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富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学术界出现了崇尚科学主义的风气,认为人文学科也应该“自然科学化”,提倡学者“莫抛心力作词人”,摒弃才子习气。同时,白话文运动也推波助澜,科学主义从专业学理上疏离文苑词林,白话文运动从语言表达上鄙弃文言雅词。这两股势力颇为强大,一时蔚为潮流,代表人物有胡适、傅斯年、李济等人。胡适晚年在美国得知陈寅恪仍在写诗,说“寅恪终不脱才子气”。傅斯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任中研院史语所所长时,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王叔岷考上他的硕士研究生,王叔岷喜欢写旧体诗词,傅斯年与他第一次见面谈话就告诫王叔岷要“洗尽才子气”。傅斯年的一贯学风是史料第一,大力寻找新史料,扩大史料的范围,宣称“史学就是史料学”。王叔岷在傅斯年主导的史语所学风的熏陶下,以校勘训诂为基础,博览群书,深入史料考据,终于跻身学术殿堂。但王叔岷成名后并没有与旧体诗词绝缘,他在左图右史、钩沉索隐之余,仍然创作旧体诗词,做性情中人,成绩斐然。
李濟是中国考古学的开创者之一,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他比傅斯年更加排斥旧诗文,对人文学者题诗作对不以为然,对陈寅恪以对对子作为清华大学新生考试题目连讽带贬。陈寅恪作为世家子弟,并没有疏离儒文素业,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诗、名联、名文。若没有这批用旧式文体写的名篇佳构,特别是《海宁王先生之碑铭》《赠蒋秉南序》这样的旷世雄文,其文史大师的声名与形象可能要打折扣。
胡适、傅斯年、李济在进新学堂之前,是受过传统经史子集即四部之学的浸润熏陶的。但他们在一只脚踏进从西方引进的七科之学即文、理、法、医、农、工、商的教育体制后,对文言文、诗词骈对深恶痛绝。而另一些与傅斯年、李济有相似教育经历的学者却走了另一条道路。他们既遵守现代学术研究的学风学理,学术成果丰硕,声名卓著,又擅长写作本专业之外的文字,比那些只会写论文、做课题的学者多了一副笔墨。他们或写作诗词文赋,如陈寅恪、萧公权、缪钺、白化文等;或写作历史人物传记小说,如朱东润写《陆游传》,冯至写《杜甫传》,邓广铭写《辛弃疾传》;或写作新文学意义上的散文,如朱自清、台静农、季羡林等。这样,我们就可以从中国现代学术史梳理出两条线索:从傅斯年等人那里传承下来的依托七科之学学术框架、只有一副笔墨的学术传统;从陈寅恪等人那里传承下来的继承四部之学、兼有两副笔墨的学术传统。
这两条线索传承下来的学术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目前高等院校的科研成果评定体制偏重七科之学的专业化,大学文科老师都陷在写论文、报课题、做项目的圈子中。在高校目前流行的数字化管理模式的大环境下,已经没有余裕来顾及一个学人的另一面,高校不需要两副笔墨。旧体诗词、古文骈文写得再好,也进入不了科研管理部门的视野,不能计成果。即使鲁迅、周作人再世,凭他们的杂文、小品文,也评不上副教授、教授。但仍有一部分学者不离不弃四部之学的传统,对集部的性情文字情有独钟,两副笔墨得心应手,相得益彰。
郁龙余毕业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师从季羡林先生,专业是印度学,是一名印地语教师。后来,他南下深圳大学任教,创立了“深圳大学印度研究中心”,是季羡林等创建的北京大学印度学的南方分蘖。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纵横开拓,成果丰硕,业界自有定评。几十年来,撰写、出版了《中西文化异同论》《东方文学史》《中国印度文学比较》《中国印度诗学比较》《梵典与华章:印度作家与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论》《泰戈尔作品鉴赏辞典》《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印度卷》《季羡林评传》。其中《梵典与华章:印度作家与中国文化》影响最大,2005年4月,温家宝总理访问印度前特别调阅了此书,将其作为礼品送给印度宾朋。
