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金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地吹响农村改革的號角。作为郊区文学社的社员,我将目光投向少年时代曾经生活过的村落。这里,姑且叫它小沟庄。
那是播种富裕的季节,在希望的田野上,仿佛每一粒种子落地,都有一串笑声破土、飞扬,都能生长出希望;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亢奋着,阵痛着,希冀着,惆怅着,奋争着……
那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年代,一切意外乃至奇迹都可以发生。
四十多年过去了,穿越历史的时空,当我回望那片希望的田野,环村堤上、莲籽坑畔、篱笆院里、畦埂垄上……小沟庄的父老乡亲,众多人物在我的笔下呼之欲出。
老庆余和秋生
暮归的大青牛眼里蹦出欢乐来,打从娘肚子掉进草窝窝,它看惯了破车,也拉自在了。破车在它耳根子边儿唱了不少的年头。它能听出“吱吱哑哑”的歌声里的辛酸和欢乐。而今大青牛从主人的身上体察到一股新鲜劲儿。早先,老庆余整天耷拉着脑袋,像刚死了老婆,今儿个,老庆余却挺胸腆肚,给它套上一挂新车。那车刚漆过,就像主人刻满皱纹的老脸,一旦松了心,发了福,便放起光来。
这大青牛拉上一车西瓜,奔市里走了一趟,一路上,人们贪婪地看,那份威风,真较劲!
环村堤上,老槐树的枝子,把刚爬出云缝儿的月亮挑了出来。迷蒙蒙的光罩住村野。躺在牛车上的老庆余,捏了捏腰包,腰包鼓鼓的。天知道,他的心里怎么倒揪心扒胆地不安生了。他偷眼瞅了瞅车上的儿子,秋生的脸阴沉沉的。这小子,今儿个又犯了哪门子穷性?他的心里直费琢磨。晌午,在市里卖瓜,儿子的嘴唇裂开了缝儿,他看着怪心疼。啪,他一巴掌拍裂一个大西瓜,递给儿子。儿子呢,却给了他一个罩着的确良的后脊梁。唉,有十来年爷儿俩没掏心窝子话了,越发摸不住他的底。
环村堤上,大青牛依然轻松地走着,它哪儿能瞧透主人的心事。月色里,老庆余瞅见儿子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的心里蓦地一惊。这使他又寻思起来那段苦涩的往事。
在那吃“大锅饭”难得温饱的日子里,有一天,他背着小半麻袋山芋,刚刚从满天的风沙里,从市场盘查人员的追赶下跑回小沟庄的家来。“马渴了要饮长江水,人到了难处想他的宾朋”,他哼着西河大鼓,抠下眼角的黄土疙巴,暗自庆幸自己总算卖了几块山芋,换回四毛钱来。他屁股坐在炕沿上歇歇腿儿,把钱掏出来放在手心里欣赏着。忽听老伴在西窗根儿下喊:“生他爹,咱这只老母鸡打蔫儿了。”
啥?眼下咱是“玉米面当细粮,鸡屁股当银行”,老母鸡打蔫儿那还了得。他心里说着,慌里慌张跑出屋去。
等他回到屋里,哎,炕上的毛票少了一张。正在猫腰撅腚满地找钱的当儿,嘎吱,门一响,秋生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怯生生地挤进门来,嘴角上还挂着白粉末。
“秋生,你啃什么来着?”老庆余问着,脑瓜门上突起青筋。
“糕干,杨村糕干,爹,俺还给你剩一块。”秋生说着,从破褂子里掏出一块白乎乎的东西,抖抖地捧过去。
“啊?”老庆余叫着,眼也快瞪裂了。秋生刚一眨巴眼,一只粗拉拉的大巴掌,早罩住了他的小脑瓜儿。紧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跟着唾沫星子喷到他的耳根子边儿上:“妈的,你敢动那儿,家大人玄点让带红箍的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去,你倒满熨帖,还杨村糕干,你哪里是吃糕干,你是啃家大人尾巴骨!”老庆余这么吼着,盯着巴掌下的儿子。不料,那小脑瓜儿竟不知天高地厚地直较劲,还紧紧皱起眉头来。他的心里起了火,啪,一个耳光子,抽出秋生的眼泪来……
月色里,牛车上,老庆余的脸像久旱的土地,降了透雨,滚动着泪珠。唉,悔死人喽,一块糕干一毛钱,就坏了爷儿俩的热乎劲儿,那个挨千刀的日子呀!一准是,在市里卖瓜,儿子看见自己大把挣钱,勾起那伤心事来。忽然,他的手碰了一下鼓鼓的腰包,他的眼一亮,一咬牙,从腰包里抽出一张“大团结”来。他凑到车辕上去,按住秋生的肩膀,声音抖抖地说:“秋生,想吃杨村糕干吧,那,眼下早不稀罕了,想吃自个儿去买。甭记恨爹吧,那一回爹也是让穷逼的呀。”
月光里,秋生的眼里滚动着泪珠子。
咚,他一脚踹在堤边的老槐树上,轰起满树睡觉的鸟。飞鸟的翅膀也把老庆余的心抬碎了。
老庆余气得从车上跳起来,冲着儿子喊起来:“好小子,今个儿道白喽,这是为啥?”
