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全球转型：中俄与变化中的世界秩序*

邢广程 黄仁伟 维多利亚·潘诺娃 瓦西里·卡申

【内容提要】2024 年，中俄将迎来建交75 周年。从相互视为友好国家到建立建设性伙伴关系，从建立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到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中俄关系的定位历经数次提升，稳步迈上一个又一个台阶。当前，中俄关系已成为当今国际舞台上具有强劲内生动力和高度成熟的一对大国关系，堪称当代国际关系的典范。在中俄双边关系方面，中俄两国需要继续推进务实合作。在维护地区和世界稳定方面，中俄两国的双边关系存在溢出效应，对世界安全、稳定和发展负有重要责任。面对国际形势的重大变化，中俄两国需要继续就转向东方和面对西方的问题进行深入沟通，营造有利于自身发展的周边国际环境，并避免在两国关系性质的判定方面出现异常。俄乌冲突的发生使世界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出现了“新格局”。对中俄而言，“新格局”意味着整个世界的供应链、产业链发生了很大变化：世界能源体系的变化、世界货币体系的变化以及北亚板块的出现。中俄两国需协作提高两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能力，优化产业结构；协作应对复杂国际局势带来的挑战；协作外交事务，提升两国关系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推动金砖国家合作机制的创新性发展，聚焦对中俄和所有金砖国家更加具有战略意义的交通、互联互通、产能建设、经贸关系等领域。推动中俄人文交流，提升两国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

如何判断和认识中俄关系

邢广程*

* 邢广程，中国历史研究院院务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研究所（中国历史研究院中国边疆研究所）所长，一级研究员。

讨论中俄关系，特别是在国际形势发生巨变的情况下讨论中俄关系，非常有必要。

第一，如何判断中俄的双边关系？中俄关系是当今世界上最成熟稳定、战略互动程度最高的大国关系，是最具有可持续性和预期性的大国关系。中俄在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框架内，正在不断夯实各方面基础。我们两国双边关系没有大的问题，刚才大使先生说得非常清楚，但是我想强调中俄关系还需要更加务实地发展，我们在许多方面还有很多规划需要实在落地。从这方面看，双边关系还要更加务实。

中国和俄罗斯都是世界级大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这就决定了中俄关系不仅仅是双边关系，而且有溢出效应，影响已经远远超过双边关系。在当今非常复杂的国际形势下，中国和俄罗斯对世界安全、稳定和发展具有重要责任，中国和俄罗斯对地区和全球问题需要及时、敏锐地作出反应，中俄要成为维护地区和世界稳定的大国关系典范。

最近两年，世界形势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特别是在欧亚地区。中俄关系面临着全球和地区性的严峻挑战，两国关系承受着非常严峻的压力测试。现在可以说，中俄关系成功地通过了压力测试，这也是我们未来合作非常重要的基础。

第二，中俄双边关系没有大问题，但是在地区和全球方面，作为学者，我觉得中俄关系还有我们需要关注的方面。中俄在应对世界大变局和国际事务新变化新挑战方面，需要加强战略磋商与合作；特别应就欧亚大陆出现的一系列极其复杂的局势和挑战，加强磋商、加强相互合作和战略协作。在这方面如果有批评性的意见，说明我们还有很多潜力可以挖掘。欧亚大陆出现了复杂的局面，有些因素具有非常危险的性质。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亚洲，欧亚大陆的局势都有美国的强烈干预，对这些局势都需要做出新判断。

第三，需要就俄罗斯向东转的重要命题进行深入战略沟通。俄罗斯向东转是技术性的还是战略性的？是因为和西方关系搞得非常不好、技术性的向东转，还是即使将来俄罗斯和西方关系好转了还要向东转？俄罗斯应该向中方作出非常明确的表态。同时，中国在俄罗斯向东转方面扮演什么角色，起什么作用？也需要讨论。我理解俄罗斯向东转绝不是向中国转，这是两回事，俄罗斯方面已经说清楚了，但俄罗斯向东转肯定有中国的份额。中国是其战略合作伙伴，能起什么作用？中国和俄罗斯在区域合作与发展方面，需要深度加以研究。

