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

2024-05-22 01:24雷杰龙
山花 2024年5期
关键词:护卫大明皇上

雷杰龙

朱施主请用茶,这是采自西山太华寺后山的明前茶。前几日,我又去了太华寺后山那片塔林,在永历皇上埋骨之处焚香礼拜,敬了一杯茶。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去那儿了。站在那儿,滇池烟波浩瀚,我知道滇池里那些水是从天空上落下来的,它们从大大小小几十条江河流进滇池,又从滇池流进螳螂江,再流进金沙江、长江,然后便流进大海,再从大海里升腾成云汽,进入天空,再从天空落下来,不知落在何处。人就像一滴水,不分贵贱,行止无端,无迹可寻。在太华寺后山永历皇上埋骨处,祭奠之后,我端坐了很久。我在看一群白鹭,它们有时落在树枝上,有时飞起来,你分不清一只白鹭和另一只白鹭有何区别,就像分不清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何区别。但它们和人一样有灵性,都渴望飞起来。有一阵子,我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白鹭,和它们一样飞起来,和周围的山川大地,江海河流一起飞起来。是的,朱施主知晓,我就是邓凯[1],就是那个曾经护卫过永历皇上的邓凯。朱施主备了纸笔,来听我的事儿,要把它们记下来,所谓将它们形之笔端,传诸后世,留下我大明前朝的所谓“心史”。可是,朱施主,我的心就像一只飞起来的白鹭,虽有平生事,只堪付清风,那些过往的行迹何须再追究?只是朱施主想听我说说邓凯那家伙的故事,我就随意说说吧。

你问我家世,我家已亡,曾经的家人全都早已为鬼,哪还有什么家世?可那曾经有过的家世,冥冥之中定了我的命数。和你舅舅担当和尚世代耕读为官,身世显赫不同,我是江西吉安人,听先父和叔伯们说过,我们先祖来自河南新野,不过卑微之家罢了。可再卑微的家世,也总会寻些脸上有光的祖辈功勋来说事。听父兄叔祖辈们说,我们邓家先祖跟着大明洪武皇帝征战,曾做过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贴身护卫,立过许多功劳,因此世代蒙受国恩,祖辈都是军户。我的爷爷和父亲都世袭把总,在地方上有些声望和田产,因此少时我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年少时,那个祖上做过洪武皇帝贴身护卫的传说一想起来便让我热血上涌,这让我自幼便勤苦习文练武,想着今后要征战沙场,血洒边疆,建功立业,为祖上增光。那时的我何曾能够想到,诡谲的命运,让我能够厮杀疆场,竟然真的成了我大明皇上的护卫。可我这护卫当得多么窝囊啊,不仅弄得自己家破人亡,也没能护住皇上的性命。如今明白,我家祖上三百年前做过洪武皇帝护卫的事儿怎么说得清啊,或许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这里的寺庙后山坟地很多,我常到那里转悠,其中有片徐氏祖坟,坟地中立着一块后土神主碑,上面的碑文说徐氏远祖为大明开国大将军徐达,徐达跟随洪武皇帝征战,战功卓著,受封云南,徐氏后人便随徐达大将军来到云南,在这里世代定居云云。我只略微读过几天书,粗通文墨而已,可粗陋如我,也知晓这是胡扯,受封云南的是沐英大将军,哪里是什么徐达大将军,徐达大将军又哪来过什么云南?可这又如何呢?这里的徐氏后人还是要攀附上徐达大将军,给自己脸上增光。说不定我们邓家祖上跟随洪武皇帝征战,做过洪武帝贴身护卫这档子事儿也同样是子虚乌有的附会之事。如今想来,那时我大明无数千总、把总的子孙都听过自己祖上同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可轻信,可当时年少的我却是深信不疑,这便冥冥之中定了我的命数。

崇祯甲申十七年,我大明京都倾覆,万岁爷殉难,那时我年方二十,血气方刚,在家侍奉母亲,和父兄一起切齿痛恨,立誓投军,共赴国难,尽力扶持我大明江山。第二年五月,清军入南京,弘光帝朱由崧被俘殒命。不久,清军又攻下南昌,袁州、临江守军接连投降。接着,清军又攻取建昌,江西大部沦陷,只有赣州孤悬赣江上游,虽然兵力单薄,岌岌可危,但依旧坚持抗拒。那时,大学士杨廷麟来到赣州,与好友詹翰、刘同升和赣州巡抚李永茂等人共举义旗,建立忠诚社,会盟招集四方忠诚勇武之士。消息传来,我便征得父兄同意,离家前往投军。六月,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继皇帝位,是为隆武帝;加封杨廷麟吏部右侍郎。一时间,各地明军残部和四方义勇汇聚而来,齐聚赣州,很快便有数万之众。投军之时,杨廷麟见我出身军户,父亲做过把总,虽未历经战阵,但武艺出众,初通兵书,便让我做了一名把总,带领四五百人的一支队伍。在赣州周围,清军大举而来,杨廷麟督率各路人马奋起迎战。厮杀中,他身为统帅,却常常身先士卒奋勇冲杀。那时,国家危若累卵,聚集在他身边的都是有志之士,人人怀抱必死之心,故此大军勇往直前,锐不可当,连连取胜,很快便收复了灶口、万安、泰和等地,光复了吉安府全境。因为战功卓著,皇帝很快晋升杨廷麟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战阵中,我也悍不畏死,每逢有战必和杨廷麟一般冲杀在前,虽然数次受伤,但每战皆胜,为人称许,被杨廷麟升为千总,带领上千人马。那时,人人奋发,再加连战皆捷,我也以为大明光复在望。但很快,厄运便接踵而至,清军八旗兵和降清汉军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虽奋力搏杀,但却战事不利,节节败退。不久,汀州失陷,隆武帝在和清军搏杀中殉国。杨尚书和督师万元吉、吏部郎中龚棻等人收集各路残存人马,被迫退守赣州城。十月,赣州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已是一座孤城。在赣州,我们坚守六月有余,各种惨状至今想来仍是不堪回首。那时,我自思必死,亦抱定了必死之心。可我没死成。是杨尚书、万督师和龚郎中他们不让我死。在清军规定的出城免死的最后日期前,万督师和龚郎中把他们的两子一女托付于我,命我改换百姓衣服,带着三个孩子和其余百姓一起出城。临行,杨尚书还叮嘱于我,说我已经为国尽忠,战事惨烈,伤生害命,让我出城将三个孩子安顿后,便可自寻生路,不必再战。拜别出城后,我和众多百姓以及三个孩子逡巡不忍离去,在赣州城外十余里的一个高丘上等待观望。十余日后,清军大举攻城,破城而入,但见城中烈火浓烟四起,城中六千余军士格斗而死,数万百姓惨遭屠杀,满城忠烈,形同人间地狱。那时,我和众多出城之人远远跪在城外,遥拜痛哭,比自己死了还难受。赣州城破后,清军招人入城帮助清理积尸,我因要遵嘱照看三个孩子,怕出意外,不敢入城,便请一位友人入城,帮忙打听杨尚书、万督师和龚郎中的下落。数日后,友人回来了,满目含泪,他说杨尚书、万督师和龚郎中都殉国了。万督师和龚郎中是格斗而死的,杨尚书是投水而死的。他说府衙附近那个大池塘里全是浮尸,听一名幸存百姓讲,杨尚书投水时,大池塘里早已遍布先前投水之人的积尸,满满当当,毫无缝隙,杨尚书是奋力扒开浮尸,找到一片缝隙投水而亡的。那时,我虽侥幸未死,但在心里也是死过一回了。离开赣州后,我带着三个孩子辗转找到万督师和龚郎中的至交友人,将孩子托付给他们。之后,我想着杨尚书和我说的话,我已战过,不必再战,该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可怎么能够好好活下去呢?天地虽广,但处处狼烟,我四处辗转,失魂落魄,犹如孤魂野鬼,不知该干什么,该往何处去。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冬天,我不知不觉间流落到了湖南攸县,在那里遇到一位吉安同乡。从他那里得知,去年三月,就是我投军之后不久,故乡陷落,父亲不堪清军暴虐,举兵抗争,兵败被虏,被清军斩首示众,母亲、兄长和亲族数十人也同时遇难。得知如此惨讯,我痛彻肺腑,就此明白离开赣州城时杨尚书和我说的“自寻生路”不过是句废话。我游荡年余,就是见识了战阵之惨,知晓战则伤生害命,心有不忍,所以惦记着这句话,想要寻条生路,哪怕苟且偷生也行。聽闻如此惨讯,我明白自己该死,此生也只有死路一条,别无他路可寻。但我死,也要拼杀而死,绝不可偷生苟且而死。于是,我很快辗转回到江西老家吉安,聚集起了一支义军,人数虽只数千,但却悍勇精干,在吉安府九县之地四处游荡纵横,一寻到机会便痛击清军。每一场厮杀,我都下手狠辣,每当得手,对敌军绝不留活口。纵横游击之中,我经过家门附近九次,每次都心如刀割,想回去看看,但又不忍去看。我不知昔日老宅是否已毁,家中是否还有幸存之人,也不知若未毁,如今可有人住,住的又是什么人。若有人住,又不是我家之人,我担心自己心里来气,便会将他全家一下子杀了。若住的是亲近之人,又担心自己走后牵累于他们,令他们被当地官府以通贼之罪论处。所以,虽九过家门,我却一次都没回去。就那么游荡纵横数月,经历大小三十余次厮杀,杀敌数千,队伍也越杀越少,加上逃离之人,最后只剩百余人众,我也慢慢心灰意冷。不忍那剩余的百余人跟我一起送死,我便在一个山谷里,把资财尽数分给他们,让他们各寻生路,最好能各各成家,生儿育女。临别时,我把杨尚书和我说的话又和他们说了一遍,大家已经尽忠,已经战过,今后不必再战。我这么干,是对光复大明再没什么念想了。为何有这样的念头?我在吉安府遭遇的对手,和一年多前杨尚书、万督师、龚郎中他们遭逢到的对手一样,我们明面上说是和清军打,但清军中的汉军,人数却比满人多得多,大多数时候,我们其实是和汉军打。就拿我来说吧,战阵之上,被我亲手刀劈、枪刺、箭射格杀的敌军不下两三百人,其中满洲兵却不过十数人,其余的都是和我一样的汉军兵将。哦,阿弥陀佛,为僧者不言战阵杀戮之事,可我今日还是犯戒说了。从这里,我就知晓大明光复不了,所谓光复大明之战,不是和满人战,更多的是我汉人和汉人之战。说句粗话,那时我就明白我大明真是气数已尽,还能光复个鸟!当时,我在吉安遣散一百余人,是真的知晓我大明气数已尽,不必再战了。再说,官府在吉安府通缉的贼首只是我一人,我实在不忍心让那百余名兄弟为我陪葬。在山谷里,大家喝完最后的酒,洒泪而别。别后,我已无死志,悄悄潜伏藏匿到江苏、湖南、安徽一带的群山之中。那时,我心如死灰,行尸走肉般活着,残存的唯一念想,便是对这天下将会怎样还怀着一丝好奇。

潜行之中,每到城镇和大一些的村落,都能看见我的海捕画像,那时,我的脑袋价值白银五千两。我清楚,倘若不离开清军控制的地盘,我的脑袋迟早都会悬挂在城门高墙之上。尚属我大明掌控的只有风雨飘摇的南方,所以,我的念头便是尽力向南,向南。壬辰年,听闻两广陷落,永历皇上一行人马已逃到贵州安龙府。那时,我大明唯一存在的王庭只剩桂王这座行走的朝廷了。闻此消息时,我正在安徽南部的群山中彷徨。一日,登上一座孤峰,忍不住仰天长叹,想我自幼便被教导祖上曾做过大明洪武皇帝的贴身护卫,世受皇恩,及长,遭逢我大明倾覆之际,便投军报国,想要像祖上一般为我大明皇上尽忠,却落得家破人亡,流落四方,形如丧家之犬。让我少时生活优渥的是大明皇上,害我悲慘至极的也是大明皇上。可这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明皇上到底是何等模样,我却从未想过,从未见过!这事儿怎么想来都有些荒唐!如今,我大明新的皇上桂王朱由榔来到了贵州安龙府,距离我所潜匿的地方虽有数千里,但我只要一路南行便能见到他!于是,我便在山顶上跪拜,对天发誓,我要一路南行,此生能够得见一眼大明皇上,便死而无悔,否则,我便死不瞑目!想知晓大明皇上是个什么人,或者,是个什么鬼,那时,便是我心中最大的执念。我知此生最大的功课,便是了却这个执念。

