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似芝兰,人如松柏

2024-05-22 01:22韩晗
书屋 2024年5期
关键词:文集老师

韩晗

驰名世界的中国古典文学泰斗孙康宜老师今年八秩寿诞,这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乐事。孙康宜老师是耶鲁大学荣休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在学界德高望重,令人敬仰。学界能有这样的“女君子”(余秋雨先生语),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事。借用金耀基先生的话,乃“有缘有幸同斯世”也。

吾生也晚,2011年前后才与康宜老师相识。犹记得当时准备申请耶鲁大学的联合培养博士(这在当时还是新生事物),想拜在康宜老师门下,遂贸然去信。依稀记得康宜老师告知我耶鲁大学似乎无此先例,遂将我的信转发给他的高足、美国卫斯理安大学的王敖兄,问他是否有可能。然王兄当时刚入职,说不知如何处理这类事宜,但我也因此认识了仗义执言的王敖兄。当时校方留给我们时间极短,联合培养博士之事最后虽未办成,但康宜老师的热情襄助使我非常感动,也因此与她保持了多年的书信联系。

2014年,我以合作研究博士后的身份,到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庙岭分校访学,曾自驾美国十六州访客会友,其间赴两所学校讲学。记得抵达耶鲁时已是初秋,纽黑文层林尽染,在山路上一眼望去极其辽远且舒心。出发之前我已经给康宜老师写了邮件,表示要登门拜访。几分钟后就收到回信,并告知其在木桥镇的府上地址,我们立刻驱车前往,抵达时发现她早已站在门口等待我们到来。

康宜老师的别墅在郊区,是一栋独栋的美式别墅,周围没有什么邻居,亦无商场街道。我等栖身于水泥森林里的“亭子间”久矣,看到这样“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环境,着实令人羡慕,感慨确实是做学问的佳处。此别墅唯有康宜老师伉俪居住,这时我才第一次见到康宜老师的先生张钦次教授。钦次教授睿智又和蔼,乃是美国著名工程专家,纽约地铁7号线延伸段的总工程师。早年他在台湾中原大学读本科时,曾设计校园内钟塔,并使用至今,成为学校的标志性建筑。

那日初次见面,现在回想起来极有趣味,也印证了我之前听闻钦次老师在外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总工程师,在家则是一位极其周到细致的“新好男人”这一传言非虚。当时正是周末,康宜老师提议请我们到外面用餐,钦次老师笑问:“你说去哪里吃?”康宜老师说哪里都可以,钦次老师哈哈大笑说:“现在是周末,这么晚了,哪里会有营业的餐厅?”尽管十年过去了,但我仍记得康宜老师当时的表情,她无奈地双手一摊,说:“那你说怎么办?”钦次老师徐徐站起身,打开身后的电冰箱,指着冰箱里的“库存”说:“我早准备好了,在家里吃。”

后来,我和康宜老师的几位高足成为朋友之后才知道,康宜老师极少留学生在家中用餐,做饭招待我这样初次见面的“网友”,听起来更像天方夜谭。一位老兄多年后惊讶地对我说:“你胆子太大了,敢在孙老师家里吃饭!”当然我们当时也受宠若惊,内子张萱赶紧主动帮厨,钦次老师向我们介绍家中厨房一些设备的用法,而康宜老师则带我参观她的书房“潜学斋”。

先前拜读过杨柏伟君编辑的《从北山楼到潜学斋》,这是康宜老师与施蛰存先生的通信集。“潜学斋”三字是康宜老师的父亲孙裕光老先生所写。老先生一生颠沛流离,早年负笈留日,在北京教书时曾参与过地下抗日,到台湾后又因同情台湾共产党人而成为“白色恐怖”下的受难者,历经多年牢狱之苦后,在改革开放之初首访故乡天津,为天津高等教育签下了第一个中美大学交流协议。

