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东方”话语下的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

崔 珩

【内容提要】普京在2012 年开启第三个总统任期后，迅速将以远东开发为载体的“转向东方”政策提上议事日程。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进一步将“转向东方”作为国家外交突围、经济纾困的主要策略。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在遭受西方阵营集体排挤的情况下，“转向东方”更是成为俄罗斯避免经济被完全排除在全球循环之外的主要依托，也是为俄罗斯经济寻找新增长点的希望。“东北-远东”地方合作是俄罗斯“转向东方”以及中国“一带一路”与欧亚经济联盟对接的重要成果之一。比较2012 年和2022 年的“转向东方”，心理、经济、地理结构存在明显差异，使得当前俄罗斯“转向东方”的面貌与十年前相比有不同的呈现，主要表现为：在心理结构上，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危机严重削弱了俄罗斯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在经济结构上，中国长期高速发展使得俄罗斯“转向东方”依赖中俄合作；在地理结构上，“软硬”基础设施缩短了俄罗斯与东亚的空间距离。与2012 年相比，2022 年以来俄罗斯“转向东方”无疑更接近于战略选择，而非技术性调整。俄罗斯正以空前开放的姿态面向与中国的合作，为未来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全面铺开奠定了基础。

2022 年2 月24 日俄乌冲突爆发，俄罗斯遭遇美国等西方国家的集体孤立和严厉的经济制裁，国际环境大面积恶化，特别是在欧洲方向面临着西方阵营的极限挤压。俄乌冲突极大改变了俄罗斯的外部地缘政治环境，“欧洲对抗，亚洲突围”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俄罗斯对外政策的主旋律。在此背景下，俄罗斯决策者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亚太地区①俄罗斯外交政策中使用的亚太概念侧重于“亚”，太平洋岛国与亚太是两个独立的板块，因此俄罗斯所说的亚太基本等同于东亚。See Bobo Lo,Once more with feeling:Russia and the Asia-Pacific,Lowy Institute,August 2019,https://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once-more-feeling-russia-asia-pacific对于自身未来发展的重要性。普京总统在2022 年9 月东方经济论坛上强调：“亚太地区国家已成为新的经济和技术增长中心，也成了人才、资本和产业的吸引区。”②Путин В. В. Пленарное заседание Восточного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го форума// Президент России.7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69299/videos进一步加速始自2012 年的“转向东方”进程，成为俄罗斯政界、学界的共识。

在2012 年普京开启第三个总统任期以及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将“转向东方”落实为具体政策，并将其视为摆脱2008 年金融危机后遗症、为国家寻找新增长动力的良方。远东以及地理上紧密连接的北极地带③2019 年2 月26 日，俄罗斯将远东发展部改组为远东与北极发展部，统一管理远东和北极的社会经济发展事务。是迄今为止人类尚未充分开发的最广袤空间，蕴含着世界上其他地区无可比拟的丰富资源，因而在俄罗斯看来，远东地区的雄厚发展潜能有可能，也应该成为俄罗斯亚太战略乃至全球战略安排中的关键一环。

与此同时，最近十年远东开发与中俄关系的不断提升同频共振，中俄围绕着“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展开的一系列互利合作，构成中俄关系的内生动力之一。2023 年3 月初，习近平主席访问俄罗斯，这是自2020 年新冠病毒大流行以来中国最高领导人首次访问俄罗斯，备受中俄两国政界、学术界关注，其中最重要的成果是签署了奠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俄关系基础的两份联合声明。“积极推动‘一带一路’与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对接合作”，被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深化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④《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深化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人民日报》，2023 年3 月22 日第2 版。明确“带盟对接”的大方向。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和俄罗斯联邦总统关于2030 年前中俄经济合作重点方向发展规划的联合声明》中，两国领导人写明，“深挖两国地方合作和边境地区合作潜力，提高实效，发展中俄‘东北-远东’地区互利合作”①《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和俄罗斯联邦总统关于2030 年前中俄经济合作重点方向发展规划的联合声明》，《人民日报》，2023 年3 月22 日第3 版。。在中俄两国领导人的战略指引下，东北-远东地方合作作为中俄合作的桥头堡，成为“一带一路”对接欧亚经济联盟的主要载体，将不断丰富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内涵。

一、两次乌克兰危机与俄罗斯“转向东方”

