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山图

2024-05-17 06:06响雷
清明 2024年3期
关键词:云崖师父

响雷

1

“江水自茫茫处远道而来,细浪卷出一簇簇白花。江畔芦苇丛生,秋风乍起处,芦花与白鹭齐飞。江中孤山一座,不高,不奇,亦不险峻,形如蛤蟆,点黛浮青……”在《石匠与山》这篇人物专访中,秦若冰撇开人物,驻笔对《摩诃山图》一番工笔细描,着实是不吝笔墨。云崖极喜欢这段文字,写得太妙了,甚至妙过画本身。画是老画,内容甚简,寥寥数笔,本无大看头,云崖却百看不厌。他常常对着画发呆,躯体留在画前,灵魂走进画中。

除了长时间发呆,有时兴之所至,他还会把画上的题诗吟诵一遍,情不自禁,抑扬顿挫:

孤峰特立万涛中,阅尽风波砥柱功。

我欲借筇临绝顶,枕江听月驾长虹。

诗题在画的右上角,江水茫茫处。诗名为《虾蟆山》,作诗的是明朝万历年间人,姓许名汝忠,他笔下的虾蟆山也叫摩诃山。

与题诗遥相呼应的是左下角的落款,九个字:辛亥初秋周先礼补之。墨色稍新,字态古拙,与画面意境相连,浑然一体。周先礼是云崖的启蒙老师,这画也是经他手上传下来的。

心浮气躁的时候,云崖常把自己反锁在工作室的里间,直愣愣地盯着画看。这样一来,看画就不单是看画了,掺了闭关修炼那层意思。

室内简且空,顶上羊皮灯一盏,四壁皆白,南墙靠右设门,北墙居中开小窗,窗外不远处即是蒲江。东墙正中挂着《摩诃山图》,用玻璃框子护着。画的对面,贴西墙置一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茶几上石盆一只,盆内杂草数根。石盆旁备茶一壶,杯一只。他便安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赏画、读诗,或者什么都不做,独享一阵安宁。这里是他的私密空间,任何人都不可以随便进来。这是规矩。他定下许多不着调儿的规矩。

现在,有人敲门。他大梦初醒般从山顶跌回现实世界。窗外天光微亮,不觉间,他竟对画枯坐,一夜未眠。

距离开工的时间还早,徒弟们最早的也要八点才到,但他知道来者是谁。他稍微平静的心陡然回归烦躁,头也开始隐隐作痛。门板“嘟嘟嘟”地响,他闭上眼睛,深吸两口气,准备置之不理。敲门者又按了两下门把手,下手很重,似乎听到锁芯抵抗的声音。好在,锁是负责任的。

外面喊:“我知道你在里面,别以为缩着头就没事了!”接着,敲门变成拍门,厚重的防盗门发出“砰砰”的闷响。他不得不打开门。放在往常,他定先劈头盖脸训斥对方一顿。而现在,他没有,他只是轻轻说:“进来吧。”

是他的妻子秦若冰,趁他关门之际,径直走到茶几旁,占了太师椅。

“我们好好谈谈吧。”她拉着脸,即便如此,仍不失标致。

他站在画旁,靠墙而立。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钻进鼻子,那不是真的茉莉,只是味道相近的香水。他喜欢这味道,可一念及它是多种芳香酊的混合物,心里不免又感到抵触,嗅觉的快乐与内心的憎恶形成矛盾,像冷暖气流在他的喉咙口交锋。

“你倒是说句话,外面一堆事等着呢。”

“没什么好说的。”他盯着石盆里的几株杂草。

“你还想不想好好过下去?”

外面似有早起的鸟儿掠过窗前,石盆的草隙里又冒出一瓣新芽,嫩黄色。过了很久,他说:“随便。”

“太欺负人了。”她像揪住小三的头发一样,揪住他一直死盯着的杂草,向他砸去。草根带出一坨湿泥。

他没有避让,泥块从胸口处滚落到脚旁,破碎成一块块小疙瘩。

她变得惶惑不安,有点后悔适才的冲动,但她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扬起骄傲的下巴,眼中盈满如雨后空山般的涟涟泪意。每次闹起小矛盾,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掌控节奏。

“你先回吧,我再静静。”声音很轻,他一手指着门的方向。

她昂首朝门走去,开门、关门,下手很重,怀有深仇大怨似的。他的心跟著门框震颤了很久才稍微平息。

他把泥巴和杂草捧回石盆,重新在太师椅上坐定。他之所以养一盆杂草,是因为它们无需打理,更不需要精心呵护,就像现在,你不必考虑它们会不会活下去,它们自会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喜欢。喜欢这个事有点怪,有些事喜欢了就去做,我行我素;有些事不喜欢也得做,做给人看,这很矛盾。比如他并不喜欢坐太师椅,它偏硬,会让屁股上的骨头有痛感,但它好看,看着舒服,四平八稳,古色古香,有静气,坐上去似乎心里也会沾染静气。

他稍坐了一会儿,徒弟们陆续到了,工作室里忙碌起来,锤子、钎子、石头演奏出动听的音乐。他享受这个声音,锤子落在钎子上,钎子抵在石头上,发出的是同一声响,叮——清越的一声,萦绕耳际,回响不绝。切割机切石头他不喜欢,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噪声,像铡刀下哀嚎的人头。还有电磨机,与心跳共振,每一声都像磨在心尖上。好听的不好听的,他不得不听,这些都是工作室里常规的声响,他早已习惯。谁让他的工作室叫“云崖石雕工作室”呢。

石雕,无疑要跟石头打交道的。他是全国乃至国际知名的石雕艺术大师,是市石雕艺术协会副会长,还是全国某协会的理事,名称太长,念不周全。他的名片递出去,头衔颇能镇住人。他自号云崖,业界同行都尊称他云崖大师,至于身份证上的真名——庄秋草,他自己都极少理会了,谁会去细究呢。

他从里间出来,徒弟们纷纷说:“师父早!”他微微点头,背手闲步,从一众目光中穿行而过。他知道,徒弟们可能聚焦于他胸前那块泥渍。无所谓了,他的脑袋里像塞了一团吸过水的海绵,把眼睛向外挤。他得回家吃药。必须吃。药是妻子托人从国外买的,他连药名都不认识,只知道吃两粒,一刻钟见效。

走出工作室,叮叮当当的声响甩到身后,他靠在马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上。头顶有知了。七月了,满世界都是它们的声音,像手机信号一样全覆盖。

他摁下开机键,等待手机开机,他觉得有必要给妻子打个电话。

2

云崖大师近来诸事不顺。感情、事业,甚至手艺,各方面似乎都出了些状况。前段时间,他在修饰石狮子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手抖得厉害,本来是想给徒弟的作品锦上添花,结果一钎子下去,挂花了。他干脆把石狮砸了,骂徒弟。徒弟很无辜。手艺与感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徒弟面前出了洋相,人的心情就坏了。心情一坏,说话带了情绪,作用到了妻子身上,日常摩擦就露头了。而这次的事,可不像日常摩擦那么简单。云崖梳理了一下,这回的导火索也许是几天前的那次醉酒。

酒是沙丘市憨狮集团的董事长周林请的。算起来,周林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前妻周梓的哥哥。周林请酒,从来不为叙什么旧谈什么情,即使叙了旧谈了情,也另有企图。对,周林找他喝酒是为一桩生意,周林在酒桌上谈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意。周林绝对是个敬业的生意人。憨狮集团将于明年五月举行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周林想请云崖大师亲自为集团雕刻一尊石狮,镇于憨狮广场的中央位置。为了那顿酒,云崖特地叫得意门生唐正玉帮他开车,从蒲城赶回百里外的老家沙丘。沙丘是个县级城市,地处江南,发展迅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撤县建市,昔日鱼米之乡,今朝繁华之城,穿行城区,云崖几乎看不出它与蒲城这个繁华大都市有多大区别。

周林说:“我家的石狮子,你是再熟悉不过的,必须照着它来,做一个放大版。”

云崖说:“见过。”

其实云崖何止见过,简直熟悉透了。那狮子是他的启蒙老师周先礼雕刻的,拳头般大小,憨态可掬,一派天真。周林说:“我估计只有你能雕成,你得亲自下手。”“好,亲自。”云崖近几年的作品,多是徒弟们代劳,他指导指导便成了。大师岂能轻易出手?但这事得亲自,那石狮倒也不是特别难,而在于它对云崖的意义。他是从小目睹那只石狮雕刻的过程的,他走上雕刻之路,也是受了那只石狮的启蒙。现在,那只石狮在周林他爸也就是他的前岳父周何求那里。老人家八十多岁了,患了老年痴呆,就喜欢把玩那只小石狮子。用周林的话说,老头子成天狮不离手,上瘾了。所以周林考虑在广场上立一个放大版的石狮,也是为了给老爷子寻个开心。云崖当即接了单,问:“雕成多大?”周林说:“能雕多大雕多大,你看着办。”云崖开玩笑说:“难不成给乐山大佛当坐骑?”周林说:“看你本事。”云崖哈哈大笑,干了一杯。

喝酒嘛,一开心自然多喝了两杯,酒多了,后面发生的一些事,便不太记得清。云崖隐约记得,酒桌上有个红裙子女孩,似乎对他十分仰慕,他们相谈甚欢,散席后又单独聊了会儿。再后来的事,第二天从秦若冰的手机上看到了照片。秦若冰说:“人没到家,前线的照片就先到家了。”他狡辩称照片上的男子不是自己:“你看,这照片又看不清脸,我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跟人家亲上呢?”

秦若冰说:“你还有脸说,我都替你脸红。”

照片是从斜后方拍摄的,清晰度很高,虽是晚上,借着路灯的光,一切都清清楚楚。照片上的男子长发齐肩,花白花白的,脑袋后面扎一个弯弯的小鬏儿。确是自己,再抵赖就显得无耻了。他板起脸:“哪里来的?”

