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记

2024-05-17 01:42张竹明
翠苑 2024年2期
关键词:东台江北老家

张竹明

人到中年,特别像我这样看上去忙忙碌碌却又碌碌无为的,一到晚上,各种睡不着交替上演。脑子里想的事情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其实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应了溧阳人的老话:乱秋梦。唯独一件事,心心念念想去做,结果还真去了。

准确地说,那是我爷爷的心愿。

我的祖籍在苏北东台。我曾祖父读过私塾,村里人尊称为先生。他和他兄弟说,张家生子按族谱当为“保”字辈,按出生先后排名:仁、义、礼、智、信。我曾祖母生我爷爷是头生,但在房头里排名第二,因此取名保义。我还有个二爷爷叫,比我爷爷小两岁。

本来江北的日子还可以,种田人图个温饱,日子还算过得去。1944年抗日战争还没结束,老百姓身处乱世,苦不堪言。偏偏我爷爷13岁那年我曾祖父就过世了,剩下我爷爷领着一个弟弟、两个妹妹艰难度日。当时东台出现了两个政府,一个是东台县民主政府,一个是东台县国民政府。各种势力轮番上阵,到处抓壮丁,搞得民不聊生。没办法,爷爷拖家带口,大冬天的从江北摇一条破船来到江南,以帮有田人家罱河泥为生。那时候还没有化肥,河泥是理想的农田肥料。罱河泥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干起来十分辛苦,好歹可以讨几升稻米养家糊口,度命罢了。

1945年,我奶奶在江南生了我爸,一家人十分高兴,说生男孩要回老家祭拜,其实就是借名头去我曾外祖母家讨点东西。爷爷约他连襟一家一起回江北。那时候船过江要在船头生香炉的,祈求一帆风顺。爷爷穷买不起香炉,就把香火点燃直接搁在船头的挡水板上。我爸就睡着船头的小船舱里,奶奶帮爷爷在后艄摇橹。过江过一大半的时候,我奶奶听到孩子哭,到船头一看,不得了了,呼天抢地。只见男孩泡在水里,脸都紫了。原来是香火把挡水板烧了一个豁口,水浪从豁口打进来,导致安全舱进了水。我姨公公家的船有帆,追上来,把孩子接到他们船上去了。回到江北,我外曾祖母说这孩子注定要和水打交道。果然,我爸从16岁开始跑船,一直干到60岁。

1948年秋,东台解放,爷爷本来可以在老家安生了,无奈被江南的那点账给绊住了。原来,爷爷除了罱河泥,还在河滩上开荒种地,收了些粮食。比他先来江南的一个同乡老何,是“一贯道”成员,跟我爷爷走得近,借了我爷爷十八担稻,放在“一贯道”里公用,相当于活动经费。这个“一贯道”专门蛊惑人心,宣扬信奉“一贯道”能够辟邪消灾,用现在话讲就是邪教组织。我爷爷一个种田人,哪里晓得这里面的机关,七绕八绕就被套进去了。稻子借也就借了,可是老何还不起,就拿了“一贯道”的田产一亩二分地抵了债。这下好了,只能把江北的事情了了,从此在江南落了脚。

说是落脚,不过是在河滩边上搭了两间茅草屋,白天继续罱河泥、种地,晚上就热闹了。从江北过来的人,一到黄昏头,就都把船靠岸,一字排开。男女老少聚集到草房子里,就着桅灯,男的编草鞋,女的缝缝补补,小孩子也不闲着,帮大人搓草绳,一派清贫而又欢实的景象。

我是家里的长孙,从小跟我奶奶睡,到上小学才回家里睡。家里口粮不够吃,除了吃“预借粮”,还要吃“面浆粥”果腹,常常到爷爷家蹭饭,因此,我跟爷爷奶奶格外亲。大概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爷爷叫我写过一封信。信是写给他老家兄弟(我二爷爷)的,爷爷口述,我写,什么内容我忘了,大概就是问老家的情况之类的。爷爷怕我弄错地址,反复叮咛,因此我印象十分深刻。30多年过去了,我清楚记得收信人地址是:东台县先烈人民公社英雄大队张舍村。这封信有没有收到我不知道,只是后来没有再通过信。