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克兰克肖在阿诺德·汤因比的鸿篇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战全史》中敏锐地提出俄罗斯自15 世纪摆脱金帐汗国统治以来的“建国难题”，即“在一块有一个中心难以有效控制的过于广大和过于原始的土地，怎样设置一个中央政府……一句话，那就是怎么样在不利于建立国家的条件下建立一个国家。”②[英]阿诺德·汤因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全史》，周国卿、许步曾、劳景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年，第一编政治概览。纵观历史经纬，对于俄罗斯这样幅员辽阔且大多数领土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国家来说，庞大的国土面积在提升国家综合实力、战略回旋空间的同时，远东、西伯利亚、高加索这些地区却远离首都，使得历代俄罗斯执政者均需面临国家整合的挑战。因此，如何掌控并有效开发边疆地区，使之成为国力的倍增器，始终是俄罗斯执政者的核心任务之一，普京总统亦是如此。自2000 年开始担任总统至今，以普京为首的俄罗斯执政集团将大量精力投入边疆地区的治理与发展之中：第一阶段，凭借打赢第二次车臣战争余威，通过建立联邦区和改革地方选举制度，完成消除分离主义、强化联邦中央对地方掌控的治理；第二阶段，依托资源出口积累的丰富财富，使用国家计划的方式重点开发远东、西伯利亚、北极及高加索等地区，推动俄罗斯边疆地区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俄罗斯边疆地区战略由以治理为核心转向以发展为核心，不仅仅是因为在打赢第二次车臣战争后分离主义已经不再是俄罗斯主权和领土完整的主要威胁。在原料经济的瓶颈逐渐显现后，开发广大边疆地区，为俄罗斯整体社会经济发展提供新动力，是普京2012 年开启第三个总统任期时对国家前景的慎重选择，也是俄罗斯实现强国梦想的必由之路。18 世纪俄罗斯启蒙思想家罗蒙诺索夫在对西伯利亚考察后，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俄罗斯的力量将与西伯利亚和北部海洋一起成长”①Константин Журавлев. «Российское могущество прирастать будет Сибирью». Как воплотить в жизнь вековую стратегию.4 марта 2023 г.https://www.gazeta.ru/business/2023/03/04/16344619.shtml。罗蒙诺索夫将国家前景与边疆绑定的思想，被不同时期的俄罗斯执政者所接受，其影响延续至今，成为俄罗斯开放庞大东部空间的思想基础。

2012 年，普京第三次就任俄罗斯总统，是俄罗斯“转向东方”的里程碑事件。早在2011 年筹备总统大选时，普京在其竞选纲领中就明确提出以开发远东、融入亚太经济圈为载体的“转向东方”政策，旨在为俄罗斯寻找摆脱2008 年经济危机负面影响的路径。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关于“转向东方”的讨论成为俄罗斯思想界、政策界热议的话题，甚至成为一门显学。在2014 年乌克兰危机、克里米亚“脱乌入俄”事件发生后，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跌入谷底，促使俄将“转向东方”的意义进一步提升到外交纾困的高度。由此，俄罗斯精英提出“转向东方”的“一体两面”含义：在国内，提升地区协作和国家经济空间整合水平；在外部，增强国际竞争力，力图“欧洲对抗，亚洲突围”。对于俄罗斯这样拥有庞大领土的国家，只有国家的东西两翼社会经济均衡发展、国内外经济紧密协作，俄罗斯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全球大国；同样，在一个方向遭到围堵时，俄罗斯也会自然而然转向另一个方向。

俄罗斯“转向东方”的时代背景是21 世纪以来的国际政治经济中心由大西洋转向太平洋，以及2014 年和2022 年的两次乌克兰危机。②阎学通：“乌克兰局势将加剧去全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2 年4 月11 日，总第1039 期。普京在2014年12 月回答记者提问时表明，俄罗斯向东看，与政治无关而是与全球经济形势有关，俄罗斯不会放弃这个机遇。③参见肖新新、柳玉鹏：“‘转向东方’，俄罗斯人心中有哪些期待”，《环球时报》，2023 年9 月14 日。然而，恰恰是国际政治形势的巨变促使俄罗斯实施和加速“转向东方”，特别是在两次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遭受西方阵营集体排挤的情况下，“转向东方”更是成为俄罗斯避免经济被完全排除在全球循环之外的主要依托，也是为俄罗斯寻找新增长点的希望。

2022 年俄乌冲突后，俄罗斯“转向东方”呈现出史无前例的紧迫性。①参见尚月：“乌克兰危机下俄罗斯加速‘转向东方’”，《现代国际关系》，2023年第4 期，第5-23 页。俄罗斯外交政策决策者和知识界形成了一个共识：“俄罗斯外交政策的转向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在20 世纪90 年代下半期就应该调整。今天美国和欧洲实际上已经砍掉了俄罗斯朝向西方的头，导致俄罗斯被迫地、无可奈何地转向亚洲，以至于原本在俄罗斯十分边缘的‘全面亚洲化’支持者崛起”②[俄]亚历山大·卢金、崔珩：“俄罗斯的亚洲观与‘转向东方’政策——访谈亚历山大·卢金教授”，《俄罗斯研究》，2023 年第5 期，第13 页。。2023 年9 月6 日，全俄社会舆论中心（ВЦИОМ）公布关于“转向东方”的民调结果，也支持这一结论。在1600 多名不同年龄阶段的俄罗斯受访民众中，支持国家外交政策由西方转向东方的人数占67%，反对者仅为11%。③См. Идем на Восток! Большая часть россиян поддерживает «поворот России на Восток». Развития партнерства ждут преимущественно в сфере торговли, туризма и научного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а//ВЦИОМ.6 сентября 2023 г.https://wciom.ru/analytical-reviews/analiticheskii-obzor/idem-na-vostok

