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
一
艾比已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了。三年级除了要考出美国国家行医执照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还要去医院做见习医生。通常见习医生需要一年或者更久,到了四年级就可以向医院申请住院医师的培训项目。艾比一想到这些就头大,别的不说,仅每年向学校贷款的学费,都令她觉得,即使做了主治医生,也得还上好多年。真不知道读医学院值不值?不过话说回来,艾比是那种虽然欠了一屁股债,该买的还是要买的人,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艾比经过多方联系,终于在马里兰的巴赛斯达申请到了一家肿瘤医院做见习医生。巴赛斯达距华盛顿特区唐人街不远,坐地铁或公交车都很方便。艾比被安排在第六病区。第六病区在医院旧楼一栋木结构楼房的二楼,踏上“吱吱”作响的楼梯地板,有一种悠悠摇晃的感觉。它的好处是门口有个大花园,空气清新,环境也十分幽静。
肿瘤医院住着的,大部分是癌症病人。在现在谈癌色变的环境里,癌症差不多就是等死的意思。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癌症病人,脸上多半布满阴云。重病区哭声、喊声、疼痛的叫唤声,此起彼伏。艾比一到重病区,就感到心头压抑,仿佛死亡即将来临了。而普通病室,不少是从体检中查出来的癌症病人,他们脸上的恐慌和忧郁,使他们总是睡不踏实,喜欢坐在床上盼望着什么。每当艾比路过病室门口,他们便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知道她的工作就是沉溺于这种状态,并专心致志地和她的病人一起与死神搏斗。医院的每个角落,都能嗅到死亡气息,而在游丝般的气息中,有种东西格外残酷。
与艾比一起进第六病区做见习医生的,还有她的同学麦琪。麦琪在意大利的男朋友已經有了新娘,完全把她抛弃了。麦琪本来的想法是嫁到意大利去,现在意大利去不成,她就梦想做一名出色的医生。然而医院不包住宿,麦琪只能租房,贵的租不起,便托艾比帮她留心便宜的出租房。正巧爱华公寓楼西边有户人家刚刚在郊区买了栋房子,他们想把自己在爱华公寓里的两室一厅出租,于是艾比给麦琪租了其中的一室,另一室房东租给了别人,这样的合租价廉物美。这事儿办成,艾比很高兴,麦琪也很高兴,毕竟她们在同一个医院做见习医生,住在一栋公寓楼里可以互相帮助。
在医院住院部工作,值夜班是家常便饭,往往刚上完白班,接着就是夜班。但上完夜班后,可以放假一天。艾比的放假日,通常是闷在家里应付各种考试。生活对她来说,非常平庸无聊。有时她望着对面窗子,大卫的阴影会倏地在她脑海里浮游,让她的心“咚咚”跳着。自从大卫搬走后,对面不断变换房客,先是两个女人住着,隔半年后又换了一对夫妻。这对夫妻搬走后,又住进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男人。有时他开窗时会冲艾比喊一声:“你好!”母亲看见了就在一旁说:“不熟悉的人,别随便搭讪。”艾比便将窗子“砰”一声关上,母亲这才满意地离开。
那个放假日下午,艾比穿着漂亮的裙子,出门逛马路去。街上虽然有树荫,可还是很热。艾比走了几条街,热得头昏脑涨。她看到一家咖啡馆,脚步停了下来,从玻璃橱窗望进去,里面有不少一对对、十分亲昵的恋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这里蓝山咖啡、爱尔兰咖啡、摩卡咖啡、意大利卡布奇诺等样样都有,还有现烤的奶酪蛋糕和松饼,刚出炉时,满屋子都香。艾比在一个角落坐下来,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一块奶酪蛋糕。这时,一个男人倏地坐到她对面,仿佛早就注意到她似的。她在昏暗的灯光中睁大眼睛一看,发现他就是她家对面窗户里白皮肤蓝眼睛的男人。真巧,怎么在这里见到了他?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又隐隐地渴望着什么。
“你好吗?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史蒂夫。”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艾比从史蒂夫兴奋而惊奇的目光里,心花怒放地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他们先是用英语交流着,后来史蒂夫改说中文,让艾比感到意外,莫非他是中国通?
