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早晚会来的猫

巫正利

八月，女儿用纸盒捧回来一只朋友赠送的叙利亚仓鼠（又叫黄金地鼠）。三五天里陆续置办齐备仓鼠专用的饮水器、浴沙等等一应物件，开始定期投食、加水、清理鼠笼，兢兢业业饲养起小宠来。体形娇小的仓鼠，圆形脸，两只小眼睛黑亮有神，睡觉时蜷缩起来，圆滚滚的样子自然获得一个好听的名字：圆宝。作为夜行动物，除了半夜醒来可以欣赏它在“跑步机”里执着地跑步，白天极少能见鼠影。主人的一日三餐和睡几乎没因它而改变。

九月，一日晚饭后跑步锻炼的时光，女儿回家打开门时身上斜挎一个宠物店的专用包包，气没喘匀，完整话没说上一句，站在门口就近放下包，又退出去一把关上房门。两个一时发蒙的中年人就听到门外“咚咚咚”一阵急吼吼下楼的脚步声。显然，楼下要么有人在等她交割事情，要么还有重要物品在等她去拿取。两个中年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子弹一样射向地上的漂亮包包。

“这闺女整的啥？像是领了一只狐狸回家？”

孩子她爸原本坐在餐桌旁刷朋友圈，距离房门近，着急表达他一瞥下的所见。我正好从里屋出来，便以最快的步速向包包靠近。我预感里面是一只小动物，是猫是狗不确定。弯下身子将那漂亮包包提到房中央，把包包当头置于明亮灯光下。透过纱窗一样的镂空部分，看清里面卧着一只颜色素净长相甜美的小猫。心下顿时一咯噔：位居多层楼房第五层之百余平方的地盘，这一猫一鼠如何与人共存？但是也突然之间明白：一只叙利亚仓鼠像一个排头兵、先遣队，它都能于此安营扎寨，更何谈她心心念念的小猫？

一只迟早要来的猫，终于来了。

养猫是女儿多年来的愿望，她郑重其事表达过多少次，记不清了。早些年的动机，主要是想为她宅家时间太多的老母亲——我解除一些单调和寂寞。她工作后，社会的磋磨和工作的劳累强度也让她时常觉得业余需要有个释放压力、松弛神经、卸下疲惫的方式和途径。我们一直没有明确支持她，确是有一些顾虑的。

当看清了小动物的真身，忐忑，兴奋，又期待……小家伙趴伏在包里，一声不响，除了猫头或左或右小幅度地转转，还有圆溜溜的漂亮眼珠不停地转，身体其他部位一动不动。见两个大人走近，弯腰低头对它探头探脑，逗引它、跟它说话，它终于站起身，轻轻缓缓朝前走了一步，透过纱窗好奇又怯怯地觀察我们。我点开手机郑重其事对着猫包一阵拍，以图把它初到本舍时的神情姿态第一时间准确无误收进相机。

房门很快再次被打开，女儿搬了个纸箱进屋。里面果然是重要东西：猫笼。刚才她打滴滴到楼下，背个大猫包，再扛个大纸箱上楼，这任务有点艰巨，她只好跑两趟。她捧起水杯喝了一气，就蹲下身跟她的小猫打招呼。然后一边应答我的问话，一边起身拿来剪刀拆纸箱。纸箱一开，眼前一堆白色组件，我看得茫然。她扫一眼一张小纸条上的简易拼装说明，开始蹲在地上仔仔细细组装猫笼。我趁机询问这是什么品类的猫。答曰英短银渐层。晓得老母亲除了中华田园猫一无所知，便从“银渐层”仨字咋写开始给我普及猫科知识。尤其强调她选择的品类不单长相特别可爱，性情还特别特别温顺。

