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放之间: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军队的连队民主整军(1947—1948)

2024-05-22 10:09刘星熠
苏区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整党连队战士

刘星熠

新式整军运动,是中共于1947至1948年间在军队内部普遍开展的、以诉苦和“三查三整”(296)由于各军区开展整军的实际情况不同,“三查三整”的具体定义也不尽相同。总体上,按照朱德关于整军问题的报告来看,军队中的“三查”指“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三整”指“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朱德:《整军问题》(1947年9月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式整军运动》,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版,第74页。)为主要内容的大规模民主整军运动。该运动大致起始于1947年的全国土地会议,结束于1948年战略决战前夕。出现于此承上启下的关键时期,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关于这场运动,学界现阶段已取得一定学术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探讨运动中诉苦的开展,(297)张永:《解放战争中以诉苦会为中心的新式整军运动》,《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6期,第72—80页。对解放军的改造等举措。(298)卢毅:《解放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改造俘虏的历史经验》,《理论学刊》2013年第4期,第30—35页;秦程节:《溶俘:新式整军运动中“解放战士”思想改造研究》,《党史研究与教学》2016年第2期,第14—24页。总体上看,目前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观层面,较少与业已丰富的整党研究成果对话,(299)从决策、部署到开展的全过程来看,整军都与同期地方上开展的土改、整党具有内在关联。目前学界关于整党的研究已十分深入,参见黄道炫:《洗脸——1946年至1948年农村土改中的干部整改》,《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89—110页;李里峰:《党组织、党员与群众——华北土改期间的整党运动》,《安徽史学》2012年第1期,第66—76页;徐进、杨雄威:《政治风向与基层制度:“老区”村干部贪污问题》,《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115—128页。更缺乏对该运动在基层连队运作方式的微观考察。事实上,虽然整军是在全军上下、干部战士间普遍开展的,但总体上可分为两大部分:一为领导干部,二为连队。一般来说,军队上层领导干部的查整,主要是通过学习文件,采取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式进行,而基层的连队整军主要采取群众运动的方式,将连队干部与战士结合在一起,以干部查整带动战士查整,力求打破连队内干部战士之间的身份差异。(300)《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省档案馆、山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43页。正因如此,在嗣后总结并为这场运动定名时,毛泽东称赞其为“民主的群众性的新式的整军运动”。(301)《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1948年4月1日),《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2页。

基于此,本文以档案馆馆藏未刊档案、已刊档案资料汇编、军队政治工作文件汇集、各类报刊、军队干部日记等资料为依据,在以往学界关于整党整军的已有研究基础上,尝试还原出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军队连队民主整军的历史进程,呈现新式整军运动的微观运作,探讨中共军队建设中组织化与民主化的张力。

一、官兵关系:理想与现实

从起因来看,整军运动首先与同期在解放区广泛开展的土地改革与整党运动密切相关。开展整军的计划,初步酝酿于全国土地会议时期。1947年7月,中共中央工委在河北省平山县召开全国土地会议,讨论土改及整党有关事宜。在各地发现的基层党组织现存诸多问题,也引发了中共领导层对于军队内部问题的关注。(302)《刘少奇关于土地会议情形及今后意见给中共中央的报告》(1947年8月4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67页。9月7日,朱德在会议上分析了当时军队的情况,指出军队内存在着思想不纯、作风不正、贪污腐化、军阀主义等问题,认为“地主、富农钻到我们的军队里来,土改中利用我军躲风躲雨”,因而“我们的军队需要从思想上组织上加以整顿,需要一个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的行动,使军队在思想上达到一致拥护土改,组织上纯洁严密。”(303)朱德:《整军问题》(1947年9月7日),《新式整军运动》,第74页。这一情况正如朱德先前强调的那样:“在全国保存党员最多的地方是军队”(304)朱德:《在全国土地会议开幕时的讲话》(1947年7月17日),《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页。;在解放区土改整党的大背景下,军队内部亦需要在组织与思想等层面开展相应查整。

作为整党在军队内的延伸,整军的具体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地党组织在运动中的具体查整举措。(305)军队整军多与地方整风、整党相伴而行。例如,1939—1940年间的地方整党,主要将群众运动视作整党活动外部的检验方式。(赵诺:《中共晋冀豫根据地的“1940年整党”》,《抗日战争研究》2021年第3期,第83页。)而同时期的政治整军亦是在此逻辑下进行,并未开展大规模群众运动。1947—1948年间的整军,在一开始便与同时期如火如荼开展的,深入到农村基层的整党运动联系在一起。相比先前历次整军,此次运动一大特点便是格外重视官兵关系,意在开展深入到连队的民主查整。关于军队民主问题,朱德在报告中谈及红军时期曾建立的“士兵委员会”,指出该类士兵组织虽曾造成过极端民主的问题,但有助于改造军队的军阀主义,可以试验一下。(306)朱德:《整军问题》(1947年9月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党史党建政工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8册,国防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05页。刘少奇则批评军队基层存在大量强迫命令现象,认为现在虽还不能说让“士兵掌权”,但可以鼓励战士们一年讨论一下连长。(307)刘少奇:《在全国土地会议的结论》(1947年9月1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11册,国防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页。由此可见,在土改及整党运动的大环境下,连队整军在最初设想上便呈现出一场群众性民主整军的样貌。

虽然在决策上直接受到土改整党运动的影响,连队整军所面临的军队基层情况与前者显然有所不同。由于军队大多不直接参与果实分配,地方整党中被痛斥的基层贪污腐败问题在军队干部身上较少出现。不过,下层连队中军官与士兵生活上的直观差异,也直接影响到官兵关系。在华东军区渤海三分区,“营以上干部吃细粮,所以连级干部有‘为吃细粮而奋斗’的口号,排长一级穿皮大衣,对羊毛衣已不满意,但战士的棉衣却是用旧棉花做的,又薄又不暖。”(308)张蓬:《关于渤海三分区若干不良现象给邓政委的一封信》(1947年12月31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案(以下简称“鲁档”),档案号:G026—01—0237—006。除了吃食之外,在行军生活中干部也享受一定便利。西北野战军随军记者杜鹏程记录:“按部队规定,营以上干部有马骑,连级干部,可以把不超过十斤的行李交给驮行李的驭手,自己用不着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身背四十斤”的普通战士。(309)杜鹏程:《战争日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这种生活待遇差异上的直观感受,无疑在强化着“官兵有别”的认知,不利于连队内部干部与战士间的长久团结:“你生活那么好,战士生活那么坏,无论如何战士是不会高兴的”。(310)华东整理委员会秘书处:《渤海地区执行三大方案的初步总结》(1948年2月),鲁档,档案号:G026—01—0035—002。