于是,我昼伏夜出,一路往西南潜行。但路途艰难,四处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一路上十室九空,别说躲避追捕,光是填饱肚子都极其艰难。我走走停停,有时混杂在流民之中,形同乞丐,有时潜行山中,和猎户为伍,但更多的时候是风餐露宿独自行走或者在山野偏僻之处躲避,常常一避就是数月,常以野果、野菜甚至草根树皮充饥。有时,我避居庙宇道观,但也待不长久,因为遭逢大难,观宇大多破败,僧道之人大多果腹艰难,自顾不暇,难以久留。更难对付的是一路关卡阻挡,道路断绝,无法前行,即使能够通行,也得以钱财打点,可我早已身无分文,只能滞留或者绕行。一路上,从安徽至江西,从江西到湖南,我足足走了四年多,永历丙申十一月,我才进入湖南武冈州,很快便能进入贵州了。但那时,秦王孙可望已和永历朝廷闹翻,屯兵贵州北部,我被孙可望军兵所阻,无奈潜伏于永宝山,与僧道为伍。戊戌年初,听闻孙可望已被晋王李定国击败,我才顺利进入贵州。那时,又听闻永历皇上已入滇,我便随后入滇,二月,终于走进昆明城。进城后,我向人打听,皇宫在哪里,我要见皇上。路人笑我,说我这穿着形同乞丐,哪里有钱见得到皇上?原来,那时想见皇上求官的人很多,他们要花许多财物求见大内官马吉翔,才有机会觐见皇上。我哪有什么钱财打通关节啊?我只能走到五华山行宫门前,和卫士说,我是邓凯,想见皇上。卫士见我衣着褴褛,呵斥驱逐。我便跪地叩首直至出血,高声痛哭,引来许多人围观。门卫见状,忙派一人入内通报,不久,出来一名内官,上前问询。我和他说明来意,内官闻言,说他名叫李崇贵,任东宫典玺,执掌太子印信,是我的江西吉安同乡,他熟悉我的家乡话,也相信我所言属实,便请我稍候,由他入内向皇上禀报。过了半刻,他就出来了,说皇上正好有空,请我入内陛见。就这样,我终于入宫,见到了大明永历皇上朱由榔!

大明皇上朱由榔长什么样子,许多昆明百姓都见过。来到昆明后,人们告诉我,早在永历皇上刚进昆明城那天,百姓就见过他。昆明城中多汉人,他们祖先大多是三百年前跟随沐英、傅友德的入滇大军将士和洪武皇帝由山西、江西、安徽、苏浙一带迁移而来的军兵百姓。可三百年来,大家只听说朱皇帝,却从未见过朱皇帝,传说中的朱皇帝什么样子,大家谁也没见过。如今,城里竟然来了一位洪武皇帝的重子重孙的重子重孙朱皇帝,大家都很好奇,人们万众云集,过节一般,挤满道路、城门、街巷,甚至爬到屋顶、大树枝头观看,弄得入城道路拥挤不堪,车马、乘舆很难通过。护卫官兵发急,便用鞭子抽打,刀兵威胁,想要驱散百姓。但永历皇上只是微笑,命护卫官兵不必如此,百姓要看便看,不过慢些进城罢了。这样,昆明百姓就见到了传说中大明皇上的龙颜。百姓们欢呼雀跃,感激涕零,仿佛大明皇上到来,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巨大的恩典。面对如此情景,坐在乘舆上的永历皇上也颇为动情,不时微微起身,向百姓们问候招呼。在五华山陛宫,我见到的大明皇上朱由榔并非传说中的日角龙颜。他头上没长龙角,双耳没有垂肩,双手没有过膝。永历皇上在一间并不高大的偏殿里召见了我,其实整个五华山的行宫并没有多么高大的殿宇,不仅并不怎么高大,甚至还略显寒酸破旧。内官李崇贵将我引入,叩首朝拜之后,殿中悄然无声。李崇贵和我说,皇上让你起来,坐下说话。于是我便举首,看了看坐在一把太师椅里的皇上。皇上只是比常人高大,甚至有些肥硕。永历皇上伸手指了指侧边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说话。于是我再次叩首拜谢,起身坐到那把椅子上。皇上让我不必拘礼,问我是谁,来自哪里,此来何意?他话语轻柔,并不洪亮,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长得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说话竟是那么温言细语。他脸型方正,面如满月,留着长而浓密的胡须,但却表情温和,神情中带着一丝腼腆,还有淡淡的慵懒,丝毫没有一位皇上传说中应该拥有的威严和气势。因为历经战阵,见识过杨尚书、万督师和龚郎中这些人物,只看一眼,我便心知永历皇上并非意志刚强坚韧之人。我初次见到的大明永历皇上就是一个人,一个身形高大肥硕,养尊处优,不堪劳苦,但却温和、和善、随和的良善之人。面对他的问对,我泪流满面,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擦干眼泪,平缓情绪,和他简单说我叫邓凯,江西吉安县人,祖上做过大明洪武皇帝贴身护卫,出身军户人家,爷爷和父亲曾当过大明把总,自己甲申年投军,微有军功,做过把总、千总,跟随杨廷麟尚书、万元吉督师和龚棻郎中坚守赣州城,城破得以幸存。父兄举义,为清军所杀,满门尽皆罹难,如今只余我孤身一人,又被清军悬赏追捕,四处流落,听闻皇上入安龙、入滇,便从安徽至江西、江西至湖南、湖南至贵州,耗时数年,艰难辗转数千里而来,余生只求面见我大明天子一面,否则死不瞑目。如今蒙皇上恩典得以召见,夙愿得偿,心愿已了,不知该去哪里,又该做些什么。皇上闻言,起身近前,嘘声感叹,对我温言抚慰,让内官李崇贵替我换身衣服,带我到卫队中安顿下来。数日后,李崇贵前来寻我,说皇上让我先做守门官,守卫昆明城的大明门,也就是昆明南城门。

来到昆明后,接连几年的风调雨顺,大熟丰收让永历皇上和滇中百姓过了几年少有的好日子。可天下早已残破不堪,这样的日子又能延续多久呢?我刚做了两个月的大明门守门官,就传来清军在贵州大破我军、贵州失守、晋王李定国率军步步退守的消息。可即使这样,昆明的日子依然过得悠闲。城中太平无事,昆明天朗气清,守门官除了每天到城门转转,吩咐兄弟们几句,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手痒的时候,我也常到五华山下菜海子旁边的演武场溜达,和里面的官兵们活动活动筋骨过过招。偶尔,内官李崇贵会来召我入宫,和永历皇上、太后、皇后叙话。太后、王皇后和永历皇上一样,为人谦和,没有一点架子,很是招人亲近。一次叙话,皇上说听说我武艺出众,问我可否教导太子朱慈烜,让他也学一些防身功夫。于是,我就时不时教太子习武。太子朱慈烜和他父皇一样,性格谦和,体格宽大,也有学武的底子。可是,他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我不知晓老天是否会给他足够学成武艺的时日。我到昆明后,悠闲的时光只过了不到一年,形势日蹙,我大明军一路据守,一路败退,转眼到了十一月,反贼吴三桂率领的清军已近迫昆明,城中人心惶惶。十一月初七日,内官李崇贵又来召我入宫,传口谕,皇上说我老成忠义,提拔我做护卫总兵,负责永历皇宫和太子东宫的两宫护卫。这个护卫总兵,说官衔也不低了,比我祖上做过的任何一个官儿都高,可国朝罹难,我这总兵做得实在寒酸,说是总兵,其实手下只有两百余名兄弟,所谓俸禄也低得可怜,不过勉强能够温饱罢了。再说,我心里知晓以当时形势而论,我们这最后的大明王庭终有败亡的一天,到时,我也必会跟着死难,所以,这护卫总兵,其实是坐在一堆干柴上的总兵,不知道哪一天屁股下的火堆便会燃起熊熊烈火,将我烧成灰烬。可我并不推辞,既然祖上曾跟随洪武朱皇帝打天下,做过洪武皇帝的护卫,那我今日做了永历皇上的护卫,这不就是命吗?人会认命,那时的我也认命,哪怕是让自己去死的命。再说,能够得到皇上的信任,我已感激涕零,心想就是拼着老命也要尽力护卫皇上周全。护卫总兵做了一个多月,手下兄弟都没认全,我们就被迫离开昆明。

离开昆明时的惨状就别说了。十二月十五日,永历皇上由我贴身护卫,率领文武百官离开昆明,同日到达安宁州。临行前数日,晋王李定国传谕百姓说他在滇多年,与滇中百姓情同父子,如今國事危难,朝廷移跸,难以和百姓同行。唯恐清兵一到,烧杀抢掠,很难逃避,希望百姓们在他还在镇守城池的时候赶紧出城逃难。昆明百姓数年前早已遭逢两次大难,一次是沙定洲乱滇,一次是大西军入滇之乱。两次变乱都屠戮甚重,惨绝人寰。这次又知大祸临头,城内城外顿时哭声四起,四处逃难。真是应了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大乱,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们出城时百姓并未逃尽,还是有许多百姓扶老携幼,跟随大军向西逃亡。

对了,有件事得说说。离城前两日,我正在皇上身边回禀两宫撤离,如何安排车马随从之事,晋王李定国和巩昌王白文选入宫,说昆明城里和附近仓库存储的粮食太多,军队能带走的不足十分之一,想把余下的存粮全烧了,以免资敌。皇上一向优柔寡断,再说朝廷的兵大多是晋王和巩昌王的,大事都由他们说了算,所谓的皇上不过一具傀儡罢了,对他们要做的事一般只能答应。可这事儿上,皇上却不假思索大声说:“不能烧!烧了,清军入城无粮,便会抢掠烧杀苦害百姓!”晋王说:“贵州地瘠民贫,多年战乱,粮食早已搜刮无余,清军粮草只能从湖南、广西运来,路途遥远艰难,清军入滇,积粮不易,我军烧毁存粮,敌军便只能坐等数月,不能饿着肚子追击我军,我军便能有转圜余地。若将积粮留存在此,那就帮了敌军大忙,岂能不烧?!”巩昌王也说:“理当如此,至此生死关头,岂能再有妇人之仁?那不是资敌击我,让我军自绝后路?!”二人说的都很在理,所谓慈不掌兵,军国战阵之事本该如此。这个道理皇上同样明白,但他还是坚持不让烧,还发脾气说:“我大明沦落至此,那是因为失了人心,你们当年起兵造反,不就是为了一口粮吗?如今,我们烧了存粮,那好不容易聚起的滇中人心又要散尽,落下千古骂名,今后还能如何回来?!”见皇上如此坚持,晋王和巩昌王相视愕然,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晋王叹息说:“皇上说的也在理,那就这样吧,皇上说不烧便不烧。”二人叹息摇头而出,皇上转身对我说:“想我入城时,百姓那般待我,可我对百姓无有寸恩,如今又要抛离他们而去。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此时烧粮,和杀人有什么两样?我虽无能,但如此绝情的禽兽之事我实在做不出来!”他说的时候,面色悲戚,双目含泪,弄得我也情难自禁,忍不住和他一起拭泪。