秋生呢,看也不看他,盯着大青牛的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俺就狗屎到那田地,为一块杨村糕干记恨亲生老子一辈子?”这下,老庆余像得了理儿,他干脆踩在车辕上,逼着儿子问:“那,你今儿犯啥穷性?”
月光里,秋生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像麦芒一样刺得他心疼。
秋生冷冷地问:“那,眼下还穷不?”
“不啦,这还用问!”老庆余说着,胸脯挺起来。
秋生暗自一笑,接着问:“那,今儿个,咱瓜园里下了多少瓜?”
老庆余愣了一下,说:“千八百斤儿!”
“那,今儿个上午,人家收税你报了多少?”秋生紧逼着问。
老庆余肚子里打个转儿,嗯?他低垂下脑袋,坐到车辕上去了。他不敢再瞪儿子。唉,儿呀,甭问啦。报多少,五百斤呗。老庆余心里打开了鼓,暗骂自己:老庆余呀老庆余,刚挣俩钱,就丢了庄稼人的耿直啦,国家分了责任田,让你种瓜、卖瓜,你倒跟国家玩心眼儿,唉,坏了良心啦!
刚才,让秋生那一脚轰飞的鸟儿,早融进月色里的槐树枝上去。老庆余鼓了鼓劲,又凑到车辕去,怯生生地瞅着儿子,央求着:“秋生,你看天老晚了,明儿卖瓜,咱爷俩早早奔市里,把今儿个漏的税补上,成不?”月光里,他看见儿子一个劲点头,眼里是灼热的光。
快进小沟庄了,大青牛眼里的光更快活了。
庆余爷儿俩,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换成明儿个清早的太阳,他们眼巴巴地盼着明天了。
陈儿和他娘
傻陈儿真的离村了。
月亮爬上环村堤,挂在篱笆风障上。月光拌匀了泥土与菜花香,在篱笆缝儿里流淌。傻陈儿娘坐在自家承包的阳畦不远的大柳树下,她等待着贼人落网。
迷蒙的月光,把傻陈儿的憨笑映在篱笆上,傻陈儿娘心里一亮。打从包了这片畦,她觉着儿子一天比一天灵气。去年冬三月,傻陈儿把娘给他买羽绒服的钱交给了区上,穿上娘缝的家做棉袄,学了一冬的“营养床育秧法”。他种的黄瓜、西红柿长得比一村子都壮。
细柳埝上的柔枝,把月亮吊得更高了,皎好的月光泻在傻陈儿娘的脸上也变得阴沉了。她想,兴许是俺让孩子保密那“营养床育秧法”,就有人垛了仇,前来偷艺。反正撂在阳畦边上铺育秧床的一袋农药没了影,给偷了。
自打丢了这袋药,傻陈儿脸上整天没了憨笑。傻陈儿娘满街筒子转,明察暗访,她怕孩儿憨闷坏了。赶到三天头上,村街上飘起饭香的时候,傻陈儿娘忽然从大喇叭里听到儿子那厚重的乡音:“哪位乡亲不经心拿了俺家的农药不要紧,铺营养育秧床,得两样儿药掺和着用,你拿走一样咱俩耽误。今儿个晚上,俺搭车去区上拉塑料地膜,畦上没人,俺把另一样农药也放在畦埂上,你去背上掺和着用吧。”配药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讲得一村人都抿嘴乐,心里说,傻陈儿娘,这一回你那“营养床育秧法”还保密不?傍晚,果真有人看见傻陈儿搭车出了村……”