相比于生活上的经济特权,连队干部能否能以身作则,严格遵守并执行纪律,在战时达成行之有效的军事管理,才是这一时期中共关注的重点。党与军队领导人曾多次提及军队内部显露出“军阀主义”问题,并强调应借土改之势使军队摆脱恶习。(311)朱德:《整军问题》(1947年9月7日),《新式整军运动》,第74—75页。这种判断一定程度上与基层情况相吻合。如,华东局工委在山东渤海军区调查时,发现连队内存在着肉刑、克扣士兵的恶性事件,直接影响到官兵关系,不利于军队内部的稳定。(312)《华东局工委关于渤海地区整党、整财、整军情况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48年1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260页。

“军阀主义”问题在连队内部主要表现为上级长官打骂战士,反映着官兵关系的不和谐,与中共一直以来秉持的民主建军理念冲突。在长期深入的教育下,军队干部大都深谙官兵平等的重要性,愿意以身作则,发挥带头作用。然而,其见效相对较慢,既依赖于干部本人素质,又需要持之以恒的培养。在攻坚克难的战争时期,为保证军事任务的完成,在连队内部采取刚性管理显然比柔性管理更具优势。杜鹏程曾就一次连长打战士的事件和连指导员争论,后者甚至甩出“部队有时非打解决不了问题”。现实中,一些干部、战士对于这类行为大多也是默许,以至于会传出“打人不对,但是大家拥护就行”的言论。(313)杜鹏程:《战争日记》,第75—76页。杜鹏程曾记录,一位连长被大家冠以“军阀主义”的外号:他本人虽勇敢、坚决,每次战斗都立功,但却因爱骂人打人,因而“每次将功折过”,而“这样的人在部队实在不少”。(314)杜鹏程:《战争日记》,第325页。

尽管有如此内在矛盾,但官兵关系恶化的不良影响不容小觑,因其导致的士兵逃亡、军纪松懈的情况更令上级焦头烂额。日后总结时,徐向前曾强调各军“凡是没有发扬民主的,就逃亡多,就打不好仗”。在研究士兵逃亡原因时,他估计“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逼跑的。”(315)徐向前:《在前指对营以上干部的讲话》(1948年2月23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70页。这样的估算略有夸张之嫌,但足以看出军事领导对于官兵关系恶化的担忧。时任团政委的郑文翰亦关注到连队内士兵逃亡事件,分析其主要原因为对政治指导员的不满,感慨“干部领导问题对部队的巩固有极重要的意义”。(316)《郑文翰日记》,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2—83页。在山东渤海,连队内存在较为严重的干部克扣粮饷、打骂士兵的情况。因而官兵对立,开小差现象很普遍。许多地武叛变溃散,作战时出现成班成排不抵抗现象。(317)《华东局工委关于渤海地区整党、整财、整军情况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48年1月20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60页。

“干部决定一切”,培养良好官兵关系之核心在于打造一批能力过硬、作风端正的军队基层干部。与地方区村干部因“多年未改选”(318)《刘少奇关于土地会议各地汇报情形及今后意见向中央的报告》(1947年8月4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4册,第267页。而滋生腐败不同,在残酷的战争中,军队基层干部往往伤亡大,因而更替快、补充快、提拔快。粟裕在分析华野三纵情况时,指出经过一年半的战争消耗,“连排干部因伤亡易人者,少则五次,多则七次,班级易者尤多”。(319)《对中原战局的认识及渡江南进的方案》(1948年1月31日),《粟裕文选》第2卷,军事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页。大多连队干部在上台之初并无太多时间适应学习,就需面临繁重的任务,在管理教育上难免“发生军阀残余的行动”。(320)《总政治部组织部巡视组关于八师提拔培养干部的经验》(1947年10月30日),总政治部干部部编:《中国人民解放军干部工作历史文献选编》(第1卷)下,解放军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9页。从实际情况来看,受限于主客观因素,大多基层干部“好简单,随便,好命令,缺少耐心”。(321)杜鹏程:《战争日记》,第66页。一直以来,中共领导层都强调并号召干部们要善用动员,而一些基层干部由于本人素质不高、能力不足、作风不正,在开展工作中会出现强迫命令等问题。这种情况虽然在战争环境下不可避免,但同样成为了滋生军队恶习的温床。

从更深层次来讲,自建军以来,中共就倡导在军队内建立官兵平等的新型关系,并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多个层面进行规定。不过,随着军队发展壮大,科层化在军队内部组织结构中日趋明显。在军事管理中,连队干部往往享有对战士的支配性权力。这种权力虽服务于集中领导,却造成了官兵距离不断拉大,两种身份之别日趋明显。“有的干部,尤其是下层干部,当他还是战士的时候,倒是泼泼辣辣的。一旦当了干部之后,即使是个班长,也会长满浑身骄气,挨不得一下。”(322)《徐光耀日记》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页。徐光耀在抗战中后期的这种观察,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当时官兵有别的固有身份差异。这种差异虽在现代军队的正规化过程中不可避免,却与中共一直以来秉持的民主建军理念矛盾。内战爆发及相继而起的土地改革运动,为打破这种稳定结构提供了契机。

二、战时实践:连队民主之先声

1946年内战爆发,土地改革旋起。在这一社会政治经济秩序的大变革中,中共领导的军队参与其中,肩负着外线作战、支援土改等军事政治任务。从历史进程来看,整军与整党相伴而行。受地方土改整党及战时环境影响,军队基层在解放战争初期已进行了一些民主实践,连队整军恰是在这样一个相对提倡民主的基层氛围中开展起来的。