仓皇离开昆明后,大军一路西行,由昆明至安宁,安宁至楚雄,楚雄至大理,次年乙亥正月四日,入永昌府。滇中道路山河险阻,途中一路风餐露宿,很少有能够惬意安歇的时候。皇上自小养尊处优,身高体胖,不耐劳苦,离开马匹和乘舆便很难长久行走。一路上,我只能小心照看,每逢过涧遇险,都得下马离舆,由我小心搀扶。有时过河,便由我将他背过河去。除了照看皇上,我还得照看太后、王皇后、太子和一帮内官、随僚,各种艰辛难以尽说。到永昌府,大家才稍稍安顿下来,安逸居留了四十日。闰正月望,听闻清军迫近,晋王、巩昌王率大军殿后拒敌,皇上行驾又不得不离开永昌,艰难翻越高黎贡山,十八日,入腾越府。二十日,又离开腾越府西行。一路上,护卫行驾的千余名护兵奉晋王之命由将军靳统武率领,他们都是孙可望旧部,只听靳统武一人的话,对护卫皇上并不怎么用心。二十四日,在一个山谷中停歇,刚要扎营,还没做饭,统领杨武的兵马逃来,说后面的各支队伍都逃散了,追兵来得急,估计很快就到这里。于是,大内官马吉翔和内官李文泰连忙催王驾启行,队伍又慌张离开。很快,天便黑了,队伍乱哄哄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山林,虎啸猿啼,道路迷失,不知该往何处去,惊叫之声四起,队伍无法招呼,人员四处走散。混乱中,我只能尽力招呼皇上和太后、王皇后、太子一行,别的人已无法顾及。天亮了,发现根本没走远,一夜乱转,仿佛遇到鬼打墙,又转到了昨日黄昏刚刚离开的老地方。更糟的是,大队人马已走散,贵人、宫女和随行文官所带的财物行囊早已被乱兵掠去,大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再无他物。一行人里,只有马吉翔和李国泰的辎重财物还在。我虽为护卫总兵,但手下的兵丁常年跟随马吉翔和李国泰,危难关头,卫兵们只听从他二人招呼,根本不听我的,所以只有他们的辎重能够保存。一行人失魂落魄,无奈,匆忙整理队伍,随便吃了点东西又连忙起行。当天早晨,孙崇雅的乱兵又追上来,抢掠杀人,落在队伍后面的人都被杀害了。第二天,将军靳统武借口往前方探路,率领他的队伍离开了,从此再也不见踪影。如今,剩下上千人马的队伍里,除了总兵潘世荣带领的少数卫兵外,还有三宫护卫二百余人,但这些人一来只听命于马吉翔、李国泰二人,且平时骄横跋扈但又胆小如鼠,根本不能上阵厮杀。其余便是王驾和一众内官、臣僚、家眷和随行百姓,王驾就此失去护卫,形同赤手空拳,只能任人宰割。为了防备追兵,队伍只能继续狼狈西行。闰正月二十八日,皇上和众人过腾越铜壁关,进入缅国境内。过关时,皇上唏嘘流涕,许多人痛哭不止。这铜壁关,是我大明的西南极边之地。想我大明全盛时,正统年间兵部尚书王骥将军、万历年间上柱国邓子龙将军都曾远征至此,兵锋所指,威震四方。如今,我大明永历皇上竟然狼狈逃窜至此,真是颜面扫地,悲惨之极。

在缅国境内行走不久,缅人使者便来了,要我们丢掉弓箭刀枪,说为了免得百姓受惊。大家都不答应。马吉祥上前和皇上商量,皇上叹息说,“去除吧,剩这点人马刀弓,不过聊胜于无,不如去除以示诚意。”于是,马吉翔传谕尽去刀兵。一行人马在滇缅边境附近进退不得,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边打探晋王、巩昌王兵马的消息,但却一无所得。就这么逡巡了一个多月,最大的事儿就是用所带财物和缅人换取食物,想办法填饱肚子。其间,多亏黔国公沐天波一家世代镇守云南,在缅人土司间有些名望,二十九日到蛮莫后,告知当地土司官思线前来迎接,皇上赐给他金牌及缎帛等厚礼,从他那里换来许多衣食用物,大家才能勉强温饱。逗留蛮莫期间,一行人举棋不定,不知何往,黔国公沐天波、华亭侯王惟华和内官李崇贵前来和皇上商议说,这里已是缅甸边境和我大明接壤之地,所有人众和皇上继续西行入缅的话,恐怕会受到缅王挟制,到时身不由己,任人宰割,不如分成两拨人马,一拨和皇上西行入缅,一拨由众人护卫太子前往缅北茶山,寻找晋王、巩昌王兵马,在当地立足。这样,两拨人马也能互相呼应,如缅王对皇上有所图谋,有太子、晋王、巩昌王大兵雄踞北方,缅王也会有所忌惮。皇上认为如此在理,但王皇后却哭了,说太子年幼,就算是死也要和太子死在一起,实在不忍分离。王皇后一哭,皇上心便乱了,不置可否,三人见状叹息而去,此事只好作罢。如今想来,三人建议在理,如若听从,让太子和三人入缅北茶山,便能遇见晋王、巩昌王大兵,就算皇上被缅王送给反贼吴三桂,晋王、巩昌王、黔国公也能拥立太子,或许能够割据一方,我大明败亡不至如此之速。可是当日情景,想那太子朱慈烜只是一个六岁多的小孩儿,让他离开父皇母后,又让人于心何忍?!转眼又听闻清军入缅境,队伍不得不西行,来到大金沙江东岸。皇上遣使过江,请求缅王派舟来接。等了数日,至二月初二日,船只终于来了,但只有四艘不大不小的客船,根本装不下一行人众。更加可恨的是,见船靠岸,马吉翔、李国泰等人便拥着皇上抢先登船,不等太后、王皇后上船就命开船,急得太后在岸边怒斥皇上说:“丢下老母就走,这算什么话?!”皇上发急,对马吉祥说:“等太后、王皇后上船再走,否则,我就跳下去!”马吉翔这才奉命停船两天,让太后、王皇后和皇上挑选的六百四十余名官员扈从三宫沿江而下,其余九百余人只能从陆路往南行走,途中有人花钱买舟渡到西岸,迁延日久,多日后才在东岸缅境和三宫人马汇聚。

二月十八日,一行人到了井梗附近,缅人阻止不让前行过江。二十一日,得报清军四路追来,皇上和众人商议派遣使者请求缅王放行,结果大家听说缅人残暴,互相推诿,一个都不敢前去。实在看不下去,我便说主忧臣辱,让我去吧,虽死何惧!但我不通缅语,需要一人同行,其中便有一个叫任国玺的人说他通缅语,愿和我一起前去。我和任国玺正要走,马吉翔突然又不讓我们去了,还对众人说我和任国玺二人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家口,此番前去恐怕是借口逃跑,一去就不会回来了。我气急,但却无可奈何。最后,由马吉翔挑了两人,带着皇上致缅王的国书前往缅人王宫。使者见了缅王,出示国书。由于我大明自万历年间后便和缅国没有国书往来,缅王便取出万历年间敕书核对,发现两份国书所盖玺印大小稍有出入,便不信皇上国书,将使者驱逐回来。我大明玉玺早在甲申年间崇祯皇上殉国时为清军缴获,之后相继成立的弘光、隆武、永历三朝都只能另制玉玺,和原来的玉玺自然稍有差异。无奈,黔国公沐天波取出自己的土司印加盖在国书上,再次送给缅王。黔国公印为缅人熟悉,至此才不怀疑,允许众人前行,渡过大江,到达缅国都城阿瓦城附近的井梗城。

三月十七日,先前渡江时由总兵潘世荣带领的一拨人马来到阿瓦城,隔江扎营,人马喧嚣。缅王害怕我们不是来避难,而是来攻掠缅都,于是派大军将我们和对岸营地的人马包围起来,不由分说,将大家缴械。说是缴械,其实无械可缴,早在我们入境缅地不久,兵械就已被缴,这次缴械,不过乘机劫掠财物罢了。除了三宫扈从和部分随行官员,缅王命令将大家不分男女老幼强行分开,分散安置在缅人家中,一家只许安顿一人。一时间,大家妻离子散,哭声震天,所携财物被抢走不少,形同沦为奴仆,惨不可言。混乱中,通政使朱蕴、金翔中和中军姜成德不堪受辱自缢而死。黔国公沐天波大怒,后悔前来此地,闹着要带领大家离开阿瓦,前往孟养,但被马吉翔阻止。在井梗城提心吊胆地待了月余,衣食用度困难,皇上不得不再次致书缅王请求帮助。五月五日,缅王才允准大家离开井梗前往阿瓦城。七日,到达阿瓦城,缅王传谕不让进城,而是将原先由总兵潘世荣带领,从陆路而来被抢掠并分散各处安置的人员聚积起来,和皇上所率的我们这支队伍汇聚,安置在城外一个名叫者梗的地方。那者梗,不过一个小村庄罢了,在那里,大家动手,建了一座由竹篱围绕的小城。在其中,用竹子和茅草搭建了十间屋子供皇上和三宫居住,这便是皇上所谓的行宫。各位文武也自行动手搭建竹屋、茅屋,行走数月,总算又能安顿下来了。之后,缅王赏赐了一些食物、衣服和用品,不过聊表恩义,稍解皇上燃眉之急罢了,但马吉翔、李国泰等人却沾沾自喜,吹嘘说这是缅王感我大明恩德,惧我大明天威,所以进贡甚厚云云。在者梗,缅人听说我大明皇上到来,官民好奇,纷纷前来观看,其中不少人,赠送我们芒果、菠萝、甘蔗、酒水、竹筒、竹箩等食物、用品。我们随身财物虽然大半都已被抢掠或丢弃,但一千五百余人的队伍,尤其是皇上的随行人马,所带贵重财物还是不少,随便拿点金银、玉佩、绸缎,便能换取许多物什,所以我们居住的者梗竹城或者者梗竹村,便成了缅人王都外的一个大集市,每日都有许多缅人来往,日日交易,喧嚣不止。缅人礼教和我大明不同,没有那么多男女之防,前来交易的多是女子。缅人女子性情开朗和善,衣着裸露,嬉笑无忌,一时间,营地绿树生波,天朗气清,暖风和畅,充满欢声笑语,恍惚之间让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行人众,大多以为从此天下太平,酒酣耳热之际,竟把他乡做了故乡。缅地湿热,许多名义上的达官贵人竟也入乡随俗,脱去长袍,和缅人一样身着贴身短衣,赤裸上身和双足,席地而坐,饮酒笑语。还有一些文官、武官,混入缅人女子之中,不顾礼仪,一起饮酒,打闹嬉戏,丑态百出,毫无体统。更有甚者,马吉翔让自己亲随蒲缨任西门都督,负责防守西华门。所谓西华门,不过就是营地西门的一道竹门而已,但防守此门的蒲缨为了帮马吉翔敛财,竟然在那竹门边开了一个赌场,日夜聚赌,连日累夜,大呼小叫不已。一日,一位王亲和一名太监赌斗中发生争执,竟然拳脚相向,扯碎了衣服帽子,蒲缨不仅不加劝止,反而在旁边观看起哄。赌场如此嚣张,皇上也看不下去,一日,派了几名锦衣卫,到西门捣毁赌场。众人见是皇上派人来,给了皇上几分薄面,关闭了西门赌场,但没过几日,又在东门开了赌场,荒唐如故。一日,缅官入营,拜见皇上,离开时见营中各种荒唐,和近旁之人说了几句,叹息摇头而去。缅官说话时,任国玺在旁边。我问任国玺缅官说了什么?任国玺尴尬说,缅官感叹,想不到我大明天朝,众官行止竟然如此,怪不得失了天下,逃难到了这里!各种丑态让黔国公看不下去,便和皇上说应该下谕约束众官,若长此以往,有失天朝上国礼仪,让缅人哂笑轻蔑。但马吉翔说,大家千里跟随王驾来此,吃尽苦头,此时苦中作乐一下也是该的,怎么约束?马吉翔说的倒也是实话。自皇上在广东肇庆被众人拥立登基以来,除了家人和身边不多的几位亲随,他又能约束得了什么人?在者梗,闲着无事,我常和皇上、太后、王皇后叙话。一日,太后和我叹息说,早在隆武二年十月,隆武皇帝在福建长汀罹难后,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世耜,巡按王化澄、吕大器等人在广东肇庆拥立皇上上位监国时,她就反对,说知子莫若母,她知晓儿子性情良善宽仁,优柔寡断,不足以担当国之大事,请他们另寻高明。但他们就是不听,偏要说我大明皇家一脉,如今只剩皇上一人,拼命把他推上大位。而皇上登上大位,其实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谁也管不了,连自己的家人都难以顾及周全,又怎么能约束他人,更何况担当什么军国大事?如今流落到这天远化外之地,前途莫测,最后不过有死而已!太后还和我说,如今,面上看着人多,其实真正关心皇上的没有几人,我是其中一个,但我还年轻,今后遭难时还是要想法活下去,不必跟着她和皇上倒霉。太后和我如此说,让我万分难受。但我早已发过重誓,此生能得见我大明皇上一面,虽死无憾!如今,我不但得见皇上,还和祖上一般做了皇上的护卫,又怎么会抛弃皇上,独寻活路呢?记得太后和我说这番话时,已近中秋节。那天晚上,皇上因为水土不服,足疾发作,在竹楼上痛得大叫,只有我和王皇后以及几位侍者在身边招呼。皇上痛成那个样子,但宫禁之外数十步的地方,马吉翔、李国泰等人竟然在皇亲王惟恭家的竹楼里聚饮,喝酒猜拳,欢歌之声不绝于耳。当时,王惟恭家里有一名广东籍的黎姓女优,歌喉甚好,马吉翔、李国泰让她歌唱助酒。那位女子推脱说,“皇上的宫禁近在咫尺,皇上玉体违和,小女子虽是优伶之人,不敢从命!”她话刚说完,王惟恭对她挥棒便打。想我大明众官,荒唐无耻,连一优伶女子都不如,那个时刻,我更痛感我大明行将就木,再无希望!