我爷爷大半辈子是在江南度过的,思念故乡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因为穷,他的七个子女都没什么文化,除了我爸读到初中,小姑读到小学(都肄业),其他都是文盲。穷人家的人,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是江北过来的,自小在村里受人嘲笑、谩骂。好在我爸弟兄四个都身强力壮,总算没有被欺负趴下。长期与贫穷抗争、与命运抗争的生活,造就了他们倔强、耿直的秉性,同时也失去了我爷爷身上的谦和婉转。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能吃饱饭了,但是家里的境遇并不富裕,爷爷想回老家看看的想法只能搁在心里,直到他1994年8月去世,享年81岁。

我当时是一个毛头小伙子,送老人走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一转眼,爷爷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也渐渐有了回江北老家看看的想法,一来了却爷爷的心愿,给他以告慰;二来我也有些困惑。由于多年不联系,想必祖辈健在的恐怕不多,渐渐地也就耽误下来。

这几年我常想:为什么现代人看重家乡观念,亲情观念反而变得寡淡呢?为什么亲情总是被金钱打败?一方面我们对家乡充满感恩,一方面却跟亲人疏远,这是我们的初衷吗?我们的祖辈、父辈能够在饥寒交迫中抱团取暖、齐心合力做事,为什么到我们这一代生活好了反而变得斤斤计较?因为房产房本兄弟势不两立,因为钱多钱少姊妹反目成仇,西瓜和芝麻,我们到底捡到了什么?道德和物质,到底孰轻孰重?

2018年1月12日,我联系了东台市公安局、时堰派出所,想要找老家的亲人。对方问我找谁,我一摸两只脚,哎呀,不知道。一个姓王的警官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前的户籍档案不知道有没有登记到,最好来人跟他们一起查访。于是我又打通春妹姑姑的电话。爷爷和春妹的母亲是同胞兄妹,也是新中国成立前跟我姑公公到江南来的,在宜兴丁山塘头落的户。老一辈的早已不在人世,只有春妹跟我还偶尔联系。

姑姑和我通完电话后费了很多周章,終于找到了间接的联系人。

这个月的30日凌晨,田野里的积雪还很深,路上可以走车了。我一宿没睡,天没亮就赶到宜兴潜洛,接上姑姑,一路驱车赶到东台。在迷宫一样的村庄小路上,我们找到了我的老家。这里已经不叫张舍村,而叫雍庄四组,只有村口的小桥还叫张舍桥。

站在桥上,不远处隆起的一处旧村庄,一条萧瑟淤塞的河流,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这是我爷爷当年离家出发的地方。

在雍庄,我们见到了我爷爷的两个堂侄子,并且请我们吃了中饭。这里只是我们的第一站,找到他们,才能找到我爷爷的亲侄子。吃过饭,我们按照纯官叔叔给的地址,开车来到弶港镇海堤四组。刚到村口,我堂叔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到有车来,他招手让我们往里去。没错,这是自己人,模样跟我姑奶奶很像。姑姑和他们说的都是江北话,我听姑姑翻译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二爷爷一家是1976年从张舍搬来海堤的。这么说起来,我那次帮爷爷写信他们,自然是没收到了。我二爷爷也已经去世22年了,令人高兴的是二奶奶还健在。老人家精神头不错,记忆力非常好,90岁的人了说起往事来如数家珍,相当熟稔。我往她兜里塞红包的时候,她连忙说:“乖乖头啊,我应该把你钱啊。”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从江北回来,我如释重负。

我爷爷在世时每逢清明这些节气都要做“羹饭”祭祀祖先,我们当地叫“请祖宗”。现在我们除了过年做一回“羹饭”,其他都省略了,但对爷爷的思念一点都没有减。

人生感到困惑的时候,不妨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想想我们出发时的初衷,掸去灰尘,露出它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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