在土改复查同期,一些基层连队已效仿地方整党,进行了小范围的组织整顿。晋绥某部为解决部队逃亡现象,打通连队思想,将问题提交连队军人大会和各班讨论。随后,又以成份为标准对战士们进行划分,确立了以贫雇农战士为骨干,团结中农战士的策略,对部分干部及各班成分进行了调整。(323)《连队面目焕然一新 晋绥某部发动贫苦战士清算地主思想异己分子》,《大众日报》1947年9月8日,第1版。一些连队在改选支部时,已自觉对照地方土改整党的有关标准,就支部内部分中农以上家庭出身的干部战士进行了限制。(324)杜鹏程:《战争日记》,第91页。这些来自于地方土改的民主经验,激发了广大战士参与运动的热情。据杜鹏程记载,某营“公祭被地主恶霸迫害死的父母,设起灵位”,吸引了部队战士及地方民众参加。由此,“土地革命的气氛在部队也慢慢地浓厚起来了”。(325)杜鹏程:《战争日记》,第163页。一些连队在整军实验时,除采取“诉苦”“算账”等常规手段外,甚至采用了“杀鸡盟誓”的方式,以求调动战士们的积极性。(326)胶东军区政治部:《军区一九四八年查整工作总结》(1948年12月29日),鲁档,档案号:G050—01—0027—004。在此过程中,基层连队内部的民主风气得以发扬,贫雇农战士富有热情地参与其中:“贫雇农成份的战士一反过去面目发言最多,讲话有劲,而地主和富农成分的战士则表现消沉。”(327)《连队面目焕然一新 晋绥某部发动贫苦战士清算地主思想异己分子》,《大众日报》1947年9月8日,第1版。

从更深层次讲,经过几次大规模动员参军,大批在土改中得到锻炼的基层干部及积极分子进入军队,从而使军队与地方在基层结构上具有较大相似性。山东某连在协助地方复查时,经调查发现连队内有大批干部是曾在农村经历过土改的干部及积极分子,遂决定以此为核心,协助地方进行土改工作。(328)《某连协助驻村复查是这样开始的》,《大众日报》1947年5月5日,第3版。大量经历了土改的基层干部及积极分子进入军队,不仅有助于军队更好地参与协作地方工作,更将土改整党中的民主风气及查整经验传递到军队中,为日后连队进行民主整军打下了基础。

除了受地方土改整党的影响,战时环境也为连队民主提供了客观条件。内战爆发后,残酷的战争环境造成了基层人事的频繁更替,“干部新,党员弱,老战士少,新成分多”的现状,造就了大多新干部“能力不够,工作不熟练,威信不够高”的事实。(329)赖少其:《华中野战军第一师第二团功劳运动第一阶段初结》(1946年11月8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第405—406页。在这样的境况下,一些连队巧借群众运动,激发战士自主性,以求解决战时管理难题。例如,为巩固参军新战士,冀南十分区以连为单位开展讨论,促成入伍新兵自我教育,打通战士思想。(330)贺亦然:《二千八百二十三个问题是怎样解决的?》(1946年),《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第185页。赖少其在总结“立功运动”缘起时,认为“正因为干部能力弱,新提拔的干部多,因此如果不通过积极分子,运用群众大家出主意,也就没有办法把工作做好”。(331)赖少其:《华中野战军第一师第二团功劳运动第一阶段初结》(1946年11月8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第405—406页。战争初期,包含诉苦运动、坦白运动、立功运动在内的以连为单位的群众运动,大都蕴含着一定上述因素,亦在不同程度上激发了战士们参与连队工作的热情。

在全国土地会议前后开展的一系列军队基层民主实践中,山东渤海军区的连队整军颇为典型。这次整军采取一种在连队内部组织士兵委员会,发动群众进行民主运动的整军方式。(332)《华东局工委关于渤海地区整党、整财、整军情况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48年1月20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59页。1947年11月,华东军区暨华东野战军政治部主任舒同率领工作团到达渤海,检查军区及两个主力师,发现部队中军官打骂士兵、克扣粮饷、剥削钱财、贪污腐败、开小灶等现象较为严重。为了改变这种严重的官兵对立状态,华东局工委指导各军在连队内部成立士兵委员会(名为“学习委员会”),发动战士对干部与党员进行查整。(333)《华东局工委关于渤海地区整党、整财、整军情况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48年1月20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60页。在战士们进行民主检举、批评与揭发中,一些实际表现不好,行为、作风不端的基层干部被撤换,取而代之的是在运动中表现积极的战士,他们凭借较好的群众基础成为了新干部。(334)《渤海军区独立大队开展反不良倾向斗争 宋本信、黄振吉被撤职》,《渤海日报》1947年11月4日,第3版。在干部审查上,渤海还自创了“量下来,比上去”的经验——即由士兵群众从不同侧面、不同要求出发制定条件,对干部进行“量缺点”“比优点”。(335)渤海军区政治部:《渤海区新式整军运动(三查三整)基本总结(草案)》(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0—01—0045—012。

渤海的连队查整取得了一系列成绩,改善了官兵关系,在巩固战士上收获良好的成效。据日后总结来看,渤海军区先前士兵逃亡现象十分严重,而查整后,该现象得到了较好的纠正,军队得到巩固。(336)《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0页。然而,此时期在连队内开展的大规模民主运动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偏差。其中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将连队内部直接划分为“地富干部”与“贫雇战士”两大对立阵营,明显高估了军队内的干部不纯问题,甚至加剧了干部战士间的对立。据后来估算,渤海地区共洗刷2000余名干部,连带送劳役队的有将近6000人,其中很多是错划为地富的,后经教育解释,军队又把很多干部争取回来工作。任由群众运动发展,允许群众在干部撤换问题上自发追问,造成了“逼供信”。渤海十一师在查整干部时,就曾出现捆绑600多人的情况,(337)《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7—439页。其中有不少是被错查错“量”的干部,这样的群众运动在无形中增加了干部的思想包袱。

