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巴涅斯:环游中国的小说家

2024-05-21 06:26赵小斌
世界博览 2024年10期
关键词:瓦伦西亚伊巴

赵小斌

伊巴涅斯的游记《一个小说家的环球旅行》的三卷本封面。

就像在西班牙任何一座城市都不难寻觅到塞万提斯的痕迹一样,维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1867—1928)在历史文化名城瓦伦西亚也是无处不在,市区里以他命名的街道、校园、公园和餐馆均不止一处,著名的瓦伦西亚大学主校区被命名为伊巴涅斯校区(医学院、哲学与教育学院、心理学院、地理与历史学院、语言学院等主流学院均位于该校区),即使离开市区来到瓦伦西亚省其他市镇,比如萨贡托、普索尔、奇尔切斯、福拉等,或者再走遠一些来到邻省的阿利坎特等地,以伊巴涅斯为名的街道和公园依然随处可见。每当我跟本地人聊起他时,都会听到他们亲切又自豪地称其为“我们的巴尔扎克和福楼拜”,足见这位国民作家的影响力。所以我在瓦伦西亚市区的最后一天能在著名的蓝旗海滩——马尔瓦罗萨(Malvarrosa)偶遇伊巴涅斯故居,了解到他与中国的一段特殊情缘,也算得上一场美丽的邂逅。

邂逅伊巴涅斯故居博物馆

马尔瓦罗萨海滩是瓦伦西亚颇有名气的度假海滩,以其金黄色的细沙和风云多变的景致著称,但我来这,原本只是循着海明威晚年重回西班牙的足迹,念着他最后的荣光和永在的热情,去吃他在《危险的夏天》中所推荐的那家海鲜饭,漫步于他留恋的海滩之上。不料走到海滩尽头就到了一座风格鲜明的别墅建筑门前,门牌上赫然写着“维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故居博物馆”。我当然按捺不住心中窃喜,因为没什么比这样的毫无准备和不期而遇更让人激动了;如果有,那也就是所谓的他乡遇故知,或者淘旧书时的心想事成。

这是后来环游世界的伊巴涅斯在瓦伦西亚保留的唯一住所,是他1902年筹建的用于写作和文化交流的度假屋,1997年才作为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博物馆在花园的环抱中保留了别墅的原貌,突出了宏伟的大理石柱和女像柱环廊,以及庞贝风格的壁画,这些都是伊巴涅斯当年自主设计的元素。

一楼是伊巴涅斯的生平和工作陈设,包括各类学术活动、展览、诵诗会等举办的场所;二楼是永久藏品,以伊巴涅斯和家人的个人物品为主,集中展示了作家的日常生活、通信往来、艺术偏好、收藏兴趣和旅行收获等;三楼则有着丰富的书目和文献资料,充分体现了他这位复杂人物是如何凭借充满活力和热情的个性逐渐成为小说家、报人、记者、讲师、一战编年史家、好莱坞电影编剧、阿根廷殖民者乃至国会议员的。也正是在这一层,我看到了他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留下的诸多身影。

从阅读和译介角度来说,自20世纪20年代起,受自然主义文学风潮影响,中国就有诸多现代作家开始翻译伊巴涅斯的小说。这其中,胡愈之自英文转译的《海上》开风气之先,茅盾是撰写论文专章推荐伊巴涅斯的第一人,力赞其“描写景物的深切”与“木炭画似的人物写真”;周氏兄弟则在《现代小说译丛》中推波助澜:鲁迅最常拿自己心仪的作家巴罗哈与伊巴涅斯做比,称两人是“西班牙现代的伟大的作家”,周作人则指出伊巴涅斯受左拉影响很深,只是作为“社会的宣传家”,“在自然派的气息以外”,也“很有理想派的倾向”。戴望舒不但自法文转译了《醉男醉女》《良夜幽情曲》两本伊巴涅斯小说集,还在赴法国留学时只身来到西班牙,为的就是能将以伊巴涅斯为代表的西班牙现代文学译介到中国。这些当然都是我早已了解的信息,我不了解的是他原来在1923年曾环游中国,历时数月之久,并在次年出版了三卷本的《一个小说家的环球旅行》,为当时的中国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文字实录。这也是我参观完博物馆后第一时间在市区旧书店里买下这套游记的原因。