第四，关于中俄两国如何面对西方的问题。以前我们似乎回避这个问题。周力大使提出了，原来说中俄两国关系具有内生性，不针对第三方，但是这些年我们都看出了西方在有意识地把中俄进行战略上的捆绑遏制。俄罗斯目前与西方形成了全面对抗的局面，在国家总体实力并非历史上最强的时期，俄罗斯几乎以一国之力与西方整体进行全面对抗。俄罗斯面临的国际环境异常复杂和艰巨。俄罗斯不仅与美国斗破了，与欧洲主要国家也斗破了。中国同样面临着来自美国的巨大压力，但中国对美国依然实行斗而不破的政策，我们一直在斗，但是没有斗破。这可能是俄罗斯和中国在对美关系方面很重要的差异。中国也在谋求和欧洲进行深度的合作，所以在“一带一路”倡议中，欧盟是中国非常重要的战略伙伴。

不管怎么样，美国同时向中俄两国施加全方面的战略压力。过去我们强调中俄关系不针对第三方，两国关系发展具有内生性，由稳固的国家利益所决定，有自身的发展逻辑。但是国际形势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中国和俄罗斯不得不认真考虑如何共同应对来自外部势力的巨大挑战。我们发展双边关系不针对第三方，但是如果第三方对我们联合下手，中俄是不是也要做出恰当、富有智慧的回应呢？答案是肯定的。

第五，中国正在营造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周边国际环境，这是我们坚定不移的目标。为什么？因为中国从40 多年和平发展中尝到了甜头，关键就是要营造良好的、有利于中国发展的国际环境，特别是周边国际环境。美国看得很清楚，美国在世界上全方位遏制中国，特别是在中国周边布局。美国布局目的就是阻止中国发展和崛起，使中国衰落下去。对此，中国实行的政策是反遏制。反遏制的最主要方式，就是有针对性地对中国周边国际环境进行再营造，营造良好的有助于中国发展、也有助于周边国家同步发展的周边国际环境。这是应对美国遏制的最好方式。我为此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也引起了一定的反响。①参见邢广程：“中国周边国际环境再营造”，《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3 年第2期，第1-17 页。同样，我相信俄罗斯战略家看得很清楚，俄罗斯也需要营造良好的周边环境，以便发展自己、壮大自己。美国的最终战略目标还是阻止俄罗斯和中国发展。亚洲局势非常复杂，美国投入了非常大的战略精力，我个人的判断是，美国的战略重心正在逐渐由欧洲转到亚太以及所谓的“印太”。尽管乌克兰危机很严重，但是美国依然在“印太”地区塑造遏制中国的环境。

第六，中俄应避免在两国关系性质的判定方面出现异常。中俄是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这是两国关系的基本定位。过高或者过低判定两国关系都是不对的。中俄两国都应该避免自觉或不自觉地偏离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这一定位，避免在外交上过高或过低要求对方。俄罗斯在外交上经验丰富，很多战略性的问题以策略的方式进行，很多策略性的行动又具有很强的战略性；换句话说，俄罗斯经常是战略问题策略化，策略行动战略化。中方在理解和解读俄方行动时，为避免误差，需要进行全面战略沟通和磋商。

俄乌冲突以来世界经济的几大重要变化

黄仁伟*

* 黄仁伟，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特邀研究员、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务副院长。

可以说，俄乌冲突的发生使我们开始面临世界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新格局。对我们而言特别重要的是，“新格局”意味着整个世界的供应链、产业链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是世界能源体系的变化、世界货币体系的变化以及北亚板块的出现，这是俄乌冲突后世界经济的几大重要变化。

第一大变化，与俄罗斯能源供应有关的世界能源格局的变化。俄罗斯的能源一直以欧洲市场为最大的供应方向，但在俄乌冲突发生后，陆上油气管线被切断，随后海上的油气管线也被切断。切断以后的欧洲能源市场和俄罗斯脱钩，这对俄罗斯经济来说确实是打击，但是受到更大打击的是欧洲经济。欧洲不得不以更高的成本、更高昂的价格从北美或者其他地区进口能源。欧洲经济出现了严重的衰退，德国尤其如此。德国的投资不能去俄罗斯，反而朝向了中国。俄罗斯的能源流向也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在俄罗斯能源向西走的通道被阻断以后，其能源便向中国和印度方向大规模转移，而这种转移某种程度上给中国和印度的发展带来了利好，使中印有了更加稳定的能源供应，同时，世界能源供应的重心向东转移。另一方面，沙特和海湾地区的石油产出国和俄罗斯实现了更好的配合。在这个基础上实现了能源减产，保持能源的价格，这样又对美国的通货膨胀产生了影响，使整个世界的能源格局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