尽管渤海的连队整军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偏差,但作为战时环境下的基层民主实践,这次整军收获明显成效。其中诸如恢复士兵委员会等举措,得到了党与军队领导人的高度重视。1948年1月,在得到华东局工委的汇报后,毛泽东称赞了渤海地区整军前后的变化,并高度重视渤海整军形成的经验,批复“在一切官兵关系恶劣,纪律不好,战斗力薄弱之部队,应采取渤海整军经验,组织士兵,放手发动士兵群众的民主运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338)《华东局工委关于渤海地区整党、整财、整军情况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48年1月20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59页。2月17日,军委总政治部发出指示,介绍并推广了渤海军区成立士兵委员会的经验,强调这种举措“提高了战士政治情绪与积极性,改进了部队的工作”。(339)《军委总政关于在连队中成立士兵委员会的指示》(1948年2月17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60页。在随后全军范围内广泛开展的整军运动中,渤海经验在下层连队查整中得到了较大范围的实践。

三、上下结合:民主查整的展开

虽然在全国土地会议前后,已有一些部队在基层连队内开展相应整改。然而,或陷于战争形势,或斟酌查整方式,绝大多数连队主要以土改教育及诉苦为查整手段,并未进行大规模“三查三整”。随着1948年前方战略态势明显改观,以“三查三整”为形式的连队民主整军得以在较大范围内集中开展。

连队整军既有别于“自上而下”的思想教育,又不是完全“自下而上”、脱离领导的群众运动。从整军的发起、参与者来看,更确切的形容应是“上下结合”。(340)渤海军区政治部:《渤海区新式整军运动(三查三整)基本总结(草案)》(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0—01—0045—012。查整首先由上层的领导干部发起。例如,山东渤海军区的整军是由华东局工委直接派出工作团领导开展,牵头负责的是华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同。(341)《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0页。华野一纵三师进行整军时,时任师政委的杨思一亲自到八团下属各营布置查成份,并动员营干部下连队锻炼。(342)浙江省新四军研究会金萧分会编:《杨思一日记》上,内部发行,1997年版,第363页。在整军中,他们主要负责传达上级精神,并督促、检查连队整军的实际情况。每当整军遇到阻力,连队干部反应不积极时,他们要采取适当行动,给积极分子“撑腰”,解除战士们的思想顾虑。(343)冀鲁豫区委宣传部:《独一旅整党整军基本总结》(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2—01—0013—002。当认定原有组织内部的支部及部分干部不可靠时,上级领导干部会鼓励抛开连队旧组织与老干部,组织战士中的贫雇农积极分子去领导查整。(344)华东整理委员会秘书处:《渤海地区执行三大方案的初步总结》(1948年2月),鲁档,档案号:G026—01—0035—002。在开展查整时,上级领导干部需要留意并检验查整的效果。师政委杨思一在下连队参与班级评成份时,会细致观察到有哪几位同志少发表意见。(345)《杨思一日记》上,第363页。在一位干部检讨结束后,他测验检查结果,注意到由于作检讨的干部说话不清晰,有41人没有听清报告而不提出责问,便叫停了会议,花半天时间开会动员,完成后才继续进行查整。(346)《杨思一日记》上,第375页。正如日后总结经验时强调的那样,“司政机关抓紧及时抽干部下去巡视检查及帮助的,则成效显著。而未能及时抽调干部的,则都未整好或干脆未整。”(347)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过长江去——王建青将军战场日记》,中西书局2013年版,第93页。

若以身份进行粗略划分,连队内部可分为干部与战士两大群体。作为查整的主体,干部与战士都要参与到连队整军。不过,在“先查干部”“先整干部”的认知下,干部问题在“三查”初期摆在了首要位置,其优先级明显高于战士查整。由于各部查整基本都是在战斗休整间隙进行,原定时间较为紧张。(348)如华东各部原定计划休整不到1个月,从1月上旬至1月下旬。只是后来随着查整发现问题较多,因而部分延长了查整时间。总体上看,连队开展民主查整的时间相对紧张,主要集中于1948年年初。为快速高效完成任务,多数连队在一开始便采取了“干部战士一道整”的策略,以连队干部的查整为突破口,动员战士们参与到“三查”运动中。

先查连队干部,主要是希望他们发挥表率作用,以彻底发动战士,进而推动整个连队的查整进程。(349)高整军整理:《治国日记》,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6页。作为与战士们朝夕相处、且负责日常管理的连队干部,对于“干部战士一道整”及“先整干部”的安排,心理难免有所顾虑。有的干部认为“什么事情都要先整干部,纪律是战士犯的,先整干部思想弄不通”(350)鲁中区党委整委会:《鲁中军区特务二营民主检查情况报告》(1948年),鲁档,档案号:G027—01—0077—010。,有的干脆不愿意和战士一起进行查整,“认为战士程度低,不能解决干部的思想问题,认为一道整会丧失领导威信,影响今后工作”(351)冀鲁豫区委宣传部:《独一旅整党整军基本总结》(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2—01—0013—002。。还有一部分生出了诸多埋怨,如“上级只说不做”,“整来整去整我们”,“发扬民主是假的”,“一阵风就过去了”,等等。(352)华东整理委员会秘书处:《渤海地区执行三大方案的初步总结》(1948年2月),鲁档,档案号:G026—01—0035—002。

事实上,在民主风气及“贫雇当家”口号的号召下,要求查整的呼声并不局限在连队内,营连以上机关的领导干部亦可能被要求经历民主审查。在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独四旅,曾出现因团长父亲是地主,在地方土改中被打倒,而有人提出要撤掉其职位的情况。(353)杜鹏程:《战争日记》,第165页。即便是执掌一军的陈赓将军,也曾因家庭出身而遭下级质疑。在其纵队一些非贫雇出身的旅长团长中,被罚去站岗放哨更有人在,如司令部总支书记、军政处长王步青就被罢免了职务。(354)戴其萼、彭一坤:《陈赓大将在解放战争中》,解放军出版社1985年版,第158—160页。不过,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少数。上级领导干部在军队内部威望大,将查整引向他们的情况并不常见。即便存在将矛头指向团级以上领导的情况,往往也会被更高级的领导干部呵斥叫停。在如上西北野战军的情况中,独四旅政委杨秀山将关于该团长的材料上呈给二纵司令员王震,被后者怒斥,并“将材料扔了好远”。(355)杜鹏程:《战争日记》,第165页。

