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性”的访谈

2024-05-22 01:22吴虑
书屋 2024年5期
关键词:情谊言说女性

吴虑

当“女性”作为一种高度“政治正确”的言说方式、纾解当代问题的关键契机,与其仍然深陷一种困难的、难以充分读解的脆弱现实处境之间,形成了某种“理想-现实”不可忽视的抵牾,一次又一次重新校正女性主义批评的发声位置、批评习惯以及姿态的显隐,以期更精准地击中女性处境的痛点、打开女性的言说空间、制造更为有效的运动势能,而非仅是“女性”姿态的空转,则显得尤为重要。从以上意义出发,再来看舒晋瑜《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以非典型的女性写作-合作方式(持续二十多年的访谈)进行女性情谊、女性作家的文学生命乃至与女性有关的文学史范式的探索,就会愈发清晰地识别出这本书面对作为当代事件的“女性”时,所展开的问题意识和独特的阐释思路。

舒晋瑜以自身的阅读经验,与不同的“有关女性的写作”及“有关女性写作中的阅读经验”产生对话。在友好的对话氛围中,那些思想的洞见或盲区得以交换或补足;那些妄图过快得出的有关女性以及女性写作的结论,得以不断延宕或重新思考。若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一本强烈的以“女性”为目的的访谈结集。所有有关“女性”的质地,并不刻意地被召唤,而是散布于个人史、写作史,浮现为一个个或重叠或相异的侧影。即使有对“女性”尤其是女性意识的自觉提及和想象,也主要出现于访谈序列的中后段,譬如池莉——“中国女性总是这么单纯和轻信”“女性永远都在寻找真爱,而真爱实在过于稀少”。我们很难说在“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的名目下,“女性”之于“女性作家访谈”,究竟起到了多大的结构性意义。连舒晋瑜自己都在“跋”中说:“在我的心里,作家不分‘男作家‘女作家,只有好作品,差作品。”换言之,一种成形的女性意识的阅读期待/成见,并不构成舒晋瑜形塑自身阅读趣味、遴选访谈对象的标准。作品之于舒晋瑜个人阅读史的分量、与国家命运的某种构成或互证性关系、文学史价值,才是舒晋瑜最为关注的。“女性”在这些看似超性别的“个人-社会”衡量标准中,才浮现其质地。恰恰是“看似超性别”,才使得很多难以命名却又无处不在的女性质地,以无意识的、难以被符号化的方式,越过男性文化的限制,在言说中留下线索,最终被有心的读者捕获。譬如从张抗抗到残雪再到魏微等不同代际、不同风格的作家,都与《红楼梦》这个象征着“女儿国”的飞地形成了对话关系。这种对话是不明显的,又长久萦绕于心。残雪说《红楼梦》“作者要宣扬佛教思想,但他的创作反对着他的观念”。或许“女性”及其女性意识、女性主义批评(包括这本书)同样是在这种情绪和阐释中才可能被激活:女性要宣扬提倡“女性”,但她们的内在必须有一种反对“女性”可能被落实为陈规/观念的冲动,在提倡与反对的博弈间,“女性”才能赢得自身的活力。所以,这本访谈录虽以“女性作家”为名,却并未被“女性”所束缚。

女性质地不仅在于访谈的言说内容,也在于女性情谊间的互相看见、陪伴、照亮。用我心换你心的访谈,女性情谊充分落实于一对一的知音空间中。访谈如琢如磨,“女性”在其中不是一种姿势、论证,而是一种珍贵的状态——无论是舒晋瑜提问的状态、作家回答的状态,还是访谈互动的状态。舒晋瑜的访谈试图以女性作家为镜,使对话从女性情谊而非文化的语言、规范中生成,让情谊勾连起一种独属女性之间的、又可稍微向读者泄露天机的微妙状态,短暂取消其必然遭遇“镜城”的时刻:与三十位女性作家贯穿二十多年的访谈历程中,以不以“女性”为目的的合目的性(因为一旦有目的,就很容易滑入男性文化制造的“女性”镜像之中)的对话为媒介,在女性间的赤诚之镜中照亮彼此。

回到文本,舒晋瑜的访谈也并非以一种自觉的方式,践行上文谈及的类似于后结构主义的互动过程。作为一位极出色的资深记者,舒晋瑜依然希望通过提问,积极建构出某种规范的作家个人史叙事:从童年开始追溯一位作家的创作生成;考察其阅读史对创作的影响;通过处女作、成名作、被忽略的作品(出于个人趣味)、新作,建构其创作谱系——作为专业读者的舒晋瑜会提出自己的相关看法与作家讨论;询问作家现在的生活和创作状态。这几个重要的提问向度使读者能更为便捷地把握作家的写作和内心生活。而作家的写作和内心生活也在这种叙事中,有意无意地建构成一种互证关系——写作和内心生活是互为滋养与救赎的。

在诉诸访谈所建构的叙事中,舒晋瑜同样格外关注写作与女性既定、庸常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譬如访谈叶文玲、乔叶、鲁敏等人时,舒晋瑜就会有意无意地回溯她们与作家身份不同的生活前状态,将此状态视为没能充分展开自我的女性原处状态——“也许恰恰因为师范毕业后安静甚至有些无聊的乡村教学,让乔叶有足够的时光挥霍自己的才情。”一方面,作家们对这种前状态的怀疑、不满足,构成了她们走上写作之路的重要契机;另一方面,又因不满足、忆苦思甜的追忆搅动,对前状态的不断回返,亦成为她们写作的重要滋养。如果说前状态是“女性”不自主的、被男性文化所规训的既定之路,那么一方面必须摆脱既定之路,另一方面也只有不断、艰难地回返既定之路——正视男性“镜城”中的女性处境——并进行追忆、反思,才能使“女性”的創造与超越拥有其根柢,而不至于浮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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