我们在者梗待了数月,缅王一次都没召见过皇上。也是,怎么召见皇上呢?名义上,我大明皇上是天朝上国的皇上,但却失了天下,还算真正的上国皇上吗?缅王若和皇上见面,双方该遵循什么礼节?这事儿说起来真是尴尬,让大家都很为难,所以缅王干脆不见皇上,皇上也就不去见缅王,这样大家都能留点面子。转眼到了八月十五日,时逢缅人年节,各路蛮部首领奉命派使节进都朝见缅王,缅官入营,传命让黔国公沐天波为使进宫朝见缅王。临行,大太监马吉翔和黔国公说,进宫不可失了我大明天朝威严。黔国公看不起马吉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身而去。回来后,黔国公面见皇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皇上,为皇上憋屈!原来,黔国公出身沐家,世代镇守云南,平时体统何其尊贵,如今又作为大明使节去见缅王,但进了缅王宫殿后,被命和众多蛮邦首领一样,去除大明衣冠,穿上蛮人衣帽,脱去鞋子,叩首伏地,以臣子之礼觐见,如此折辱,岂堪忍受!可又能怎么样呢?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我们早已被拔掉了牙齿和爪子,还是虎吗?这件事儿不过明示在缅王心里,我们一行和那些蛮邦之人一样,都是他开恩收留的臣下之属罢了。黔国公已无奈受此折辱,但马吉翔平时和他不睦,此时竟然还落井下石,让人上疏弹劾,指责他有辱国体,应当治罪,只是皇上爱惜黔国公,不予理会。九月稻熟,缅王派人送了几车稻米过来,由马吉翔分发给众人。马吉翔分发得很不公允,私下多分给自己的亲戚随从,他们分得的稻米比三宫之属还多,众人多有不满,但畏惧他的威势,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只有我义愤难忍,怒斥他说,我知你贪财如命,营地里只有你的财物最多,如今,有那么多财物你还不满足,竟然还贪这么一点稻米!如今大家落难,哪天死都不知道,你还贪这些东西,哪日死了这些东西要留给谁来享用呢?马吉翔大怒,便招呼他那帮爪牙弄拳挥棒来打我。可叹我虽为护卫总兵,手下却没一人招呼,那帮对马吉翔平时有气的人也没一人敢帮我,再加上我当时染病,发烧腹泻,体虚乏力,就被数十人打翻在地,还被他们用大棒打折了一条腿。后来,还是太后过来,喝退那群爪牙,我才捡回一条命,被人抬到竹楼安歇。皇上来看我,好言相慰。面对皇上,我痛哭不止,说自己祖上护卫过洪武皇上,如今父兄家人尽皆死难,我孤身一人,又遭逢此难,残躯如此,今后再难护卫皇上了。皇上泪流不止,说你今后若有了家室子嗣,朕准你代代子孙都可入宫护卫!皇上涕泣而去,我却愈加悲伤。那时,我知皇上说的不过一句空话,他自己家人子孙的性命都危若累卵,他日树倒猢狲散,大明便将彻底灭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使我能成家,有了子孙,又怎么可能代代入宫护卫?

九月末,晋王李定国使者到来,奉上晋王书信。信中,晋王问说,我有三十多个奏疏,不知皇上收到了没有?如今,皇上在缅王那里如何?我恐怕皇上身边诸臣但图安乐,没有什么谋议,缅王不可信任,在他身边实在危险,可有什么谋算,能够脱离险地?读罢晋王书信,皇上感伤不已,但对如何回书,却是犹豫不决。后来,也只好草草回复,只不过在回书中多加了些对晋王的感激勉慰之语。那时,黔国公也曾进言皇上,应该起行离开缅王,前往缅北寻找晋王,不该在处此危地,任人宰割。但那时众人早已安逸日久,都不愿离开。再说,马吉翔反对,说晋王率兵迎击清军,大军行走不止,踪迹不定,该往何处去找晋王?还有,众人要走,缅王会让走吗?他若发难又该怎么办?其实,大家都知晓,马吉翔此时早已得罪了众人,如若见了晋王,他担心大家和晋王说他的不是,晋王性烈如火,到时一怒,必定会杀了他。马吉翔不让走,大家便走不了,只好继续留在者梗,浑噩度日,混吃等死。转眼到了岁末,者梗营地钱财只出不进,众人生计日渐艰难,马吉翔、李国泰来找皇上说,快过年了,大家都想过个好年,可金银钱财早已耗尽,臣僚官佐们好久没发俸禄,没有粮米,有的大臣已经三天没有生火做饭了,请皇上想想办法,好歹给大家发点钱粮。皇上大怒,破口大骂说,“这个鸟皇上是你们让我当的,不是我想干的。如今我大明还剩什么?不就还剩这块宝玺吗?你们要钱,我有什么钱?值钱的就剩这块黄金玺印了,你们要钱,就拿去吧!”说罢,皇上把金玺狠狠扔在地上,让掌库太监李国用把它凿碎,分给众官了。李国用跪地叩首说:“罪臣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纵有万死,臣也不敢碎我大明国之重宝!”李国用还在痛哭,但马吉翔、李国泰二人早已厚颜无耻地拿起金玺出去,把它凿碎,分给众官了。自然,他们二人分到的是最大的两块碎片。分给我的是指头大小的一片碎金,面对那片碎金,我看到的是我大明早已破碎的山河,于是,我推辞说:“我邓凯对我大明没有尺寸功劳,就算饿死也不敢受领这份福禄!”我在挨饿,许多人也在挨饿,常以果蔬充饥,数日才能吃到一点米粮,但马吉翔、李国泰他们却还在大吃大喝,营地东门的赌场也还照开,累日喧嚣。说是众官艰难,其实自来到者梗,马吉翔、李国泰二人的辎重本就没有多大损失,他们又大肆敛财,众人本就不多的余财都被二人搜刮殆尽,连皇上的金玺也被他们弄碎分给众人,最后又被他们以粮米交换弄进了自己的库房。除了权柄,他们还用他们库房里的财物綁架了众人,在者梗,他们二人才是真正的皇上!更加荒唐的是,在者梗,我大明早已名存实亡,二人竟还忙着卖官,并且依然还有人买官。早在肇庆、安龙、昆明时,二人就在卖官,但凡有得官者,无论大小虚实,都自称他们的门生。在者梗,他们又卖了不少官,世事荒唐,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虽然没有俸禄,但许多人依然愿意买官。在者梗,邓士廉行贿二人,升任吏部、兵部二部尚书,可这二部尚书,手下没有一个兵,一名吏,真是可笑!马吉翔的弟弟马雄飞和他沆瀣一气,升任都御史,可此人自己都不清楚都御史这官儿是用来干什么的。马吉翔的女婿杨在守为人还算正派,私下和人说他也痛恨马吉翔的所作所为,但大小事情还是要向马吉翔请示,也被马吉翔封为大学士,准许入阁办事。可是在者梗,哪里还有什么内阁,还有什么阁事需要商办?

转眼到了辛丑年二月二十八日,一位缅民入营觐见,他带着巩昌王白文选的密奏书信。信中,巩昌王说思念甚切,很想率兵打过来,接回王驾,但又害怕进兵太急,逼急缅王,以致缅王加害皇上,所以只好大兵缓进,希望缅王送归皇上方为上策。皇上感激地答书,说他也思念巩昌王和晋王,日夜想要回到他们身边。那时,巩昌王、晋王各自率领数千强军,一面抵挡清军,一面进兵阿瓦,想要迎回王驾,也是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皇上给巩昌王回书后五日,巩昌王大兵进击大金沙江东岸,距离行在只有六十余里。巩昌王缺乏舟船,只能搭建浮桥,但被缅军水师破坏,清军又在后迫近,无奈只能退兵。此时,营地里生计艰难,听闻巩昌王大兵将至,人心思归。曾有数名官兵,密谋杀死马吉翔,带领皇上和太子夺路逃亡去追寻巩昌王,但被马吉翔察觉,将那几名官兵乱棒打死。之后,又有人议论如何离开者梗,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大家只能继续在者梗苟延残喘,迁延时日。转眼,便到了五月二十三日,缅王宫廷发生剧变,缅王莽达喇被弟弟莽猛白发难掌控。听闻缅王妃曾哭请莽猛白说,你自为王,但请留我们性命,我们将出家奉佛,为僧为尼,以度残生。但莽猛白不许他们出家,而是将他们囚禁,过了数日,便将王兄、王嫂和兄长子孙投江杀害。之后,莽猛白遣使入营,让皇上派使入宫,庆贺自己登基。皇上流涕,说想不到人心丧乱,人伦毁坏,在缅地也是如此,因此对弑君杀兄的莽猛白极为不耻。但寄人篱下,他也只好听命遣使朝贺。朝贺就得有贺礼,可我们早已坐吃山空,连每日三餐都极度艰难,又哪里拿得出什么贺礼?缅人没有得到贺礼,便对我们恶言相向。

七月十六日,新缅王又遣使入营,让我们过江议事。知晓新缅王残暴,众人都不敢过江,只能借故推辞。两日后,缅使又来,哄骗大家说,“此行没有别的事,不过就是你们在我国居留日久,有许多事需要商量。新王登基,需要和你们一起商定一些事情,双方一起喝咒水,立下盟誓,从此永不背离。你们去了,也好解决你们的吃穿之事,还方便今后互相来往贸易。如果你们不去,就和你们断绝交往,让你们自生自灭!”黔国公以我大明为天朝上国等一通理由驳斥缅使,但缅使威逼利诱,大家明知有诈却也只能答应。于是便商定由黔国公沐天波和马吉翔、李国泰率领大家过江前往。因为我自前一年九月被马吉翔的爪牙打折腿后成了跛足,行走不便,便留下我和十三名内官看守宫禁。其实,此行使者并未让所有人都去,但众人见有黔国公、马吉翔、李国泰三人带领,以为不会有事,并且又能饱餐一顿,便纷纷争着前去。十九日晨,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起行,但其中的两三百名护兵,手里连根棍棒都没有。三日后,我们才知晓十九日这天中午发生了什么。当日中午,他们刚刚到达江边营地便被三千缅兵包围。缅兵先派人进去,将黔国公从人众里拉出来,再将其余一千余人以三十人一堆围定,捆上手脚,准备屠杀。可叹上千人中,只有总兵魏豹、王升、王启隆抓起身边柴棒奋力反抗而被杀害,另外还有一个小名唤作来安的十三岁皇亲小子,对准备捆绑自己的缅兵说,你过来,我有金子给你,缅兵靠近,他便掏出怀中小刀,将那名缅兵刺死后才被杀死,其余人众,包括马吉翔、李国泰、