面对查整,连队干部们极易在思想上产生波动。客观上,整党整军的大环境影响了身处运动浪潮中的连队干部。当宣布要在军队内部开展一场“三查”运动时,不少干部首先联想到的是地方土改整党中的种种过激行为。一些地富出身干部一听说要进行查整,害怕是要把自己送回地方上挨揍。(356)胶东军区政治部工作队:《九纵.新五师.烟警团查整前几个连队基本情况的汇集》(1948年5月28日),鲁档,档案号:G050—01—0027—007。此外,许多干部其实对于自身问题有着自知自觉。在经历了抗战以来几次整党整风后,他们并非不懂军队纪律与组织规定,但若严格对照标准,身处连队并负主要责任的基层干部们,又或多或少存在某些问题。这其中,既有打骂战士、贪污财物等违纪错误,也有地富家庭等出身问题,还有工作不深入、不认真等日常表现。(357)胶东军区政治部工作队:《九纵.新五师.烟警团查整前几个连队基本情况的汇集》(1948年5月28日),鲁档,档案号:G050—01—0027—007。因而,当上级宣布查整时,许多干部自觉自身存在种种问题而担心责罚。

下连队负责查整的领导干部,虽然大都意识到有必要率先解决连队干部的种种思想顾虑。(358)《杨思一日记》上,第366页。然而,受实际情况制约,在原本就较为紧锣密鼓的安排中,大多连队并没有足够时间去进行干部思想动员,而是直接进入查整。在发扬“贫雇农积极性”的要求下,部分连队干部不得不“靠边站”。一些连队在改选支部支委时,甚至出现了“一营四个指导员三个副政指全部落选”的情况。(359)《杨思一日记》上,第363页。在这些连队内,实际负责查整的,往往是由贫雇农委员会(360)或称“贫农会”“贫农团”“贫雇农小组”等,在此为方便论述,统称“贫雇农委员会”。或士兵委员会牵头下,多种组织的结合体。(361)华东局整委会:《贯彻三大方案参考资料》(1948年1月30日),鲁档,档案号:G024—01—0603—014。

秉持着“依靠进步分子(积极分子),团结中间分子,改造落后分子”(362)《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5页。的动员策略,一些连队以班为单位成立了贫雇农委员会,推选士兵委员会代表,并召开军人大会进行选举投票,成立正式的士兵委员会。(363)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连队都经历了由贫雇农委员会向士兵委员会过渡的这一阶段。一些连队直接成立了士兵委员会,还有一些连队只成立了贫雇农委员会。从实际查整来看,只成立贫雇农委员会而不向士兵委员会过渡的连队,查整中的过火情况往往更为严重。经过诉苦等手段,以贫雇农战士为主体的士兵委员会调动了广大战士的情绪,召开军人大会检举坏份子,并交战士们讨论,“有的可以争取改造,有的军纪犯交军人法庭审判,有的被斗份子交群众处理”。(364)华东整理委员会秘书处:《渤海地区执行三大方案的初步总结》(1948年2月),鲁档,档案号:G026—01—0035—002。对于一些情节较为恶性、拒不坦白的干部,部队上级会以集体公审的形式进行惩戒,并组织各连队派代表参加。(365)姚德怀:《在解放大西北的日子里——一个战士的日记》,陕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39—140页。

除了检举揭发外,干部自我检讨也是民主查整的主要策略之一。在经历查整初期“暴风雨的几天”后,为了防止斗争过于偏激,一些连队更换策略,要求有问题的干部在“别人还没有进行批评和检查时,自个儿自动把错误思想和行为谈出来”。在迎面而来的群众压力下,多数干部选择主动坦白。(366)杜鹏程:《战争日记》,第195页。在经历深入自白、检讨缺点后,干部们需要一一在战士们面前检查过关。如果战士们认为干部检讨不彻底,做检讨干部需要重新做报告。在某连查整大会上,一位副政指经历7次检讨才最终过关,“散会时放声大哭,群众引以为奇,提出责问,要求说明痛哭的思想根源”(367)《杨思一日记》上,第374页。。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来自军队基层的直接民主性群众运动,并不一定能起到完全而彻底的查整效果。据参与查整的某位干部回忆,在全营贫雇农大会上,一位地主家庭出身、知识分子成份的干部,在检讨时讲自己原生家庭如何剥削佃户长工,又讲自己如何转变认识,接受进步思想,参加新四军,支持土地改革。其中各种细节讲的具体而生动,引得台下战士听得直点头。最后,战士们表示没什么意见,这位干部就顺利过关了。事后,这位干部和身边一同经历检查的干部提起这件事,介绍了自己的检讨经验:“检查是越仔细越好,这样才能表示你认识深刻。家里对佃户、长工等如何剥削,我在外面念书哪能知道这么细,好多情节是我编的故事。”(368)韩风:《一出闹剧》,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办公室、江苏省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编:《老兵话当年》第5辑,内部发行,2004年版,第282页。

在参与审查干部过程中,战士们的判断也具有一定偏向性,一些掌握政策最严的干部被提的意见最大,而对一些同样犯了纪律的干部则轻轻放过。(369)《华东三纵第八师政治部关于进入洛阳执行城市政策纪律的总结》(1948年4月),《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464页。一些下连队的领导干部也观察到,一些战士认为自己生命掌握在军事主官手上,因而只敢给政治干部提意见,不敢给军事干部提。(370)《治国日记》,第235页。作为民主查整的参与者们,战士们行使权力的能力与素质显然有待提升。