秦若冰说:“别管哪里来的,你先说说女孩是谁。”

“酒喝多了,真不记得,下次保证不喝醉。”云崖说。酒后忘事是他的老毛病,从年轻时学喝酒起,酒一多就断片,像被人掐去了一段记忆。但奇怪的是,这抹去的记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在梦境里,也许几天,也许几年,更多的当然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当一段记忆从梦里浮现时,他也弄不清是真是假,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一场梦。就比如前两天,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梦见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他的老师周先礼去世不久,他带着一坛黄酒到坟前祭奠,一个人喝得蒙蒙眬眬时,来了个青衫男子,与他对饮。他与青衫男子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一梦醒来,不知是梦是真。这些年来,他多次梦见那个穿青衫的男子,现实生活中却从未真正见过。这几天,他时不时琢磨这事儿,正当陷入沉思的时候,秦若冰捏他的臂膀说:“说得轻巧,你得给我个说法。”

“不就一张亲嘴照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嘴都亲了,下面能有什么好事,非要捉奸在床才承认是吧?”秦若冰气不过。她想起他们当年第一次亲吻之后趁熱打铁,水到渠成,不禁浑身竖起鸡皮疙瘩。

云崖冷下脸:“你要怎样,难不成要离婚?”

“你竟然说出这种话。”秦若冰在他身上又捶又打,闹一阵说,“离就离,你狼心狗肺。”

“离就离,明天就去离。”

云崖声音一高上去,秦若冰又软了。这些年,云崖的脾气跟他大师的名头一样,越来越旺。脾气可以衬托大师的强大气场,成为大师行走江湖的必杀技。他掌握了这项技能之后,行事我行我素,似乎越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越是显得特立独行,而别人越会觉得他高不可攀。云崖就这样冷酷地摔门而去,秦若冰追之不及。

3

为了这张破照片,云崖焦头烂额。

若单单是酒后一时失控,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现在照片发到了妻子的手机上,还会流向哪里?网络媒体如此发达,谁也预料不到。一旦扩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这显然是有人使了黑刀子,关键问题是,刀在谁的手上。那晚周林做东,事发地点又在沙丘城区,于是,他先联系了周林。周林该不至于黑他,至少他这么认为。周董事长很忙,第二天一早就出差去了北京。云崖在电话里问:“昨天的红裙子女孩是谁?”周林说:“你们不是聊得挺好,隔了一夜就不认得了?”云崖说:“酒喝多了,全忘干净了。”周林哈哈大笑:“是不是惦记上人家姑娘了?”云崖含糊说:“别扯,找她有事。”周林说:“她叫张艳清,是风华园林设计公司的经理助理,负责憨狮广场的整体规划设计。在广场的中央立一个石狮雕塑的方案也是她提议的。这不,我就找上你了。”云崖说:“风华园林?好像有点印象,我可能让人给设计了。”周林说:“谁敢设计你?”云崖说:“我找姓张的问问,就清楚了。”周林说:“酒桌上见你们互存了号码,你找找看。”云崖说:“你带的什么假酒,我他娘的全忘干净了。”

云崖挂了电话,果然从通讯录里翻到了“张艳清”,赶紧拨过去,电话里传来一声“云崖大师”,云崖直奔主题说:“昨天怎么回事?”

电话里说:“昨晚喝多了,可能有些失态,实在抱歉得很。”

“我们被偷拍了,你知道吗?”电话那头的张艳清显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有些惊慌失措。云崖又问:“你真不知道?”

张艳清说:“我真不知道。”

云崖说:“不会是自导自演吧?”

“你……”张艳清激动起来,“你的名声金贵,我就不要名声了?”

“我只是推测。”云崖说,“你怎么会亲上我这糟老头子?”

张艳清说:“你是我们市里走出去的名人,昨晚喝多了酒,我一时激动过头了,告别的时候,竟然冲上去抱住了你。我这人,没心没肺,你别往心里去。”

云崖说:“你们风华园林是不是竞标了东山宕口修复工程?”

“是啊。你也参与了,对吧?”张艳清说,“你别想多了,风华园林不做这下三滥的事。东山宕口修复工程方案这两天就要敲定了,听说孟市长好像倾向于你的方案。”

“我的方案省钱,你们是大手笔,各有千秋。市里的决策,谁知道最终会怎样呢?”

4

最终,市里讨论通过了云崖的方案。

东山位处沙丘城东南郊区,经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开采,形成一道八十余米高的断崖,植被受到严重破坏。后来为了可持续发展,采石场被紧急叫停。宕口朝向市中心,肉嘟嘟的裸巖明晃晃的,与迅猛发展日益美丽的现代城市格格不入。市民们私底下开玩笑,说东山这崖面就像一只倒挂的三角裤,晦气得很。当时就有人提出,还不如顶住上级压力,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山开采干净了事。二十几年过去了,城区的东南部一直发展不起来。历届的市领导看到崖面的裸岩,就像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直往心里扎。有一任领导为了发展城市东南部,脑筋一转,突发奇想,请工人把崖面刷上绿色外墙漆,把那些龇牙咧嘴的石头隐蔽进绿色里。远望去,青山绵延,四季都是春。可没过大半年时间,刚刚跟开发商谈成意向,崖面不争气,被大自然的风风雨雨强行卸了妆,把人家吓跑了。时代在进步,城市要发展,历史遗留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市里下定决心,实施东山宕口修复工程,建设美丽沙丘。

参与设计的公司很多,市里几轮研究下来,就剩下风华园林和云崖石雕工作室。风华园林是一家本地公司,设计园林打造公园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提供的设计方案是,把峭壁削缓,恢复植被,修筑石阶,顺着山坡打造一个生态公园。设计的效果图十分漂亮,所有人都赞不绝口,只是一亿二千万的报价让人心疼不已。也有人支持这一方案,大手笔、大政绩,一个多亿对于沙丘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毕竟留给子孙后代的东西不能马虎。但少数得服从多数,更多的人认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再有钱也不能乱挥霍,生态修复虽不惜代价,也不能盲目投钱。综合下来,云崖的报价相对能让更多人接受些,只有三千万元。云崖之所以参与工程方案设计,是受分管副市长孟胜的邀请。他俩原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打小就熟。孟胜请石雕大师回乡,意图显而易见,他有把裸岩打造成石刻景观的想法。他认为,各地都在搞生态修复,千篇一律没有特色,不如因地制宜,打一手文化牌,丰富本地旅游资源。云崖很好地领会了他的精神,根据他的宏大构想,准备依山雕刻唐代诗人李白的卧像。

为什么刻李白?据说唐玄宗天宝年间,李白曾寓居沙丘,写下了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诗中说: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事实上,李白当年所在的沙丘,有说在山东,有说在河北,至今没有定论,据大多数专家考证,在山东兖州的可能性更大些。孟胜担任副市长,大胆提出此沙丘即彼沙丘,他的新颖观点得到市里的大力支持。李白很快融入沙丘的文化底蕴,成为近年来极力向外推介的文化名片之一。文化名人与石刻艺术相结合,经云崖大师设计的大型李白卧像石刻将会再现李白“高卧沙丘城”的盛景,不远的将来必定会成为沙丘城新的打卡地,这是多么令人振奋呀。

不过云崖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方案敲定的消息。孟市长给他打电话,准备告诉他这一喜讯时,他正把自己反锁在工作室的里间,看画。手机扔在外间的抽屉里。

看画,画上那座蛤蟆形的山是他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看着看着,仿佛回到过去,成了一个孩子,无忧无虑在山间奔跑的孩子。他看到山顶上那个背手而立的青衫男子,突然一惊,这不正是前些天梦里的男子吗?画上人物面目不清,梦中人的面目也想不起来了,但他们的面色都是一样的赭色。梦中的男子自称山神,他们大碗喝酒,仰天大笑。他记起山神曾问,你看摩诃山像什么?他说像蛤蟆。山神大笑说,眼里有蛤蟆的人看它像蛤蟆,眼里有狮子的人看它像狮子。

猛然间,他站了起来,画中的摩诃山,和前岳父手里的那只狮子重叠在了一起。原来摩诃山就是狮子,狮子就是摩诃山。

5

都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云崖大师发现,自己的功成名就完全依赖于妻子秦若冰。

在认识秦若冰之前,他只是个石匠,脸上贴金地说,可以称为当地著名石匠。对,著名石匠,秦若冰第一次为他撰写的专访《石匠与山》中就用的这个称号。她形容他像石头一样沉默,像石头一样普通,像一块小石头淹没在石头山里。是她发现了他,也是她成就了他。

那时,秦若冰是蒲城一家文化期刊的记者。他们相识的时候,她二十八岁。那年初夏,她所在的单位受沙丘市文化部门的邀请,前来对沙丘这座文化名城的文化元素进行挖掘和包装。她在座谈会上认识了他。那时,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默默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他能引起她的注意,是因为不到两分钟的发言。组织者给每位艺术家八分钟的发言时间,有的艺术家恨不能发表一次专场演讲,讲师承,讲派系,讲技法,讲如何如何了不得,讲作品展示在哪哪哪,讲跟某某某吃过饭、同过框。她靠在椅背上似听非听,似睡非睡,而他的发言让她感觉像一觉醒来洗了一把冷水脸。他只讲了三句话:一、我算不上艺术家,只是个石匠,没什么好讲的,看石雕比听我讲话要有意思;二、我喜欢石头,用一辈子的时间打磨石头,打磨石头便是打发人生;三、我的灵感来自于一座消失的山——摩诃山。

座谈结束后的自由交流时间,她第一个瞄上他。云崖回忆,前妻去世之后,他长期与石头打交道,有一段时间,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所以那次市里请他参加座谈会,他其实不想去参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石匠,把石头雕刻好了便好了,空谈有什么用?但秦若冰说他这是大师的气质。她提出要欣赏一下他的石雕作品。

“石头,带着不方便,都在家呢。”

“那方便去你家看看吗?”