顺便说一句,家国情怀是康宜老师两代人一以贯之的家风。康宜老师的弟弟孙观圻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归国创业的科学家,曾受到江泽民总书记的接见。而康宜老师本人也是较早回大陆讲学的华人学者。2018年我整理《孙康宜文集》时,做了一辈子水电工程师的岳父忽然问我:“这位孙康宜教授是不是天津人?”我说是,他说四十年前他读“电大”时,曾听过康宜老师开设的讲座,因此记得这个名字。我推算那应是1979年来南京大学访学时发生的事情,康宜老师对国内学界影响之早,可见一斑。

“潜学斋”其实就是康宜老师别墅的地下室,宽阔到吓人,与别墅建筑面积相当,据说是钦次老师的杰作。他曾设计过纽约地铁7号线跨海隧道,如此恢宏工程都不在话下,给自己别墅挖一个地下室当然是“毛毛雨”。地下室里摆满了康宜老师的藏书以及她日常工作的书桌。黄进兴院士说孙老师是“五张书桌”的学者,我以为然,但她更是一位有一间大书房的学者——不但面积巨大,而且学问视野也极其开阔,在海内外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旁涉文学批评、散文等多样学术、文化生产,可以说独树一帜。

我何其有幸,与康宜老师在“潜学斋”对谈长达五六个小时,既谈到对海外汉学的看法,也谈到我们相熟的国内外学者,同时还谈到了我们这次访美的心得,甚至还谈到了她童年时走出“白色恐怖”的艰辛与不易。当然这次谈话最具有价值的部分在于康宜老师委托我编辑《孙康宜文集》。

之所以会形成一个这样令人振奋的成果,是因为当我提到协助恩师张隆溪先生主编的《张隆溪文集》已经出版时,康宜老师不禁眼前一亮并脱口而出:“张隆溪是我的弟弟!”我当时吓了一跳,隆溪师是成都人,如何成了康宜老师的弟弟?况且之前从未听闻隆溪师提及他与孙康宜老师的关系。这时康宜老师才向我解释,隆溪师刚来美国时,曾得康宜老师伉俪关照,再加上他与钦次老师都姓张,且相貌相似,一度被人误认为是钦次老师的弟弟。这时我表示,如果康宜老师有需要,我也愿意为她编纂文集。康宜老师大为欣喜,“那我们就说定了”。

那日在康宜老师府上用晚餐时,我谈及自己幼年时罹患心肌炎死里逃生的往事。钦次老师端起红酒杯,郑重其事地接过我的话:“说明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我自八岁康复起,从未听到如此激励我的话语,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俗话,如此使人激昂之语,可谓是充满“正能量”,令我至今難以忘怀,也更加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2014年我自美归国后,开始着手《孙康宜文集》的编辑工作,我不是古典文学出身,因此这项工作于我而言是一项巨大的挑战。经历了四年的磨砺之后,在2018年夏天,五卷本《孙康宜文集》得以问世。康宜老师嘱我撰写该书“导言”,该文全文刊发于张西平先生主编的《国际汉学》杂志上。文集得到了余英时、白先勇、余秋雨、王德威等海内外名家的一致推荐,封面“孙康宜文集”五字是康宜老师的高足凌超兄的墨宝。出版社拟在台北举办此书的新书发布会,我有幸应邀前往,并与康宜老师伉俪再度见面。

那次康宜老师能回台北参加新书发布会,很关键的一个原因是要接受“中研院”颁发新科院士名衔,并应母校东海大学之邀,接受客座教授聘任。活动开始前的中午,东海大学王茂骏教授设宴,席间由文学院院长江丕贤教授为康宜老师颁发客座教授聘书。我有幸叨陪末座,旁边是李奭学与范铭如两位教授。文集编辑过程中,涉及许多台湾文学的问题,我不敢做主,社长宋政坤先生就请他在政治大学的同学范铭如教授定夺。康宜老师伉俪均出席了这次午宴,其场面之大,师友交流之亲,令我极其难忘。