那些在军队中最接近战士的连、排、班干部大多会成为首要批判对象,要么遭到撤职,处于一种“不敢领导或不愿领导(也有很多不能领导的)”(371)《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7页。的状态,要么则是“唯恐不‘左’,以免群众批评自己右倾”(372)《华东野战军第一兵团关于纠正三查三整中几个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97页。。在那些积极参与“三查”的干部中,就存在部分“专查别人,不查自己”的情况。(373)胶东军区政治部工作队:《九纵.新五师.烟警团查整前几个连队基本情况的汇集》(1948年5月28日),鲁档,档案号:G050—01—0027—007。一些干部甚至“认为工作越积极,战士越有意见,于是放弃职责。”(374)冀鲁豫区委宣传部:《独一旅整党整军基本总结》(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2—01—0013—002。在原有干部被撤换后,一批表现积极的战士经群众选举被推举为新干部。(375)杜鹏程:《战争日记》,第181—182页。这些新干部在上任之初往往表现积极,斗志昂扬。不过,在亲身经历查整后,他们在工作中也容易束手束脚。如,在经历渤海军区在自下而上“量下来”“比上去”评选干部后,由于该套评选标准在实际运行中容易一味苛责缺点,导致“个别评上者今后工作缩手缩脚”。(376)《华东军区政治部关于民主评选干部问题给中央的报告》(1948年9月6日),总政治部办公厅编:《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9册,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版,第778页。在“三查”中提拔的新干部一方面缺少领导经验,能力素质有待提升,另一方面又“怕运动的偏差,不敢大胆领导群众”,常常左右为难。(377)《今后政治工作的中心任务——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07页。

如果说,“三查”前连队内部的官兵关系蕴含着潜在矛盾,那么“三查”则为其解决提供了契机。不过,广泛开展的直接民主也容易导致矛盾公开化,甚至加剧干部与战士之间原本就紧张的关系。在华东野战军第一兵团的“三查”运动中,就出现了把干部打作地主富农,并将地方斗争地主方式移植到军队中的情况,以至于发生捆绑干部,以“民主大会”抵抗命令,以“分浮财”为名搜查个人用品等恶性事件。(378)《华东野战军第一兵团关于纠正三查三整中几个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97页。一些战士将军事管理中的日常矛盾上升为干部的“军阀主义”错误,趁机进行打击报复。据杜鹏程记录,某连一位连长“负过七次伤,是二等残废,意志坚强,智勇双全,人很正派”,但由于脾气暴躁,打骂战士,在查整中受到打击——一位排长当上了贫雇会主席,借群众运动动员了一些贫雇农战士反对连长。该事件在连队造成了恶劣影响,甚至引发了解放战士及子弟兵之间的冲突。(379)杜鹏程:《战争日记》,第264页。

连队整军初期存在的一些过火现象,一方面受到了地方土改整党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凸显了连队内部潜在的官兵矛盾。毋庸置疑的是,从查整方式及手段上,地方土改整党显然为整军提供了借鉴。然而,整军中的官兵分合并非完全是地方土改阶级斗争的产物。从军队基层查整实况来看,阶级问题并不完全起着支配作用。在群众检举揭发下,因作风不正而引发的日常矛盾,往往成为干部受审查的直接原因。在日后反思中,军队高层也承认,许多关于阶级成分的判断更多是将行为联系到出身,“一旦某人被确定为地主出身,所有问题都会归因于成分问题”。(380)《三查三整工作的几个原则问题 华东军政宣传部整理》(1948年3月15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122页。

从官兵关系来看,连队民主整军显然为解决矛盾提供了一定帮助。通过上级领导干部下连队,打破干部战士之间的身份差异,推动了共同查整,“干部积极深入连队为战士服务,已成普遍风气。”(381)总政治部:《新式整军运动初步总结》(1948年),《新式整军运动》,第386页。不少连队反映,在经历查整后,连队干部们开始注意领导方式,“深入下层和战士生活上打成一片”。连队官兵关系大为改善,“政指反映‘我到哪里战士好像对我特别热情”,战士也反映,‘俺对干部提的意见都提了,干部也转变了,心里有着落。’”(382)华东军区:《华东军区关于三大方案以来各地区、各单位的新作风、新制度确立情况》(1948年6月15日),鲁档,档案号:G046—01—0126—003。。同时,在纪律整顿上,“三查”起到了示范性作用。抱着“三查了再犯怎么办”的顾虑,部队干部战士在随后执行任务时,严格遵守部队纪律。(383)《华东三纵第八师政治部关于进入洛阳执行城市政策纪律的总结》(1948年4月),《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464页。从这点来看,连队整军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效。

总体上看,连队民主整军借助群众运动的方式,打破了部队的原有秩序,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官兵潜在矛盾,以图改善官兵关系。不过,运动式民主并非军队民主生活的常态。正如当时军队高层反思的那样:“阶级性的民主形式,一方面干部得不到群众经常性的监督,常常助长了错误,另方面每来一次民主都会发生许多偏差。”(384)陈士榘、唐亮:《对军委提出组织士兵委员会的两点建议》(1948年3月3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80页同时,战争大环境,也使得军队不能像地方整党一样“放开手脚”,而是始终以保证内部团结,稳定军队秩序,赢得战争胜利为最终目的。在政策转变、战局变化的新形势下,基层连队的民主整军运动最终收束为集中领导下的常态化整军练兵。

四、回归集中:组织收束与纠偏

1948年初,对于地方土改整党中“左”的错误,中共领导层逐渐有了清晰认知,并着手进行调整。同时,战局向战略决战的转进,也使得中共更加重视军队的集中领导与组织秩序,而非民主实验。正是在此背景下,本就在开展上晚于地方整党的连队整军在1948年上半年短暂推向高潮后又迅速退却。在后续纠偏中,部队开展查整的举措主要是缓和干部与战士群体的关系,严格落实军队的纪律,重建正常的组织生活,确立军队内自上而下党的领导权威。

早在查整之初,党与军队领导人就曾关注到其中一些问题。1948年1月,关于诉苦与三查运动的成绩与问题,周恩来提出“成立贫雇农小组或会议,贫雇农骨干分子,是否可改为积极分子会为中心”。关于查整中民主推选干部问题,他指出“不经过连上(连长、政指)是否是一般做法,如是,是否妥当”,“选举干部,乃是班长,是否适宜”,要求“各连看到好的一面,也要研究一下不好的一面,互相比较,再做定论”。(385)周恩来:《诉苦与三查运动》(1948年1月),《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27页。随着查整的广泛开展,一些问题相继出现,中共高层意识到连队整军中“贫雇农当家”的危害,党与军队领导人先后做出指示,要求纠正查整中的偏向,防止连队内部矛盾激化。(386)《谭政在东北军区政工会上的报告》(1948年3月5日),《新式整军运动》,第203页;《华东野战军第一兵团关于纠正三查三整中几个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95页;《三查三整工作的几个原则问题》(1948年3月15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120页。