“我是方便的,就是交通不方便……”

“没关系。”她看一下手表,“时间还早。”

他只得带她回去了。他从墙角把石雕一件件搬上桌子,用抹布擦净,那些弥勒佛、寿星老儿、小狮子、蛙、蝉、蜗牛立刻活了。她被惊到了。后来她在文章中使用了无可挑剔、精美绝伦等形容词,亦感难尽其妙。她说:“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竟然潜伏着一位大师。”

“这没什么。”他以为大城市里来的记者少见多怪。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摩诃山是什么山?”

“就在这屋后,早被开采一空,变成水洼子了。”

她转到屋后去看,他口中的水洼子竟然是一小片湖,孟庄村人都叫它天水湖。湖是人工开挖出来的,形同一只就地而设的大锅。而在它形成之前,此处原是一座高不盈百米的小山。他二十五岁之前是住在摩诃山脚下的。他一直记着,那山形似蛤蟆,头朝东南。江南人多不知道它的名字,因为它本不属于江南,它来自江北。有史可查,此山原在江北的临江县,当地人叫它虾蟆山。隋朝的时候,一个和尚给它改了名,叫摩诃山。自北宋后,长江北岸坍退,南岸堆积聚沙成陆,形成江流北移的现象。明朝嘉靖年间,山移到江心,到清朝光绪时,山移近江南,后来渐渐与江南土地连成一片。看起来似一座小山漂过江水,实则是山不转水转,甚是奇妙。然而,可叹的是,它历经千年风雨渡江而来,在江南大地上立足不到百年的时间,即被开采一空。居住环境发生变化的那几年,云崖感到不适。他习惯了在屋后转悠,山不在了,一片空蒙,湖水一汪一汪,晃得人头晕,他头痛的毛病也许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不想看湖,想山,山虽小,却容纳了太多东西,现在只剩下冷冰冰的一洼水。

秦若冰在水洼子边驻足良久,要不是司机来催,她还会停留更久。“我会再来的。”走的时候,她说。

两个月之后,她真的又来了,她准备给他做一个访谈。后来云崖才知道,做访谈是个由头,她是来散心的。那一阵子,一个饭局上认识的音乐家不断给她发送暧昧短信,引得音乐家老婆上门讨伐,在她单位大闹一场。而音乐家为了自身清白,硬说是受了她的勾引。单位同事都拿看小三的眼光看她,加上她业余写过一些情感类小说,有人议论说,小说来源于现实。这事升级了,正谈得火热的男朋友也断然提出分手。郁闷多日,无从排解,忽一日,她躺在床上,忆起他屋后的湖,那旷野之中一湖明净得可以洗心的水。

她走到他家门前的时候,他浑然未觉,他正沉浸在自己打击出来的音乐里。她立在他的身后,痴痴地看。他正在雕刻一尊佛像,“开小荒”之后进一步打细,佛的面部在他手底逐渐清晰,佛的眼睛在他的手底似闭非闭,佛的嘴角在他的手底似笑非笑,她看得呆了,不知是看佛看呆了还是看他雕刻看呆了。直至太阳西斜,他为大致雕成一尊佛而心满意足,一手托着下巴侧着头看,往后退两步再看,突然看到站在身边的她,吓了一跳。而她愣在那里,似乎忘了为何而来。

他們没有过多的寒暄,她随意看看作品,欣赏了他视若珍宝的《摩诃山图》,闲踱到屋后的湖边。

“这里真好,给我讲讲从前的那座山吧。”她寻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不早了,你得回城了。”

“没事,你讲讲吧。”

“真要讲,一天一夜怕讲不完。”

“我想听。”她咯咯地笑起来。

他便讲起来。

不多时,天光黯淡,黑夜袭来。他觉得黑夜里坐在湖边讲故事是件挺幼稚的事情,但她感觉挺有情调,甚至认为,此情此景不无浪漫。听着故事,夜风渐凉,她不经意地往他身边挤了挤。星光藏在水波里,不时眨一下眼睛。听着听着,她的头倾在了他肩上。

云崖坐在太师椅上,想想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如在眼前。他起身关了灯,眼前短暂的黑暗之后,夜光从北边的小窗漫进来。他靠过去,打开窗,让风透进来。窗外的蒲江比老家屋后的水洼子阔气多了,但夜晚来临之后,它们是一样的静。他想,要不是当年在水洼边秦若冰的那一靠,这会儿,他还是个石匠呢。

“就把我当成你手心的一块石头吧。”那天她说。他石头一样坚硬、石头一样冰冷、石头一样孤独的心,突然之间化成岩浆,沿着血管流遍全身。摩诃山的故事再也没有讲下去,故事的结局已不重要,他们有了自己的故事。第二天临走之际,他送给她一只虎睛石雕成的小蝉,他说:“再见了,小石头。”

后来,他收到一份蒲城寄来的杂志,头条是:《石匠与山》,标题配在他的艺术照下方。他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那张照片。照片拍自小屋后,背景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帮他设计好动作,叫他一手握锤,一手持钎,神情专注于侧下方那块石头。她不断给他纠正动作,调整角度,他开玩笑说:“我成了你的雕塑了。”她要拍他雕刻的过程,他却不敢下锤,她如此之近,他怕石屑飞向她的眼睛。他用一件旧衣服把她保护起来,才落了锤。

6

认识一年后,他们决定结婚。这并非一时冲动,他们彼此相信,维系他们关系的是爱情,而不是别的。他收到她寄来的那份杂志之后,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小屋门前。他说:“你来了。”他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好像她昨天刚来过,或者她一直就没有离开。她迎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他们走到湖边,看湖上鳞浪层层,看飞鸟掠水,间或相互看看。

她说:“来蒲城吧。”

他说:“到蒲城,能干什么?”

她说:“继续雕刻。”

他说:“在这里也一样雕刻,何必折腾呢?”

她说:“那里空间更大,再说……我们可以一起过日子。”

他说:“我一无所有,你不嫌?”

她说:“到蒲城拼一拼,总会好起来。”

他说:“蒲城,石头好卖吗?”

她说:“我认识一些人,他们有渠道。”

他说:“那我家小周怎么办?”

她说:“现在小周正好读寄宿高中,还有两年就高考,到时报考蒲城的高校。”

他说:“你给我两个月时间,我把这里理一理。”

她说:“好。”

然后,他跟她来到蒲城。他先在西郊租了房子,周边的环境并不比他老家好多少,但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他踏进了蒲城地界。这也是秦若冰的主意,那里租金比蒲城市区便宜不少,但起码人在蒲城地界上了,可以先注册一个工作室。除了石雕,他对一切一无所知。他说:“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全依你。”

她说:“你先起一个艺名吧,你的名字显土气。”

他笑了:“又不是唱歌演电影,石匠也要艺名?”

她说:“你要牢记一个观念,雕刻是一门艺术,你得有文艺范儿。你要知道,一件雕塑,普通人买的是摆件,是装饰品,精英阶层买的叫艺术品,价格天壤之别。区别在哪里?就看雕刻的人,是大师还是匠人。”

他若有所思,说:“我一直把自己当石匠看。”

“所以要改变。”

然后,云崖石雕工作室便在蒲城的边缘地带诞生了。

秦若冰在文艺圈子的人脉甚好,左右逢源,她带上他,出入在她的圈子里。他根据她的建议,留长发,蓄胡子,在雕刻之余,穿起唐装。他原本面容清瘦,微黑,显沧桑,经胡须的遮掩与装点,竟然精神起来。他渐渐优雅了,在外表上越来越显大师之相。他的作品自是不必说的,获得业界一致认可。他的作品不断出现在大型展览和评比中,一张张荣誉证书挂满墙壁,他的身影在一些官方的、山寨的行业协会里活跃起来。他的口袋渐渐饱满,岳父岳母曾经沉郁的脸色在他们婚后两年日渐灿烂。

后来,他们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工作室的业务范围进一步扩大,秦若冰不得不辞去工作,腾出精力打理自家的业务。他们顺风顺水,他认为能有今天,全靠秦若冰胆子大、有气魄,敢闯敢拼。

为了适应发展需要,他们腾换了工作室,不再囿于一间远郊的小屋子,而是在蒲江南岸租下一间厂房,重新布置改造。大师的工作室必须符合大师的身份,必须跟小作坊、石雕厂区别开来,当然,少不得请助手,请工人。生意兴隆了,云崖一个人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有的年輕工人对他好生崇拜,想拜师学艺,他欣然答应。后来,大徒弟又带小徒弟,工作室愈发兴隆昌盛。

7

每一段婚姻,不管最终走向何方,开端总归是美好的。他们的生活日趋寡淡。不知从何时开始,维系着他们的由爱情转变为别的——亲情,工作,或者一纸结婚证书。

在夫妻生活上,他宁可删繁就简,关二爷赴会——单刀直入。她把他的表现视为一种非暴力不合作式的抵抗,你删繁就简,我偏宁缺毋滥。他们起初是相当和谐的,不管在哪方面,几年下来,却相互磕磕碰碰起来。最终总是他让步,作为一个过来人、长者、丈夫,跟一介小女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呢?愈是如此,生活似乎愈是陷入凌乱不堪。渐渐地,他的脾气变得捉摸不定,哪怕一点小事,他也会对石头发火,对徒弟发火,对妻子发火。他也烦透了硬装出来的大师的光环,烦透了协会里的相互吹捧,这劳什子虚名,想来就是一个笑话,他于是拿大师的名头来作践。他在公开场合学着与女士们说说笑笑,有时讲讲小段子,做一些不顾身份的蠢事。大师主动走下神坛,不再正襟危坐。但他没想到的是,愈是作践,他大师的名头反而更响了,在旁人眼里,大师潇洒,大师不羁,大师特立独行。而大师自己,却迷茫了。

