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伟
温儒敏先生的散文《九十沧桑乐黛云》(载《中华读书报》2023年11月8日,全文被《新华文摘》2024年第三期转载),对当代学者乐黛云的功勋德业、学问建树、处世为人一一品评,十分允当。
文中出现了一副“四言”挽联:“鲁迅逝世后,刘半农写过一挽联‘托尼学说,魏晋文章,人们都赞赏其精辟,可是学界又罕见深究。这就引起乐老师的兴趣:鲁迅到底和托尔斯泰、尼采有什么关系?就从这里入手,乐老师‘跨界去研究托尔斯泰和尼采,回头再看这些外国作家对鲁迅的影响,比较他们的异同。进而形成比较研究和影响研究的方法,推展到其他现代作家的研究上。”
首先,这副联不像挽联。哀挽联是哀悼逝者、慰勉生者的联作。所谓盖棺论定,既须遵循逝者为大的传统,亦不作浮夸之词,在表达追悼哀思的同时,尽可能避免哀之过甚、悼之虚无。如程颂万挽王闿运联:“学派为三千年治乱所关,况以文章继扬马;论著合九大州纵横未有,直令高隐配胡曾。”蔡元培挽鲁迅联:“著作最谨严,岂徒中国小说史;遗言犹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台大工友挽傅斯年联:“学说创自由,允称宗师一代;门墙沾化雨,岂独桃李三千。”大学问家逝世,哀挽一般不用四言联,因为寥寥数字难以概括其言行事迹,当然也不便书写悬挂。
其次,刘半农不可能给鲁迅写挽联。虽然鲁迅比刘半农长了近十岁,但在鲁迅逝世两年前,刘半农已作古。《忆刘半农君》(载《青年界》月刊第六卷第三期)是鲁迅为悼念刘半农逝世而写的一篇记人的散文,写于1934年8月。文章从优缺点两方面评价了刘半农,扼要具体,客观公正。刘半农和鲁迅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分歧,却在误解中越走越远,直至刘半农去世。鲁迅遗憾道:“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
此外,“托尼学说,魏晋文章”,不见于《鲁迅全集》。孙伏园在《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里说过,从前刘半农先生赠给鲁迅先生一副联语,是“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加反对”。
联文字面意思说:鲁迅思想来自“托尼”,文章风格师法魏晋。考其历史必有渊源。至少民国初年不少鼎鼎大名的文人学者,都喜欢“魏晋风度”及“六朝文”,鲁迅更是如此。周作人称“他可以说爱六朝文胜于秦汉文”,“他爱《楚辞》里的屈原诸作,其次是嵇康和陶渊明,六朝人的文章,唐朝传奇文,唐宋八大家不值得一看,‘桐城派更不必提了”。
1904年,正在日本留学的鲁迅,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风波,也让他第一次认识到托尔斯泰的伟大。当时鲁迅在日本仙台医专留学,由于该校藤野严九郎教授对鲁迅关怀备至,使一些日本学生心生猜忌。他们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忏悔吧!”意思是藤野先生把考试题目泄漏给了鲁迅,鲁迅的考试成绩才那么好,他们的无端污蔑使鲁迅感到无比的愤怒。而信里的那句话,也正是托尔斯泰写给俄国沙皇和日本天皇的信的开头,引用《新约全书》里的话,希望俄、日反省发动战争的错误,并知错悔改。这大概是鲁迅第一次接触托尔斯泰。此后,托尔斯泰也就成为鲁迅一生推崇的偶像级人物。1919年,在译介了武者小路实笃《一个青年的梦》后,鲁迅发现了托尔斯泰思想的内在逻辑,对于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做了深入的思索。鲁迅关于民族与国家的系列文章里,表现的都是类似的意识,即在强调民族自立的同时,警惕“大中华主义”;在反对外来入侵者的时候,又意识到向自己的敌人学习的“非民族主义”思想。刘半农说鲁迅身上有托尔斯泰的影子,大概存在这个因素。不过,托尔斯泰的思想在根底上是宗教的,中國的新文人去掉了这个宗教的外衣,保留的只是人间的人道意识,神性未能降临其间。看似西洋的思想的闪烁,实则乃儒家本来精神与外来个人主义的一种组合。
鲁迅的新文学生涯就是从《狂人日记》的“狂言疯语”开始的。托尔斯泰、鲁迅都描述过狂人的故事,借着怪异的存在表达自己的思想。鲁迅《狂人日记》与托尔斯泰《疯人日记》(1883年,托尔斯泰被带到省公署鉴定精神病,专家说一切正常。他思考过往,写下了自我精神分析回忆录《疯人日记》,这一年他六十岁)是如此不同。在格局上,鲁迅的文字有地狱般的惊恐,是变形的空间的电光之舞,转动着死灭般的存在。而在托尔斯泰那里,欲望、歧途、迷路、自救的意象跳来跳去,是一种反逻辑的书写,内在性的光明是有的。托尔斯泰则显示了自己的另一种思想,即靠上帝之音必能走出泥潭。