二、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

2023 年是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周年。经过十年的发展，共建“一带一路”从夯基垒台、立柱架梁到落地生根、持久发展，已成为开放包容、互利互惠、合作共赢的国际合作平台和国际社会普遍欢迎的全球公共产品。俄罗斯是“一带一路”沿线最重要的国家之一，自然，中俄在远东的全方面合作也属于共建“一带一路”的范畴。然而，最初俄罗斯没有完全理解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的价值和对俄罗斯的意义，甚至表现出一定的抵触情绪，包括担忧中国利用“一带一路”实现排挤俄罗斯影响力的地缘政治目标。直到2015 年中俄两国元首达成“一带一路”与欧亚经济联盟对接，中俄全方面合作才得以加速，并且契合俄罗斯“转向东方”的政策选择。几乎在同一时间，俄罗斯在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加快开发远东和与亚太国家的合作。“带盟对接”的宏大叙事和“转向东方”的现实需求，共同为2014年以后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提供了动力。

回顾历史，从苏联解体到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经历了“自发生长”阶段、毗邻地区合作阶段、“带盟对接”下的地方合作阶段以及新冠肺炎疫情下的停滞阶段。

（一）第一阶段：边境贸易驱动下的“自发生长”阶段

苏联解体后，原有的生产循环断裂和联邦财政援助削减，导致远东居民的衣食住行不得不依靠与邻国的经贸合作，这促使中俄两国大批民众从事边境贸易。1992—1993 年，远东地区与中国黑龙江省的贸易额达到21 亿美元，而在同一时期，1992 年中俄进出口贸易额为58.62 亿美元。①李艳：“中国东北地区与俄罗斯东部地区经济合作研究”，辽宁大学博士论文，2021年，第48 页。1992—1994 年，在远东地区最重要的两个联邦主体——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和滨海边疆区的对外贸易总量中，与中国的进出口额均超过了一半。②Ларин В. Л., Ларина Л. Л. Окружающий мир глазами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иков: эволюция взглядов и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й на рубеже XX-XXI веков.Владивосток:Дальнаука,2011.С.32.从相互满足物资需求的角度来看，20 世纪90 年代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苏联解体初期俄罗斯物资严重匮乏的问题，避免了远东地区“经济孤岛”引发社会混乱的局面。③苏联解体后，远东地区与俄罗斯腹地的传统经济联系断裂，丧失在全国劳动分工中的地位，游离于俄罗斯经济体系之外。俄罗斯经济学家巴维尔·米纳基尔将这一时期的远东地区称为“经济孤岛”。См. Павел Минакир. Какие тенденции опасны на Дальнем Востоке? 31 июля 2014 г. https://www.eastrussia.ru/material/kakie_tendentsii_opasny_na_dal nem_vostoke/随着贸易的发展，大批中国劳工进入远东，填补了远东开发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一大批勤劳肯干的中国劳工在远东地区的农业、建筑业、能源开采等领域作出了重要贡献。

20 世纪90 年代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主要模式是边境贸易，两国政府对于当时的边境贸易缺乏管理和引导，导致中俄边境贸易的自发性特点，并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中俄两国部分商贩的负面个人行为，被放大为中俄两国商人的群体印象，甚至在两国民众心中产生了刻板认知，干扰了两国民众最初阶段彼此形象塑造过程，这种负面影响甚至一直持续到今天。

（二）第二阶段：政府引导下的中俄毗邻地区合作

中国和俄罗斯于2009 年开始实施《中国东北地区与俄罗斯远东及东西伯利亚地区合作规划纲要（2009—2018 年）》，将中国“东北振兴”和俄罗斯“远东开发”两个顶层设计放在同一个框架内。在两国政府的直接引导下，以大型双边合作项目的方式推进“东北-远东”合作，着眼于两地区的协同发展和资源优化配置。

尽管中俄两国领导人和政府在推动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合作项目上投入了巨大精力，但是项目的实际落实情况远低于预期。截至2016 年，原定计划在俄罗斯境内共有104 个重大项目，总投资额为479 亿美元，而最终在俄罗斯境内只实施了25 个项目，总投资额117.7 亿美元，项目完成度28%。中国境内列入计划的总共111 个项目，计划总投资额98.7 亿美元，最终落到实处的项目42 个，总投资额61 亿美元，项目完成度62%。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俄方的项目中仅有8 个吸引到中方17.7 亿美元的投资，而中方的项目中仅有1 个吸引到俄罗斯6.3 亿美元的投资。①参见远东发展部网站，https://minvr.ru/press-center/news/9773/；Муратшина Ксения Геннадьевна: Программа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а регионов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 Восточной Сибири РФ и Северо-Востока КНР на 2009-2018 гг. В российско-китайском трансграничном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и: значение, эволюция, риски// Вестник Том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17.这一情况表明，真正意义上的共同合作项目数量较少，中俄毗邻地区合作空有名义，偏离了通过“东北-远东”合作密切中俄经济合作的本意。

出现这一状况的主要原因在于中俄双方关于“东北-远东”合作的设计思路不同：中国侧重于基础设施项目以便增加进口资源的能力，而俄罗斯侧重于发展原料深加工产业。②参见苏斯洛夫·丹：“现阶段俄罗斯远东与中国东北合作问题研究”，《西伯利亚研究》，2014 年第6 期，第11-14 页。