他觉得他们的婚姻就像悬崖边上一根伸出去的木枝,一只小麻雀栖上去,就能翻入深渊。这张不合时宜的亲嘴照片,也许正是那只无辜的小麻雀,不是它栖上去,也会有另外一只栖上去。为什么会亲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如果把责任全部推给酒,酒是冤枉的。酒为什么能驱使你这么做?说明至少当时你脑子里想了,你脑子里有一丁点火星子,酒才能帮你燎成小火苗。云崖努力去回忆那晚的场景,见过的人不记得,说过的话不记得,路过的地方不记得,红裙女孩的相貌也不记得,但他能真切地回想起那个吻,那种热烈湿润,那种陶醉,他回想时怦然心跳的感觉一点不亚于亲吻的那一刻。

他闭目坐在太师椅上,是该好好谈一谈了,他突然惊醒。画上江水茫茫,摩诃山孤零零坐在水中,像他的心一样,悬浮着。

8

云崖站在香樟树下,头痛得厉害。手机一开机,他便给秦若冰打电话,刚说了一句“我们谈谈吧”,电话里传来“嘟”的声音,那边先挂了。“什么意思,真就不过了?”他懊恼极了。

他捶了一下香樟树,树皮反馈给他痛的感觉,舒服。他复又捶下去。他用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抵消该死的头痛。

这时,手机传来短信的声音,一声紧着一声,显然是关机期间的信息扎堆涌来了。有垃圾广告,有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沙丘副市长孟胜打过两个,妻子打过三个,都是昨天的,那时他正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间。过了一会儿,秦若冰发来信息:“我在沙丘,现在没空理你。”他宽心了许多,便想起给孟胜回电话。孟胜在电话里说,昨天联系不上你,就给秦总打了电话,方案敲定了,市里明确了时间节点,要求尽快推进,现在正跟你家秦总细化东山宕口修复的方案呢,你还不放心?云崖哈哈笑着,放心,放心。脑袋里却嗡嗡地响。

云崖又在树下蹲了会儿,打电话给徒弟唐正玉,叫他开车送自己回家,撑不住了,得吃药。唐正玉说跟师娘去了沙丘,这会儿还没谈好。云崖拍拍脑袋,头一痛,就钝了。谈业务的事,他极少参与,都交由他们两人去做。

自行回到家中,他先从床头柜翻出头痛药,服下,脑门细汗涔涔,一下子凉爽起来,仿佛那些疼痛随着汗液排出了体外。

妻子在沙丘谈项目,短时间内回不来。他想找人聊聊天,心里有事,排解排解,想了一圈,找个人真难。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朋友,能掏心窝的朋友。这时,他想到一位一起喝过酒的易学大师——龙晓乾。据说此人是某某高校的客座教授,某某电视台文化讲坛的常客,能预测祸福吉凶,最善排忧解难,堪称人生导师。

他找了号码拨过去,接听的不是大师本尊,是位女子,声音轻柔。女子说,龙大师正在工作,不便打扰,如果有事咨询,请排号。云崖问,排到几号了?女子说,一百号开外,大约在三天后。云崖说,那算了。女子说,如果你愿意出五百元排号费,可以安排绿色通道。云崖说,还是算了,插队不好。云崖挂了电话,不就算命嘛,弄得像看急诊,老子没病。

云崖突然想到小艾。刚才翻手机通讯录,小艾的名字一闪而过。对,找小艾去。他拨了电话。小艾说,还在老地方,你来呗。

小艾是按摩师,三十来岁,微胖。他认识小艾的时候,小艾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略显婴儿肥。那时,他的头发里总是布满石粉,洗着硌手,需多打一遍洗头膏才能清爽。头部按摩,就小艾最好。她的好,不是技法上的高超,她的技术不在按摩上,但就是惬意。她的指头短而粗,肥嘟嘟的。她的力道也是懒散的,她甚至弄不清穴位,却有效。头痛发作的时候,药石无灵,小艾能把他按得睡着。睡上一觉,头痛就让梦带走了。自从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秦若冰从朋友那里发现了用于头痛的特效药,他再也没有按摩过了。没有必要去。

现在,他有些想念小艾了。

小艾的店在远离市区的一个背街小巷子里,那里距离云崖初到蒲城时开的小作坊较近。云崖打了出租车,再步行一段,近一个小时才抵达那里。小艾的店仍是老样子,玻璃移门上贴着大红色黑体字“洗头”“按摩”。字的颜色褪得泛白,边角已经卷曲了。店很小,里间外间加一块儿,不过十来个平方米,中间隔一道布帘。云崖推门进去的时候,小艾正坐在转椅上玩手机。见来了客人,小艾笑盈盈地站起来:“哎呀,你来了,先生。”说着把屁股下的转椅让给云崖。

云崖便坐上转椅,侧头看她。小艾似乎更胖了些,脸上的脂粉也更厚了。

“先生,几年没见你了,头痛好了吧?”

“没好,找到管用的药了。今早才疼了一阵,两粒小药片,拿住了。”

“那没我啥事了。”小艾哈哈地笑,“头不痛了,今天做点啥?”

“老一套。生意咋样?”

“强撑着,这不刚开门儿,你是第一个。到里间吧。”小艾掀起布帘,“你呢?更厉害了吧?”

“厉害什么呀,一样是混饭吃。”云崖钻进去。

小艾不光手艺好,说话也动听,挺会来事。不管认识不认识,一上来就能聊上,她从来不问客人的姓名和其他个人信息,但这不影响她进一步聊下去。云崖不擅长聊天,不会找话题,小艾会,按摩四十五分钟,能从头聊到尾,你还不觉得她是无话找话。但大部分情况下,不到三十分钟,云崖就呼声渐起了。

云崖躺在按摩床上,头皮很快找回暌违已久的感觉,小艾的力道一点没变。与小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很快从现实中飞出来,飘进云里,不知身在何处。

9

一阵方便面的香味把云崖刺激醒了。他从按摩床上下来,撩开布帘,眼睛有些怕光。小艾正坐在转椅上滋溜滋溜地吸着方便面。“你醒了。”小艾说。

“我睡了多久?”

“两小时不到,我都吃午饭了。”

“真舒服,像睡了几天几夜。”

“那就好,没白来。饿了吧,要不给你来一桶?”

“不了。”云崖笑说,“改天再来。”

云崖拉开移门,外面的热浪扑得他眼睛一眯。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男子迎上来,他以为是小艾的顾客,主动让道。青年男子却停在他面前,摘了眼镜,擦一把额上的汗,又戴上眼镜,问:“对不起,您是云崖吧?”

云崖点点头。

“我是一名网络记者。”青年男子说,“我姓贾,你可以叫我小贾,我想采访一下您。”

云崖警觉起来:“哦,小贾,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小贾说:“我从您的别墅一路跟到这里,又在门外等了两个多小时,都快中暑了。”

云崖说:“真是敬业,我不是大明星,跟我干什么?”

小贾说:“您不是正要红吗?现在做新闻也不容易。”

云崖说:“我怎么就红了?”

小贾说:“各大论坛、朋友圈都在传您的照片,请问,那位红裙女孩是谁?”

“网上都有了?”云崖脑门渗出汗来,太阳真够毒的。

“您看,”小贾打开手机,“您看这条,《寻找最美红裙女孩》,还有这条,《大师摆的造型就是不一样》。”

云崖说:“真能扯。我就一平头老百姓,给我做新闻,浪费资源不值得。”

“嘿,您可别说,今天不少热心市民给我们提供新闻线索,说明这事还是挺有新闻价值的,不然我也不会盯过來。”

“谁吃饱了撑的,盯上我?”

“基本的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总之大家关心这事,我们就有责任报道真相。”

“好,现在告诉你真相,那天我就是酒喝多了,告别的时候脑门一热,抱了一下,没别的事。”

“请问,像这种脑门一热的事,对您来说是不是挺平常的?”小贾一本正经地问。

“你什么意思?请不要随意延伸。”

小贾说:“好,请问,您在洗头房里两三个小时没有出来,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啊,你!”云崖睁大眼睛。他顶讨厌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

“您别误会。”小贾说,“做新闻嘛,最大限度了解事实真相,这是对公众负责。”

“就做了头部按摩。”

“按摩要这么久?”

“然后睡了一觉。”云崖说,“我提醒你,别没事找事。”

“哎,懂了。”小贾收工,扬长而去。

两小时后,一则题为《亲吻照风波未平,云崖大师又在洗头房睡了一觉》的新闻在网上迅速蔓延。文章的配图更是绝了,云崖一手拉着移门从洗头房跨出来,眼睛眯着,像见不得光,表情抓拍相当到位,引人浮想联翩。

10

半路杀出的“采访”结束后,云崖找了一家茶餐厅,在角落里坐下,点了一套简餐,先把肚皮填起来。他知道接下来准没好事。等了片刻,简餐端上来,他潦草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不如喝茶。他又请服务生收拾了桌子,再点了一壶茶,边喝着边关注手机。当那则标题跳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他娘的,还真有水平,说得没毛病,事实确是如此。小贾不简单,这么好的才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祝你前途无量。”云崖对着手机屏幕说。

从工作室里走出来时,云崖已经把亲吻照的事抛诸脑后了,他认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跟妻子谈一谈。可现在,又平白插了这一杠子,如果再置之不理,无异于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可是,理,怎么理?他想起一位主流媒体的朋友,翻开手机通讯录,找到号码,拨过去。

“恭喜恭喜!”朋友劈头盖脸说,“老哥,你可算火了。”

云崖哭笑不得:“这火,快把人烤煳了,能灭吗?”

朋友说:“你也是明白人,现在一个屁上了网,能臭全世界。”

云崖说:“你不是手眼通天吗?给哥想想办法啊!”

朋友说:“只有一个办法,给你澄清事实,但你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扭转不容易。对了,你干没干那档子事?”