这一刻我们才知道，不单是这只猫，她第一次在宠物店看向它时，猫也久久凝视她，她就喜欢它并信了和这只猫的缘分，后来又去看望过它好几次，还有猫笼、猫的种类品性、生活习性、吃食、玩具以及喂养注意事项，凡跟猫有关的一切，她都早已在网上做起了功课，需要了解的了解，需要购买的购买。如今养猫所需物资有的还在物流途中，有的前两天已经快递到家，只因她的老母亲在工作与家务琐碎中惯性地穿梭忙碌，橱柜前两件已经拆了封却并没有取出的快递只是过了一下眼角，并没有太在意，还以为那都是她为仓鼠建设优裕幸福生活所作的再投资。

自打在灯光下看清这只银白渐灰色的小动物是只惹人怜爱的小猫，除非有事去别的房间，我的视线基本没离开过地上的猫包或猫。猫包两端都是镂空纱窗，能看见它起初在里面的行动，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每一次下脚都相当地犹疑、不确定。人到中年的我，是如此地理解一只初到人家家里的小猫的不安。即将走到包包当头时，它总在跟纱窗还有两寸远的位置就停下来。我的手指头透过孔洞也接触不到它。它几次在那个位置停下来，静静地打量外面。

女儿手上叮呤哐啷的响声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大概也站腻了，趴下来，安静地看主人劳动——在它被引进那个小天地之前，它应该并不知道那是主人在殷勤地为它打造猫屋。我呢，给“大师傅”打打下手，递一递组件、卡扣、螺母，同时兼职做一个看客，饶有兴致地看看猫又看看人，看看人又看看猫——今晚这两者都让我感到新奇又兴奋。

猫笼组装完毕，一套吃喝装置——饭碗和水碗嵌进猫笼的左侧壁上，再添上适量的猫粮、水，猫砂盆倒上猫砂，放入笼子的右侧壁下。一切准备就绪，女儿将猫包拎过来对着猫笼的门。我已经迫不及待把手机调到视频拍摄状态，希望很多年后都能回看到猫生某些重要时刻的生命状态。

一提动猫包，猫把抬高的头放低，稳稳地卧在包的底部——在移动的小空间里卧下来大概是它觉得最安全的状态。女儿把一端的拉链拉开，把纱窗部分按压下去，猫只伸头嗅嗅，看看，不起身。女儿把猫包往猫笼门里再挪进去一点，伸手在猫面前轻轻拍拍，轻柔地说：“来吧，小家伙！”它这才缓缓站起身，探头左瞧右瞧，还是不迈步。女儿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停，轻拍两下猫笼，更温柔地说：“你的新家，来吧。进去吧。”

在她嘤嘤邀请下，猫迈出右腿，但是马上又收了回去，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又过了一会儿，在女儿一声声看似自相矛盾的“来吧”“去吧”的温柔引导下，猫将刚才收回去的腿重新抬起，慢慢朝前移，放下，然后又伸长脖子左探头右探头，瞭望一番才放心地迈出了左腿。在迈出下一步之前，猫再次向前方探出头，左边右边都查看一番。猫的小心谨慎让我也忍不住笑口大开。但是为不影响拍视频，更怕吓到小猫，我张开了笑的口，抑住了笑的声。对于这个小生命，走出猫包，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它的紧张和畏惧，是个常人大概都能共情。

走进猫屋，猫嗅了下它的饭碗和水碗，没作停留，继续缓慢往前走，把鼻子探向猫砂盆，对着猫砂盆左闻闻右闻闻。新鲜猫砂的气味于它应该是似曾相识，或者最熟悉的吧。它小身子一纵，跳进猫砂盆。一接触到猫砂，它的身体似乎开始放松些了，低着头调动它最敏感的武器，贴着猫砂盆边缘顺着巡视了一圈，又掉过头巡视了半圈。为啥只巡视半圈？它的整个身子都离开猫包那一刻，女儿觉得大功告成，呼了一口气，立马开始收拾地上的猫包。但是猫包的拉链很不顺滑，她试了两次还没拉上，嘴里就大声嘀咕：“哎，新新的包包，拉链有问题！”她的说话声大概唤醒了沉浸于巡视新环境的猫，猫转过身一跃，出了猫砂盆，往前走，猫头就快到猫笼门跟前了。我紧张地喊了一声：“快关上门！”女儿应声丢开猫包，敏捷地关上笼门，把门闩好。猫就怔在那里，抬着头，看着笼门，看着门外它的主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领它回来之前，女儿已经向店主人询问清楚，小猫还未注射过任何一种疫苗。为此，做老母亲的不厌其烦叮嘱，在打疫苗之前她要么戴上手套抱它，要么尽量不抱它，以免它在陌生环境里紧张害怕，应激状态下咬伤人或者趾爪划伤人，那可麻烦了。