新书发布会十分成功,在我预料之外,如张晓风、黄进兴、王德威等著名学者、作家皆前来道贺,余秋雨先生因有要务不能前来,嘱我代致贺词,便有本文开头“女君子”之说。齐邦媛先生与余英时先生均年事已高,未能前来,但都寄来了贺信。犹记得余英时先生临终前,客厅的转角书橱里仍整齐地摆放着《孙康宜文集》。

发布会开始前,出版社请我做简短发言,在我之前是王德威老师的致辞,我记得王老师的致辞中有一句话令我非常感动:“海峡两岸之间当然要交流,孙老师是一位大陆出生、台湾长大、美国教书的中國学者,而她的文集又是一位年轻的大陆学者编辑的,这奇妙的缘分证明了,我们之间的交流不能断绝。”

诚然,《孙康宜文集》绝不是我一个人闭门造车的结果,而是学界诸位师友共同努力的结晶。除了前文所述之范铭如教授与凌超兄之外,郑毓瑜、胡晓真、梅家玲、王瑷玲等教授,都为这套文集的出版付出了许多心血,耶鲁大学也专门拨款资助,这项工作见证了我和许多学者、编辑一同工作的友谊。记得活动开始前我们在出版社会面时,我恭请康宜老师为我签赠一套《孙康宜文集》,这时编辑郑伊庭老师正抱着五卷本精装文集朝我们走来,犹如助产士怀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大家都翘首以盼。我看着自己用了四年业余时间完成的这项学术成果,不觉潸然泪下,而康宜老师看着我,问我:“你希望我写什么?”这个场面,恍若又回到了当时我们在木桥镇康宜老师府上初次见面的场景,康宜老师和我都相顾无言,我心中唯有感恩。康宜老师思量片刻,在扉页上写下了一句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这句话也是我想对康宜老师说的。

谈及康宜老师对我的关怀,当然不能不谈2016年我出版的散文集《读钱记》,这本书出版前,我曾请孙老师写推荐语。康宜老师专门为拙著撰写了推荐语,印在书后。这本关于中国历史的小册子出版之后,得到了不少读者的肯定,这当然很大程度上是拜康宜老师的推荐所赐。

2018年之后,康宜老师开始用上了微信,这是令人赞叹的伟大发明,只要有微信,即使不见面,也觉得仿佛天天见面。我和她经常通过微信交流,曾经还进行过一次视频聊天,我还向她介绍了背后我们小区的景观。人工智能时代,地球已经小到可以容纳于手中,想来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久之后,全球发生了世界性的变化。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康宜文集》简体中文版花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并保留了我撰写的导言,一下子又在士林之中形成了“孙康宜热”。回想那段时间,我经常看到关于文集的微信推文,对于其中精彩的文章,当然会第一时间转给孙老师。老友斯文骏兄是宁波藏书家,还专门为我准备了一套定制版的《孙康宜文集》。我记得武汉大学好几位学生竟也都是这套文集的读者,从定价来看,文集价格当然不菲,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后”年轻人愿意买来读,这当然是康宜老师的人格和文化魅力所致。

2021年12月,适逢康宜老师荣休,当时因故未举办线下活动,而是举办了一场名为“潜学永年:庆祝孙康宜教授荣休学术研讨会”的线上会议。康宜老师的门生弟子、故交挚友尽数出席,在会议结束前,康宜老师命我讲几句话,我唯有从命,当然讲的最多的还是感恩。

回想自我第一次不知天高地厚给康宜老师写信拜师,至今已有十余年,距初访“潜学斋”,也已整整十年。这十余年间,我虽非未成为她的门下弟子,但自称她的“私淑弟子”也许勉强够格。而且,我也有幸与她的高足王瑷玲教授以及她门下与我同辈的王敖、凌超与盘随云诸兄也都成了好友。如果要建构一个“人际关系云图”的话,中间最重要的位置,毫无疑问当属于康宜老师。

2014年我离开美国时,曾为当时正逢七秩大寿的康宜老师撰写了一副对联:“德似芝兰常康乐,人如松柏有宜年。”我相信,在大家的心里,康宜老师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文,都完全符合“德似芝兰,人如松柏”这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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