“我会干吗?”云崖说,“那里按摩有一手,我头痛老毛病,在那边按了十几年了,你嫂子也知道,帮我想想办法。”

“那别折腾了,我现在给你弄个声明出来,反而越描越黑,火上浇油。依我看,就别理它,让它自生自灭吧。”

11

这世道!云崖挂了电话,无奈地笑笑。旁边座位似乎有人不时在瞟他,他看看自己的打扮,烟灰色短袖真丝衬衫,简洁,清爽,不失体统,与网上那张照片一模一样。他暗笑自己像个贼,看谁都像便衣。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脑袋长在别人脖子上,让他们想去吧。

云崖听从了朋友的建议,对茶枯坐,等吧。等另一条新闻出来,盖上他的旧闻。

他先等来了秦若冰的电话。

电话接通,秦若冰迟迟没有说话,听筒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环境的嘈杂。估计她已在回来的路上,看来事情谈妥了,她为什么不等到了家当面谈一谈呢,她是迫不及待了吧。云崖原准备好好谈一谈的,现在却又无话可谈了,还能谈什么呢。向她述说自己一不小心又生事了?说一声对不起?没那回事有什么对不起的?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你不说话,我就挂了。”云崖说。

“我跟你能说什么?”跟冰块一样坚硬,每一个字都棱角分明,云崖能听出她的愤怒,“东山的方案好不容易才定下来,你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惹事。”

“能有什么事?别听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

“你去洗头房干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

“家里不是有药吗?都几年不去了,你干吗又去?”

“嘿,奇怪,我突然想去,怎么了?”云崖脾气压制不住了,周围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为了不让你去那地方,我四处找药,好不容易找到管用的,你还去。”

“你找药原来是为了我不去那地方?”

“哪个正常的女人见得男人去那地方?迟早搞出事来。”

“我去了,我搞出事来了,怎么了?”

“你爱怎么搞怎么搞去,别弄得路人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谁不要脸了?”云崖站起来,扫一眼,把那些猎奇的目光挡回去,在“欢迎下次光临”的问候中走出餐厅,把自己暴露于烈日之下,压着嗓子说,“你竟然也认为我做了那种事?”

“做没做都不重要了,我们离婚吧。”

“不可理喻。”云崖挂了电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云崖想把手机砸了,在手上掂了一下,又小心放回裤兜。

12

云崖回到家,在沙发上稍坐了一会儿,秦若冰才回来。他们像两个不相干的人,各做各的事。云崖坐着,看她换鞋,换衣服,进卫生间,走来走去,很忙的样子。沉默是最好的选择,他认为。

她打理好自己,在他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离婚吧。”

他沉默片刻,说:“你想好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那么,你看财产怎么分?”

“随你。”

“好,那房子、儿子归我,账户上的存款五五平分。工作室找会计核算一下,也五五分。另外,你工作室那张画,请专家鉴定一下。”

“干什么?”

“鉴定了,折半贴钱给我。要不,画归我,我贴钱给你。”

“别鉴定了,画归我,存款我四你六。”

“你四我六,存款按两百万算的話,我多得四十万,你那画就值四十万?”

“那你说值多少,你比我在行。”他把腿伸直了,架上小茶几。

“明清时期的画,非名家,按理不值多少钱,但这画不一样,技法精湛、意境高远,在同时期算是罕见的珍品。我没说错吧?”

“没错,它在我心目中无可替代。”

“一百万。”

“好吧,就一百万。”他竟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真要跟我离婚?”他依然笑着。

“谁跟你开玩笑!”她冷冰冰地说。

他们之前多次没事找事讨论过离婚问题,有时在吵架中,也有在亲昵时,讨论家产怎么分,但讨论的结果都归于玩笑。离婚这个话题在他们的生活中早已历经了无数次演习,但这次似乎就要荷枪实弹了。

“你可得考虑清楚。”他把腿从茶几上收了回来。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明知过不下去,硬挺着有什么意思,大家都遭罪。”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吵吵闹闹也没什么,各方面都挺好的,就这样算了。你看看你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你压根就没打算好好过下去。”

“都是意外。”

“意外?外面都沸沸扬扬了。我都跟着你跌架子。”

“你就在乎这些?”

“我是你妻子,我不在乎这些,还在乎什么呢?这么多年,我放下自己的梦想,什么都是围着你转,围着你的石雕工作室忙里忙外,你有没有关心过我?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不都挺好的,你还想干什么?”

秦若冰撇过脸。

云崖愣住了:“那你……最想干什么?”

“现在说,还有意义吗?”

云崖的心一阵揪痛。这么些年,他真不知道她有什么梦想,就像从来猜不透她喜欢什么节日礼物。说到底,不是猜不透,是没关心。

13

云崖大师即将离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徒弟们中间传开了。徒弟们干活都谨小细微,连切割石块都暗恨电锯太响。

云崖带徒,虽说门槛不高,一旦入了门,要求却是极严。在技术层面,画、塑、凿、刻、雕、磨、钻、镂、削、切、接,你得踏踏实实,一丝不苟,把基本功练扎实了,把活儿干漂亮了。这是最起码的。他的严还不止于此,他这人脾气怪,有臭毛病,说得不好听,是仗着有本事了不起,故意刁难人。比如,他要求徒弟们能不用电磨机尽量不用电磨机,用锤子和钎子敲敲打打,就好像明明有汽车,却非要你骑自行车。这不近情理。电磨机方便、省力、高效,电磨机半天的活儿,锤子起码敲三天。锤子钎子能敲出的效果,电磨机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徒弟私下抱怨,这是脱裤子放屁。也有说师父抠门的,为省电费。有胆大的,趁师父心情好时问他,为什么放着先进工具不用,非用落后的。云崖的解释是:“我喜欢听叮叮当当的响儿。”这算什么理由?所以,这就不难想象,当云崖心情不好时,使用电锯切割石头的那些徒弟心里是多么的紧张不安。

云崖带徒十几年下来,三四十个徒弟总归是有的。徒弟里头,大多数学得七八分,出去闯江湖,借着云崖大师亲传弟子的名头,在这一行里不会差到哪里去。也有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从石雕改木刻、玉雕,自立门户,风生水起。留下的人中,有自知学艺未精仍需努力的,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也有学有所成不愿意离开的,云崖量才开价,干得好的自然不吃亏。唐正玉就是不愿离开的徒弟之一。近十年下来,他手艺日益精湛,又得到云崖大师的器重,各方面都挺适意。

14

唐正玉是从云崖老家孟庄村出来的,那时三十岁出头,刚离了婚。他在老家也做石匠,没敲出名堂,听说同行里有这么一位红人老乡,便来投靠了。

起初,唐正玉在工作室做活计,重活累活都不怕,他有手艺,一来就能上手,但稍欠火候。云崖看他干了三天活儿,说:“你跟着我吧。”唐正玉连声说好。云崖说:“做石匠,挣钱糊口,为挣钱而挣钱,挣不到钱。”唐正玉懵懵懂懂。云崖说:“你把石雕当乐趣,不把它当挣钱的手艺,做精了,反而挣大钱。”唐正玉点头称是。云崖说:“所以,跟我学,你先得对石头有兴趣。你有兴趣不?”唐正玉说有。云崖说:“兴趣不是嘴上说的,你先研究研究石头吧。”唐正玉说:“石头不就是石头,怎么研究?”云崖带他到原料场地,大小石头,质地不一,形态各异。云崖说:“石头跟石头不一样,有的藏在博物馆,有的供在老板的桌上,有的贴在墙壁上,也有的铺在路上,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命。”唐正玉若有所悟。云崖说:“我这里这么多石头,它们是什么命,说明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你看它像佛,它便成佛,你看它像鼋,它便成鼋。你看这块,它是什么?”云崖指着一块小石。唐正玉思量一阵,说:“这像兔子。”“这块呢?”“像碑。”“这块呢?”云崖又指着一块不伦不类的大青石。唐正玉看那石头足有面包车大小,想说像面包车,又不敢说,哪有人拿石头雕刻面包车的?看了半天,摇头说:“看不出来。”云崖笑笑说:“看不出来就对了,用它雕佛像,雕人像,雕动物,看似雕什么都可以,我却还没看出它雕成什么最好。这大家伙我當个宝把它弄回来,结果丢这儿两年了,像个报废车,碍眼。”

唐正玉跟着云崖学石刻,很用功,像一块干海绵沾水便吸。云崖把他作为其他徒弟的楷模,告诫说,你们想学石雕,就得像正玉这样下功夫。唐正玉在石雕技艺上的飞速进步是必然的,他很快跻身“老师傅”的行列,成了最年轻的老师傅,但他仍是谦虚地学。云崖身上有太多东西值得他学,比如两人雕刻同样的狮子,单个看,都很像,很美;两件放在一起,高下立判,云崖的作品,除了形似、态美,还有神。唐正玉与师父的差距就在那一点点“神”上。唐正玉为那一点点“神”伤神啊。他常常观察师父修改他的作品,有时简单地把一条线勾深些或者弧度磨平些,作品立刻脱胎换骨了。经师父一润色,作品就当之无愧成了云崖工作室的作品,价格翻番,值。

怎样才能有神?唐正玉问过,师父也教了,很简单,一个字:悟!神是悟出来的。他能听懂师父的话,技可教,神不可教,全在一个人的修为。你的心有多少灵性,你的作品就有多少灵性。这话玄乎,有一阵子,他心灰意冷了,觉得这辈子再如何用功,也悟不出个屁,他还怀疑师父是不是留了一手。他的怀疑不无道理,他亲眼看见师父表演过一项绝技,大锤劈石。那天兴许是师父喝了点酒,有意露一手,他见师父绕着大石左看右看,做几个记号,放上铁楔,几锤抡下去,石头一劈两半,竟然沿着他画好的记号齐刷刷裂了,简直不可思议。他也想学,师父说,这东西没什么好学的,就像庖丁解牛,你懂了石头,识它的纹理,它的质地,自然会了。但他认为这里头有道道儿,师父没有说透,他也识纹理,也懂质地,找几块石头来试手,无一给他面子。

他又找师父,师父数落他:“多把心思用在雕刻上,这本事你学得也没用,现在谁还抡锤子劈石?”

