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坠落家庭的解剖学报告

2024-05-20 06:25王悦
看世界 2024年7期
关键词:塞缪尔桑德拉丹尼尔

王悦

电影《坠落的审判》剧照

第9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最引人注目的大明星,当属一只名叫梅西(Messi)的边境牧羊犬。

在小罗伯特·唐尼上台领奖时,坐在观众席的梅西竟然也伸出两只前爪“鼓掌”。后来发现,这是奥斯卡主办方设计的噱头之一,“鼓掌”是由躲在下面的工作人员挥舞假腿完成的,并在直播前就录好了。

梅西在法国电影《坠落的审判》中扮演一条名叫“史奴卜”的狗。而在颁奖前,梅西也频繁出镜,引来其他入围电影片方不满,甚至向组委会投诉这是不当竞争。与这个热闹噱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片在奖项上的些许尴尬。凭借卓越非凡的品质,入围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4个奖项,只夺得了本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

其实,《坠落的审判》并不需要靠着梅西“萌混过关”。早在去年的戛纳电影节上,《坠落的审判》就已经获得评审团肯定,摘下“最佳影片金棕榈奖”。

抛开无关痛痒的热闹八卦,《坠落的审判》本身还是有着一个非凡的内核,值得探讨。本片借助悬疑片的外壳,讲了一桩复杂的家庭内部的“谋杀案”。证人轮番上庭,证据一一摊开,死亡的真相却愈发扑朔迷离。没有任何一段婚姻关系经得起显微镜的审视,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赢家的审判。

身体的重量

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坠落”的意象。一颗球沿着木质楼梯滚落下来,小狗史奴卜紧随其后叼起球,望向正在接受女学生采访的女作家桑德拉。不久后,桑德拉的丈夫、大学老师塞缪尔在阁楼上大声播放音乐,使得采访无法继续。

球的滚落预兆不详。当盲眼的儿子丹尼尔带着史奴卜散步回家,发现父亲塞缪尔已经躺在雪地,不省人事。楼上的母亲听见儿子的呼救才连忙开门查看。

责难的目光聚焦在妻子桑德拉的身上。塞缪尔没有仇家,住所也在鲜有人迹的深山,坠落的原因只可能有三种:自杀、意外失足或妻子推落。检方推定,是桑德拉与塞缪尔争吵,盛怒之下打伤了他,并从阁楼的窗户推下。

检方的假设有意无意间迎合了大众的胃口,如同电影中一档电视节目的受邀嘉宾所说:“我觉得他是怎么死的不重要,一个作家杀了她的丈夫,远比一个老师自杀要吸引人。”

由于缺乏桑德拉杀夫的直接证据,检方只能竭尽所能证明桑德拉有杀人动机。而桑德拉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会被控杀人,她一开始对警方有所隐瞒。谁都不希望家丑外扬,但在检方看来,隐瞒就是犯罪的遮羞布。

至亲离世是重大打击,桑德拉说她宁愿相信是意外而不是自杀。但审判迫在眉睫,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律师的提议,以塞缪尔是自杀抗辩。

抗辩的代价却要由儿子丹尼尔承担。丹尼尔不得不在法庭上得知自己视力受损是父亲的疏忽,而父母为了给自己治病遭受了怎样的经济困难和婚姻危机。桑德拉向儿子隐瞒这一切,不希望丹尼尔觉得自己是残疾人,并对父母心生愧疚。丹尼尔也是在法庭上第一次知道父亲可能尝试过自杀。

这引发了母子间的信任危机。丹尼尔要如何理解母亲为了脱罪而坚称父亲死于自杀?桑德拉又该如何面对儿子可能做出不利于自己的证词?母子间的信任危机能否化解,决定了桑德拉能不能赢得这场诉讼。

2024年2月14日,美國洛杉矶,女演员奥利维亚·维尔德和狗狗梅西出席宣传活动

当解剖为审判服务,被解剖的就不只是一具遗体,而是塞缪尔和桑德拉的婚姻。

坠落的解剖

“坠落的审判”不是准确的译名,法语“Anatomie”的意思是“解剖”而非“审判”。“审判”是司法过程,“解剖”是医学技术,当解剖为审判服务,被解剖的就不只是一具遗体,而是死者与嫌疑人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这场庭审所要解剖的是塞缪尔和桑德拉的婚姻。