从以上简述中可以看出,郁龙余是一位纯粹学人,他善于写作高校看重的论文、专著,自不待言,否则他评不上教授,也不能证明自己学者的身份,树立学者的形象。但他在科研工作之余,还不忘文学创作,新近出版了历史传记小说《黄道婆》一书。从1970年最初确定这个题目,到2022年书稿面世,经历了五十余年的光阴。十年磨剑,卌载面壁,终成正果。所谓“专项研究一定要有兴趣,但作为终身事业,就需要情怀了”,旨哉斯言。
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以黄道婆(菊香)为主人公,次第展开描述她的一生事迹、成长历程。小说站在发扬优秀历史文化的当代立场上,以现代人的眼光透视历史沧桑,塑造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深情讴歌黄道婆这位从古代劳动人民中产生的纺织科技发明先贤,弘扬她为乡土民众摆脱贫寒困苦,深受黎民百姓爱戴的前世今生。《黄道婆》所蕴藉揄扬的民本精神和创新意识,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灵魂和力量。黄道婆生命存在的历史意义和当代价值,在小说中得到充分体现。
历史人物传记小说既然有个“史”字,收集、考证、解读所写对象的文献材料自然为题中应有之义,这是写作研究的基础。这一点与学术科研的学理是相通的。作为一个在人文学科园地耕耘多年的学者,郁龙余深谙此道。他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做足了《黄道婆》书稿的文献史料考据功夫,以《南村辍耕录》《大清一统志》《上海县志》《上海通史·古代卷》《上海风物志》《中国古代纺织史稿》等历史文献为依据,对黄道婆这位宋末元初时期的杰出人物进行文学加工、二度创作。
黄道婆是松江府乌泥泾(今上海旧城西南九里)人,年轻时流落崖州(今海南省三亚市崖州区),在崖州居住了三十七年。她从当地黎族人民那里学会了运用制棉工具的技能和织被的方法后,把崖州黎族的纺织技术带回江南家乡,并与江南先进的丝、麻纺织技术相结合,改革完善纺织工具,技术领先世界。黄道婆的经历,决定了《黄道婆》书稿必须展现鲜明浓厚的地域民俗文化色彩,蕴含松江府和海南岛两地的民俗文化元素。为达到这个效果,作者广泛收集松江府和海南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市井民俗、典章文物资料。因此,《黄道婆》一书在材料上兼容了隶属于史学的历史文献材料和文化人类学、民俗学意义上的乡土文献、口述资料。
就一部文学作品而言,解决了立意、主题、线索、材料问题即确定了为什么写、写什么之后,余下的任务便是怎样写,也即如何用文学的语言、构思、方式方法来实现自己的创作意图。这对于从事学术科研的人有点难度,角色难以转换,跨界比较大。从学科属性、本质的角度来讲,学术研究用理性思维来考证、归纳材料,升华主旨,文学艺术创作用感性思维塑造形象,用形象说话。同时还需要熟悉文学理论,掌握具体技法,塑造典型环境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通常,这对于一个长年沉浸在自己专业领域,习惯用论点、论据、论证等概念开展科研工作的学者形同畏途,但《黄道婆》的作者做到了。该书体例清晰、叙事翔实亲切、人物形象突出、节奏张弛有度,洵为不可多得的文学作品。
语言是文学作品能否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高尔基认为,文学由三个要素构成:“第一个要素是语言。语言是文学的主要工具,它和各种事实、生活现象一起,构成了文学的材料。”“第二个要素是主题。主题是从作者的经验中产生,由生活暗示给他的一种思想,可是它蓄积在他的印象里还未形成,当它要求用形象来体现时,它会在作者心中唤起一种欲望——赋予它一个形式。”“第三个要素是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某种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黄道婆生长于社会最底层,一介村妇民女,描绘、塑造这个人物形象,营造与她联系紧密的生活场景、环境氛围,自然要用符合市井小民身份的语言来表达。这个要求对《黄道婆》的作者来说并不太难。他自己就出身于乡村,耳濡目染与现今大城市不同的人情世故、思维心态、传统规矩,使用鲜活生动的民间语言自然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自秦汉以来,中国的文章语言传统分两条线延伸:一条是骈体文,一条是散文(古文)。