“但是现在都用电磨机,您不也照样要求我们使用锤子和钎子吗?”他疑惑。

师父说:“那不一样。”

他摸不透了。他只得认真思考,认真悟。用了心,悟性总会提高的,师父稍加点拨,他的作品渐渐有模有样了。终于有一天,师父说:“下面那一班徒弟,你来带吧。”过一段时间,师父又说:“工作室的事,你帮着打理吧,有项目你也可以出去走走。”从那时起,唐正玉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石匠了,他开始注意外在的形象和内在气质,脱了工作服,从头到脚一收拾,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是一枝花的年纪,成熟的韵味就散出来了。他跟着师娘秦若冰出去谈业务,接触的人多了,世面见大了,又经秦若冰不时指点,进步很快,变化很大。他的进步,不光在技艺上、形象上,还在与人交往上。初入蒲城,他不分东西南北,见人说话不敢大声,三十多岁的人像个大姑娘,现在不同了,谈吐中透着自信,很快融入了这个圈子。走出去,云崖大师大徒弟的身份就显出来了,师父的一些朋友,私下也成了他的朋友。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应酬。

云崖对他的大徒弟一直关爱有加。看到唐正玉进步很快,他也很欣慰,还叫秦若冰帮着留意留意,有合适的女子,帮着牵牵红线搭搭桥。秦若冰果真帮着说了两三个,可惜谈不久,都分了。缘分这事,勉强不得。接触多了,唐正玉跟师娘熟络起来。他们虽然差了辈儿,其实是同龄人,算起来秦若冰还小他一岁。

15

唐正玉认为,除了石雕的技艺,云崖身上还有一种东西是学不来的。他对什么都能置身事外,每临大事,不管他内心如何,至少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比如现在,外界对他的苟且行为传得沸沸扬扬,他的婚姻问题也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倒好,抄着两手站在原料场上,一上午盯着那块吐司面包一样的大青石,局外人一样。平日里,师父与师娘闹了矛盾,多是他当传声筒,有时从中周转调停。现在矛盾升级,他也无能为力了,他知道,弄不好,夹在中间变成出气筒。他不明白,师娘年轻漂亮,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师父怎么舍得与她怄气呢?他们闹离婚,他这个当徒弟的心里很矛盾,他既不愿看到这个即将到来的结局,暗地里又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原料场上处处是烤得炙热的裸石,鸡蛋打上去便成煎蛋,水泼上去便成桑拿房。唐正玉从工作室出来,还没走到师父跟前,胸前背后的衣服便洇出汗来。他说:“师父,您也不怕中暑。”

云崖的上衣早湿透了,头也不回说:“正玉,你说这石头搁这儿十多年了,也该挪挪窝儿了吧。”

“应该吧。”唐正玉说。

云崖似没听到,自顾说:“明儿找人把它请进去。”

“师父,您要动它?”

“这里头藏了一只狮子。”云崖说。

唐正玉兴奋起来,他多年未见师父亲自动手了,尤其是这样的大件。但一想到师父的处境,他又沮丧了——秦若冰在工作室里等着,而师父在盘算着雕石狮子,真拎不清轻重缓急。师父就这么个人,经常不知轻重,放在平时,他暗叹师父有个性,大师嘛,特立独行,怪一点才更像大师;可是现在,这么大的事摆在他面前,他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狮子,我看见了一只狮子。”云崖说完,突然瘫倒在地。

果不其然,他中暑了。

16

关于工作室的事,云崖清醒过来便对秦若冰说:“一切你做主,你说怎样便怎样。家里的大小事情,从来都是你做主的。”

“你弄成这样,就撂挑子了?”

云崖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亲手雕一头狮子。”

“你先把身体养好吧。”

他们没有争执和吵闹,就这样在医院的病房里四目相对。云崖看了一会儿,笑了。秦若冰白了他一眼,说:“看样子你好像不需要人照顾了,我走了。”

她真的起身要走,这时他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他说:“帮我拿一下,没看见我正吊着水呢。”她本打算直接把手机摔在他脸上,无意间瞥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孟胜”,愣了一下,接通,轻轻放到他的耳边。

“喂。”他笑着说,“孟市长好。”

“老哥,你近来真是火了。”手机里说,“到处都能看到你的消息。”

“孟市长,您就别再笑话我了,我哭都来不及。”

“我哪能笑话你,我帮着给你打下手呢。”

“打什么下手?”

“擦屁股呗。”手机里说,“我也是没办法了,实在顶不住压力,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我能解决的事,决不会劳驾你。”

“真是对不住,您受累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云崖从秦若冰手里接过手机。

“我们都不是外人,不绕圈子,实话说了吧,关于东山宕口修复工程,市里重新研判了,决定……暂停。”

“为什么?”

“你应该清楚得很。”手机里说,“都快成网红了。”

“不就一张照片吗?”云崖说,“这是我个人问题,跟东山项目风马牛不相及,我又不是当官的,能有多大事?”

“你那点破事不知谁在背后煽风点火,网民们都在沙丘论坛里闹开了,一边倒地抹黑你,说不愿意看到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创作的石刻在沙丘流传千古。我们也是迫于舆论压力,民生工程,民意不可违。”

“看来,这是有人针对我啊,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我也是爱莫能助。”

“别啊,我们再想办法。”

“目前只是暂停,我也希望能尽快想出好的解决办法,再见。”对方挂断了。

手机长久地留在耳边,忘了拿开。“真是祸不单行。”云崖笑起来。

“看你干的好事!”秦若冰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把这个项目敲定下来?你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要跟你离婚,我一定要跟你离婚……”

“别闹了。”云崖喝一声,“东山那边,再想想办法,现在只是暂停,没说取消。”

秦若冰在床沿上坐下来,她遇事不及云崖冷静,办法却比云崖多。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不这样,我们离婚……”

“好好好,离婚。”

“然后,工作室归我。”

云崖瞪大眼睛。

“你不是云崖石雕工作室的人了,工作室承接东山宕口修复工程,沙丘的老百姓还好提什么意见?”

“云崖都不在了,云崖工作室还是云崖工作室吗?”

“当初工作室是我注册的,法人代表是我。云崖是工作室的名字,不是你的名字,你身份證上的名字叫庄秋草。我在媒体上发个声明,宣布庄秋草与云崖工作室脱离关系。这样沙丘与我们工作室签的合同可以继续有效。”

云崖听得直冒冷汗,叹气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正玉也完全有能力把工作室撑下去,东山的方案也是他设计的,我除了把李白的胡须拉长了些,其他几乎没做修改。”

“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秦若冰说,“我就是随口一说,没过脑子,这样对你也不公平。”

“没什么,工作室是你一手经营起来的,归你,按理也说得过去。”

“算了,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17

云崖出院的时候,唐正玉已经找人把大石搬进了工作室。唐正玉看着大石,这么大一块石头,雕一头狮子往广场上一放,真够威武霸气。

云崖换上工作服,一手握锤,一手持钎,准备开工了。众徒弟都围上来,他们久未见师父亲自动手了。大部分石匠雕刻前先要制作雕塑泥稿,待合意后再照着泥稿创作。云崖不用,他能把泥稿刻在脑子里,仅在石头上标上一些记号。他站在石块侧面,对石端详半日,默无声息。徒弟们本来说说笑笑,像观看演出似的兴奋,这会儿都变得紧张起来,大气不敢出。云崖左手慢慢举起钎,钎头顶上石头,犹豫片刻,又换了一个点。他的手长时间悬着,有些抖动,终于一锤落下去,“叮——”,回响不绝。徒弟们这才得以解脱,大声叫好,鼓起掌来。

“别傻站着,都忙去吧。”唐正玉说着朝大家挥挥手,因为他看到师父板着脸。他心里清楚得很,师父对刚才那一锤并不满意,而且手抖得厉害,可能与师父的年纪有关,也可能跟师父长期饮酒有关。唐正玉看到,云崖丢了锤子和钎子,走向工作室的里间,关上门。他知道,师父又看画去了。

工作室的里间,徒弟们都不得进入,这是规矩。唐正玉却偶尔可以进去。师父在里间喊他:“正玉,进来收拾一下。”他便恭恭敬敬走进去,抹桌子,扫地,完了赶紧出来。师父不喊,进不得。有一次抹着桌子,师父与他闲聊,说起了摩诃山。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座山,就问师父。师父说:“你小时候生活在哪里?”他说:“山上,一座小山丘,到六七岁就搬家了。”師父说:“那座小山,就叫摩诃山,我在山脚下生活了二十年。”唐正玉愣了半天,他从来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以为它与周边小山头一样,都是无名小丘呢。师父说:“每一个石匠心中都应当有座山。”师父这话有嚼头呢,他咀嚼了几天,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师父的差距在哪里了——他比师父少了一座山。他努力向记忆深处去搜寻童年的那座名叫摩诃山的小山,山上有石屋子,有老树,有荒庙,有许多好玩的。他发现,工作室里间东墙上挂着的《摩诃山图》与他的童年忽然碰撞了一下,他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每一个细胞都战栗了。那一刻,他似乎突然悟到了师父所说的那个“神”,他的作品中缺少的那个“神”。他知道师父的“神”来自哪里了——《摩诃山图》。每一次进入工作室里间打扫卫生,他都像一个偷窥者,贪婪地看一眼那张老画。神是什么,他依然说不上来,但它肯定包含了一种无限美好的东西在里面。师父似乎注意到他的举止,笑说:“想看便看吧,一幅画而已。”他便直了腰杆,认真地看。师父说:“懂得欣赏美,才能雕出好作品。有人博采众长,欣赏一切美好的东西,名画名作,自然风光,还有美女,提高鉴赏力。我只喜欢一样,就是这幅画,用笔简练,笔笔到位,我可以从这一笔一画中看到一切美的东西。”他用崇敬的目光盯着这幅神奇的画。