一抹乌云遮住月光,一个人影滑下细柳埝,傻陈儿娘心里一紧。果真,那人直奔畦埂上的农药口袋。傻陈儿娘猛地站起,扑过去。不料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拦腰抱住,又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傻陈儿娘挣扎着,去抓那人的脸,借着月光一照她愣住了,傻陈儿正冲她憨笑,低声道:“娘,俺走到半路不放心,就是怕您老去抓人家,都在一个村住着,背就背去吧,再买。”
那人终于走到畦埂上,哎,他的肩上还背着个口袋。傻陈儿娘儿俩正纳闷,见那人从肩上放下袋子,把傻陈儿畦上的药很从容地倒进去用棍子搅动着。临了,空着手朝村子走去。
那人融进月色里。傻陈儿娘俩走到口袋前一看,那大粒的正好是被人偷走的农药,小粒的,是傻陈儿留在畦埂上的,两种药被那人拌得很匀很匀。
傻陈儿笑了,娘也笑了。
白春九和谷丰登
这天后晌,由三十里堡来了个汉子白春九。他一脸风尘,从他上了小沟庄的细柳埝,埝顶上便有一条蔫头耷脑的影子,跟着他转磨磨儿。
田野里甜丝丝的风,把阳畦搓揉得泻银挂翠。这风像棉絮一样温柔,裹着畦里的笑声,轱辘到埝顶上。
白春九故地重返,倒心里坠个砣,腿肚子灌满沙似的。眼角的皱纹,腮帮子上浅浅的麻坑儿里,都附上一层沙土。他眼巴巴地满处乱瞅,那条影子老安生不下来。蓦地,春九发呆的眼神儿一亮,盯在一个“箭标”上。那标牌上写着:谷丰登责任田。
眼下春九恨不能,小沟庄的人把他忘喽,认不出他来。可是,他看了自己那佝偻的身影上,仿佛影印着十一年前在小沟庄一件造孽的往事。有这么一条影子跟着,眼下,还指望跟人家学啥“营养床育秧法”吗?他的腿软了。他转身朝回三十里堡的村道上挪了身子,又刹住步,心里说:俺是跟村里人较着劲来的,就这么夹尾巴狗似的回去,栽哩!正是春九进退维谷、不知所措的当儿,一个独眼的汉子轻轻拍了拍他多肉的肩膀,叫了声:“白队长。”
白春九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这是哪来的独眼龙哟?哎,脸面好生眼熟。笔直的鼻梁独眼里的目光咄咄逼人。春九的目光只在那汉子鼻梁右边的瞎洞上极其恐慌地停留了一秒,那瞎洞仿佛射出一道同样锋利的光芒来。谷丰登!他心里惊叫一声。
“白队长,一晃十年,这是哪阵风把您吹回来,有何公干啦?”谷丰登故意把“白隊长”三个字加了斤两,那只独眼审视着他的麻脸。
“啊,老,老谷,俺是区蔬菜技术组,调、调查你那育秧床。”
白春九结结巴巴地扯谎了。若说慕名而来,求教,谷丰登会睬他吗,再者,想当初小沟庄普及大寨村工作队的白队长眼下混不过一个谷丰登!拿大话拍他——“俺是区蔬菜技术组的,调查来了。”春九知道,人若靠扯谎度日,是顶可怜的事情。可他扯谎的当儿,瞥见自己佝偻的影子上凸起“将军”肚来。打谷丰登跟前儿,找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他觉得熨帖了,他蔫笑。
“哈,哈,哈哈!”猛然,谷丰登仰天大笑,独眼里迸出无边的欢乐来。春九不知他为何狂笑,光瞅着那瞎眼眶上的疤,一揪一揪,褐黑乌紫,恰恰与闪着快乐光芒的右眼形成了黑暗与光明的对照,白春九不禁打了个哆嗦,难道他的瞎眼……