猫沉思结束，转回身，开始比较确定地再度嗅探和巡视猫笼的角角落落。猫砂盆是它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巡视一阵，又抬头看看笼子外的我。女儿收捡好纸箱及一应工具，洗洗手，喝喝水之后，重新回到猫笼面前跟她的猫互动。猫在盆里跳进跃出，没有声音，好像也没有重量，那种轻巧和敏捷，人简直羡慕不来。伶俐可爱的长相，好看的体形，圆咕噜噜黑玛瑙一样的眼睛跟你对望一阵。突然猫将两只脚搭到盆沿上，高抬起头嗅猫笼的侧壁和天花板，过会儿干脆整个身子站在窄窄的盆沿。它仔细探察遍了猫笼四面以及跟顶部的交界处，确信没有出口，应该是明白自己被限定在那个空间里了。在盆沿上站了一会，它重新跳回猫砂盆，转过身，端端正正地坐下来，高昂着头，隔着猫笼的栅栏定定地跟我们对望，眼神有点惆怅。从它进门，我就没听到过一声印象中熟悉的猫叫声，它只用眼睛和身体动作跟我们交流。那动人的小眼神，我好像看不懂，但是明明好像我又什么都明白。

视频拍了，照片也拍了，我还是或蹲或站，在猫笼前逗留。童年时养过猪，那些青葱岁月已经留在深情的文字里。一直以来都很想养小狗，或小猫，但是一直觉得不具备那个条件，也分不出时间和精力。在我还没做任何物质和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只素净又好看的猫走进了生活。把猫和女儿往一处一联想，情绪就忍不住要激动起来，心情就禁不住要昂扬起来。

女儿该洗澡去了，我取了本书坐到沙发里。看看书，看看猫。看猫的时间多，每一次看它，都想知道它的小脑袋瓜儿正在想什么。猫在笼里走走停停，用鼻子去嗅触过它的猫粮，也去嗅过它的水碗，但是没吃，也没喝，显然对全陌生环境的戒备还抑制着它的食欲。走得累了，腻了，乏了，就在猫砂盆里短时地坐一下，或者卧一会。

等我也洗好澡出来，女儿已经在自己房间躺下来。除了上一天的班，还完成了这样一件大事情，今日她亦够累的。临睡前，我照例查看一下安置在饭厅靠近北阳台位置、比猫笼小不了几寸的鼠笼，仓鼠还在窝里睡大觉没出来——倉鼠的白天还没有开始。再看客厅靠近南阳台位置的猫笼，两只猫眼正炯炯有神地看我，心中一动，想继续关注它的神情举止，但好奇心终归抗不过身体疲倦，我挥挥手跟它说了一串短句：“该睡觉了。不陪你玩了！睡觉了！拜拜啦！”也管不了它能不能听懂，能不能看懂，我进卧室关门坐到床沿。孩子她爸已经睡下，我坐着出了会儿神，又站起身开了房门，来到外间。猫依然精神抖擞地站在猫砂盆里。我驻足在几步外观望它。它本不朝向我的，一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我。