事实上，在项目开始运行之后，中俄两国政府部门已经意识到设计思路上的差异，中国发改委和俄罗斯经济发展部曾于2011 年考虑在贝加尔经济论坛框架下进一步调整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合作项目，但由于两国当时的需求差异较大从而导致未能达成一致。另一方面，当时中俄两国市场开放度有限，也制约了地方合作的深度，客观上影响着两国企业参与对方主导的大型项目。①Карина Гемуева:Реалии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го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а России и Китая–основания для оптимизма? 28 декабря 2017 г. http://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 cs/realii-ekonomicheskogo-sotrudnichestva-rossii-i-kitaya-osnovaniya-dlya-optimizma

（三）第三阶段：“带盟对接”下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

2014 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俄罗斯面临西方制裁，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回应越来越积极，并认识到与中方倡议对接合作的重要性。②参见邢广程：“中俄在欧亚大棋局中找到利益契合点”，《边界与海洋研究》，2017年第3 期，第16-19 页。2015 年5月8 日，中俄两国发表了《中俄关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和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对接合作的联合声明》，开启了两国长期发展战略对接的时期。作为“一带一路”对接欧亚经济联盟的载体之一，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也进入了“战略对接”的阶段。

在“战略对接”的指引下，中俄将扩大投资贸易合作、促进相互投资便利化和产能合作、大型投资项目落地、共同打造产业园区和跨境经济合作区作为“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重点，并实施物流、交通基础设施、多式联运等领域的项目。2015 年10 月28 日，俄罗斯政府批准《远东联邦区联邦主体边境地区发展纲要》，具体规划了“远东-东北”毗邻地区开展合作的目标、任务与措施。俄罗斯优先促进发展国际运输走廊，使其与东北亚运输网络一体化，建立有利的投资和商业环境，以扩大对过境运输的需求和发展相应的运输基础设施。2017 年1 月，在中俄总理定期会晤机制框架下，设立了中国东北地区与俄罗斯远东及贝加尔地区政府间合作委员会，作为协调和推动两地区合作的沟通机制。

本阶段与此前阶段的区别在于，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着眼于服务“一带一路”和欧亚经济联盟对接、培育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内生动力的需求。2020 年4 月，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③习近平：“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必然要求构建新发展格局”，《求是》，2022年第17 期，http://www.qstheory.cn/dukan/qs/2022-08/31/c_1128960034.htm。2022 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必须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方向，坚持高水平对外开放，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2022 年10 月25 日，https://www.gov.cn/xinwen/2022-10/25/content_5721685.htm。“双循环”意味着中国明确提出经济由高速发展转向高质量发展要求，做出构建新发展格局的战略决策。而俄罗斯在2014 年乌克兰危机之后遭受西方集体制裁，也着手调整国内产业结构，以“进口替代战略”为指导在远东着重发展制造业，降低经济对于原料产业的依赖以及积极融入亚太的经济链条。从产业循环的角度来看，俄罗斯在2014 年后对经济增长模式的调整也可以视为俄罗斯版的“双循环”。于是，在“带盟对接”的初期，中俄两国不约而同地走上了重构“双循环”的阶段，两国的需求恰好相互契合：俄罗斯通过中国的资本、市场和劳动力，发展工业领域内的优先产业，积极参与全球分工，由能源经济向创新经济转型；中国则有序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和维护能源安全、满足农产品需求。

然而，在此阶段，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却存在着悖论。从地理位置上看，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拥有中俄绝大部分边境线、交通线路、油气管道，本应成为中俄务实合作的桥头堡。但在实践中，尽管“完善黑龙江对俄铁路通道和区域铁路网，以及黑龙江、吉林、辽宁与俄远东地区陆海联运合作”被写入《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②“授权发布：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新华社，2015 年3 月28 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5-03/28/c_1114793986.htm，然而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远离新欧亚大陆桥、中国-中亚-西亚经济合作走廊、中国-中南半岛经济合作走廊三大主线，使得“东北-远东”地方合作未能搭上共建“一带一路”的顺风车。更重要的变量在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在2014 年后的短暂缓和，使得俄“转向东方”的热情有所衰退，这也是“西方中心主义”束缚的表现。③Bobo Lo, Once more with feeling:Russia and the Asia-Pacific, Lowy Institute, August 2019,https://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once-more-feeling-russia-asia-pacific

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战略对接”阶段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成效未能达到预期，以至于《中国东北地区与俄罗斯远东及东西伯利亚地区合作规划纲要（2009—2018 年）》期满未续，表明双方均认为需要调整原有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模式。

（四）新冠肺炎疫情下的停滞阶段

2020 年开始的新冠肺炎疫情以及中俄两国为了应对疫情的严格管控措施，给中俄在远东的合作带来严峻挑战，物资和人员跨境流动的停滞使得曾经兴盛的口岸贸易陷入停顿。不过，新冠肺炎疫情也是观察中俄“东北-远东”合作中存在的长期问题的窗口。隐藏在繁荣之下的问题，在不利的形势下往往更容易暴露出来。①笔者在2021 年8—9 月、2023 年9 月随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团队赴黑龙江省调研绥芬河、牡丹江、黑河等口岸，文中内容主要来自这两次调研。