马雄飞、李崇贵、李国用、任国玺、潘世荣、王惟恭、蒲缨、邓士廉、邓居诏、王祖望、丁调鼎、杨生芳、裴廷谟、齐应巽、龚勋、吴承爵、安朝柱、刘相、刘广银、邬昌琦、宋国柱、李茂芳、沈犹龙、杨强益、张伯宗、王自金、陈谦、张拱极等数十名文武官员都未及反抗,全被缅兵杀害,尸体尽数丢入大江之中。黔国公沐天波见缅兵开始杀人,愤怒已极,乘其不备,抽出身边缅兵佩刀,大呼着杀入重围中,想要解救他人。缅兵围住他,他奋力格杀九人后才被杀死。缅兵杀害他们后,另一队缅兵才来围捕我们。他们蜂拥突入营地,在里面搜刮财物女子。他们突入营地时,我们毫无防卫,只能任由他们肆虐。营地中哭喊之声四起,我只能持棒守在皇上身边。危急之中,皇上大哭说不愿受辱,准备和王皇后一起自缢而死。我在旁哭求说,“皇上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太后还在,弃她而去,这是不孝;我大明尚有晋王李定国、巩昌王白文选、延平王朱成功在,他们还在,我大明就还不算完,我大明还在,皇上死了,便是弃国,这是不忠;这不忠不孝之事,皇上绝不能做!”皇上听我这么说,才打消自尽的念头,痛哭苟活下来。营地中人们还在呼喊哭叫,过了不久,缅使入营,大呼说,“停下!停下!别害皇帝和黔国公!”缅兵这才罢手。见了缅使,我们才知晓早晨前去喝咒水的大队人马已经遇害。缅使如此呼叫,是因缅王早已定策,除了皇上家室和黔国公沐天波,他要把我们全都杀掉。缅兵收手,营地中的混乱终于慢慢止歇,但早已尸横满地,一片狼藉。缅兵杀人抢掠时,皇上的两个贵人、众多宫女和诸臣妻女不甘受辱,纷纷在营地中的一片芒果林里自缢而亡。走过那片芒果林,惨状不堪入眼,只见许多女子衣服不整,像巨大的果子一样悬挂在树林之中。除了被逼到皇上所在竹楼上的王皇后、太后、内官和我在内的二十余人外,营地活着的还剩二百余人。缅人将所余之人全都迁到原先黔国公住的一座竹楼之中,派兵围住,其余兵丁扬长而去。缅人走了,大家惊魂未定,楼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嚎哭。三日后,附近寺僧十余人送饮食过来,对我们好言宽慰。向他们打听消息,我们才知三日前过江饮咒水的千余人已在当日中午全都遇害。寺僧还说,死的人太多,这几日,寺里僧众都在做法事,为他们超度亡魂。

过了数日,缅王派人来修好了原来的房屋,让皇上和剩余人众聚在数间竹楼里居住,还送了许多铺盖、衣物、粮米和银钱,日用无缺,但皇上和众人无心享用,营地里依旧整日悲戚。使者过来说,我们王上也不想害苦你们,可是你们李定国和白文选两路大军在我们境内四处烧杀抢掠,民怨沸腾,只好这般做了。使者的话自然是借口,但以常理推测,晋王、巩昌王两路兵马明面上是我大明兵马,但其实已和流寇无异,就如当初孙可望率领他们入滇时,粮草缺乏,又没有贡赋供给,便杀掠滇中民众,有时甚至屠城,在缅国境内,他们自然也会这样。可这,也不能成为缅王害苦我们的理由。面对如此惨事,再加之缅地暑热难耐,皇上病倒卧床,宫人和众官所余子女家眷也茶饭不思,纷纷病倒,每天都有病死的人。缅王派医者来营,为皇上诊治,施以汤药,皇上稍有起色,但不久又再次病倒。众人在暑热、悲戚和病痛中度日,转眼便从夏至冬过了数月,病亡之人已经过半。老天垂怜,我没患病,被马吉翔爪牙打折的断腿也已逐渐恢复,虽然跛足,但行走已经无碍,便忙着照应众人。每逢有人病亡,都有附近寺僧过来超度。缅人葬俗,都是将亡者烧了,骸骨抛入江水。那段时日里,我每隔数日,便和寺僧一起架柴搬尸烧化尸体,收拢骸骨抛洒入江。烧化尸体和抛洒骸骨时,缅人僧众唱诵超度经文。他们唱诵时,我强忍悲戚学着他们唱诵,最后,竟然也学会了他们唱诵的两段经文,有时,连在梦里都会唱诵。他们都是身死异乡的大明子民,可是,我大明已亡,即使不亡,也是一个饱受饥荒、战乱蹂躏的国度,而缅地同样如此,世界之大,唱诵时,我不知该超度他们投胎转世到哪一方国土,只能在心中默念几声“南无阿弥陀佛!”十一月十八日,皇上又召我入宫,对我说:“太后病了,天意如有不测,还得劳苦你把太后的骸骨带归我大明故土。我若不测,也得请你如此劳苦!”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含泪点头。皇上又说:“那时不知道白文选如此忠心,不时有书信、口信带来,情辞恳切,他功劳那么大,可我只封了他个郡王,没封他亲王,真是有愧于他!”我心里想说,我大明沦落至此,一个亲王或者郡王,都是有名無实,白将军心里又怎会在意?但这话我说不出口,只是点头赞同。皇上又说:“这皇上我并不想做,早在十余年前他们拥立我的时候我便不想。都说皇上英明神武,我哪有什么英明神武,只不过想做个富家翁,一生多行善事,衣食无缺罢了,可时势难违,身不由己,还是被人推到了我大明天子这个位子上。白文选、李定国他们如今是忠心,我虽愚蠢,可我也知晓,我大明气数已尽,他们生性桀骜,手握兵权,如我华夏真能复兴,他们也会废了我,自立为帝,天下依然会改朝换代。我还真心希望如此,到时便由他们废了我,这皇上谁爱当我便让与谁去,只求他们能心存一丝善念,留我和家人性命。”对皇上这话,我无法作答,只能默然。皇上又叹息说:“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想我入滇黔时,滇黔百姓忠厚质朴,待我甚好。行在和大军入滇黔,他们供给银钱用度多年,实在有愧于他们。如今,不知他们是否会过得好一点?”皇上这话情真意切,让我感动流泪。我说,“当年王驾离滇都昆明时,晋王、巩昌王要烧粮库积存,皇上不让烧,便是救了许多百姓,他们一定会感念于心。”皇上宽阔而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说:“这事晋王、巩昌王或有不悦,他们有他们的顾虑,可如今想来,我自知庸弱,但这却是我此生做得最问心无愧的一件事!”说完,皇上忍不住流泪,我赶紧好言安慰。皇上说:“我没事,劳驾你再去看看太后。”我便辞别,前去看望太后。太后虽然病卧在床,但见我进去,便要起身,我忙近前问候,但太后还是请我扶着起身了。没办法,到了晚祷时刻,只要还能动,太后必要起身,跪地念诵她的晚祷经文。早在十余年前,太后、王皇后便在广东肇庆请西洋教士卜弥格施洗,皈依天主。那时,皇上还给西洋教皇写过一封国书,说愿皈依天主,请天主护佑我国,并请教皇派兵相助抗清复国。国书由教士卜弥格携带,乘船泛海送去给西洋教皇,至今未得回音。皇上说举国皈依天主,不过空话罢了,那时他便痛感朝廷力弱,不足以对抗清军,想要得到一切可能得到的相助,哪怕那个卜弥格口中的西洋教皇国远在海外天边。入滇后,皇上又敕封离这里不远的盘龙寺祖师崇照禅师为“大慧禅师”,并在盘龙寺中刻石立碑为证。皇上此举,是因盘龙祖师为滇中高僧,圆寂后肉身不化,供奉至今,皇上预感大明和自己行将覆亡,像一个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切漂浮之物。可那盘龙祖师是一位数百年前的元代高僧,和那海外天边的教皇一样,怎么能保护得到我大明?可西洋教士卜弥格的洗礼和教导还是帮助了太后。从此,仁慈的太后更加坚韧,她心里装着两个国度,一个是我大明,一个是天主的国。我不知晓那天主的国是个什么样的国,但从三年多前离开滇都以来,众人惶恐,唯有太后无论何时,总能神志安定,处惊不乱。或许,太后早知我大明将亡,皇上和任何人都无力回天,但她心中早有一个想去,也相信能去的国,一个据说华美慈悲、永存的国。

十二月初,晋王李定国率军进抵江东,准备攻击缅人王都阿瓦城,逼迫缅王送归皇上。初三日下午,缅官入营来见皇上说,“明军迫近王都,我国发兵抗拒,很快就从这里经过,我王命你离开这里,以免大军经过惊扰到你。”刚说完,便有上百缅军冲进营地,不由分说将皇上连同他坐的竹椅抬起便走。见状,我忙冲近皇上身边,缅兵阻挡不让跟随,我便怒声痛斥。缅官认识我,知道我是皇上贴身的亲随护卫,便让缅兵不再阻挡。就这样,皇上和我离开了居留三年有余的者梗营地,只听后面哭声大作,其余人等都未及跟随。离开后,除了稍事休息,一路连天累夜往东北方向急行,三日后,已离营地五百里。当日天黑,连夜渡河登岸,岸边有数十名兵丁,但几乎不作声,偶尔呼喝,一听是我大明中原之声,夜色昏暗,不知他们是谁的军兵。登岸后继续疾行,约二更天,到了一座大营,营中有灯火,一看旗号和官兵衣着,已经进了清军营帐。我的心头一黑,以为命运的最后谜底已然揭晓:我大明、皇上和我,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刻。

在营中,清兵安置皇上入住一个营帐,外有数十名清军看守。我想入帐,但被清军喝开。我在皇上营帐外十余步的地方痛哭,清兵也不理我。连日疾行,我也疲累至极,只哭了一阵子便昏沉睡去。那一夜我该为皇上忧心才是,可说来惭愧,那一夜我却睡得无比踏实安稳。或许,即使在梦中,我都知晓,从那一夜开始,我从幼时便萌发的,护卫皇上的梦想已然终结。那是多么灿烂,又多么沉重不堪的一个梦啊,在那个夜晚,这个梦的最后行程中,我飞向群山,飞过千江万壑,飞向我的故乡江西吉安。在故乡的村庄和田野里,我又飞起来,腋下生风,脚下出云,全身都被风云包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我好奇自己为何那么轻?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一只雪白的鸟儿。