现在师父还有心思看画吗?快要离婚的人,做什么事都不能聚精会神。唐正玉是深有体会的,自己离婚那阵子,世界一片灰暗。两口子闹得凶了,双方父母也跟着起了争执,儿子成绩直线下降,他干什么都不能安心,吃饭无味,睡觉失眠,小半年时间瘦了十来斤。师父是人不是神,再大的大师也不是神,他落下的那一锤子,在徒弟的叫好声中,偏了。

师父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他咎由自取,唐正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得很清楚。他常有机会跟师娘出去洽谈项目,有时也会遇到应酬。像喝酒这样的事,本应他这个男人挺身而出,而一桌人坐下来,客户们往往更愿意看到女人端起酒杯的优雅姿态。师娘颇有豪气,喝酒当仁不让,他只有当驾驶员的份儿。喝了酒的师娘坐在后排座位上,有时酒后发牢骚,数落师父的不是,他都听在耳朵里。比如她怀疑师父外面遇到了狐狸精,当然她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捕风捉影,她的理由是他们不像从前那样甜蜜了。唐正玉只好劝师娘,叫她放宽心。师娘还叫他把师父看紧些,就算帮她。师父平常不太注意细节,尤其是近两年,与女士说说笑笑,甚至动手动脚,不分场合,毫无顾忌。当然,这些举止无伤大雅,但在师娘的眼里,这都是超出底线的挑衅行为。印象中师父是个规矩人,总与异性保持着距离,不知道近两年怎么回事,年纪越大,越不像话。他只是个徒弟,有些话不当讲。他曾提醒过师父,被师父不客气地瞪了一眼,他再也不好多言一句。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师娘真是可怜。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闹离婚似乎早就埋下了伏笔。

18

天色黯淡下来,徒弟们、石匠师傅们陆续收工了,云崖仍在工作室的里间,悄无声响。唐正玉本来也可以走了,按照惯例,师父在里间,不需要打招呼,他可以直接走。今晚,唐正玉有一个私人饭局,范宗年约他在松风轩吃饭。范宗年和他师父一样,也是市石雕艺术协会的副会长,还跟他师父一样很赏识他,把他当忘年交。能参加范宗年的饭局,也是一种荣幸,但他留了下来,他想陪陪处在风口浪尖的师父。

他与师父一门之隔,随意坐在一只石狮背上。他抱着一种沉重的心情,像等在手术室门口的家属,将心比心,感受着师父在里间的痛苦与焦灼。他的心里又何尝不痛苦、不焦灼呢?几年来,跟着师娘东奔西走,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师娘,在他的心目中早已不是纯粹的师娘了。他很矛盾,知道自己生出了非分之想,从伦理上说这是不对的,天打雷劈,禽兽不如。可是闭上眼,尽是她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他考虑过尽早再婚,断了这个邪恶的念头,但谈了几个女朋友,都不及师娘的十分之一。有一次,师父师娘闹矛盾,师娘对他说,你师父也像你这般稳重就好了。他心中别提多么愉悦,要不是皮囊包裹着,那颗心定然爆成夜空中的一束烟花。本来,他事事听师父的,师父说一他不说二,师父指东他不向西。后来,心越来越偏向师娘了。对于师父师娘是否离婚,他也纠结万分。从常理上讲,他希望他们和和睦睦的;从私心上讲,他又希望他们分手。或许自己会有机会,与师娘越来越近,连龙晓乾这个外人都看出了端倪。一次应酬之后,龙晓乾趁着酒劲跟他说,你跟师娘命里还有一段缘分哩。他吃了一惊,说,话可不能乱讲。龙晓乾说,我看的是命理,遇到拿不准的事我帮你参详参详,师娘迟早是你的。

可是,当他把师父的那张亲吻照发给龙晓乾参详的时候,他又后悔了,想撤已经撤不回来了。那天散席后,他去取车,回来看到师父跟张艳清亲在一起,他非常气愤,就拍了下来。他坐立不安,心里乱极了,便请龙晓乾指点。他为师娘鸣不平,他心里憋屈,龙晓乾叫他把照片发去看看,他照做了,没想到这个令人敬重的大师竟然把照片发给了师娘,还发上了网。当时,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找龙晓乾理论,龙晓乾说,你不觉得事情正在朝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吗?我这是在帮你。他矛盾极了,想到师父对自己十年来的教诲,把他当自家孩子一样,他内心里怎能不痛苦不焦灼呢。他觉得对不起师父,是他冲动的手指轻轻一按,断送了师父的婚姻和名声。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欺师灭祖之徒,无颜苟活于人世。但他又心怀期待,他的心里像住进了一只恶魔,他控制不了它。

师父此刻一定也无比痛苦和焦灼吧,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打开时,师父伸个懒腰跨出来,然后扭扭腰、抬抬腿,像准备晨练时那样精神抖擞。“你还没走?”师父招呼他。

唐正玉像刚从梦中惊醒,慌忙从石狮上挪开屁股,说:“没事,待会儿。”

“正玉,你说,我是不是该戒酒了?”

唐正玉支吾说:“酒喝多了伤身体,还误事,自然要少喝。”

“我拿着钎子时,手抖得厉害,上次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想,可能是酒喝多了。你可不要学我,你的路还长呢。”

“嗯,我记下了。”

“按说我该教的都已经教了,你该学的也都学会了,将来有一天一定能打出自己的天下。”

唐正玉心头一震,赶紧说:“师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这手生疏了,脑子也生疏了。以前构思一件作品,比如一只狮子,我连它的毛发都能刻在脑子里,可是今天对着那块大石,我脑子里只知道它将是一只狮子,具体的模样一点也想不起来。”云崖说,“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你跟着我,怕也学不到什么了。日后你勤加练习和思考,定成大器。”

“师父,我还不想离开工作室,您千万别赶我走。”

“我没说要你离开。”云崖说,“工作室还指望你撑下去呢。”

唐正玉惊愕地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东山宕口修复工程现在正搁着,沙丘的百姓对我有意见,我想离开工作室,你把工程揽下来。前期准备工作也是你做的,我相信你能做好。”

唐正玉突然抽泣起来,一个大男人鼻涕挂了老长。

“淌猫尿算啥呀,没出息的东西。走,咱们到外头看看星相。”云崖拉着徒弟。

“星相?”唐正玉一头雾水,师父还会看星相?

19

易学大师龙晓乾亲自给云崖打了电话,真是意外,云崖愣了五秒,方才手忙脚乱地接了。那时他正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间,唐正玉在外头的石狮上坐着。是龙晓乾的电话让他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他极少把手机带进里间,因为一锤失手,他气急败坏,便忘了。手机振铃吓了他一跳。

龙大师没别的意思,刚刚夜观星相,云崖有难了,作为朋友,提醒一句。云崖说:“观星相多麻烦,观电脑、观手机也知道我有难。”龙大师说:“非也,我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观电脑、观手机?我刚刚咪了点小酒,在松风轩巷角抬头看天,无意中发现你身在难中。如果我不幸料中,你这两天将会难上加难。”云崖说:“我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难?”龙大师说:“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我们朋友一场,我只是善意提个醒。”云崖说谢谢。

认识龙晓乾,因为吃过两次饭,没有深交,但云崖知道,龙晓乾跟范宗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龙晓乾刚才的一番话,云崖不难想象出他们在松风轩吃饭的情景。松风轩是背街小巷子里的一家私人会所,门面窄小,从外面看极简陋,进去了,别有洞天。云崖与龙晓乾相识,便是在那里。只吃过两次饭,云崖就觉得龙晓乾这人有意思——他不喜欢上那种方格子厕所。松风轩地儿小,厕所自然不大,但干净,马桶盖还是日本进口的。龙晓乾不喜欢小厕所,他可能有幽闭恐惧症,也可能体型偏大,在里面腾挪不开。他通常尿意上来便出门左拐,寻一处少有人迹的角落,去那里小溪流水,天人合一。

撒尿的工夫,也能看出星相?云崖觉得有意思。他倒要看看,星相长啥样。他从里间走出来,拉上唐正玉一起去看星相。

外面有路灯,洒下昏黄的光,近处的光亮往往遮住远处星星的光辉。他们换了几处背光的地方,只看到铅色的霾,以及远处戳进霾中的白色或彩色的光柱。

“哪儿有星相?”唐正玉仰着头,认真地看,师父的话他总是执行得一丝不苟。

“算了,你我都是肉眼凡胎。”云崖说,“回去睡吧。”

20

第二天,太阳依旧是辣的,早晨七点就辣得人睁不开眼睛。云崖拉开窗帘,并未看出天色跟昨天有何不同。他昨夜做了一场梦,梦里一团大雾,寒凄凄的,与这高温天气格格不入。今天会是世界末日?云崖回味着龙晓乾的话,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胖子在巷角夜观星相的场景,仿佛闻见一股尿臊气。他不相信那骗人的鬼话,却又很期待,想看看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到底是什么样子。

秦若冰在餐厅里喊他吃早餐。昨夜,他依然跟秦若冰睡在一张床上,丝毫没有像快离婚的男女那样水火不容。黑暗里,他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她,她没有反对,反而倚了上来,他们在无声的抽泣中千载难逢地和谐了。

早上,秦若冰给他煮了一碗清汤面,煎了两只荷包蛋,这是他最爱的早餐搭配。他吃着吃着,忽然说:“这是最后的早餐吗?”秦若冰嗤笑说:“吃了就上断头台吧。”

吃完早餐,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早间新闻,都是国际国内的大事,会晤、战争、制裁、赛事、台风……新闻太多了,他很高兴,他的那点破事只配在网上发酵,他还没资格出现在电视新闻中。事实上,网上发酵也只是一陣子,要不是那姓贾的记者补了一刀,这会儿早不知道淹在哪个旮旯里了。新闻之后是天气预报,这个时候他总是准时关上电视机,准备换衣服去石雕工作室。他正要摁下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手机突然响了,是市石雕艺术协会的小刘。