伊巴涅斯笔下的中国

近两百页的篇幅翻下来,字里行间都是伊巴涅斯素来平等、尊重的态度和睿智、透彻的理解。可以说他的游记为西方世界祛除了古老中国的妖魔化和神秘感,留下了难得一见的直观感受和理性分析,同时对中国读者来说,也揭露了帝国主义百年来的恶行本质,甚至预言了日本侵华的狼子野心。比如他取道朝鲜入华时,在沈阳看到越来越多的日本驻军,断言日本是以守卫铁路为名,行贸易掠夺之实,最终是想把满洲据为己有;他为民国废除妇女缠足的千年陋习叫好,同时看透了其背后的桎梏不是脚的变形,而是父权和夫权制度的严酷;他在国子监游览,将孔子与老子做比,称老子更关心人而非人性,其至高无上的“道”无关人类的共同福祉,而孔子更关心人的社会性,更在意美德对他人幸福所能做出的贡献;他总结中国儒、道、释三教和谐,却始终对耶稣会士充满怀疑,也排斥穆斯林,是因为前者经常干涉中国内政。

他称赞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比得上中国人民觉醒后的聪明才智、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和好奇,快速敏捷地克服障碍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乐观和坚韧的人生态度。

他指出西方总是强调中国人野蛮,实际上西方的所谓文明行径在中国更加野蛮:英法联军对中国皇宫的盗窃行径闻所未闻,几乎所有欧洲中国艺术的财富都可以追溯到这次文明匪徒的入侵;英国以虔诚和自由为理由军事干预中国的禁烟行动并接管香港,捍卫的不是文明而是鸦片贸易。

同时他也对中国曾经的辉煌文明和人民的勤劳智慧心生敬意。他说自己忘不了是这个东方古国给了全世界指南针、印刷术、火药、瓷器和农业耕种和灌溉的基本规则;他称赞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比得上中国人民觉醒后的聪明才智、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和好奇,快速敏捷地克服障碍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乐观和坚韧的人生态度。故而,他坚信中国作为世界最古老和文明从未断裂的国家,同时也会是永远年轻的国家,一定有能力通过人民自己的活力和精神来完成自我更新,走出当时积贫积弱的危机。

这样的眼界和胸襟,其实不光体现在伊巴涅斯对中国的认知和态度上,也同样淋漓尽致地反映在他对祖国和故乡的情怀。

 为革命而生

伊巴涅斯1867年1月29日出生于瓦伦西亚,父母加斯帕·布拉斯科和雷蒙娜·伊巴涅斯是从阿拉贡地区迁居于此的杂货商人。他的整个学生时代都在瓦伦西亚渡过,对小商贩贫苦卑贱的生活感同身受,这点集中反映在他写作生涯的最初时期。在瓦伦西亚,伊巴涅斯不仅接受了系统而良好的基础教育,也深受当地文脉影响。据他后來回忆,学生时代读的第一本书是法国诗人拉马丁的《吉伦特派史》,接着就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就是为革命而生的作家。

1888年伊巴涅斯从瓦伦西亚大学毕业,获得法学学位,但他并没有从事法律行业,转而一边通过办报完成参政议政夙愿,一边追随前辈作家加尔多斯的人生之路:同样法学毕业后走上文学道路。

伊巴涅斯的报人生涯始于16岁时创办的一份同人周报,之后在22岁时创办的《联邦旗帜报》(La Bandera Federa)和《人民报》(El Pueblo)先后成为瓦伦西亚共和派舆论重镇。同时他还积极筹备进步书籍的出版,比如策划了第一套西语版的《伏尔泰全集》,以及大量译介达尔文、马克思、高尔基等人的作品。当然不管是报人、主编,还是之后的作家身份,他的目的都是反对君权,鼓吹共和。再加上他还有过成功领导工人阶级运动和多次当选瓦伦西亚议员的壮举,必然为当时尚未行共和之实的当局所忌,故而当局多次对他进行抓捕,这才有了他后来的流亡法国、走遍欧洲、享誉美国和环游世界。

伊巴涅斯唯一保留的度假别墅被辟为博物馆,供全世界的文学爱好者和游客参观。

不论是在西班牙期间的身体力行,还是去国后弃政从文,抑或是远赴阿根廷创建“塞万提斯”和“新瓦伦西亚”两大殖民市镇进行试点(分别以他的偶像和故乡命名),伊巴涅斯都从未放弃过他的共和理想。他在国外多次公开发表演讲表示,祖国一日不行共和,他就一日不回;晚年最后一次离开西班牙前往法国时,又曾留下这样的遗愿:“我死后想在瓦伦西亚最朴素的公墓里安息,毗邻这片曾让我的精神充满创意的大海。”

因此,1933年10月29日,瓦伦西亚的人民走上街头,以全民游行的方式迎回了5年前在法国病逝的伊巴涅斯的灵柩,棺盖上雕刻的那本打开的书,正是他1909年在这里写成的小说《死亡规则》。他们让自己的国民作家如愿安葬在故乡的无名公墓里,与海为邻。许多年后,又和伊巴涅斯的后人们一起把他唯一保留的度假别墅辟为博物馆,供全世界的文学爱好者和游客参观。

于是才有了我的这次美丽邂逅。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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