“好吧,俺畦里正有个外乡人,跟俺学‘营养床,委屈白队长当个旁听生吧!”嘿,既不撵他走,更不买他“技术组”的账,话说出来,像冰坨子,让春九撂在心窝蔫焐着。眼下,谷丰登可以随心所欲地拿他白春九的自尊心找乐子。可是,他却蔫笑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只要让俺瞅你那育秧床。想至此,春九的双手便反扣到后腰眼上,挺胸腆肚,跟在谷丰登身后头。迷迷蒙蒙地,春九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小沟庄那个白队长骄矜而自负的影子里。
他们下了细柳埝,走进风障里。
那个穿老头衫的外乡人扬起脸儿来,憨笑着说:“老谷,你的庄稼真较劲,一个方格一棵秧。”
“您是老庄稼把式,您过奖。”谷丰登憨笑着接过话茬来,“不过话奔回说十年,人家普及大寨村工作队,愣说俺是栽资本主义的苗。”
“捯后账,农民意识。”白春九心跳频率加快了。是的,谷丰登对白春九的仇恨可以从容不迫地宣泄。春九瞅见,他的独眼里已经没有双眼时的鲁莽和哀怨,而是一种老于世故的机敏,一种愉快融合着的狡黠。这独眼中的光线,正像麦芒一样尖,刺得春九心坎疼。
“啥,籽瘪,瘪的就扔——从前为啥不种园田?”谷丰登从“老头衫”手里接过几粒瘪种子扔在畦埂上,接着说,“哪个不愿种园田?由你吗,以粮为纲,工作队下了令。”“啥他妈工作队,俺那里也去过,劳民伤财!”“老头衫”愤愤地说着,扭过脸来,瞅着苶呆呆的白春九问:“您说是吧?”
白春九挺憋气,谷丰登说那话仿佛漫不经心,实际上是插圈弄套让他钻,扣是越拽越紧。
谷丰登说:“见鬼,一时间俺小沟庄人栽了跟头,园田遭了殃,毁成大田,大田点了高粱,俺是生产队长,跟工作队较了劲,愣拿开除党籍唬俺。那年三九天硬让俺去放炮炸冻土开荒。临了……”谷丰登说了半截又沉默了。
可是白春九猜得出,一准是冻土崩瞎了他的眼。春九死闭上两眼,等待着面前这个受害者的控诉。可事情并不那么太糟。
“你这瞎眼是崩瞎的吗?”外乡人问。
“不提喽,不提喽!”谷丰登独眼里闪过哀怨的目光,痛苦地接着说:“出事当天,工作队离开了小沟庄,好端端的田地给糟蹋透哩!”
这当儿,白春九的心反倒踏实了下来。既然谷丰登不提那只瞎眼,说明眼瞎与“哑炮事件”无关,那么自己何必对他负疚呢?他倒开始觉得委屈——工作队,特别是他白春九,在小沟庄这块异乡的土地上是洒过汗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一种曾经是政治舞台上幸运儿的本能,使春九不能保持沉默了。他想把心里的委屈付诸呐喊:“工作队就一点好事也没做吗?”可是这呐喊出口的时候,春九却像一个噩梦中呼救的人,嗓子是涩的。
即使是这么一个微弱的声音,也马上招来一对半白眼,尤其是那单只白眼,令春九不寒而栗。只见谷丰登瞎眼上的疤痉挛似的抖动着,独眼里网上了血丝,粗拉拉的手指抠进泥土。外乡人悻悻地开口了:“连匣里也讲全面否定了,你老哥还要给那啥鸟工作队来个三七开么?”