两种文体都取得了辉煌成就,留下了许多传诵至今的经典名篇,成为中华民族文学宝库的瑰宝。但近现代掀起白话文运动以后,学者文人融通驾驭古典语言的能力大大下降。现今多数学者专家已不能像我们的先辈那样能熟练地使用既有笔彩又有口彩的生花妙笔来表情达意。事实证明,用现代汉语写作,应该吸纳文言文的元素特别是要树立骈偶的意识,做到骈散兼行,文白融合,参差错落,才可以写出上乘文章。《黄道婆》的作者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用骈偶的手法设计标题,书中所有的标题都是六言整句。正文中也在白话口语中适当加入成语、熟语、歌谣、民谚,使文笔简练儒雅,气味醇厚。
黄道婆教乡人改进纺织工具,告别效率低下的纯手工操作,进行规模化生产,对促进长江流域棉纺织业和棉花种植业的迅速发展,解决民众的穿衣问题起了重要作用,后人誉之为“衣被天下”,其卒后江南广立祠庙奉祀。六百多年的历史风俗积淀,使黄道婆与发明养蚕的嫘祖一样成为半神半人的巾帼楷模。《黄道婆》的作者与黄道婆为大同乡,从小熟悉黄道婆的故事和传说,为自己家乡产生了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而自豪。他在《黄道婆·序》中说:“中华民族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如今走到新的历史关头。毫无疑问,祖先的优秀品德不但不能丢失,而且要发扬光大。唯有如此,才能不忘本来,才能行稳致远走向光明的未来。这是我五十年来克服各种困难,为《黄道婆》的写作、修改和出版而孜孜不倦的用心所在。”因此,为这位饱经风霜、自强不息的不凡女性立传,宣传其事业成就、人格道德,不仅是作者个人的兴趣追求,还多了一层道义担当的意义。作者本人也通过这部历史小说的创作,拥有了学者、文人两个身份,成为身怀两副笔墨的学者队伍中的一员。
走笔至此,再兜转到“学者的两副笔墨”这个话题:今天的学者专家究竟要不要掌握两副笔墨?的确,开一代风气的胡适、傅斯年等学界先驱为了新学术理念的推行、确立,培养一代学术新人,宁可学术、文学分家,殊途不同归,不再继承义理、考据、辞章三位一体的治学方法,而代之以七科之学的西学规范,自有其良苦用心。他们的主张、做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一个喜欢写作旧体诗词、古文骈文,具有浪漫气质的才子文人,在没有受过专业学术训练之前,他可能会不够冷静地对待所研究的对象和材料,行文中常带感情,所用语言词汇也偏向文学化。特别是从事新文学创作的人,写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有关的题材,容易滑入炒作、煽情、戏说的泥淖而不自觉。学术讲道理,文学重感情,“情”与“理”在文学作品中可以交融,学术论文则应以理胜。所以只有一副笔墨的才子文人掌握另一副笔墨比只有一副笔墨的学者专家掌握另一副笔墨更为重要。
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单纯要求“理胜于情”的学理学风也可能造成另一个弊端,即从文化底蕴的角度来考量,文章、专著写得像自然科学的分析报告那样,干巴无味,可读性不强。更潜在的危害是,这种一味强调专业意识、学科分界的学术培养训练,会造成学术界“有专业无才情,有知识无思想”的弊端。看似受教育程度很高,实际人文水平很低。曾有一位大学老师的父亲去世,写信告知亲友丧事安排,说“留尸一星期”,连“遗体”一词都不会使用。从科研工作需要的角度,能掌握一副笔墨完成专业任务是应有之义,值得肯定。从继承民族文化传统、文化遗产、文脉薪传的角度,提倡学者在自己专业之外多一副笔墨也未尝不可。能说“冬天的下一个季节是春天”当然及格,但能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则既实用又美丽。“圣人道大能亦博,出其余技可惊人”,钱锺书、季羡林的实践就是最好的证明。其实作为一个深受汉语文化熏陶影响的中国学者,骨子里、潜意识中对拥有两副笔墨还是羡慕的。这里举两个具有傅斯年执掌的史语所治学背景的著名学者为例。一位是严耕望,生前曾对学界朋友表露自己不会写旧体诗词的遗憾;另一位是何炳棣,曾盛赞陈寅恪写的《海宁王先生之碑铭》为当代古文第一,馮友兰写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为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