1. “东北-远东”的地方合作未能转化为中俄沿边地带的发展动力。尽管中俄贸易额在2021 年上半年已经恢复到2019 年同期的水平，但是沿边地带的经济状况和城市面貌仍然呈现出萧条景象。绥芬河、牡丹江、黑河等沿边地带在享受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红利的同时，却出现了“去产业化”的现象。沿边地带的经济高度依赖转口贸易和旅游，由东北出口到远东的轻工业产品、机电产品大多来自江浙等地，蔬菜水果主要来自山东。这种状况使得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主要利润不能被沿边地带获得，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边境管控则对沿边地带经济造成严重伤害。另一方面，随着跨境电商服务的兴起，中俄货物贸易的交易场所由沿边地带向内陆转移，义乌等城市崛起为俄商云集的主要交易地点，削弱了沿边地带在中俄贸易中的份额。

2. 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依赖政策扶持。中俄均将农业领域视为“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增量，于是一批中国企业赴俄罗斯租地种粮，中国企业在俄罗斯生产的粮食受到配额限制、粮食产地限制无法顺利进入中国，农业合作的宣传大于实际内容。2022 年2 月23 日，中国海关总署发布2022 年第21 号“关于允许俄罗斯全境小麦进口的公告”②“关于允许俄罗斯全境小麦进口的公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总署，2022 年2 月2 3 日，http://www.customs.gov.cn/customs/302249/302266/302267/4219282/20220310094057 61253.pdf，为中国企业赴俄种粮和俄罗斯出口粮食开了绿灯。从此类农业合作的个案可以看出，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需要中俄两国政府的“手动调节”。

3. 专业人才储备不能满足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需要。在对俄合作专业人才供需方面存在结构性矛盾：符合企业需求的外语和专业复合型人才储备迅速萎缩。而高校培养的俄语专业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没有从事涉俄工作，反映高校人才培养和企业需求之间存在结构性矛盾。

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干扰下，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维持基本面实属不易，反映出中俄两国经过长期努力已经形成坚实的合作基础，中俄双方在“东北-远东”合作上拥有较强的共识。同时，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暴露出来的一系列问题，也为此后的“东北-远东”合作提供了重要借鉴。

三、两次乌克兰危机下“转向东方”的结构性因素比较

2022 年2 月，俄乌冲突导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跌到冰点，俄罗斯不得不将其外交重点转向“东方”和“南方”。①冯玉军：“俄乌冲突下的俄罗斯外交与中俄关系”，载《冲突与动荡：复旦国际战略报告2022》，2023 年1 月8 日。俄罗斯必须加快形成新的东方政策，将俄罗斯企业的对外经济关系转向东方：面向中国、印度、中东、土耳其和东盟国家。②Эксперт Кирилл Бабаев рассказал, что означает для России возвращение к«восточному вектору».13 июля 2022 г.https://rg.ru/2022/07/13/novyj-povor ot.html于是，自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俄中关系、俄印关系呈现出蓬勃发展趋势。中俄全方位合作“爆发式”地增长，远超过俄罗斯与其他非西方国家的合作，使得俄罗斯转向东方呈现出“转向中国”的面貌。

法国年鉴学派的结构主义研究方法，对于本文比较两次乌克兰危机下“转向东方”的差异有重要借鉴意义。费尔南·布罗代尔在其巨著《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提出了地理历史结构主义与历史时间的多元思想，对社会科学的研究具有启发性。布罗代尔对于结构的概念界定是：结构是指社会上现实和群众之间形成的一种有机的、严密的和相当固定的关系；结构对人类社会发展起着支撑与限制作用。③Fernand Braudel, Immanuel Wallerstein, “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The Longue Durée”,Review(Fernand Braudel Center),2009,Vol.32,No.2,pp.171-203.虽然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在国内外学术界仍存在争议，但历史结构主义研究方法的优势在于突破短期现象和个体因素形成的迷雾，能更加清晰地揭示限制事物发展的内外因素。

借鉴布罗代尔的历史结构方法，可以看出两次乌克兰危机下的“转向东方”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一）在心理结构上，与西方的矛盾削弱了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

波波·罗在2019 年的文章中批评俄罗斯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主义”越来越过时，俄罗斯彻底调整外交政策变得迫在眉睫。受到“西方中心主义”的牵制，无论是叶利钦还是普京时代，俄罗斯外交政策的“亚洲化”显示出目光长远的论述和令人失望的实质之间的张力，使得亚太地区看起来只是俄罗斯与美国及自由秩序竞争全球影响力的舞台。俄罗斯的心态是：自身是一个拥有特权的全球超级大国，而不是要成为亚洲的一部分。这种心态破坏了俄罗斯以往尝试运筹亚太的战略，同样也导致中国等亚太国家与俄罗斯围绕着“转向东方”的合作往往效果不佳。