他们一直坐到黄昏。艾比不愿意和史蒂夫一起走,独自先离开了咖啡馆。街上还是那么闷热,一道晚霞在软塌塌的柏油马路中间光芒四射,美丽极了。艾比看到马路对面,一辆开往唐人街的公交车正好停下来。她跑过去,快到时,那辆车“哐当”一声关上门,离开了车站。她只得喘着粗气站到车站的树荫下面,再等一辆。
过了会儿,艾比坐上了公交车。从车窗里望出去的唐人街街景,忽然让她想起小时候回上海弄堂的情景。那时候她仰着头,看弄堂上空横七竖八的电线杆上,邻家姆妈用衣架晾着外衣、内裤、胸罩。而墙门口,纳晾的人摆着矮桌、小板凳。也有老人先搬出躺椅,占好位置,预备晚饭后摇着扇子喝茶聊天。那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爷爷、奶奶、爷叔、阿姨们,操着一口浓重的上海本地土话,或宁波话聊家常。孩子们则兴奋地在窄小的弄堂里追逐打闹,全然不顾满头大汗,以致大人们会追上去生气地骂:“侬咯小赤佬,疯死了,当心吃生活!”
艾比下了公交车,才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快到家时,她情不自禁地朝对面史蒂夫的窗口张望。他们已经说好了暗号,打开一面窗,就表示他在家里的意思。这时史蒂夫已先艾比回到了家里。艾比心里想,怎么找来找去,又找到对面窗户里的男人呢?
也许是缘分吧!
艾比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了,24岁的她,确实想有男朋友了。小时候,她梦想自己的男朋友是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男人。如今,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男人,已经出现在她眼前,只待她伸出小指头去勾住了。
母亲平时很节俭,但到了艾比的放假日就会买些好小菜。下午母亲从超市买回来一只冷冻小母鸡,化冰解冻洗干净后,加上生姜、黄酒,等开了锅,撇掉汤沫子和浮油,用文火慢慢地炖着,再放进去一些火腿片和土豆,厨房里便弥漫着火腿的清香和鸡汤的鲜味了。艾比一跨上楼梯,就闻到一股香味。隔壁老李站在楼道上正要下楼,看见她来了,说:“你姆妈给你炖鸡汤喝呢!”
艾比喊一声李伯伯,就走进自己屋里去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到窗口摆一盆玫瑰花,因为她告诉史蒂夫,窗台上摆着玫瑰花,就是她在屋子里的意思。此刻,她一端出玫瑰花,史蒂夫便从对面窗口探出头来,冲她喊一声:“你好!”隔着天井,她生怕被别人听见,只朝他笑笑。趁母亲不在,偷偷地与史蒂夫打上几句哑谜,她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等母亲端上菜来,她已经把一盆玫瑰花放到书桌上了。母亲对她說:“你先吃吧,我要去楼下扫垃圾,臭死了!”说着,下楼去了。
事情是这样,政府的垃圾车一周才来一次,邻居们倒垃圾,有时塑料袋破了,垃圾都掉在了垃圾箱外面,散发出阵阵恶臭。有些邻居还从窗子里扔出垃圾来,把天井当成垃圾箱。母亲用一把铁铲将垃圾铲在一起,她气愤地冲站在她旁边的老李说:“别当人没看见!往窗外扔垃圾的,还讲不讲环境卫生?”
老李说:“扔的人是败类、渣滓。”
母亲说:“嗯,是败类、渣滓。”
母亲朝隔壁老李看看,心想,不就是你扔的吗?还装个啥哩!
暮色降临,母亲把垃圾堆成一座小山,但风一吹,臭味依旧一阵阵弥漫开来。她冲老李说:“怎么处理这堆垃圾呢?”老李道:“急什么,过两天垃圾车就来了。”母亲说:“这么臭,一小时都难熬。”老李正想回话,他妻子张岚打开窗冲楼下喊他,他匆匆地上楼去了。
月光下,那堆垃圾突然冒出蓝色的气体,袅袅地飞向天空。母亲觉得这蓝色的气体肯定是有毒的,但它们此刻在她眼前构成的迷人景色,让她沉醉了。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她眼前闪现出一栋漂亮的别墅,而别墅边上的柳树在蓝色的烟雾里摇曳,痛苦地痉挛着。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得全身微微打战,难道她将拥有一栋自己的别墅了吗?