天色微明时,我醒了,发现身在营帐中,身上盖着一条毡子。一名瘸腿的老兵走过来,说,“你醒了?”说完递过来一块白面饼。原来,是他看我瘸腿,又在帐外睡过去了,便把我弄进营帐,把他的毡子给我盖上。我致谢,老兵说不用,叹息摇头离开。吃过面饼,我出帐外,看到旁边那个营帐外有众兵护卫,就是皇上住的那个营帐。我不知道皇上醒了没有,或许,昨夜,他也和我一样做了一个好梦。或许,他的好梦还没醒,我不想前去打扰。我在营地里走了走,没人理我,他们只是简单招呼,不让我出营地。无论如何,皇上还在,我又怎么会出营地呢?此时,对性命,我只存着一缕残念,皇上走的时候,我便一起走。轻松转悠了一会儿,看着薄暮渐散,晨霭如血如金,想着皇上也该醒了,便走到皇上营帐外十步之遥的地方,伏地叩首,匍匐靠近。卫兵也不拦我,只是不让进帐。营帐的幕帘低垂,我便在帐门处问安。皇上应答,声音慵懒,带着一丝轻松。我对皇上说:“微臣邓凯,泣告皇上,天命至此,请皇上自决,我自随之,也好成全老臣有个死的地方!”良久,帐中说:“知道了,从前朕要死,你说还有国在,家在,说什么不忠不孝,此时却来劝朕自决。天命至此,朕知自有一死,只是此时太后还没有消息,朕不能死。况且洪承畴、吴三桂世代受我大明皇恩,没有大清皇帝之命,他们此时不会害我母子,你不用着急,朕还没到死的时候。”皇上几句话让我清醒过来,皇上和我都还没到死的时候,既然某日必死,不到那日,确实不用着急。两日后,太后、王皇后、太子,和数十名内官、宫女、咒水死难众官遗存家眷也被缅兵送来。他们刚到军营,清兵便围上去,嬉笑哄抢,拖拉而去,最后只留下太后、王皇后、太子和几名小内官、小宫女,还有我这个跛足护卫一起照料皇上。我哭着面见太后,她面色淡然,应是厌恶这丑陋的人间,和我说她和皇上不过有死而已,有机会,请我自便离去。她还说我已尽忠,她和皇上不想牵累于我。我说,“臣为君死,我自然要和太后、皇上一起死的,不会离去。”太后说,“你会活下的。”然后,太后就不再多说,只是闭目祷告。此时,我已知晓,我们就在吴三桂的大营里。但吴三桂无颜面见皇上,只是让人问候。十二月九日,吴三桂拔营起行,全营里无论满人、汉人,尽皆剃头垂辫,只有我们数十人,鹤立鸡群,形单影只,身着我大明华夏衣冠。皇上皓面如月,长发垂腰,长须过胸,乘坐于肩舆之上,护卫清兵都以礼相待,因为他们知晓,他们护卫的是大明最后一位皇上。太后、王皇后、太子和我,以及別的人都骑马,行程也很宽松,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就如游玩一般。一路饮食很好,每日都很丰盛,用的都是金碗银筷。我知晓,这是吴三桂能对大明和皇上尽的最后一点善意或者说虚情假意了。

后来知晓,十二月初九日起行那天,吴三桂已飞马传书清廷:永历皇上已被擒获。从缅入滇,入昆明,路上走了三个多月。三月十二日清晨,天色微明,皇上入昆明城。城中静寂,悄无人声,全城百姓大多还在安睡。走过篆塘河一座河桥时,一匹马发出嘶声,一只雄鸡跟着长声啼鸣,突然间全城鸡鸣犬吠,一城人跟着全醒了。许多人出门观看,看到皇上高坐在乘舆里。百姓认出皇上,知道皇上被清军抓回来了。有人啼哭,很快,全城沸然,都知道皇上落难了,一时间,全城哭声不止。我知晓,那或许是我大明百姓最后一次为皇上和我大明哭声大作了!此事过后,篆塘河上皇上路过惊起鸡鸣的那座桥就被昆明人称为“鸡鸣桥”。事后多日,清廷发布的诏书传来,我才知晓我们回城的同一天,朝廷已诏告天下,诏书中说:“念永历既获,大勋克集。士卒免征戍之苦,兆姓省挽输之劳。疆围从此奠安,阖闾获宁干止。是用诏告天下,以慰群情。”是的,变天了,彻底变天了。我虽曾为大明臣子,但今日已经知晓,皇上和我们当日的惨事,对天下却是幸事。皇上被虏,我大明再无余续,尘埃落定,天下归属大清,眼看着历经数十年的干戈之苦就要逐渐止息了。同时变的,还有大清的天下,我们逃离昆明,时在大清顺治十五年,我们被虏回昆明,大清朝廷发布诏书却已在当今圣上康熙元年。也就是说,这时顺治皇帝已经驾崩了。天意难测,顺治皇帝派吴三桂入缅追捕我大明皇上,可当我大明皇上被获,由吴三桂押解入滇的路上,他却在当年正月驾崩了,年仅二十四岁,走得比我们皇上还要急促。

入滇都昆明后,皇上和我们被圈禁在信恩坊的一座大宅子里面。听说,那座大宅子原来的主人在皇上和我们入滇前两年,就在蒙自土司沙定洲叛乱的时候被杀了,皇上入滇后,就把这栋宅子恩赐给了崇信伯李本高。皇上三年前离滇赴缅时,李本高一家和我们一起逃难,全家都死在路上了。如今,这栋宅子空着,就把我们装进去了。宅子虽大,但却是一处凶宅,寒鸦鸣树,落叶满阶,杂草满地,荒凉不堪。在李本高宅,每日膳食也很丰盛,但我们每个人都知晓,吴三桂只是在等待着朝廷对皇上的处置诏书,而大清是不会放过我大明最后一位皇上的性命的,我们在这里不过是待宰羔羊罢了。四月四日,十余名清兵进来,气势汹汹,大家以为他们要来带走皇上,没想到他们只是来带我出去。当初我在江西老家吉安一带举兵抗清,纵横九县之地,杀掠官府、清军,身负成百上千条性命,是当地官府悬赏海捕的“贼首”,我估摸,如今他们是来拿我归案,即将取我性命了。我原是要护卫皇上到最后一刻的,无论如何,皇上死的时候我便会和皇上一起死;可是,如今我却只能死在皇上前面了。无奈,我只好请他们稍待,容我和皇上、太后、王皇后、太子叩首道别,他们只是掩面流泪,一言不发。起身出了宅子后,他们把我带到一位满人将军面前。那是满洲镶黄旗的一位将军,他问我是不是江西吉安府那位邓凯?我说是。他笑了,说,“那就对了,我们在江西吉安打过仗,只是未曾谋面,你的名声好大呀,我还记得你的脑袋值五千两银子!”我昂首挺胸说,“将军,如今这五千两银子是你的了!请将军行个方便,让我速死!”那位将军笑说,“可惜晚了,如今我大清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的脑袋已经不值钱了。我已秉明吴三桂将军,如今,你是我的家奴了。今日,我便启程回北京探家,听说你忠义牢靠,便请你做我的随行护卫,你也可顺便到京城看看。今后如果我高兴,也可以放了你。如果你不愿,你也不能回到你们皇上身边了。吴将军有令,如果你不从,就让我当场杀了你!何去何从,请君自决!”他说完,就见他身边数名卫士怒目相向,手抚刀柄,作出要拔刀的样子。我心念电转,想过许多种死法,就是没想过这样的死法。最后,我还是屈服了,因为心中还有一丝残念未了:我记得,皇上曾和我说,要我收他和太后的骸骨。

满洲将军让人牵来一匹马,弄来一套护卫的衣装,其中还有一把佩刀。我抚摸佩刀,从三年前在缅地被缴械以来,我就没摸过刀了。那位满洲将军笑说,“放心用吧,用人不疑,既然让你做我的护卫,怎么能不给你佩刀呢?再说,你们大明如今真的玩完了,再给你多少把刀,你也杀不了我,就算你杀得了我,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于是,我便和那位满洲将军上路了。四月二十五日,行到贵州关岭驿站,当夜梦中,突然看见皇上白衣飘飘,披头散发,前来看我,似乎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一声,飘然而去。我从梦中惊醒,心知皇上已经驾崩,忍不住痛哭失声,惊醒了身边众人。满洲将军问我何事?我大哭说,“我大明皇上驾崩了,他来梦中和我道别了!”将军说,“梦中之事岂可当真?!”但我再也无法入睡,想起在缅甸者梗行宫时,皇上曾对我说,太后和他走后,请我为他们收敛骸骨,携回故国安葬。我想,皇上夜入我梦,一定是想托我这件事,但他怕我为难,便又什么都没说便走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放声痛哭,弄得大家一夜不得安宁。次日,我向将军说明此事,请他放我离开,返滇为皇上收骸骨,如果不允,便请将我杀死。满洲将军感叹一番,说,“你去吧,马和刀都归你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家奴了,何去何从,君可自便。”走时,将军还让我带了十两银子和一些干粮。我没想到,我抗清,护卫我大明,和满人有着血海深仇,但自从入滇、入缅、返滇,待我最好,给我最大实在恩惠的人,到头来竟然会是一位素不相识的满洲将军。

赶回昆明时,已是五月初十日。一进城,便见城中气氛肃然,许多街巷之间还飘荡着香烛纸火的余烬和气味,一打听,皇上果然已在四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我此前抵达贵州关岭驿站的那天正午驾崩。听人传说,处死皇上的大清圣旨到时,吴三桂说要把皇上斩首,但大清将军爱星阿和一众满人将领都反对,说皇上毕竟是我中国的皇上,身份尊贵,不该如此死法,后来才将皇上和太子弄到五华山脚的一座小寺庙——金蝉寺内,由卫士用弓弦勒死。一同勒死的,还有皇亲王惟恭仅余的一个儿子。金蝉寺坐落在菜海子东畔一个小山坡上,昆明人常在那里卖篦子,自从皇上在那里被害死后,昆明人就把那里改叫“逼死坡”。之后,他们让昆明知县聂连甲带领员役把皇上和太子三人装殓入棺,抬到北门外的苏家塘用柴薪焚化,随行清兵捡了一根皇上的大骨带回为证,其余骸骨便丢弃在苏家塘乱葬岗,不许官民收敛。

听闻如此,我又痛哭。我知晓,我此生最后该做的一件事还没做,就是死,我也得去做。当日黄昏,我就请人指点,夜里来到苏家塘乱葬岗。没想到,已经有几位僧人在我之前来到那里,其中还有一位老僧,就是普慈师傅。我们一起在余烬之中收敛骸骨,只收敛到了许多零碎小骨,全都装进一只锦囊。收敛时,他们唱诵超度经文。我也唱诵超度经文,但我唱诵的是在缅甸者梗行宫大金沙江边时和缅人僧人学会的经文,和他们唱诵的相似,但音调又有不同。普慈师傅听了听,看看我,但只颔首示意,什么也没说。当夜,我们就入城,在鸡鸣桥登船,沿篆塘河入滇池,靠岸,登太华山,把那只锦囊装入一只瓷罐,葬入太华寺后山的一片塔林之中。

当夜,明月当空,山海苍茫,坐在塔林中,我不忍离去。普慈师傅过来问我是谁,为何能唱诵缅人唱诵的经文?我和他说我是邓凯,简略说了我的过往之事。普慈师傅合十念佛,说没想施主会有如此奇特际遇。普慈师傅问我今后欲往何处,我说我的路已到尽头,再无去处。普慈说,“路非实有,也非实无,路在心头,心头无路便无路,心头有路便有路。若你心头有路,你看这月下山河大海,上下十方,哪里不是路?”太华寺居留数日,普慈师傅回昆阳普照寺,便带我回了昆阳普照寺。

朱施主,之后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在昆阳普照寺,普慈师傅为我落发剃度,为我取法名护念,将我安置在寺后这个偏僻小庵之中。初时,我不愿守戒律,用那满洲将军送我的十两银子、那匹马、那身护卫衣装和那柄佩刀换了数十坛浊酒,躲在这偏僻小庵中日日痛饮,日日歌哭,成了这寺里出名的疯和尚。寺中僧人对此颇有不满,但普慈师傅百般回护,众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任由我在这庵中胡闹。普慈师傅知晓,我心里集聚的块垒太多,暂时只能由那浊酒来浇。

一日,普慈师傅入庵见我,问我闹够了没有?说我再这样喝下去,便把自己喝死了!我说我早就该死,该死的几回都没死,现在只想速死。普慈师傅说,“你已为僧,把自己弄死也是犯了杀戒,此为佛门大戒,当下阿鼻地狱。何况,你这命是当年杨廷麟尚书救的,他若不让你出城,那时你便死了;你这命还是马吉翔救的,当年他不让手下打断你的腿,你便不会跛足,便会去喝咒水,那时便死了;你这命还是永历皇上救的,他不让你为他收骸骨,那时你便死了;你这命是那满人将军救的,他不放你回来,那时你便死了;你这命还是我救的,五华山安葬永历皇上那天晚上,我不去和你说话,把你带走,那时你便死了;你这命还是太后救的,你曾答应为太后收骸骨,如今太后随满人入京,还没消息,若无此牵念,你也死了。那么多人救了你,你的命便不是你的命,此中玄机,你当好好参详,若就这么胡闹,把自己糟蹋死了,此生便又白白错过,糟蹋了此生来世上这一遭。你自己这条性命,你当好好参详,此生从何来,向何去?你这条命没了,你自己还是什么?若你不惜自己这条命,要糟践这条命,我也不留你,你想去哪里,还能去哪里,便自己去吧!”