小刘说,马会长让他通知下午三点召开理事会。马会长是市石雕艺术协会的会长,七十好几的人了,从他五十岁开始就担任会长,把他的后半生无私奉献给了石雕艺术协会这么个没能在民政部门挂上号的山寨协会,真正是鞠躬尽瘁。他做任何事情都保持着高涨的激情,雕刻之余打太极拳、跳交谊舞,精力之旺盛令不少年轻人望尘莫及。当年云崖初来乍到,秦若冰也没少陪他跳舞。他曾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表示,再干二十年,把石雕艺术推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可惜的是,去年一次舞会上,他与一位小他四十多岁的舞伴跳国标,闪了腰。卧床休息两个月后,他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走路也谨小慎微,还配了一根拐杖。形势摆在那儿,他不可能在会长的位置上再干二十年了。

石雕艺术协会的副会长、理事们终于盼到了曙光。可别小看这么个山寨协会,虽然没有官方认可,行业水准可不低,会长、副会长、理事们无不是业界翘楚,走出去都是大师级的石雕匠,而普通石雕匠则以入会为荣,业内有云:“一入协会,身价翻倍。”这些年,加入协会可不是件容易事,手艺是敲门砖,会费是铺路石。会费一路水涨船高,有艺无财免谈,有财无艺也免谈。有财有艺还要跟会长、副会长们疏通疏通关系,当然,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财”字。

马会长近一年来极少露面,怎么突然要开理事会?云崖问小刘,小刘说他只负责通知,具体不清楚。

21

吃过早饭,云崖先去了工作室,他惦记着那块大青石。大石里困了一只狮子,他想找出打开牢笼的钥匙,把它解救出来。整个上午,他在大青石旁边观望,抚摸,叹息,用掌拍,拿着钎子像敲木鱼那样敲出韵律,却无从下手,徒叹奈何。

云崖跟大青石硬耗着,相看无声,人是人,石是石。手艺生疏了,灵感更不会汩汩地往外冒,心里便急躁起来。他觉得,这些年脾气渐长,与技艺退化也有莫大的关联,也许虚张声势可以掩饰自己的心虚。这些年,在大师的名头下,他可能把自己弄丢了。

现在石头摆在他面前,必须亲自下手,绕不开。下午的会议他本不打算参加的,他要琢磨他的石头、他的狮子,可是一时全无灵感,急不得,耗下去怕把人逼疯掉,不如换换脑子。时钟显示两点五十的时候,他叫唐正玉备车,开会去,开会散散心。

他赶到会场的时候显然迟到了。他轻轻推门,门还是“吱嘎”一声响,这门早该整一整了。八九个人围着长条会议桌端坐着,副会长范宗年正在讲话,受了打扰收住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门边。他干咳一声,挺直腰杆,阔步走向他的空位。这些年,越是在公共场合,他越是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气场硬得像石头,尽管他的内心很柔软。他的座位在马会长旁边,他微笑着向马会长打声招呼,坐下来。马会长前倾身体,以示还礼。这个矍铄的老人总是彬彬有礼,但他不小心碰倒了自己倚在座椅旁的拐杖。拐杖在木地板上蹦了两下。云崖赶紧把它捡起来,递给马会长,赞美说:“真是精美。”他的赞美出自真心。拐杖是整料红木的,很沉,大龙头雕工也极讲究,无论材质还是工艺,这确是一根不错的拐杖。

“老喽,不中用了。”马会长白了他一眼,转向范宗年说,“你继续。”

范宗年继续汇报近期的石雕行业状况,会员们又在国际国内捧回了多少奖项,谁谁谁的作品竖在了欧洲某个小镇的广场,谁谁谁又承接了重大工程项目,当然也包括云崖的东山宕口修复项目。汇报完毕,在座的都补充三两句,一顿闲谈。“啊,这个……我来说两句。”马会长最后讲话。马会长先对大家取得的成绩表示高度肯定,然后再讲三点意见。首先,对新形势下行业的发展进行研判,接着讲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经过一段时间的调适,正越来越好,有信心带领大家继续奋斗下去。大家忍不住以热烈的掌声打断他的讲话。

“最后,我要着重谈谈协会的自身建设。”他刚刚还挂满笑容的脸忽然沉了下来,脸上的褶子像木刻画的线条一样硬。显然,他的话题将由轻松转向沉重。

“我们行业有行风。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搞艺术创作的,是大师,但我们不能看不清自己,说到底,我们都是石匠,是手艺人。手艺人不能忘本,我们的天下是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我们之所以受人尊敬,是因为我们有着艰苦朴素的传统,有着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这个不能丢!啊,然而,我们有的人,啊……”马会长讲到激动处,剧烈咳嗽起来,然后喝水压一压,声音缓下来继续说,“最近,有的人似乎出风头了,不雅照片登上了各大网站……”会场里响起窃窃私语,大家像第一次听到这事似的大惊小怪。马会长等会场安静了,继续讲:“我这心里难受啊。我们协会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团体,绝不允许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马会长,”云崖突然站起来说,“我为我不检点的行为向您和在座的各位同仁道歉。”马会长愕然,他的讲话经过层层铺垫正要到要紧处,却被人打断了。他在笔记本上列出了一二三四五准备对“有的人”进行不点名的嚴厉批评,现在“有的人”自己站出来了,他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憋得一脸通红。

“是我给各位抹了黑,对不住各位。”云崖说,“我主动退出协会,小刘辛苦一下,帮我拟个声明登个报,这样协会的声誉和权威或可少受影响。”小刘正在做会议记录,懵懂地昂起头,不置可否。

马会长说:“云崖,何必冲动呢,知错能改,我们还是接纳你的。”

范宗年说:“对呀,云崖兄,何必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云崖笑笑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开会。小刘,声明别忘了,简单点,豆腐块就行了。”

22

云崖退出石雕艺术协会的事,秦若冰是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的。那火柴盒大的一块声明像火柴一样把她点燃了,她气得把报纸捏成一团,砸进垃圾桶,当即拨打了云崖的电话。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劈头盖脸说。

云崖漫不经心地说:“又有什么事碍着你了?”

“为什么退出协会?你说!”

“没意思了,该退就退。”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多少搞石雕的削尖脑袋往里钻,你退出协会等于离开了这个圈子,将来还怎么吃这碗饭?”

云崖说:“操那么多心干吗?”

“念在夫妻一场,我是好意提醒你。你做事总是不动脑子,说好听点叫任性,不客气说是胡来,一把年纪还像个孩子一样。你说你副会长当得好好的,说不定过两年马会长退下来,还有机会弄个会长当一当,现在好了,彻底没戏了。”

“我就没想过当会长,我也当不了会长,不是那块料。”

“烂泥糊不上墙。”秦若冰掐断通话。他太不懂得珍惜,当初为了进石雕艺术协会,她记不清陪马会长跳了多少回舞,被老頭子揩了多少油,现在倒好,他招呼不打一声,说退出就退出了。

不一会儿,云崖又打电话过来说:“忘了告诉你,我准备退出云崖工作室,声明昨天就写好了,估计今天就能见报。”

“你铁了心想离婚,是不是?”秦若冰哭了起来。

“不是。”云崖顿了好长时间,冷静地说,“我是不想再当云崖了。做云崖十六年,我发现我把庄秋草弄丢了。如果你允许,我想回一趟孟庄老家。”昨天晚上,他在床头柜里翻出了十六年前的那本杂志。他一直保存着,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他又一次看了《石匠与山》,那篇秦若冰为他撰写的人物传记。泛黄的照片上那个四十来岁却满脸沧桑的石匠还是自己吗?他一下子陷入迷茫,十六年间,恍若一梦。

过了很久,秦若冰说:“去孟庄做什么?”

“去雕一头狮子。”

23

云崖离开前给孟胜打了个电话,谈东山宕口修复工程的事,他说:“我不是云崖工作室的人了,云崖工作室跟沙丘市政府签的合同可以继续生效,我的臭名声也影响不到谁了。”

孟胜说:“你不知道,现在又有了新情况。舆论沸沸扬扬,烽烟四起,特别是沙丘本地文化人,说李白高卧的沙丘不是我们沙丘,我们的沙丘在唐朝不叫沙丘,那时还是水边的小渔村呢。你弄半面山来雕刻李白,那给当地留下的不是文化遗产,而是政府幼稚无知、好大喜功的地理标志,是耻辱。”

云崖无奈笑起来:“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我以为一张照片影响的是我自己,没想到影响了整个沙丘,真是抱歉得很。”

孟胜说:“你也别说,这事我们也得反思,幸亏及时暴露出来,不然等雕成了,真成了历史的笑话。市里准备重新做方案,也不可能再考虑云崖工作室了。”

“那……这事就彻底黄了?”

“这页就翻过去吧。我好心提醒你,你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们也没弄清,这事到底是冲你来的,还是冲东山工程来的。能靠一张小照片掀起这么大风浪的人,绝对不简单。”

“事已至此,注意还有什么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起来真该谢谢这位幕后英雄,他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

孟胜叹口气,挂了电话。

云崖原以为自己的离开可以挽回一个三千万的项目,他想得太天真了,早知如此,何必写什么声明,真是脱裤子放屁,把自己再一次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

云崖走的时候没有与任何人说“再见”,只吩咐唐正玉把大青石装车运往孟庄。他走到工作室的里间,小心翼翼地卸了玻璃框,取下《摩诃山图》,卷上,收进画筒,然后在太师椅上坐了会儿。茶几上,那盆野草根根竖立,长势正旺,一点也看不出十几天前被揪散的样子。太师椅硌屁股,他又趴到北窗口,看了会儿外面。蒲江上船来船往,灰蒙蒙的,一如刚刚卷起的那幅旧画。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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