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冰雪
坦白说,我不喜欢走路。其实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更多的是一种习惯。再者,生活似乎也没给我太多机会,让我爱上走路。
除了不知疲倦的孩提岁月,好像每次出行,下楼之后都有车在等我。上幼儿园时是乘坐画着虹猫蓝兔的园车往返,上小学时是母亲每天开车接送,上初中后我骑自行车做追风少年,到了高中就开始住校,偶尔出趟远门自然也是车来车往。你看,现实总在告诉我:不用走路!
上了大学,作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我有了更多做选择的自由。巧的是,我碰上了一个爱走路的室友。她来自农村,自称“步行者”,走路是她从小到大最主要的出行方式,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坐车。她邀我同行,结果我尝试了几回就很快放弃了,因为我极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步行没有半分好感。
我开头就说过,生活没有给我对走路产生深厚感情的机会。走路之于我,就像一个强扭的瓜,不甜!甚至,生活还时时处处“包庇”我,替我解围。那么,又会不会是我生来就懒呢?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天生是有惰性的。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科技小故事。
电视遥控器的横空出世跟一个“懒人”直接相关。美国一家电子公司的老板喜欢看电视,又讨厌每次都要起身换台,于是让手下一位博士发明了一种有线遥控装置。这种装置最开始有个滑稽又贴切的名字,叫“懒骨头”。
事实上,抛开效率不说,许多发明就是在迎合我们的惰性。因此,在新技术层出不穷的今天,我们对抗懒筋的那点气力,简直不堪一击。
大学校园对我这种讨厌走路的人很宽容,甚至是很照顾。校车几乎可以通往学校的每个角落,如果赶上高峰不想挤,还有无处不在的共享单车、共享电动车随时听从召唤。饿了也不必非要上食堂或下馆子,点份外卖不香吗?我还跟室友开玩笑说,我负责读万卷书,骑手负责行万里路。至于购物,逛超市、商场都落伍了,电商平台上面连“爱因斯坦的智慧”都有卖,你还担心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一部智能手机,就能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互联网果然就是一张巨网,让我们陷在一个“触手可及”的世界里,心甘情愿被囚禁。各种“黑科技”相信大家都见得不少,比如声控技术就让我们连走两步去开电风扇都成了多此一举。炎热之中,“小艾小艾请打开电风扇”的呼唤不绝于耳。小艾忙疯了!
个人意志在时代洪流面前终是微弱不堪。仅仅过了一个学期,奇迹发生了。我的亲密室友,也就是那个“步行者”女孩,忘了自己爱走路,忘了曾发誓要用双腿阅读生活、丈量世界。她不自觉地适应着一个不太需要走路的环境,变成了另一个我。很多忠实的步行者,正是在种种科技味儿的糖衣炮弹的引诱下,一步步陷落并最终背叛了双腿。如果能坐看风景,谁又愿意跋山涉水呢?
有一天,大家又聊到她不再爱走路的话题,室友边点外卖边抱怨“这个时代实在太坏”。我笑而不语。我想说的是:我们真的能把“人们不再走路”归罪于科技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吗?
