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神药，成色几何？

非田

硫酸阿托品滴眼液

3月11日，中国药监局官网公告显示，沈阳兴齐药业的硫酸阿托品滴眼液获准上市，适应症为延缓6至12岁儿童的近视进展，这也是国内首款拿到“国药准字”的硫酸阿托品滴眼液。

硫酸阿托品是眼科检查、治疗角膜炎等的常用药。近年来，因被认为能够延缓青少年近视，这款药在国内外家长圈声名远播，被称为“儿童近视神药”。在本次拿到批号前，想要购买这样一款药物，要么花高价托人代购，要么是在医院以“院内制剂”形式流通。

如今，国产阿托品得以上市，德邦证券预估，其理论市场规模约为500亿左右。在带来“泼天富贵”的同时，围绕硫酸阿托品的争议并未停歇—其长期使用的安全性有待进一步研究，延缓近视进程的疗效也未得到国际公认。

美国至今未批准阿托品用于近视治疗，科学家为该药物浓度与疗效、对不同人种患者的影响等方面问题争论不休，更有学者的研究称，其效果与安慰剂没有显著差别。

家长期盼已久

1964年，在纽约的全球首届近视会议上，美国眼科医生Robert Bedrossian介绍了自己一项惊人的发现：对150名7至13岁的近视患者每天使用1%浓度的阿托品，治疗持续一年后，这些患者中有75%的近视进程并未加深；而对照组中未加深的比例只有3%。用一定浓度的阿托品缓解近视，自此进入了医学界的视野。

阿托品是一种抗胆碱药物，存在于茄科植物中，可从颠茄中提取，古代小说中的“蒙汗药”中，就有阿托品的成分。在现代制药工艺下，以阿托品作为主要成分的滴眼液，因可使瞳孔括约肌和睫状肌松弛，出现扩瞳、眼内压升高和调节麻痹的作用，常在眼科检查用作散瞳的药剂。

海南博鳌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邓之东告诉《看世界》，阿托品在当时属于前沿医疗技术研究，其结果不明确，应用条件不足。因此，尽管Robert Bedrossian此后发表了多篇关于阿托品延缓近视的论文，但始终没有掀起多少水花。

1980年代，在电子化的浪潮下，飞速增长的近视率成为日益引人关注的议题。学界再次着手寻找延缓近视的方案，对于阿托品的研究旋即再启。

1990年代开始，用阿托品滴眼液延缓近视的方案，也沿着电子化进程从美国传到了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等率先受时代发展影响而近视高发的国家和地区。以新加坡国立眼科中心为代表的研究机构开展了大量研究，确认了0.01%的阿托品兼具疗效好和副作用小两大特点。2009年，纽约州立大学教授杰弗里·库珀更是撰文指出，阿托品是延缓近视进程的唯一有效方法。

尴尬的是，尽管在临床上已经应用多年，但由于新药上市的注册与审批相当严谨和漫长，中国大陆一直未有正式的阿托品滴眼液药品获批进入临床，家长只能花高价找人从中国香港或中国台湾代购“亚妥明”（“阿托品”在香港的译名），一度被炒到1000元/盒。

有需求的地方就会有市场。2016年，沈阳兴齐药业拿到了新加坡国立眼科中心独家授权，宣布将带着阿托品滴眼液进军国内市场，但申请遭到了药监部门驳回。

此后，兴齐药业开始了硫酸阿托品滴眼液相关的临床试验。

2023年10月，江苏如皋，医护人员为学生普及近视防控知识

以网络邮寄的方式售卖院内制剂，可能涉及法律问题。

2019年，低浓度阿托品滴眼液也在得到了药监部门许可后，以“院内制剂”而非药品的形式，在特定醫院和互联网医院上销售。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也出现了大量关于如何开具阿托品的“攻略帖”，彼时就有媒体指出，以网络邮寄的方式售卖院内制剂，可能涉及法律问题。

2022年7月，因可能涉及用药安全问题，硫酸阿托品的网络销售被叫停。

邓之东认为，对于药监部门而言，阿托品缺乏长期充分的安全性研究，虽然已经知道该药物可能引起一些不良反应，但对于长期使用带来的潜在风险，还需要更多的研究和观察。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美国。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只批准了阿托品、哌仑西平、7-MX三种药物用于延缓近视的临床试验，但并未允许其上市。

直到去年6月，FDA才接受了生物制药公司Vyluma的新药申请。这款暂名为NVK002的滴眼液，主要成分是0.01%的阿托品。

用药细节尚待研究

目前，市面上常见的阿托品滴眼液浓度分别为0.01%、0.02%和0.05%。兴齐药业此番被批准上市的药物浓度为0.01%，但这一浓度是否有效，学界并未能完全达成一致。