春九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连嘴唇都微微发颤。外乡人问:“后来呢?”
谷丰登的独眼不再去瞅春九,缓缓地说:“前一阵听人说,那个工作队的白队长,给区里简政下来,回家也种了田。”
谷丰登扫了一眼白春九,说,“可刚才有人跟俺扯淡,硬说他眼下是区蔬菜技术组的。这瞒得了俺?眼下俺可是兼着区蔬菜技术协会的会长哩,哈,哈,哈哈,哈……”忽然谷丰登又是一阵大笑,震飞了篱笆上的小鸟。
一切就这么意外。
在谷丰登的笑声里,春九感到自己像是一片可怜的柴禾叶被暴风随便地抽打着,碾进尘泥。他的脑袋仿佛麻木了,蹲在畦埂上颤抖。忽然,十年前那挂在嘴边的选择关系复句给他以灵感、力量。他的嘴唇颤颤地发出一个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宁可穷光荣,也不熊致富。”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朝谷丰登和外乡人微微点点头,踉踉跄跄上了细柳埝。
大洋马和石小山
大洋马是小沟庄上的寡妇,她人高马大,人很泼辣。她跟村中女人一样耕作、插秧间菜,三伏天照样在太阳地儿里烘烤,可大洋马被阳婆一晒皮肤就变得粉红,等到老周家坟地的老槐树下一歇凉,反而更加白细了。
大洋马跟运输专业户成明关系暧昧,这是村上人人皆知的事情。
大洋马同时也跟村上的光棍汉石小山好。
这两个男人都愿帮大洋马的忙。寡妇门前是非多,小沟庄不乏饶舌之人。可大洋马假装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带着一个遗腹子石根儿过日子,要养家糊口就不能太小性儿。
成明家在大洋马的后院。若是大洋马该浇地了,她就会敞开后窗,拖长了音儿喊:“成明过来帮一下。”后院就会嘹亮地应着:“你用啥?”大洋马就答:“抽水机。”气得成明女人就在后院撒泼地叫骂:“浪叫啥,闹猫啦,是使抽水机还是啥鸡?”
大洋马倒也理解成明女人的恼火,便装聋作哑。
借来抽水机,光棍石小山定准也会出现。干完了活,大洋马就会拽上成明和石小山一块留下来吃饭,看两个男人对饮。这个时候石小山总会面憨耳热地手足无措。而成明则会踌躇满志斜着眼窥视着大洋马在他面前卖弄风情,心里头挺熨帖。石小山看着不舒服就会溜走。所以小沟庄上就流行了一句歇后语——石小山帮干活,没荤腥。看见谁家请客宴席太素,就说一句“石小山帮干活,没荤腥”。
有年夏天,大洋马突然患了一种怪病——乡下人叫鬼剃头。大洋马便白天懒得出门,样子甚是难看,头发一绺儿一绺儿地往下掉,没几天光景就“地方支援中央了”。
石小山看了大洋马家的地要撂荒,看看大洋马那难过的样便割舍不下。石小山便白天在自家地里耕作,夜晚伴了大洋马溜出家门浇地、锄草、撒药,给她以精神慰藉,还奔银子镇替大洋马拿药。
成明也来看过大洋马,但见女人秃得很丑,正像村上人说的大洋马脱毛啦,便叹着气一去不复返。
谁知石小山从银子镇拿的系列生发药竟同神药一般,没俩月大洋马便像凤凰重生一样出落得更加诱人漂亮了。
大洋马一下子变了个人,说话走路本分正经了,再看见张成明就喊张大哥,成明听了便目瞪口呆。大洋马还求石小山搬来砖头把后墙的窗户垒上了。
成明憋闷得很,有天晚上就走到大洋马院中来,想重温往日的光景。不曾想,大洋马却冲屋高喊石小山。
喊罷,大洋马就从堂屋唤出石小山,牵了他的手说,俺跟石小山想成亲,想高攀大哥做大媒,是不小山?石小山见大洋马冲他挤眼儿,就憨憨地顺口答应说,是,是。
成明很尴尬,嗓子眼发干两眼发直,故作镇静,呆站了半晌才道喜,又干笑了几声,才磕磕绊绊退出去。送成明出门的当儿,大洋马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见成明那张扭曲了的脸。
那一晚,小沟庄街筒子上风快地传遍了一个消息:光棍汉石小山要跟寡妇大洋马成亲了!