第二大变化，世界货币体系的变化。由于SWIFT 系统把俄罗斯排除在外，这样俄罗斯不得不另找路径来进入世界货币体系。卢布和美元脱钩以后，和欧元也在很大程度上脱钩，更多使用人民币，经过人民币再转换到欧元、美元，这个变化又带动了世界上更多国家使用人民币，减少美元的储备，减少美元的结算。虽然这个比例还不是很大，但是这一趋势已经出现了，并加速着美元霸权的衰弱。美国非常担心美元在世界货币储备的总比例下降。如果美元需求量下降，那么世界上就会有大量的剩余美元，美元就会贬值。目前像沙特这样的国家就不需要用美元结算，而是用人民币结算石油出口。中国每年进口5 亿吨石油，从海湾地区进口2 亿吨，而美国从海湾地区每年最多进口8000 万吨石油，中国自海湾的石油进口量是美国的2.5 倍。如果这么多的石油进口不用美元而用人民币结算，世界上多出来的就是石油美元。石油美元一旦多出来，美元就会贬值。能源结构变化和世界货币体系变化的结合，将构成未来世界经济结构的最大变化，直接关系到美国的美元霸权。

第三大变化，俄罗斯的经济重心向远东移动。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到位，但是移动的趋势已经出现了。俄罗斯不能不移动。俄罗斯的欧洲部分被欧盟制裁以后，欧洲部分的俄罗斯经济出现了严重萧条。但是俄罗斯远东资源丰富，巨大的潜力并没有得到充分挖掘。目前是俄罗斯经济重心由西向东转移的关键时刻。如果这个转移到位，那么就会出现新的板块——北亚。在国际政治、国际经济中还没有“北亚”这个板块的概念。但是在俄罗斯经济向东转移到位以后，一定会出现北亚的概念——涵盖中国东北、俄罗斯远东和西伯利亚、蒙古。北亚板块我称之为“第二次新大陆发现”。远东和西伯利亚的开发，或者说被重新发现，很可能会从根本上改变世界经济格局。

关于金砖国家扩员后发展的几点思考

维多利亚·潘诺娃*

* 维多利亚·潘诺娃（Виктория Панова），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副校长。

在2023 年南非主持的金砖国家元首会晤上，金砖国家实现了第二轮扩员，这表明金砖国家不是封闭性的国际组织。从2024 年1 月1 日起，沙特、埃及、阿联酋、伊朗、埃塞俄比亚5 个国家新增为金砖的正式成员国。

首先，金砖国家不仅在发展，而且是以一种创新性的模式发展。我一直喜欢举一个例子，金融问题是相当复杂的，它对每个国家都具有战略重要性，比其他层次的问题更加复杂。比如七国集团，最开始由五个西方大国组成，当时它们不能接受意大利和加拿大，不愿意将这两个国家纳入自己的金融轨道，因此，从G5 到G7 花了15 年时间，在此期间始终不愿意对两个提出申请的国家给予同等待遇。但我们看到在金砖框架下是另外一种情形，得益于专家学者的论证（我认为我们都肩负着非常特殊的资政责任），我们在两年半的时间内，就成功协调各方立场，实现了金砖新开发银行的扩员。目前金砖新开发银行已经达成一致，发行金砖国家本币债券；下一步我们也希望继续获得中方的支持，能够共同建设金砖支付机制。并且不只是打造金砖支付机制，也推动世界上更多国家使用这种机制进行支付，它会是更加公平和公正的。如果手上有了自己的支付工具，我们就会有更强的底气，不用惧怕来自美国的单方面制裁，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其次，关于金砖机制重要的工具或者文件《金砖国家经济伙伴战略2025》。我们要把视线放得更长远一些，比如看到2025 年的前景。为此，我们现在面临的任务是：如何聚焦对中俄和所有金砖国家更加具有战略性的方向，包括交通、互联互通。欧亚经济联盟也高度关注基础设施互联互通的建设，借助“一带一盟”的对接，可以成为更加广泛的区域和次区域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合作模式的典范。金砖国家需要聚焦的还有其他领域，包括产能建设、经贸关系，中俄两国都承担着特殊的责任。此外，俄罗斯和中国在外太空开发信息通信技术和基础研发方面都具有国际领先地位，两国可以在金砖范围内进一步发挥自己在这些方面的优势。