就像遥控器并未让起身换台成为禁忌,各种交通工具的涌现,各种足不出户就能获取生活所需的新技术的盛行,同样没有从法理上剥夺人们走路的权利。我之所以把科技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定义为不友好因素,是因为它们很多时候让走路变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是可有可无,从而激活了我们身上隐藏的惰性因子。
有意思的是,我与室友在对走路问题进行讨论时捕捉到了灵感,我们又恰好学的是城市规划专业,于是我们决定从城市生活、城市设计上进行研究,希望找到更多当下人不爱走路的原因。这为我靠近真相打开了另一扇窗。
科技的进步自然有追求效率的初衷,而我们所处的正是一个过分强调“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的高效时代。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我想引入一个医学术语——“自限性”,指有些疾病发生发展到一定程度能自动停止,并逐渐痊愈。
走路当然不是一种病,但我们靠双腿移动,的确存在“自限性”。我们可以走得很快、跑得很快,但在瓶颈处很难更快,这就是极限。目前,男子百米世界纪录是9.58秒,由牙买加短跑运动员博尔特保持,女运动员当中则没有一个人可以突破10秒大关。
如铜墙铁壁般的极限,与时代对效率的极致追求显然是相悖的。而各种交通工具以及各种“懒人科技”,恰好成全了当代人对速度和效率的追求。
看过美国学者杰夫·斯佩克写的《适宜步行的城市》一书后,我开始认真观察并思考“提速”背景下的行走万象,找到了种种书中所说的“日益激烈的生存竞争,迫使人们珍惜时间”的现实。
我回顾了自己尴尬的“行走史”,并有了更深的理解:选择快捷的交通工具,可以让我更快地到达目的地,从而把省下的时间分配给学习,用以抵御内卷的压迫感。父母自然是无法陪我走路的,他们得准时上班,有忙不完的工作。
城市里大多数家庭的日常,跟我们家没有质的区别。上班族借由各种交通工具风驰电掣,然后在“最后500米”快步急行。而学生,迫于学业压力,居然极具讽刺意味地过上了长辈常常提及的起早贪黑的生活。
时间变得具体而稀缺,仿佛是一种捉襟见肘的存在。是的,在效率至上的今天,我们只能选择尽量少走路,然后在行走之外的其他事情上“跑起来”。
妖魔化的事件也不少。有家长爆料,河北一所高中规定学生用餐时间不能超过20分钟,导致很多学生因为排队时间长或有事耽误而吃不上饭。于是,在教学楼与食堂之间的通道上,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奔跑着。他们需要这样的行走吗?不需要!他们要的是一件可以带自己飞起来的斗篷,又或者是瞬间移位术。
在快节奏的时代里,效率绑住了我们的双腿,这种不友好让“奔波”“疲于奔命”等老旧词语有了新的语境。
城市设计对步行者的不友好也显而易见。我和室友利用假期去广州、南京、杭州等地晃荡,就发现几乎所有城市在满足步行需求上都是吝啬的,也是敷衍的。
行车道成为主导,无可非议——当然,这样的设计与一味追求效率其实一脉相承。但是,人行道被挤得越来越狭窄,甚至连盲道都被破坏或占用,就有些不近人情了。城市设计者一边强调车让行人,又一边用行动表达对机动车的偏爱。以人为主体的设计理念没有变,但显然“人”被重新定义了。靠双腿走过百万年漫长旅途的“人”淡出视野,化身为机械与动力的附属品。
人类的祖先万万想不到,步行会进化成一种过时的、不佳的行为。不信你打开导航,输入目的地,所谓的最佳方案多数时候是把步行排除在外的。有网友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有趣的例子,说他家离学校不过几百米,但中间要穿过一个禁止行人通行的隧道,而绕行的话要花费难以承受的时间成本,因此只能坐公交往返。
城市设计对步行的不友好,还体现在“城市步行指数”上。这个指标被用来衡量人们通过步行就能够满足生活所需的便利程度,主要涉及商圈、距离等。比如说,我们愿意走路去上学、上班,但因为行程过长,只能借助交通工具。
新加坡以及日本的一些城市,在建设和改造过程中,就会充分考虑市民的步行所需,其中的很多方法、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这也是我和室友今后想要努力的方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参与“步行友好型城市”的设计。
想起在南京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和室友坐在街边,看疾驰的车流,看匆匆的行人。我们畅想未来,意气风发,却又忍不住轻声感叹:如果生活慢一点该多好,这样路上就会有更多从容的行人,我们的心灵就能跟上我们的脚步。
两个不爱走路的人,居然开始研究如何让人们多走路的问题,有没有一种荒诞感呢?仔细想想,也无不妥,我们只有找到人们不再喜欢走路的原因,才能尝试着治愈自己,也治愈这种正在蔓延的时代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