在过去的电影中常常可以看到,法庭审判如何扭曲一段婚姻关系。第5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克莱默夫妇》中,为了争夺抚养权,双方的律师都将婚姻中的另一方妖魔化,所有出于信赖吐露的心事都成为彼此攻击的利器;2019年的电影《婚姻故事》中,原本同意好聚好散的夫妇在律师介入后,上演了一系列人格诽谤。

电影《婚姻故事》剧照

《坠落的审判》也不例外,检方完全可以被视为已故的塞缪尔的代言人。正当检方苦于没有证据之时,他们找到了塞缪尔生前的一段录音。塞缪尔坠亡前一天,他与桑德拉有过口角,最后以肢体冲突收场。塞缪尔偷偷录了音,没有告诉桑德拉。

这段录音在法庭上播放,塞缪尔和桑德拉之间所有私下的矛盾全都被公开。检方如获至宝,因为他们不必再费心寻找杀人证据,而只需攻击桑德拉的生活方式。塞缪尔情绪化的抱怨如今有了公权力的加持,变成对桑德拉的正式指控。

检方显然想要影响陪审团对桑德拉的看法。他们用来审视桑德拉的显微镜是大众对于“成功”婚姻的刻板印象。在“成功”的婚姻中,妻子的职责是相夫教子,而桑德拉的形象与之格格不入。

在这段婚姻中,身为丈夫的塞缪尔放弃自己的事业,在家修缮房屋,教育丹尼尔。而桑德拉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写作,成为受欢迎的作家,而妻子的成功又让他受挫。在检方看来,塞缪尔是这段婚姻的牺牲者。

而对桑德拉来说,是自己远离了德国故土,只身来到丈夫的故乡法国,也使自己不得不放弃母语,用英语和家人沟通。

相同的事实在检方和辩方眼中有着截然相反的意涵,每一方的诠释都需要挖掘新的事实来佐证。但事实的叠加没有办法消除意义的模棱两可。更何况,这些事实都并非直接证据,永远无法填补塞缪尔之死所制造的空白。

真实与虚构之外

法庭传唤的证人中,无论是血迹喷溅鉴定专家、塞缪尔的心理医生,还是调查组组长,他们都对现实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诠释,并且以自己的专业做担保,拒绝其他可能的诠释。为了追求逻辑上的一致,他们牺牲了现实的矛盾与复杂。

塞缪尔的心理医生完全赞同塞缪尔对妻子的抱怨,认定桑德拉是塞缪尔精神困境的中心。他甚至宣称自己能够判断“哪些是事实,哪些不是”。桑德拉当场反驳:“如果我在看心理医生,我的医生可能也会站在这里控诉塞缪尔有多不堪。”

电影《坠落的审判》中的法庭现场

她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一名双性恋,完全违背大众会施以同情的女性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电影虽然采取了类似纪录片的风格,但明显更加同情桑德拉的境地。桑德拉在法庭上是唯一的外国人,她必须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法语为自己辩护。她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一名双性恋,完全违背大众会施以同情的女性形象。桑德拉不仅要捍卫自己的清白,也要捍卫自己的婚姻、家庭,以及一个女人自主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更重要的是,她要捍卫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边界。

捍卫真实与虚构的邊界对桑德拉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桑德拉写作的习惯恰恰是模糊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她常取材真实的人物,放任想象将他们写进书中,却拒绝了解他们。而站在被告席上,桑德拉却希望人们能够了解她真实的生活,与丈夫真实的关系。当她发现自己习以为常的创作模式,如今成为检方欲加之罪的手段,她在绝望中或许也能品尝到一丝反讽。

抗辩双方各执一词,究竟该相信哪一种“现实”?《坠落的审判》在真实与虚构的模糊边界之外提供了另外的可能。

能够打破僵局的只有丹尼尔的证词。丹尼尔做了实验,让史奴卜服下阿司匹林,但他也只能确认父亲曾企图服药自杀,而不能证明父亲的确死于自杀。他向法官助理玛吉求助。玛吉告诉他,面对不确定的现实,要做出自己的判断。她强调,做出判断不等同于假装确定。

自始至终,电影都没有明确揭示塞缪尔是怎么死的,也没有展示桑德拉有没有杀人。导演特里耶说这是有意为之。甚至当桑德拉的扮演者桑德拉·惠勒忍不住问导演,桑德拉究竟有没有杀人,特里耶摇摇头说:“我也不确定。”

贯穿始终的不确定也在拷问着观众,寻找确定的真相,抑或肩负起判断的责任,哪个更需要勇气?也许,只有默默守护这个摇摇欲坠家庭的“史奴卜”,才是最有资格发言的那个“人”。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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