可是不几天,这个消息又像风儿一样戛然而止。
事实上大洋马跟石小山并没成亲,倒是石小山被十三里堡的园田、养牛大户牛百万聘去当了倒插门女婿。据说为这事石小山娘楞给石小山下了一回跪,娘说你爹下世早,咱是本分人家,名声顶要紧,寡妇门前是非多,娘求你跟那大洋马断了往来成个家。娘说着就跪了下去,石小山是个孝顺后生,石小山就哭着嗯呐一声应承了。可是,石小山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大媒竟是成明。
石小山是在洞房花烛夜得知他与牛百万之女牛秀姑的月下老儿竟是成明的,并且新娘子是个“二婚头”。那时房事已毕,石小山仍坐在那里发呆。秀姑就问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村上那寡妇,其实你村上的成明也是为你好,那成明跟俺哥是养车的大户,常往县城碰在一堆儿喝酒,就向俺哥替你跟俺提了亲。石小山一听悻悻地跳下炕来,看秀姑先自赌气脸冲里睡了,就到台灯下憋宝似的想写点啥,后来就睡着歪在椅子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牛秀姑偷看了那几行字:
成明你大不该有了俩钱就连俺的终身大事也算计。你记住俺一句话,不能一帮别人就想换回人啥来,特别是那孤儿寡母的人家。
秀姑看着鼻子一酸,不知为啥竟呜咽起来。
当天晚上石小山偷着奔小沟庄走了一趟,他只想把字条扔给成明就回。
星空,原野,池塘。
天上的星星多像大洋马的眼睛在凄婉哀怨地瞅着冷酷的石小山呀!
顺着环村堤绕着庄子走,下了堤路过莲子坑,坑边的芦苇让风一涌一浪地吹,抽打着他的后背,多像是小沟庄人戳他的脊椎骨——没情没义,甩了人家大洋马,去招“驸马”。
一想到这儿,石小山就却步了,他甚至是仓皇地攥着字条回到十三里堡的。
回到秀姑的房里,牛秀姑就说,我知道你回小沟庄了。
石小山一愣,秀姑接着就说,可俺没拦着。
其实,石小山被聘到十三里堡去的头天晚上,走到大洋马家的柴门外边,告诉大洋马他要离开小沟庄了。大洋马泪眼蒙胧,她摸摸石小山的脸,石小山就说俺实在对不起你,大洋马就木然地笑了笑,她转身回院前紧紧握了握石小山的手。这还使石小山冲着月光看了好一会自己的手。
石小山去十三里堡时是让小轿车接走的。
石小山到公路边,正好小轿车到了,停在路边,大洋马远远地站在阳畦上送石小山上了车。大洋马是含着泪看石小山进轿车的,车门太小不太好进,还是让司机塞麻包似的推了一把才行的。她为自己命运的苍白落泪,也为这位老实人与自己的恋情终结掉泪。小轿车开了,大洋马目送着小轿车远去,在篱笆风障旁边站立了半晌,直到看不见小轿车的影子为止。
以后,大洋马在紧贴公路边自家的阳畦上照料菜地的当儿,时不时地总往公路上张望。屁股后边的儿子石根儿就奇怪地问娘你瞅啥。大洋馬就说是看汽车。石根儿就说,村里的小孩正传一个顺口溜儿呢。大洋马就问传的是啥。五岁的石根儿便憨憨地学了顽童的样子,扯开嗓门儿就唱:
想起了俺的心窝儿窝儿
看看小汽车……
大洋马就时常在这嘹亮的顺口溜儿的声音里一任原野上的风穿透那经历了风吹雨淋的篱笆风障,滚过阳畦扯乱了她的秀发,无限惆怅地望着公路上的小轿车往十三里堡方向开去。