中共高层之反思理性而深刻,然而,从基层实践来看,纠偏并不容易。仲曦东在回忆克服连队内部“贫雇农当家”时谈到“纠正确是不容易的”,因为“在理论上批驳极左情绪并不是太难的事。而既要发扬民主,又要保护本质是好的但有这样那样缺点的基层干部,却是艰巨的,这得先说服干部敢于发扬民主又敢于领导,又要说服战士敢于批评领导的缺点错误,又要尊重和服从领导,正确地发扬和运用民主权利,而不搞无政府主义”。(387)仲曦东:《潍县之战》,常连霆主编:《山东党史资料文库》第28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57页。

作为一种“非常”的政治运动,连队整军解除了一部分连队干部的职务,打破了原有的政治秩序,滋生出一些“极端民主”现象。一些战士以民主为由头,以“三查”为对抗上级的武器。干部则“不敢管理,怕犯了毛病,以后再查时难看,同时部分干部抱怨过火了、没法管理了。”(388)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过长江去——王建青将军战场日记》,第39页。经历民主查整后,基层组织呈现出“旧的已打倒新的尚未建立的青黄不接”态势,战士思想紊乱,原有组织纪律废弛。(389)冀鲁豫区委宣传部:《独一旅整党整军基本总结》(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2—01—0013—002。一些部队逃亡现象虽稍有减少,“但仍未根本停止,个别单位反而增加了”,逃亡人员甚至包括了“不少党员,积极分子和班排干部,甚至个别连的干部”。(390)冀鲁豫军区政治部:《关于巩固部队工作的指示》(1948年5月30日),鲁档,档案号:G052—01—0017—010。群众运动的开展,削弱了原有的干部领导。军队行政管理相对松懈,一些战士违纪现象时有发生。(391)《李钟玄战斗日记》,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页。

“三查”初期,在发扬贫雇农积极性的指示下,一些连队成立了贫雇农委员会,提出“贫雇农当家”、“百分之八十以上贫雇农意见要怎样办就怎样办”(392)《华东野战军第一兵团关于纠正三查三整中几个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95页。。而党支部、各连干部都被迫“靠边站”。一些连队的贫雇农委员会权力过大,不服从领导。当连队指导员指出问题时,贫雇农委员会主任便带领群众高呼“反对压迫民主”,“这个贫雇会主任给群众说:‘看我眼色行事,我一摆眼便打便绑!’”(393)杜鹏程:《战争日记》,第221页。以至于“三查”结束后,依然有“个别的同志认为支部权力不如雇贫农小组,要求支部转雇贫农小组,愿意参加雇贫农小组,形成雇贫农小组为连队第二支部或者说是最高领导形式。”(394)华东野战军政治部:《关于建立和健全目前支部委员会领导问题(草稿)》(1948年8月),《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2册,第81页。

作为中共军队建设中应用群众路线的创举,士兵委员会在连队整军时期得以恢复。不过,经历了民主查整与群众运动,士兵委员会在重建之初就存在着权力过大的问题,甚至影响到军事长官、支部领导正常权力的运行,容易造成干部与战士之间的对立。在早期渤海整军中,“一切连排班长之升、降都通过士委会,党员之吸收与洗刷亦征求士委会与军人大会之意见”。(395)《华东局工委关于渤海地区整党、整财、整军情况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1948年1月20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60页。在连队中,士兵委员会似乎包办了一切活动,支部在其中的威信与地位大大降低。(396)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过长江去——王建青将军战场日记》,第65页。总体来看,在建立士兵委员会,开展群众运动进行民主查整的过程中,一些基层连队内部确实存在“战士委员会权力高于一切”的现象。(397)《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7页。

总结以上种种问题,都可归因于群众运动下军队基层常规秩序的失灵。在纠偏的过程中,军队采取的举措,一来是消除军队内部因划分阶级引发的阶级对立,二来是缓和干部、战士之间的紧张关系,重新建立起领导权威。在连队整军后期,军队下层减少使用组织撤换的手段,主要是通过思想教育、采取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式完成查整任务,并且完善相关制度规定:“整党整军必须明确,确定思想打通是基本的,主要的,组织调整,是部分的,纪律制裁是个别的,再加上制度规定,只有如此才不会在整党整军中发生乱追乱逼的‘左倾’错误。”(398)冀鲁豫军区政治部:《关于巩固部队工作的指示》(1948年5月30日),鲁档,档案号:G052—01—0017—010。

“三查”初期,一些作风不好的基层干部被战士们错划成地主富农,遭到撤换。这些基层的连排班级干部,有些被“降职当战士”(399)甘泗淇:《新式整军运动经验》(1948年11月),《新式整军运动》,第384页。,有些则“送军教导团”、“送劳役队”。在纠偏中,大多数经过组织教育及本人解释,重新回到连队工作。(400)《关于新式整军(三查三整)运动经验的总结——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总结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37页。冀鲁豫军区规定,除少部分干部外,其他干部一律不得解除军职,边工作边参与查整。(401)冀鲁豫军区政治部:《关于巩固部队工作的指示》(1948年5月30日),鲁档,档案号:G052—01—0017—010。对于“三查”中提拔的新干部,军队往往加以教育与指导,以求培养成为建军骨干。经历查整,这些被推选出来的干部往往成分较好,为战士所爱戴,富有积极性,只是在具体开展工作时缺少经验。因而,部队加紧业务培养,提高干部的工作能力。对士兵委员会委员、支委及军队内的各类行政干部,军队采取召开不同形式的会议报告及组织短期培训班等方式,以培养军队干部的能力、素质、作风,使他们担当得起军队干部的职责。(402)《今后政治工作的中心任务——舒同主任于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报告》(1948年8月),《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20辑,第406页。