最后，不得不强调人文交流的重要性。大家都知道青年是我们的未来，人文交往始终是中俄合作的基石。无论是金砖、上合还是欧亚经济联盟，还有上合网络大学，这些机制是在运行，但是我感觉还没有把潜能充分地挖掘出来，大概只用了50%的能力。需要大力推动我们的青年更多地到对方国家实地学习考察。为什么西方的教育产品吸引这么多中俄青年？我们要做的就是提升中俄两国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使我们的年轻人愿意到对方的国家去留学。在这方面我们要从娃娃抓起，推动中俄青年一代之间的交流，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历史包袱，也有创新精神。这是中俄以及金砖国家间非常富有前景的合作领域。

关于新形势下的中俄战略协作

瓦西里·卡申*

* 瓦西里·卡申（Василий Кашин），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欧洲与国际综合研究中心主任、高级研究员。

尊敬的各位同行，非常感谢邀请我参会，能够有机会在这里就新形势下中俄战略协作阐述自己的观点。

协作应对挑战。中俄关系目前是在大国竞争日益加剧的国际局势下展开的，美国一方面对俄罗斯进行战略打击，另一方面对中国进行战略遏制。美国无法依靠自身资源和能力同时达成以上两项目标，美国主要借助自己的全球联盟和国际金融体系调动资源进行双遏制。因此，单独谈某一个国家的观点是不全面的，例如中国在学术论文发表方面早已超过美国，在科技研发领域（包括人工智能）、在高技术产业的水平上也已与美国比肩。美国能够影响欧洲各国、亚洲各国产业链的关键环节，所以美国实施制裁确实能对中国在重要领域的发展造成较大影响，其中包括电子行业。应对这种威胁，依赖于中俄之间加强配合，协力遏制美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其他国家，但这需要做出长期努力。

协作发展经济。当前，我们需要提高中俄两国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能力，优化产业结构。中俄停止合作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中俄协作在各方面都会受到外部干扰。关于俄罗斯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可以说这个国际热点也是中俄关系中的敏感问题。比如俄罗斯汽车制造业受到了重创，因为此前俄罗斯汽车制造与欧洲的一体化程度高，对欧依赖性大。一些汽车制造厂高层领导跟我说他们的法国伙伴撤走了全部技术投资，造成未来两年都难以恢复整个产业链。俄罗斯其他工业行业也是如此，包括民用航空。俄罗斯这些产业所遇到的非常激烈的冲击，主要是西方国家实施制裁所导致的。我们的其他伙伴也受到了美国压力，包括俄罗斯在东北亚的伙伴、俄罗斯在欧洲的伙伴和欧洲大型企业也被禁止与俄罗斯开展合作。关于中俄经济的一体化发展前景问题，除了外部的干扰因素，我们还应该清醒认识到，中俄两国的产业规模和市场规模都有较大差异，这就要求我们不仅要支持大型企业也要考虑中小企业的发展。此外，中俄两国也有必要吸收更多的经济体加入多边经济合作轨道，主要是上合组织和金砖国家。

协作外交事务。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协力降低和削弱美国霸权，因此我们必须最大程度协调外交立场，同时要考虑中俄双方各自的利益。我也建议我们要更多地关注其他地区，比如拉美，部分欧洲国家还有非洲，在这些地区美国影响力的下降可能会使当地更加敏感；我们也要针对这些地区制定一些联合的长期战略，以便在未来几十年实现由中俄牵头的多边经济运作模式。同时，中俄作为新型大国，我们尽量不去使用军事政治联盟的政治话语，我们强调平等、相互尊重，保留各方独立性，这是非常特殊的合作模式。我们也可以吸收其他大国加入我们的合作，扩大合作的覆盖面和框架。我们应该认识到在一些领域内，中俄双方具有相互依赖性，也要正确对待依赖性。在不需要进行彼此竞争的问题上，不要过多纠结。比如中俄在进一步扩大双边经贸合作的问题上，在相互转让科技研发成果等问题上，可以更加平和、更加具有长远眼光。

关于未来的国际秩序，中俄两国元首坚持要基于共同利益，学界需要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深化元首提出的理念，进一步让两国外交政策和外交理念与时俱进。中俄要携手打造独一无二的合作模式，提高两国关系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