然而，2014 年的乌克兰危机和2022 年的俄乌冲突以及随之而来的俄罗斯与西方的彻底决裂，更重要的是亚太地区正在成为全球经济增长、地缘政治竞争和规范性竞争的主要地区，两者共同决定了俄罗斯彻底批判以往外交中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这种变化表现为卡拉加诺夫等学者提出的“俄罗斯必须永久放弃欧洲并完全转向亚洲的原因”①Sergey Karaganov, “Here’s why Russia must permanently abandon Europe and turn fully to Asia”, February 10, 2024, https://www.rt.com/russia/592244-karaganov-russia-abandon-eur ope/。特列宁认为，如果要被其他国家认真对待，那么俄罗斯要做的不能仅是反西方，更重要的是必须制定自己的积极议程，并作为独立参与者，而非选择哪一边。②Dmitri Trenin, “It’s Time to Rethink Russia’s Foreign Policy Strategy”, Carnegie Moscow Center,April 25,2019,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78990

尽管不能说俄罗斯就此将亚太作为其外交战略的重心，但是俄罗斯在2023 年的外交政策构想中提升亚太地区的地位，客观上表明俄罗斯承认亚太与欧洲均是其最优先的外交方向。换言之，俄罗斯在外交构想上实现了“亚太与欧洲的平衡”。

当然，俄罗斯“转向东方”绝不是在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完全排斥西方，俄罗斯科学院中国与当代亚洲研究所所长基里尔·巴巴耶夫将“转向东方”称为“俄罗斯外交和对外经济活动的再平衡”。①Эксперт Кирилл Бабаев рассказал, что означает для России возвращение к«восточному вектору».13 июля 2022 г.https://rg.ru/2022/07/13/novyj-povorot.html

（二）在经济结构上，中国的持续发展使得“转向东方”依赖中俄合作

2012—2022 年期间，中国继续保持着前进的脚步，完成了脱贫攻坚、全面小康等一系列伟大成就。自2012 年起，中国进入了高质量发展时期，当时中国GDP 为8.5 万亿美元，2022 年达到了18.1 万亿美元。在社会发展指标上，中国从2012 年的9899 万贫困人口到2020 年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贫困发生率下降10.2%。

中国长期稳定发展的结果，是中国经济在东亚经济圈的比重显著提升，同时中俄在经济体量上的差距显著拉大。这对于俄罗斯“转向东方”而言，至少有两方面的影响。

第一，中国的经济体量增长以及坚持对俄友好互利合作，足以抵消日韩等国资本撤出远东的影响。2012 年俄罗斯开始新一轮远东开发时着眼于吸引亚太国家的资本参与，包括争取日本、韩国、东南亚国家的投资。日本和韩国因为俄罗斯远东巨大的资源潜力，表现出积极参与的热情，特别是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自由港机制下，一大批有日韩资本参与的企业在远东落地。2022 年2 月俄乌冲突爆发之后，日韩参与制裁俄罗斯的行动，撤出在远东的投资；东南亚国家虽未参与制裁，但是担忧受到次级制裁影响而大幅度放缓乃至暂停与俄罗斯的合作。在此情况下，中国成为俄罗斯“转向东方”所剩不多的友好合作方，更重要的是中国日益增长的经济体量和投资能力（2012—2022 年间中国GDP 增长接近10 万亿美元），足以抵消日韩等国资本撤离远东的影响。

第二，2020 年中国在人均GDP 方面首次超过俄罗斯（俄罗斯人均1.02万美元，中国人均1.05 万美元）。人均GDP 的增长意味着中国发展质量的提升以及庞大消费市场的出现。2014 年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开启俄版的“国内国际双循环”；2022 年俄乌冲突后，俄方进一步明确其经济部门中最重要的能源、矿产和工农业产品出口“转向东方”的趋势。在俄罗斯产品被逐出欧洲市场后，中国市场为俄罗斯提供了替代性选择。2022 年以来，俄罗斯向中国出口的能源、矿产、农产品大量增长，构成了当前阶段俄罗斯“转向东方”政策的主要内容。

（三）在地理结构上，“软硬”基础设施缩短了俄与东亚的空间距离

从苏联时代开始，俄罗斯将发展的重点放在欧洲方向，大量基础设施也都集中于此，包括21 世纪以来的“北溪-1”和“北溪-2”天然气管道等，都是俄罗斯在欧洲方向重点进行的基础设施建设。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之后，西方阵营在俄欧之间落下“铁幕”，几乎切断了双方的人员、物资以及资本流动的所有渠道。