我知晓,普慈师傅是下逐客令,但也是来救我。那时我已无生念,但又不甘把自己喝死。毕竟,身为僧人,那样的死法不仅犯戒,还死得太过窝囊。于是,我开始戒酒,但还是住在小庵中,以种菜读经度日。在这里,我成天思忖普慈师傅对我棒喝的那些话,有时想得发狂。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不知何故飘零到这里的一个孤魂野鬼。我住的小庵很少有人踏足,因为小庵后面是山林,山林中隔着一条小山谷,山谷的左边是坟地,埋百姓,山谷的右边是塔林,埋和尚。除了节日扫墓和有人落葬,人们忌讳踏足坟地。我不忌讳坟地,因为见过的死亡太多,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半个死人。我常去林子里转悠,既到谷右塔林,也到谷左坟地,在塔侧和坟前溜达打坐,一坐便是大半天。普慈师傅说,“向死而生,向死而坐,也是一种很好的修行。知你想死,不怕死,可你如今入了佛门,杀了自己也犯杀戒,沦落地狱苦海难得解脱。如今你就在这里苦修,苦参何为生,何为死。在你生前,你是谁;在你死后,你又是谁?”我不关心这是不是一种修行,只是在塔側坟前,我的心才能慢慢安静下来。有时,我也忏悔,无论如何,我也亲手杀过上百人,有满人,也有汉人,他们和我一样,也曾有过父母亲人。这么一想,我邓家家破人亡之恨便也慢慢消停下来。其实这样的恨意早在来此之前便已消停了不少,因为见过了太多的人间惨祸,贵如皇上一家都尚且如此,我又何恨之有,恨之何用?除了坟地和塔林,我还常到山谷尽头的一面石壁下打坐。那面白森森的石壁如同刀削斧凿,壁上挂着一叠吊水,飘扬激荡,水声永不止息,一如我曾愤恨激荡的心意。我常在那里一坐便是大半天,有时暴雨雷鸣都不能阻止。普慈师傅和我说,“你现在的心绪就像这叠吊水,悬在空中,任狂风吹拂,躁动难安。但水总有落地的时候,落地之后旋转,旋转之后奔流,最后流入山下的滇池,再从滇池流入大海,在大海之中融入造化。你什么时候看破这叠吊水,喧嚣处听闻无声,无声处听闻惊雷,面对吊水,喧嚣与寂静俱无,一心澄明,心得安乐,你便可下山。”

说来惭愧,从那时起,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未能把那面吊水看破,也不能把过往之事视同云烟。只是,时序变迁,这里天高云淡,滇池烟波浩渺,加上寺庙晨钟暮鼓,数年过后,我当年悲苦狂乱的心绪已然平静。一日,普慈师傅让我陪他下山,出去走走。我又到了太华寺后山塔林,在皇上的埋骨之地流连片刻。我又用缅人僧侣的腔调唱诵超度经文,普慈师傅说,“不必如此了,皇上和太子早已转生,如今他们该是五六岁孩童了,只是人海之中,即使和他们相遇,你不识他,他不识你。”在那里,我又想起皇上托付收太后骸骨之事,但早已不再挂怀了。太后、王皇后在皇上遇难后,便随另一位满洲将军起行,奉旨入京安置。在从贵州关岭开始的返滇路上,我没遇见她们。或许,路上错过了,或许,她们走的是另一条离滇之路。后有消息传来,一个说,她们入京了,被大清皇上内置奉养;一个说,她们归天了,行经某地时,她们互相以手扼喉,自尽了。以太后、王皇后性情猜度,皇上和太子死难后,她们应再无生念,不会苟活。她们心中有她们的主,她们的国,此时,她们应该到她们的国中去了,不用再留在这悲苦的人间。

跟着普慈师傅,我到滇西的佛刹中挂单云游。途中过楚雄府七里坡驿站,那是官道上漫长险峻的一段驿道,从沙桥新铺西行,经小古山、大佛寺、十八盘、苴力铺、英武关、天申堂,山高路窄,延绵数十里,一路翻越重重山关险隘,艰辛无比。在那段山道上,我又想起当日陪护永历皇上西行时鞍前马后,种种艰难,一时情难自禁。在七里坡驿站,我惊讶地发现那里新建了一座小庙,庙里供的山神便是永历皇上。当地人说,当年永历皇上经过这里时天色已晚,在这里露宿一夜,如今,永历皇上已归天成神。这里虎狼出没,常常伤害百姓和过往行人,他们便在这里建庙祭祀,祈求他保护这方人众。因为新建了那座小庙,从此,当地人便把七里坡改称天子庙坡。在那座小庙里,我也叩首拜了拜端坐在神台上的永历皇上。只是,拜的时候我在想,世间虎狼虽多,但比虎狼凶狠百倍的却是人心,永历皇上生前都保护不了自己和家人,归天后又能保护什么人?过天子庙坡,入云南县,进宾川州。宾川州鸡足山佛刹林立,寺中有许多僧人是我大明的遗民,他们不甘剃发易服,便入山寺,以僧人面孔寄身于世。短短数年之间,我大明已成前朝,只剩无常残梦,世道变迁,不改世事淡薄,大家见面,只不过合十问候,再不谈大明,也不谈大清之事。在鸡足山一个山涧之中,也有一帘吊水,比我在普照寺后山面对的那帘吊水更长更大,吊水下,也有一位老僧静坐。那名老僧是大错和尚,出家前,他俗名钱邦芑,江苏丹徒人。我大明倾覆时,他弃家抗清,辗转江浙、福建、贵州、四川,战功卓著,曾被我永历皇上封为监察御史、右佥都御史和贵州总兵。当年清军入滇都,他和皇上一起逃亡。行经滇西时,他便不辞而别,潜伏山中,后来入了这鸡山为僧。和他一起入鸡山为僧的还有十余名部下,其中一名部下,知晓我和他相识,便想前去招呼让我二人相晤。我看着他静坐在吊水下的背影凝然不动,便示意不必,悄然离开了。就算相晤,又能说些什么呢?他面对一帘吊水,我面对一帘吊水,时日久了,我们的心已成吊水,两帘吊水相对,水声相激,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自然,我也入了苍山感通寺,见到了你的舅舅唐大来,也就是住持担当和尚。你舅舅原是滇中高士,出生在离这普照寺只有数十里之遥的晋宁州城。普慈师傅和你舅舅是同乡旧友,去苍山自然要去感通寺。在感通寺,担当住持和普慈师傅饮茶叙旧,谈诗论道。那时在禅房,见他茶几上放着一杯酒,但他不喝。他见我们好奇,便笑说他刚写了一首诗,名为《读骚》。那首诗说“山僧戒酒兴偏豪,解愤还需借浊醪。好置一樽于座右,伴余佯醉读离骚”。当时我觉得有趣,便记下来了。你舅舅虽是高僧,不像我这般浅陋粗俗,可他当时和我一样,心中有块垒,虽为僧不能饮酒,但仍需以酒气来熏,以读骚来化。

你舅舅那么多好诗,我只记得那首,那是因为诗中有个酒字,勾起我消磨不久的酒意。普慈师傅说我原叫邓凯,曾经护卫过永历皇上,担当住持听了,只是慈悲地看了我一眼,对我合十致意,转首便看窗外的青山流云,似乎对我所历之事毫无兴致。普慈师傅又说我初入佛门时,块垒难消,常饮酒,他也由着,那时禅师的外甥朱昂[2],亦常带酒入寺,和我共饮。担当住持听了,又看我,再次对我合十致意,面色慈悲柔和,说没想到竟有如此机缘,师傅你也是朱昂的友人。在苍山感通寺,我才知晓你原来曾跟随舅舅出家为僧,跟随他习禅作画,被人称作把茅和尚。永历皇上殉难后,滇中乱平,你被舅舅逐下山来,还俗成家,生子育女,你才会来普照寺中为你们唐家、朱家死难于丁亥年间的三百多人做法事,为他们的亡魂祈福超度。担当和尚还说,家国本空,当年逐你还俗成家,并非执着于要你延续家族香火,而是天下死了那么多人,太过空荡,你还年轻,应该成家立室,为这寥落的人间多添几口人丁,这也是修行,也是佛法,也是担当佛祖的慧命。话题到此,你舅舅便问我的家事过往,得知我的父亲做过把总,家人早已罹难无存,你舅舅便说如今我只余一条身命,这也好,如何担当自己身命,也是人间大事。说到把总,你舅舅便说离此不远的蒙化府,住着一位你的江西同乡,他曾抗清,也曾做过大明把总,姓陈,名佐才,字翼叔。他好诗,常带着他的诗作来寺中和他论诗。朱施主知晓,如今,陈翼叔居士早已驰名滇中,他每逢出行,必骑一驴,无论晴天雨天,必带一把纸伞,以示足不踏清土,头不顶清天,以示和这大清朝不共戴天。数年前,陈翼叔居士病故,听闻家人依他嘱托,把他装入一具石棺之中,塞入一石洞之内,如此落葬,以示不埋清土之意。我敬重陈翼叔居士,但那次滇西之行我没到蒙化府,未能和他谋面。听说他好酒,那时我怕到蒙化府见了他,好不容易消停的酒癮又犯了。再说,那时的我,对大清已无多少怨愤。那时我已知晓,无论这朝代如何变异,唤作何名,大地山河都是安然不动的山河,清天碧宇都是通透澄明的清天碧宇。

山河不动,清天澄明,可有人还是执着于搅动山河,想把天下山河变成自己一人一家的玩物。前些年,吴三桂反了。当年,是他擒杀了我大明皇上,他誓师造反的时候,竟然又把当年皇上所余衣冠和那根大骨拿出来,在昆明城中设帐,祭奠嚎哭,说他当年护卫我大明皇上不力,奉那大清皇上旨意,被迫杀害我大明皇上时如何不忍,如今他要誓师兴兵,为我大明皇上,为我大明复仇云云。那时,我心如止水,知他骗不了滇中百姓,也骗不了天下百姓。天下战乱多年,好不容易才得安定,人心思安,他却逆天下人心而动,岂有不败之理?没几年,他果然败亡,只是又搭上了无数人的性命。

年前,普慈师傅圆寂了。他圆寂前不久,曾对我开示,问我做过护卫,到底护卫了什么?我说惭愧,我没能护卫家人,没能护卫皇上,上天不弃,师傅垂怜,让我勉强护得性命,可我愚钝,久久未能开悟,看来这条残命也要白白浪费。普慈师傅说,“不要这样轻贱自己,有一样东西你护卫成了,它就是你心中的一丝善念。知我为何为你取名护念?《金刚经》常说‘善护念,我便为你取名护念,就是希望你能护住心中一丝善念。天下倾覆,众生杀戮不休,经历那么多的人间惨祸,记得在昆明北郊的苏家塘乱葬岗为永历皇上收敛骸骨,师傅初次见你,你悲戚至极,失魂落魄,但含泪的目光中尚有柔光,师傅便知你经历极惨,但良知犹在,善念未泯。你随我回寺中剃度时,师傅便为你取名护念,便是相信你能护住心中善念。你做过大明皇上护卫,没能护住皇上,那是大明和皇上的因果如此,非你过错。你护住了心中善念,便已是一个好护卫。一个人护住了心中善念,无论悟还是不悟,能得解脱还是不得解脱,都不易堕落入魔,转生恶趣。如此,下世为人,便依然心怀善意,依旧为善。如此,心中便有生机,心有生机便会成长,终有开花结果,瓜熟蒂落的一天。师傅走后,你莫着急,只要护住心中善念,终有了悟生死,同登极乐的一天。”