鲁迅早在弃医学文初期撰写的长篇论文《摩罗诗力说》中就说过:“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在《文化偏至论》中又说:“……德人尼佉氏(Fr. Nietzsche),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狂人日记》直接受到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留日期间,鲁迅就购买了德文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是尼采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也是尼采所有著作中文学性最强的作品。它创作于1883年到1885年(与托尔斯泰《疯人日记》同时),为尼采前一阶段思想的概括和总结。现代学人顾随在《驼庵传文录》中说到尼采,并且把尼采著作同魏晋文学相比,他说:“余亦喜魏晋文章,或因受鲁迅先生影响。”
在《新青年》编、撰群体中,刘半农可谓最“俗”一员,其出身也最差——中学肄业当小学教员,后投奔革命军,在军中任文书。后到上海卖文成了“鸳鸯蝴蝶派”作家,后因投稿《新青年》,与陈独秀有了联系,进北京大学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一个鸳蝴派作家,遗留了一些思想情趣,但这类在实际人生中走过来的人也较少有知识分子的书卷气,鲁迅说他活泼、勇敢、直率,也正是《新青年》群体中其他人所较少具有的。1917年春,刘半农在《新青年》第三卷三号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等文章。同年夏,刘半农被北大校长蔡元培破格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授,1918年1月参与《新青年》编务,3月在《新青年》第四卷三号发表《复王敬轩书》。1919年7月回家乡江阴,年底出版《中国文法通论》。1920年2月到欧洲留学,先在英国伦敦大学学习,1921年夏转入法国巴黎大学,获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后回北大任教。
鲁迅与刘半农在《新青年》时期为圈内的铁杆文友。1918年4月,鲁迅开始写《狂人日记》,一个月后迅即问世。1918年5月《新青年》第四卷五号《新青年》的“轮值记者”为刘半农,实际操作中很可能是钱玄同、刘半农合编。从那以后,鲁迅成为《新青年》的重要作者,此后三年多的时间里,鲁迅在《新青年》上共发表作品五十四篇。1919冬,鲁迅写了第二部白话短篇小说《孔乙己》,1920年4月在《新青年》第六卷四号发表,此时刘半农已到欧洲。
在《忆刘半农君》里,鲁迅以武库作喻,谈陈独秀、胡适、刘半农:陈“内皆武器,来者小心”,胡“内无武器,请勿疑虑”,刘“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这种比喻的写法是精彩的,不过,若熟读魏晋志人小说代表作《世说新语》,却可发现其化用的痕迹,见《赏誉》一节:“见钟士季,如观武库,但睹矛戟。见傅兰硕,汪廧靡所不有。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就写法而言,如出一辙。当然,鲁迅在与刘半农共事这段时间一边抄古碑,一边写《狂人日记》。如果视古碑为传统文化,那么《狂人日记》及其载体《新青年》就是新文化,是向西方文化“取”——即吸收了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之后,又在溯源本民族原初生命力时“复”苏了魏晋一代尤其是阮籍、嵇康的精神风貌。此次超越时空的相遇本于鲁迅一以贯之的“立人”思想,并被其无形转化为小说创作的精神资源,塑造了一系列足以与中国传统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并肩而立的现代文学典型。作为署名鲁迅处女作小说《狂人日记》责任编辑的刘半农,其原来的八字戏谑评价(兴许这副八字对联是片段,还有全文,可惜失传)竟成了不是挽联的“千古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