲刚从建国路小商品市场出来,手里拎了件新买的T恤。黄色的大雁牌自行车就停在梧桐树街的转角上,那是条小巷,民居错落,梧桐树密集的树叶遮蔽了巷子的空间。她把T恤放进车篮,准备开锁。就在她把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个刹那,一道带着浓烈气味的液体朝着她那张光滑的脸蛋飞来。液体接触面孔时,似乎还发出咝咝的声音,小莲以为是楼上有人浇花漏下水来,用手抹了下,再下意识地抬了下头……

当大刘听说小莲在抢救时,他犹豫了,动摇了。他只到医院去探过一回,然后就变得无声无息了。他不可能再去娶那个已经被毁了容的女人。他明白自己的做法很惡心,但这就是现实,他怎么可能再与她在一起呢?他的家庭也不会允许出现这样一个女人……就这样,他主动退出了她的生活圈。关于小莲的消息变成了传说,他都是通过别人的道听途说得来的。他知道她出院了,知道她去整容,知道她常年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有时他会走近,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绕圈子,尽可能地避免走过她的家门。即使两家相距很近,心理上的距离却在变大。他变得胆小,仓皇,怕在路上或者某个店里与她不期而遇。

楼梯上的水泥被敲过了,地上掉着破碎的瓷砖。门口的电表已拆去,电线裸露了一堆。牛奶箱锈迹斑斑,上面订购牛奶的电话号码只剩一半。角落里堆了一堆杂物,有日光灯管、电风扇的底座、塑料盆和空的洗洁精罐子……雨断断续续,绵延不停地在外面飞舞。

他转到院子里,几个破的鱼缸支在角上,缸里竟有一支荷叶耸立着。

他是无脸见小莲的,大刘一直有这样的心理负担。几年后他终于见到了小莲,那是在路口的禾城烧卖店里。店里坐满了人,她提着烧卖在等位置。她朝他笑,还问候他的家人,表现得很自然,好像他们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小莲越是表现得从容,他心里越难受。

现在,看着外面如丝如绸的雨丝时,他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虚弱。同时,他第一次感到小莲身上的光芒,这个经历苦难的女人仿佛也经历了重生。他感到了她身上藏着的力量,是的,她就是女神。

走进雨里。雨丝困住了他,吻着他的脸、脖子和裸露的手背。

他没有跑,只是缓缓地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走。从摄影展出来后思绪就一直没有停顿过,小莲,小莲,小莲,现在连空气里仿佛都充满了她的影子。她无处不在。

吱的一声,推开了自家的门。

母亲在做十字绣,在灯下,很安静地用针穿梭着。见到他时,母亲愣了一下,他脸上都是水,连衣服都已经湿了。“没伞啊?”她问道。

他嗯了一声,然后去卫生间取毛巾,他用力地搓擦自己的脸和头发。镜子里的眼睛血红,就像一头从森林误闯出来的野兽。

毛巾拿在手上,来到那个角落,瞄了一眼那几张报纸下的两个桶。他突然想,这样做与那个浇硫酸的小胡子男人有什么区别?他反复地问着自己。毛巾扔到了桶上,他用手扶住墙沿。过了几分钟后,他出来,走到还在绣花的母亲边上。

“明天我就去办搬迁手续。”

“没听错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改主意了?……”她的针高高地举着,有点不敢相信。

“没听错。就这样,我想过了。就这样吧!”

母亲依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以致他只能快速地把自己挪开。

天快黑时,他撑起一把伞,走在这条变得冷清的街上。雨细得肉眼都很难辨认。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孤单的回响。四周在快速暗下来,一两盏路灯撑起灰色路面上的亮光。有一回与小莲看完日本电影《生死恋》,他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她。他们沉浸在电影中的热恋里。那天夜晚的街道生起雾气,车轮子碾过地上松脆的树叶子,她环抱着他的腰。他们有说有笑,他使劲地蹬着脚踏板,车轮滚滚,心里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来到茶馆旧址时,他记起了小莲其中的一张照片。那应该是八十年代的旧照,里面粗糙的板桌旁坐满了茶客,他们在谈天、抽烟和喝茶。灶膛里的火红彤彤的,一缕光线正落在中间桌子的竹壳热水瓶上……再往前,在原供销社的位置他停下了脚步。供销社的照片同样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靠墙陈列着成排的布匹,柜台里侧放着球鞋和锅碗等日用品。柜前拥满了人群,背后还有一行标语:为人民服务,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向往的神情……

他有着无限的感慨,又有着莫名的失落。

就这样走走停停,满腹心事,朝着东塔路深处走去。那条黑狗又出现了,踩着细雨跟在身后,爪子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猜你喜欢
小莲母亲
母亲的债
找呀找故事
帛 裂
雪化了的样子
帛裂
妹妹小莲
给母亲的信
伶人小莲
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