听说人与猫持续对视，是对猫有催眠作用的。我走近蹲下来尝试了一阵。不知道这一招对别的猫管不管用，反正对眼前这只，无效。两三个回合下来，我自己眼睛酸胀，猫只是把站姿换成了端坐。想起当年哄女儿睡觉的往事，一下子茅塞顿开。我开始对着猫高频率地连续眨四五下眼睛，然后闭上眼，过十几秒睁开。这样反复两三次，还真出效果了。猫开始缓缓眨眼睛，四肢的姿势慢慢有所调整，身姿渐渐放低，在猫砂上卧下来。仿佛能看到睡意落到它眼睛四周，它闭一会眼睛又强睁开，头低低地伏下来，紧贴到身体上，呈现蜷缩的睡眠状，再次闭眼时，这回眼帘合得很紧。催睡成功。猫显然临时扩大了猫砂盆的功用，从猫砂盆获得它需要的安全感，就要睡在里面。也只能如此将就一晚，明日再做别的安排，反正它进屋后也没吃啥喝啥，还没方便过，里面全是干净的猫砂。

站在猫笼跟前怜惜地看了一会，它的腹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我开始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它的听力何其灵敏，小耳朵动了动，不过也只是眼睛眯着一条缝，睡意蒙眬地看看我，蜷缩睡眠的身形保持未变——我轻手轻脚回到卧室。虽说猫天然属于夜行动物，但是持续很久的紧张害怕情绪，会让任何生物在身体本能地松弛下来那一刻，倦意迅速来袭。猫也不例外。

第二日起床后，我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站立在笼子里正两眼炯炯地候着我到来的猫。一个晚上我中途居然没醒，它是怎么过来的？睡了几时？是不是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关注它的邻居也是天敌——仓鼠的一举一动？这自然都成了只能靠观察它们日后的表现才能去脑补的内容。

女儿不忍把猫成天关在笼子里，将它放了出来。猫笼里放上了猫垫供它睡觉，它却自选了沙发的一块地盘作睡床。还认定北阳台洗衣机旁边的位置最适合作它的厕所，在那里方便了一回。女儿说猫笼那里的确不是个隐蔽的地方，将地面打扫干净后，顺势把猫砂盆搬来放在那个角落。自此它从不在上厕所这件事上违规。

到了晚上，为免夜间猫鼠之间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状况，我们打算晚上要让猫鼠都各自在笼。我们又把猫砂盆搬进猫笼。哪知在宠物店的猫笼里成长起来的小猫，满腹好奇。在一百多平的广阔新天地自由探寻和生活了一个白天之后，不再高兴被关进笼子：引它进猫笼，一靠近那个门洞，它转身就溜。抱它进去把门关上，它用嘴去触门栓，又用爪子去扒拉。它不发声，反抗的情绪却那么明显。好歹又在猫砂盆里将就了一夜之后，猫屋的门为它彻底敞开。除了吃食和喝水还得进去，猫生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大约两个礼拜过去，因为陌生感、戒备心，时不时要躲到沙发底下去睡大觉的小猫，有一天终于仰躺在沙发上，睡姿完全舒展，睡态那样安恬。我走到沙发边观察它。它呢，眼睛只睁开一点点，瞅了我一下，继续睡。还有一天，我下班一进门，它就过来蹭我裤腿，紧贴在脚边，我走一步它跟一步，还发出了完全不同于中华田园猫的很秀气的猫叫声，明显是在提醒主人，它肚子饿啦该喂食啦。之后偶尔在求食物求关注时发声，总体上很安静，从来不发出扰人的叫声。它已经确定：在它每天巡视守护的这个王国，没有谁是需要它提心吊胆的敌人，它可以在想发声时自由发声。好笑的是孩子她爸因为一直没听到猫叫声，一直以来怀疑和担心它先天是一只哑猫。

此时，它已经拥有它的小主人精心思考了半月余为它取定的名字：Coockie。我坐在沙发边静静地看安睡的Coockie，像看那个二十几年前生在乡村的小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