为纠正连队内部“贫雇农当家”导致的过火行为,军队高层明确要求“雇贫在部队中,不必单独另成立一种组织”。(403)唐亮:《在华东野战军高干会上关于贯彻三查三整巩固土改学习胜利的报告》(1948年1月26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10页。已建立贫雇农委员会领导查整的连队,上级催促将其尽快转变为士兵委员会,(404)《李钟玄战斗日记》,第204页。并对后者的权力加以限制。作为最早试点“士兵委员会”的地区之一,渤海军区在此后调整中,要求“革命军人委员会应在行政干部领导之下进行工作,班排内之革命军人委员会委员在行政上也一定要服从班排长之行政领导”(405)渤海军区政治部:《渤海区新式整军运动(三查三整)基本总结(草案)》(1948年),鲁档,档案号:G050—01—0045—012。,尝试将士兵委员会的权限控制在合适范围内,不使其权力过大取代党的领导。1948年4月,陈毅在批复华野政治部关于士兵委员会的条例草案时,建议“规定士委开会必须有支部代表或机关代表参加为更好,否则恐民主失掌握”。(406)《钟期光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版,第316页。1948年8月,华东军区正式出台条例草案,规定士兵委员会应“在连支部和连首长直接领导下实行有秩序的政治军事经济三方面的正常的民主生活”,要求士兵委员会“由每班推选代表一人,排以上干部共推代表一人”,保证了士兵委员会内部有少于战士的连排干部参加。(407)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连队研究委员会:《连队支部与革命军人委员会“战委会”条例草案》(1948年8月),鲁档,档案号:G046—01—0125—004。

通过规范士兵委员会之职权,中共对军队基层群众运动建立的诸多“小组织”进行了整合。事实上,早在士兵委员会推行之初,一些部队就曾指出部队目前“已有许多新的形式,如拥干爱兵运动、立功与战评运动等”(408)林彪、罗荣桓、谭政:《关于政治工作综合报告》(1948年1月24日),《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261页。。这些基层民主运动形成了诸如立功委员会等一大批群众性小组织,调动战士们参与到连队工作。随着士兵委员会的重建及相关规定渐趋成熟,各军陆续将建立在连队上的群众性组织收归到士兵委员会之下:“连队原有之俱乐部、经济委员会、文娱委员会、群众纪律检查组、立功委员会等,于军人委员会成立后即实行撤清……以上组织与工作,统归军人委员会讨论执行。”(409)华东军区第一届政工会议连队研究委员会:《连队支部与革命军人委员会“战委会”条例草案》(1948年8月),鲁档,档案号:G046—01—0125—004。在此过程中,士兵委员会推选代表,改造了原先建立在连队上的支部,而后,中共军队又对内部战士的权力进行了收束,完成了军队基层的再整合。

需要说明的是,连队整军于1948年年初的集中开展,得益于当时一些部队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随着战局变化,一些部队不得不暂停群众运动,优先完成当时的军事任务。(410)《李钟玄战斗日记》,第209页。一旦回归到战争形势,军事上自上而下的集中领导很快便恢复常态。由于时间紧张,一些部队提出“通过任务查整”,即将民主查整与现实军事任务结合,优先解决当时任务中的障碍。(411)胶东军区政治部:《军区一九四八年查整工作总结》(1948年12月29日),鲁档,档案号:G050—01—0027—004。在整军后期,上级领导号召连队将整军与练兵结合起来,以提高军事技术服务于战争需要。(412)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过长江去——王建青将军战场日记》,第43页。

总体来看,1948年下半年,迈向战略决战的战局变化,已不能给各军留出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供其开展查整。新的形势变化,对整军提出了新的要求。减少军队内部变动,避免出现混乱,将整军与练兵结合起来,是此时期连队内部整军的新形态。经历纠偏之后,连队整军也从最初的群众性民主运动,收束为集中领导下的常态化整军练兵,并为最终的战略决战作了战前准备。

结语

若将连队民主整军放在中共建军的历史进程中,即可发现,自独立领导军队进行革命战争以来,组织化与民主化的张力便在中共军队基层连队建设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早在红军初创时期,通过确立“支部建在连上”原则,中共致力于将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落实到军队基层,建立起自上而下强有力的组织。同时,在连队内部落实“三大民主”,建立士兵委员会等举措,又彰显了中共在打造新型官兵关系上的努力。从起源来看,组织化与民主化共同构成了中共建军的指导理念。然而,受战争形势影响,军队对集中领导的重视最终高过对民主的诉求。(413)张永:《1929年朱毛之争与红军权力结构演变》,《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第54页。作为军队建设中群众路线的创举之一,士兵委员会亦于1932年被迫取消。(414)王建强:《红军时期的士兵委员会制度探析》,《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第44页。从军事现代化的角度来看,军队发展壮大带来的一定是集中领导下的科层化与组织化,民主化似乎只是在军队初创时期的一种观念实验。不过,中共领导人一直高度关注着军队基层问题。在1946年内战爆发及土地改革广泛开展的背景下,中共适时将群众运动推广到连队整军中,打破了原有渐趋固化的基层秩序,在基层连队内部进行了民主化实验。

作为新式整军运动的基层实践,1947至1948年间的连队整军,较为显著的呈现出“群众性民主整军”样貌。相比于其他政治工作形式,群众运动的方式显然更能调动战士们参与查整的热情。通过民主查整,中共调整了部队基层干部结构,部分解决了饱受关注的干部工作作风问题,缓和了官兵关系,查整取得一定成效。然而,经群众运动造成的权力真空,导致军队基层出现了组织混乱与极端民主的现象。之后,中共适时调整纠偏,通过组织收束的手段,完成了军队基层的再整合。在连队民主整军运动中,中共不仅通过在军队内部开展民主群众运动的方式打开了局面,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最初阶级纯化、改善作风的目标,又通过强有力的组织力量将群众运动收束,恢复了自上而下的集中领导,提升了军队战斗力。如此收放之间,展现了中共基层连队建设中组织化与民主化的内在张力,呈现了中共建军实践的复杂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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