自打石小山走后,小沟庄上关于一个寡妇和两个男人的传闻日渐淡然。细心的村民也许会留意到,大洋马再也没有借过成明家的抽水机。即使是在阳畦龟裂的光景里,也是靠了自个儿肩担手拎浇的园田。
大洋马依旧执着地朝公路上张望,若是成明开着“大解放”从远处看见了这光景,便会停息了车笛的鸣叫,一踩油门打从大洋马仰视的公路上悄然溜去。他知道,大洋马守望的绝不会是他。
晌午,村童们放学了,远处的街筒子上又飘送来那嘹亮的顺口溜:
想起了俺的心窝儿窝儿
看看小汽车……
在这清脆的童音里,没过两年的光景,大洋马的双鬓已尽染白霜。
何山老伯与何旺
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事情了。小沟庄罕见的昔日万人空巷在打麦场挤看露天电影的景象。
钱,钱,都是钱把乡情扯薄了。何山老伯喝着闷酒,愤愤地想。
儿子何旺下晌勾来个放电影的,破天荒愣把银幕挂在自家院中,涎着脸子拿村子的公用喇叭喊:“村民们,今晚请到何旺院里看最新香港武打爱情喜剧片儿《猎狐》,大人三块,小孩一块。”这声音像一股冷风,吹寒了小沟庄村民的心。村民们那鄙薄的目光,让何山老伯不寒而栗。
“你给我拔啦,甭遭人恨!”何山老伯指着银幕声嘶力竭地喊,脑瓜门儿上青筋蹦起老高。
“咋遭人恨,眼下搞市场经济,租片儿雇人放映,收费理所应当,俺这是开辟山村文化市场!”
儿子噎得老子直翻白眼儿。
为挡住院外的视线,何旺在院里拜了四方,银幕从东墙挪到西墙,那儿有棵老槐树好做遮挡。放映前,为招引观众,何旺爬上院外东头的一棵老榆树,把一只硕大的音箱卡在了树杈上。
老槐树的枝子把一勾新月挑出云彩缝。
何山老伯醉意朦胧地走出堂屋。院中仅有的七八个村童仰着小脑瓜看电影。老伯很凄凉,为了何旺的刻薄,他无颜见村中父老,披了件黑衣趁夜色走上街。
村街上极冷清,眼下村领导都在抓经济,很难顾得上给乡亲们放场电影。村民们万人空巷挤在打麦场看露天电影的情形早已风儿一样在老伯记忆中飘散。老伯惆怅地望着失落的村庄。
蓦然,老伯惊讶地抬头环视四周,四孔板垛、小拱桥、东河堤、西边小学屋顶埋伏着无数观影的乡亲。在老伯看来,村民的目光恰似万箭穿心般地俯射向何宅。最让何山老伯刺痛心肺的是十几棵树上,猴一般落着十几个村娃。他的心头一颤,不能让何家子孙把村娃逼得上树,坏了何家祖传的厚道!
——娃儿,下吧,院里去看。
——俺不,你家何旺把门儿,俺没钱,不栽他手里!
——爷给你一块不就进去啦?
于是,一个黑影便猴似的溜下树来,奔向何家。两个、三个……七个、八个……,何山老伯换了二十块零钱,口干舌燥,醉醺醺地把“猴”们一个一个地劝下树来,奔向何宅。
最后,何山老伯发现东头那棵老榆树上还有个黑影儿,便一步三摇地朝榆树扑过去。他醉得很深。
——娃儿,下吧,下吧,院里去瞅。
树上无声。
——爷给你一块不就进去啦?
树上仍无声。何山老伯想,这准是村上的哑娃。
——不下,爷就摇啦!
树上的黑影团缩在树冠里,固执地不肯动弹。何山老伯醉得很深,他想把哑娃吓下树来,就摇了树,不下,还摇……忽然,一只硕大的音箱从树杈上落下,重重地砸在何山老伯头上……
弥留之际,何山老爹断断续续地说:“哑娃摔了没,电影,让他进院瞅……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