中华医学会在2017年和2022年发布的《儿童屈光矫正专家共识》和《低浓度阿托品滴眼液在儿童青少年近视防控中的应用专家共识》均指出，0.01%阿托品滴眼液具有良好的延缓近视进展效果。

但这一观点，并非学界的共识，各方仍有不同意见。去年2月，香港中文大学团队对474名4-9岁的非近视儿童分别每晚使用0.05%浓度阿托品、0.01%浓度阿托品和安慰剂。结果显示，两年的累计近视发生率分别为28.4%、45.9%和53.0%。

这意味着，0.05%阿托品与安慰剂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但0.01%浓度的却没有。

简而言之，0.01%的阿托品浓度可能不足以达到足够的治疗效果。这篇论文发表在顶尖期刊《美国医学会》杂志上，研究团队称，这是世界上首次证明0.05%低浓度阿托品可延缓近视的研究。

无独有偶，在针对近視儿童的治疗效果方面，0.01%阿托品同样受到了质疑。2021年，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团队针对400名儿童、为期两年的研究显示，每晚1次使用0.02%阿托品，比0.01%阿托品对近视的控制效果更好，并表示这一结论与新加坡、韩国等此前的临床研究结果一致。

去年7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也发表了一项试验结果—在对187名低度到中度双侧近视的学龄儿童进行了为期两年的跟踪后发现，0.01%阿托品滴眼液效果并不比安慰剂好。

争论之下，药监部门慎之又慎。珠三角地区某三甲医院文姓副主任药师告诉《看世界》，此次获批0.01%浓度，是一个兼顾疗效和安全性的折中方案，“硫酸阿托品安全性最值得担忧的部分既包括其潜在的不良反应，也包括长期使用的安全性研究的缺乏”。

对此，邓之东也持相似看法。他认为，药监部门更多是出于安全性的考虑，以平衡安全与疗效之间的关系。

除了浓度之争外，阿托品延缓近视的效果或许还存在种族差异。

2019年，爱尔兰知名眼科教授Ian Flitcroft曾表示，阿托品对白人受试者的折射和眼轴长度有显著影响，而对非白人受试者则没有影响。

但NIH资助的作者、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眼科学教授Michael Repka却并不赞同。他认为，低浓度的阿托品对亚裔儿童的效果可能比其他种族或民族的儿童更好—尤其是那些高加索血统的儿童，原理是阿托品会和黑色素结合，亚裔受试者的深色虹膜可能会导致较慢的释放和较长的有效药物时间，从而产生更强的效果。

前述郑大一附院论文也提及了这一情况，观点却与上述两者的结论略有出入：0.01%阿托品在12个月内，对白人儿童的效果好于东亚儿童，但中剂量和高剂量阿托品可显著减缓亚洲儿童近视。不同浓度阿托品效果的种族/民族差异具体机制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美国眼科学会认为，这些相互矛盾的研究结果，对阿托品是否能治疗近视提出了更多的问题。

此次获批0.01%浓度，是一个兼顾疗效和安全性的折中方案。

焦虑成就“神药”

如今，高发的儿童近视率已经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2018年，教育部、国家卫健委等8部门联合印发的《综合防控儿童青少年近视实施方案》要求，到2030年，6岁儿童近视率控制在3%左右，初中生近视率下降到60%以下，高中生近视率下降到70%以下。

而国家疾病预防控制局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儿童青少年总体近视率为51.9%。小学、初中、高中生近视率分别为36.7%、71.4%和81.2%，儿童青少年近视已成为中国视力损伤的主要原因。在这一背景下，难免出现期待“神药救世”的情绪。

单就延缓近视的药物而言，阿托品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在邓之东看来，延缓近视的药物研发面临着很多现实困难，如发现明确的靶标和机制、确定药物的安全性和剂量等问题，这些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资源。

因此，即便阿托品尚有许多未确定之处，但对于家长而言，延缓自家孩子近视已经刻不容缓，根本等不到研究有定论的时候。正是这种担忧，催生出了超百亿规模的庞大市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托品是不是“神药”，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对阿托品的追捧，与其说是对其疗效的期待，毋宁说是家长对孩子视力的焦虑—毕竟从实验数据来看，0.01%的阿托品顶多是安慰剂，副作用相对轻微。

香港中文大学论文援引国内一项试验结果称，生活方式的改变，比如增加户外活动的时间，可以延缓近视的发生，如每天增加40分钟的户外课堂时间，可将一年级儿童近视的三年累计发病率，从39.5%降至30.4%。

前述文姓药师亦向《看世界》表示，在近视防控方面，单一手段的效果远远比不上综合防控，近视防控并不能集中在药品上，而应更多地关注其他因素，如用眼习惯、环境因素等。

就这一意义而言，或许减少孩子的课业负担、放下手机和平板，多到室外运动玩耍， 才是真正延缓近视的“神药”。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