2014 年克里米亚危机之后，俄方提出的“大欧亚”概念象征着俄罗斯转向欧美以外的伙伴，加强同非西方国家的互联互通。此后十年间俄罗斯与中国在“一带一路”对接欧亚经济联盟的框架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过去俄罗斯亚洲部分基础设施不足的缺陷。在“硬”的基础设施方面，俄罗斯铁路公司投资升级西伯利亚大铁路，中俄边境地区的口岸、道路、大桥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具备雏形的“北方航道”，这些极大提升了人员和物资跨境配置的便利程度。在“软”的基础设施方面，中欧班列从开创到蓬勃发展、俄罗斯远东港口作为中国境内运输跨境转运港以及人民币的快速国际化，客观上增加了俄罗斯参与东亚循环的机会。在今天看来，过去十年的“软硬”基础设施建设重新塑造了欧亚大陆东部的地缘空间，中国等东亚国家对俄罗斯的空间距离感知也不再像2012 年普京开启“转向东方”时那么遥远。特别是作为毗邻地区的中国东北与俄罗斯远东，直接享受中俄基础设施十年全面升级带的红利，同江大桥、黑龙江大桥、中俄天然气管道东线等标志性工程和口岸改造，提升了中俄沿边地区人口、物资跨境流动能力。即便如此，在2022—2023 年中俄货物贸易爆发式增长时，我们仍然看到了中国东北与俄罗斯远东间的口岸出现“塞车”现象。①“中俄边境部分公路口岸拥堵 中国驻俄大使：需进一步提升口岸基础设施水平”，俄罗斯卫星网，2023 年6 月14 日，https://sputniknews.cn/amp/20230614/1051050183.html

2012 年俄罗斯开始远东开发和2022 年加速“转向东方”，在心理、经济、地理的结构上存在明显差异，使得当前俄罗斯“转向东方”的面貌与十年前相比有不同呈现。

四、俄乌冲突背景下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的复苏

2022 年2 月24 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美国等西方国家迅疾对俄实行政治孤立和经济制裁，由此开启了俄罗斯与乌克兰及其背后的西方阵营长期对抗，这使得俄罗斯的外交回旋空间被大幅度压缩。海牙国际刑事法院要求俄罗斯立即停止对乌军事行动，甚至国际刑事法院还在2023年3 月17 日向普京发出逮捕令。俄罗斯被开除出泛欧多边合作机构——欧洲委员会，被暂停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会员资格，一系列西方国家大规模驱逐俄外交官，多个国家提出将俄驱逐出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二十国集团等多边国际机构。美欧甚至瑞士这样的中立国家都对俄罗斯实施了包括冻结资产、限制融资、出口管制、取消最惠国待遇、将俄罗斯一系列重要银行剔除在SWIFT 系统外等前所未有的严厉制裁，1000 多家跨国公司宣布从俄罗斯撤资或者中止对俄提供服务。

在与西方决裂的背景下，“转向”非西方国家几乎是俄罗斯唯一的选项。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极端制裁下，俄罗斯经济没有如同预期般地崩溃，甚至出现了复苏迹象，“转向东方”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俄罗斯财政部的数据，自2021 年以来（截至2023 年年底），俄罗斯与“不友好国家”（即参与制裁俄罗斯的国家）的贸易额减少了四分之三，而俄罗斯60%以上的出口已转向亚洲国家。①See “Defying sanctions and pivoting East: Here’s why the Russian economy not only survived,but grew in 2023”,December 29,2023,https://www.rt.com/business/589686-russian-economy-defies-sanctions/其中，中国与俄罗斯的双边货物贸易额在2023 年达到2410 亿美元，比2022 年增长26.3%，②“商务部：2023 年中俄双边货物贸易额比上年增长26.3%”，光明网，2024 年1 月18 日，https://m.gmw.cn/2024-01/18/content_1303635815.htm标志着击穿了所谓的中俄贸易结构性“天花板”。③参见徐坡岭、那振芳，“贸易潜力与中俄经贸合作的天花板及成长空间问题”，《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4 期，第1-16 页。中国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全部工业门类且在全球价值链中不断攀升、拥有超大市场的友好国家，日益成为俄罗斯保障供应链安全、建立技术主权的重要依托。④华盾：“后全球化时代与中俄贸易的‘质变’”，2024 年1 月11 日，https://www.th 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975136

作为两国务实合作的重要一环，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同样迎来了历史性转机。客观来说，“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在“战略对接”阶段的不尽如人意和在新冠肺炎疫情下的停滞，使得许多学者对其丧失信心。例如，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斯佩采夫教授将俄乌冲突前的中俄“东北-远东”合作概括为“从无序繁荣到有序衰退”。①C.K.斯佩采夫：“中俄跨境合作：未实现的历史机遇（二）”，《黑河学院学报》，2022 年第12 期。2022 年以来俄罗斯加速“转向东方”为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提供了新动力。2023 年3 月，在习近平主席访问俄罗斯期间，两国领导人明确“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在中俄经济合作中的关键地位，并指明了提高实效的方向。

2022 年至今的俄罗斯“转向东方”为时尚短，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刚刚开始复苏。近两年来的合作集中于跨境基础设施建设和创新地方合作机制。

首先是提升跨境基础设施建设水平。黑河公路大桥和同江铁路大桥分别于2022 年6 月和11 月通车运行，为中俄跨境人员、物资流动开启了两条陆上新通道。2023 年2 月21 日，俄罗斯科维克塔凝析气田与“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线科维克塔——恰扬达段投产运行，标志着中俄东线天然气管道全线贯通。除了下列宁斯科耶-同江大桥、布拉戈维申斯克-黑河大桥均已通车，俄罗斯在后贝加尔边疆区建设的新粮食口岸，将是俄罗斯最大的粮食物流设施，也是世界上第一个专业化的全周期陆运口岸，以解决西伯利亚和远东粮食出口的基础设施瓶颈问题，每年可运输谷物、豆类、油料超过800 万吨。