师傅走了,他走前对我的开示让我大为解脱,对前尘往事不再挂怀。师傅说得对,我做过大明皇上护卫,并非一无所成。我没能护住皇上,但我至少护住了心中善念。其实,永历皇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避无可避,被时势和众人推上大明皇上宝座,他没能护住大明,但他护住了心中善念。他优柔寡断,身不由己,事事委曲求全,但對维护心中善念,他固执坚韧,毫不退让。当年逃离滇都昆明时,晋王李定国、巩昌王白文选要烧库存积粮,为了昆明百姓,他便决绝反对,那便是护卫了自己心中善念。黔国公沐天波也护住了心中善念。咒水之难那天,他被缅人从千人之中拖出。缅王谋害众人,因为沐家从开国大将军沐英之始,世袭黔国公,镇守云南,在缅人中颇有威望,所以缅王要留他性命。看着同行千人遇害,沐天波本可保留性命,但他于心不忍,奋力夺拔身边缅军佩刀,杀入缅军之中,想要保护众人,壮烈格斗而死。此前十六年,就是我大明崇祯帝殉难次年,云南武定土司吾必奎举兵谋反,沐天波命蒙自土司沙定洲出兵平叛,没成想沙定洲觊觎沐府财富,举兵突袭昆明沐王府。事出仓促,沐天波仓促出逃,但自己的母亲、妻子和两位弟弟及众多家人未能逃出,全都死于叛军之手。这是沐天波一生最大的痛,也是最大的耻辱。这一次,眼看众人即将受害,其中如马吉翔、李国泰等人还是他平时痛恨之人,但他明知会因此送命,也没有丝毫畏惧退缩,而是向死而战,用自己的性命护卫了自己的尊严和善念。其实,晋王、巩昌王也曾护卫住了心中善念。当初进言皇上烧毁昆明粮库时,皇上不许,他们叹息而去,但却依了皇上旨意。他二人手握兵权,若坚持要烧,皇上又如何能够阻止?他们没烧,便是和皇上一般,对滇中民众心存善意,不愿把事做绝,荼毒百姓。皇上被缅人送与清军后,部下人心溃散,巩昌王白文选被部将张国用、赵德胜绑架,带领部众离开晋王李定国,北上降清。晋王脾性火爆,杀人如麻,对此岂能容忍?急忙和儿子李嗣兴率军追赶。追上了,两军对垒,若开仗,巩昌王军不是对手,两军正要对决时,李嗣兴请求晋王发布军令出击,晋王不忍,痛哭失声,退军而归,放任巩昌王军北去。巩昌王和手下军兵,都是曾和晋王一起纵横征战多年的老兄弟,那个时刻,晋王一声令下,便会兄弟相残,尸横遍野,晋王于心不忍,才会退军。退军不久后,晋王部下染疫疾,人马多死,晋王自知兴复无望,撰表焚告上天说:“自陈一生素行暨反正辅明皆本至诚,何皇穹不佑至有今日……若大数已尽,岂赐定国一人早死,无害此军民。”听说晋王告天不久后的六月十一日便染病,数日后病死缅地,部下军兵却大多得以幸存。晋王纵然脾性火爆,杀人如麻,屠戮极惨,杀业甚重,但临终前的这两件事,表明最后时刻,晋王曾经坚如铁石的心肠也柔软下来,护住了心中善念。类似之事在巩昌王身上同样发生。我跟随普慈师傅到这里出家数月后,一日,巩昌王白文选突然来到寺后小庵见我。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消息,知晓我在这里。来时,他已剃发垂辫,身着满人衣冠。他一见我就大哭,问我皇上如何流落缅地,是否收到他的讯息,如何被执而归,如今又埋骨何处。我把一份手书《也是录》交给他,说皇上入缅归滇之事已大略写在上面了。那时我心绪潮涌,难以平复,终日醉酒,我怕喝死了自己,就无人知晓那些事了,便在寺中寻得纸笔,把那些事儿大略记了下来。他既然来了,问起那些事儿,我懒得和他说,知他虽为将军,但出身耕读之家,平时喜好读书,便把那份两千余字的《也是录》给了他。我还和他说,皇上对他的忠心深为感动,说从前没想到他如此忠义,后悔没给他封亲王,只是封了他个郡王。白文选听罢,又再次痛哭,说他不义降清,愧对皇上,无地自容。从他那里我知晓,他被手下挟持,和部众到了缅北茶山一带后,遇到从孟定而来的将军吴三省部。吴三省说清军残暴,不能降清,他手下军兵曾有不少人降清,但降了之后大多被清军荼毒虐杀,只有少数人侥幸逃了回来。张国用、赵德胜二人一听,改变了降清的念头。于是,两军相合,计有马步军七千五百余人,随军家眷男女老幼一万余人,彷徨于孟艮、锡薄一带,军势复振,谋算整军备战,又联络晋王李定国,反击清军,进攻永昌府,以便在永昌、缅北一带割据立足。不久,清军迫近,他们向大雪山退却,将清军引入一个山谷之中,打算设伏而击。巩昌王说,那时,他站立于山岭之上,用西洋人所用的望远镜观察,发现清军大队人马进入谷中,步军在中,马军居于两侧,军中还有二十余门火炮随行,大队人马不慌不忙,缓缓而进。正午时分,谷中布满人马,从山上遥望,但见黑压压一片,估摸约有七八千人之众,而谷外的队伍还远远望不到尽头。清军兵势强大,慢慢推进,一看便是有备而来。清军队伍中旗帜招展,他和张国用、赵德胜、吴三省看到了其中有满洲兵,但最多的却是汉军,打着将军马宝、马宁、马惟兴、祁三升的旗号。巩昌王说,看到数人旗号,大家一时默然。这几人,数月前大家还是战友,一同奉我大明正朔,其中马宝、马惟兴和祁三升三人还和他交厚,常常一起喝酒。谷中大军还在缓缓前进,战马嘶鸣,战鼓齐鸣,不疾不徐。张国用、赵德胜都面有忧虑,一起看他,问是否发令攻击,由他一言而决。那时,他心念电转,旗鼓难下,五味杂陈,知晓一声令下,兄弟又要相残,又要尸横遍野。最后,他长叹一声,说,撤吧!大军后撤,清军也不追击,两军在一条山谷中隔营下寨。当晚,马宝将军一人一骑入营,说愿以性命担保,请众人归降。他对天立誓,说降后清军若伤害一人性命,他便自刎谢罪,于是大家在营中相拥痛哭,便降了。巩昌王说他知晓背节不义,可皇上都没了,他宁可背负不义之名,也不想再为了一己之名,害了众人性命。巩昌王虽然不义,但他护卫了心中善念,让这世间能多有上万人存活,又怎么能说他不义呢?在这小庵,一坛浊酒,一席夜话后,第二天,我便陪他去太华寺后山拜别皇上埋骨处,之后,他便入京,悄悄带着我的《也是录》,听候大清朝廷处置。他护住了心中善念,救了上万人性命,有如此功德,他应当会得善终。

在太华寺拜别巩昌王后,我便回了昆阳普照寺后这个小庵,依旧形同孤魂野鬼,时常躲在庵中纵酒狂歌。不久,朱施主你便来了,来寺中斋僧作法,为你家死难于顺治丁亥年,也就是我大明永历元年的三百余人超度祈福。记得那日暮色西沉时分,法事已毕,你不忍离去,独自一人在寺中转悠,转到寺后这偏僻小庵中来,听见我在这小小陋室中醉酒狂歌,便前来询问。我不搭理,你便携一坛老酒来和我喝。那日之后,每隔数月,你都会来寺中,到这寺后小庵,携两坛老酒,一坛和我共饮,一坛留我独饮。我饮后痛哭狂歌,你也和我一起痛哭狂歌。那时,我们就这么喝酒,什么都不说。如今想来也是,那时我们经历的那些惨事,说来只会更痛,不如不说。转眼二十年过去,我早已戒酒,你也不胜酒力了。如今,大明和皇上已成过往,亲友故旧早成云烟,但天下干戈渐次止息,大地乾坤又在生机勃发,朱施主你也儿女成行。不久前,你来寺中看我,闲谈中问我过往之事。我不愿说,你便打住话头。但如你所言,我大明煌煌三百年,大大小小十七八个皇上,那个名叫邓凯的家伙,也就是过去的我,曾经护卫过最后一位大明皇上永历帝,这样的奇异之事怎能让它湮灭在尘土青烟里,最好有人讲述,有人记录,以求留于丹青,传诸后世。朱施主,你知我对这档子事儿毫无兴趣,对你说的那些江南友人,什么余姚名士黄宗羲、邵廷采这些人也从没听说过。他们托你遍访滇中前朝遗老,搜集前朝史料,以求形之翰墨,传书江南,这些事儿朱施主看得很重,可对我却比一根鸿毛还轻,不想提起。但数日前,我却改了念头。一游方僧来到寺中挂单,和我搭讪,听他口音,竟是乡音,一问,他果然来自江西吉安府。我们一起说了些故乡之事。当夜,我在梦中又回到故乡,回到幼时居住的老宅,在庭院中嬉戏玩耍,见到了阔别数十载的老父、老母和兄长。醒后,心中怅然神伤,久久难以入眠。次日,我便生了回家看看的念头。想来也是,父母兄长过世多年,按理早已转生为人,但朱施主你知我们都修持《地藏经》,知晓人有三魂七魄,一个人死了,即使转生人、天善道,但三魂中的“意魂”却还在地府之中,苦根未能脱离,经历八万四千劫之后一个人还是要经历轮回果报堕入地狱之中。所以,我们时常读诵《地藏经》,以求自己和自己的累世亲人能够拔出苦根,永久脱离地狱。出家后,我虽时常读诵此经,但我还从未在故乡父母、兄长坟前读诵过一遍。无常大鬼,无期而到,因此我便起意,趁着尚能走动,云游回乡,到母亲坟前祭拜,也看看能不能找到父亲和兄长的坟茔,在他们坟前为他们诵经超度。我这一走,云游归乡,大约便不再返滇,不知骸骨归于何处,和君一别两宽,再难相晤。想起朱施主曾经相问我的过往,以求形诸笔墨之事,我便让小僧法明入城,传语施主,前来寺中,了却前缘。但朱施主你知晓,人心早已不古,活人说的话不可靠,死人说的话也不可靠,你可把我当一个活人,说的是人话,也可把我当一个死鬼,在说一通鬼话罢了。

眼下,普慈师傅已走,我也成了这寺中老僧,新任住持和僧众让我入住寺中,但我不愿,还是住在这偏僻小庵之中。他们无奈,便命一小僧法明随侍,同住一庵。法明性情温厚,待我极为细心,让我常感宽慰。尊普慈师傅嘱托,我常念诵两部佛经,一部《法华》,一部《华严》。普慈师傅让我不必着急了悟生死,说只需护念,深读《法华》,便知众生终有出路,人人终能成佛,无论经历如何漫长的流转;深读《华严》,便知众生善念不堕,我们这劫难深重的娑婆世界,也和百千万亿佛土一样,也是大千世界中的庄严佛土。如今,我已很少到后山塔林和那帘吊水那儿转悠打坐了,生死于我,已然无计于心,音声于我,已然空有俱无。几乎每日,我都要由法明随护,登上后山峰顶。我喜欢峰顶的一株弯腰苍松,常在那棵苍松下静坐,观山测海。在那里,眼前的天多蓝啊,云多白啊,山海壮阔苍茫,地上、海里、空中,众生一刻不停地化育喧嚣。在那里,你会看到,天地无言,却对众生有大恩德,时序变迁里,天地哪里在乎自己是叫大明还是叫大清?这里山海虽好,但我与这方水土尘缘已尽,明日,我便启程归乡。小僧法明发心云游,将陪护于我,踏上我的归途,他的游方,一起看看这人间妙境,庄严河山。

注释:

[1]邓凯:邓凯,江西吉安人,又名弘智,字无可,生卒年不详,曾为永历帝总兵护卫,南明亡后,入昆阳普照寺为僧,著《也是录》一卷,不知所终。其事见清邵廷采《西南纪事·邓凯》。

[2]朱昂:朱昂,初名源,字子眉,昆明人,云南名僧擔当和尚之外甥。明末大乱,随担当和尚至鸡足山为僧避难,清初还俗,易名朱昂。工诗,善画山水,著有《借庵诗草》《明末四百家遗民诗》《昆明县志》《滇南书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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