为了解决2022—2023 年出现的中国东北与俄罗斯远东口岸的“塞车”问题，俄远东与北极发展部希望激活北方航道，作为铁路运输的补充；其2035 年之前北方航道发展综合计划已经被批准，计划建造10 艘专业破冰船、141 艘具有破冰能力的运输船和保障船、14 个港口和码头。俄新社透露，中俄正在讨论建设一条穿越雅库特共和国的国际运输走廊，打通中国连接北极沿岸的通道。②“俄雅库特铁路公司：中国准备投资建设通往俄罗斯雅库特的铁路”，2023 年3 月15 日，https://sputniknews.cn/20230315/1048720963.html?continueFlag=de1033ea0c97251f61 1099e1451c66bd雅库特国际运输走廊将开辟大宗货物从远东地区的北部运输到中国的通道，同时也可以减轻贝阿大铁路和横贯西伯利亚的高速公路以及远东港口的物流压力。

其次是创新地方合作机制。2022 年11 月17 日，俄政府副总理兼总统驻远东全权代表尤里·特鲁特涅夫，在与米舒斯京总理会谈中提出，为了避免每次都需单独通过新建立超前发展区的决议，远东与北极发展部建议将整个远东地区作为超前发展区。①Весь Дальний Восток может стать единой территорией опережающего развития//Ведомости. 17 ноября 2022 г. https://www.vedomosti.ru/economics/articles/2022/11/17/9508 80-ves-dalnii-vostok2022 年12 月21 日，梅德韦杰夫以统俄党主席身份访问中国后，俄罗斯《独立报》披露中方将对俄罗斯投资79 个重大项目，总投资高达1600 亿美元，涉及能源矿产、基础设施、汽车产业、农业、机械产业和信息化产业等。中俄还将在远东地区开展大规模的经济合作，俄方计划将远东地区确立为统一的超大经济特区，以至于中俄两国都有媒体解读为远东将向中国全面开放。但是，需要指出，将远东地区作为统一经济特区或者超前发展区是俄罗斯在试点超前发展区取得成功后，将超前发展区机制扩展的表现，而非为中国量身打造的倾向性政策。

不过，远东“统一超前发展区”的热度并没有持续很久，俄罗斯远东与北极发展部部长阿列克谢•切昆科夫2023 年6 月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表示，将在远东地区建设几个国际超前发展区（МТОР），全部沿着俄罗斯和其他国家的边界。②“俄远东和北极发展部：将在远东的整个边境地区建立国际超前发展区”，2023 年6月15 日，https://sputniknews.cn/20230615/1051085145.html根据远东与北极发展部的规划，新入驻企业将在20 年内享受税收优惠：所得税、财产税、土地税和交通税为零，保险缴费费率由30%降至7.6%；享受自由保税区制度，进口货物无需缴纳关税；免于实施非关税监管措施，享受外汇监管法律豁免。③Власти одобрил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льготный режим для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19 декабря 2023 г.https://www.rbc.ru/economics/19/12/2023/658043789a794761689b211a虽然切昆科夫称国际超前发展区将在2023 年年底前落地，然而俄国家杜马直到2024 年2 月15 日才通过国际超前发展区法案的一读，国际超前发展区最快将于2024 年4 月正式落地。

除了基础设施建设、创新地方合作外，2023 年以来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地区教育人文合作、旅游观光全面恢复，以至于黑河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等地再次迎来大批中国游客，这正是中俄“东北-远东”地方合作逐渐复苏、走出“有序衰退”的写照。

五、结 语

2022 年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更加坚定而快速地转向东方，与十年前相比，一些关键的条件已有了重要变化。最重要的变化是，俄罗斯逐渐在思想上放弃“西方中心主义”，“转向东方”几乎成了俄罗斯唯一的突围出路。与2012 年相比，2022 年以来俄罗斯“转向东方”无疑更接近于战略选择，而非技术性调整。

当前，中俄“东北-远东”合作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在天时上，“欧洲对抗，亚洲突围”的格局迫使俄罗斯加速“转向东方”；在地利上，中俄耗费十多年时间完善跨境基础设施，欧亚大陆东部的时空距离被大幅度压缩；在人和上，既有两国领导人的殷切期许，又有中俄“东北-远东”地方领导人和民众的人心所向。可以说，“东北-远东”合作迎来了历史机遇期，把握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需要中俄双方的共同努力。2024 年中俄将迎来建交75 周年。正如张国清副总理在2023 年12 月15 日中国东北地区和俄罗斯远东及贝加尔地区政府间合作委员会双方主席会晤上所言，中俄双方将“推动中俄‘东北-远东’合作高质量发展，不断丰富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内涵。”①“张国清同俄罗斯副总理特鲁特涅夫举行中国东北地区和俄罗斯远东及贝加尔地区政府间合作委员会双方主席会晤”，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2023 年12 月15 日，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312/content_692054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