说实在的,母亲非常羡慕有钱人家乡间有别墅,城里有公寓,她这中文老师根本买不起独栋的房子。不过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母亲非但不愿意搬出住了几十年的爱华公寓楼,还非常担心这座公寓楼被拆除。她喜欢爱华公寓楼里的人间烟火气,喜欢与上海邻居说上海话。
艾比吃完晚饭,见母亲还没上楼,便匆匆下楼,对母亲道:“吃饭啦。别扫了,脏死了。”母亲说:“我不扫,还有谁会来扫?你帮我把这堆垃圾用袋子捆绑紧,这样才不会臭气熏天。”艾比说:“我才不干,吃力不讨好。”艾比说着,回到楼上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然后在脖颈上喷了点香水,去小巷子里散步了。
这些年来,艾比对散步乐此不疲。每到晚饭之后,必定徜徉在小巷子里,若上班,就徜徉在医院的林荫道上。都说散步是一种轻松、一种孤独,亦是一种沉重、一种境界,有时也会是一种相遇和浪漫。艾比心里有了高鼻子蓝眼睛的史蒂夫,便渴望在散步中遇上他,与他手拉手地走在绿荫遮蔽的树下。
前面就是爱玛的家。那是一栋她十分熟悉的百年老楼,米黄色的墙已经看不出颜色了,但红瓦尖顶上的窗户格外醒目。旁边是福建人开的日用品商店,老板都和艾比成为老熟人了。
爱玛家住的这栋房子是欧式老房子,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房子的木板在晴朗干燥的天气里,会发出细小的“咯吱”碎裂声,仿佛有人在地板上掠过。整栋房子的地基很低,一到雨天,走廊上布满水坑。底楼的木质长窗,一年四季被蔷薇花树爬满,就在这个爬满蔷薇花树的窗子里,经常传出来美妙的钢琴声。
上七年级时,艾比和爱玛时常相约来听一个女孩弹奏钢琴。那女孩比她们大很多,她的琴声宛如一缕清凉的微风,在阳光中缓缓盘旋起伏,从容不迫地流淌到她们心里,让她们在烦闷无望的日子里,呼吸到另一种空气。有一天,她们踮起脚尖,从窗户中,她们看见弹琴人细长单薄的手在琴键上飞舞,身体微微晃动着,好像琴声是从她身体内部与琴键中一起飞出来的。她的房间还有没有消退的冬天气息。
后来这女孩找了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白人,嫁到法国去了。现在的花园里到处是死亡了的玫瑰树根,没有了琴声的木质长窗,在阳光下显得荒凉和沧桑。艾比羡慕那个弹琴女孩能远嫁法国,她也想如那个弹琴女孩一样远嫁,可是她却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二
爱玛的见习医生,申请到了妇女保健院产科病房。接生新生婴儿,就是她每天的工作。如果说艾比的癌症病房是与死亡打交道,那么爱玛的产科病房,则好比让她每天迎接初升的太阳。
都说见习医生很辛苦,艾比倒并不觉得。只要合理安排时间,照样可以过得轻松自在。她马上就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要申请住院医师的培训项目了,并且可以选择自己的医学专业。这让母亲非常骄傲,见到熟人就说:“我女儿马上做医生了,你们有个头痛脑热的,找我女儿就行。”后来爱华公寓楼里的几个上海老头老太,就找上门来看病了。那天艾比为他们看病,一直忙到黄昏,才匆匆赶去医院值夜班。
交接班的住院医生已把病人的大致情况,写在一个本子上了。艾比穿上工作服,坦然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手头的工作。对她来说,值夜班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地度过。然而事实上,每个夜班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那天,艾比手头的工作还没做完,呼叫就响了。那闪烁的红灯,让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快速挂上听诊器,拿着血压器朝病房奔去。一个脑癌病人疼痛得厉害,嘴里嚷着要开刀。其实他已经开过刀了,只不过他的癌症从脑部转到了肝区。艾比回到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住院医生,住院医生开了止痛药物,让护士给他送过去。
见习医生就是给住院医生打下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好在艾比已经申请到住院医生的培训项目了,除了做见习医生,她还要去上培训课。这会儿,她回到医生办公室,就等于回到自己的世界。她忽然感到在病人的世界中,她与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仿佛是光明的使者,肩负着带领他们走出无数个黑洞的责任。黑洞、迷雾、病毒。这病痛和死亡气息,将会引领她走向何方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子夜时分,病房里静悄悄的。艾比在病房的长廊里,来回走了两遍,听到病人的呼噜声、咳嗽声,还有梦呓声,才放心地回到办公室。也许是太累了,她趴在办公桌上打起瞌睡来。睡梦里她看见许多幽灵在她身边散步,那是从停尸房跑出来的幽灵。幽灵在舞蹈,幽灵就是死者脑袋里不死的魂灵。
“艾医生……艾医生,快、快!”
艾比猛地从睡梦中跳起来,一种职业敏感,使得她迅速朝病房奔去。又是一个因肝癌而疼痛地嘶叫的病人,艾比立即向住院医生汇报情况。等艾比处理完,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她既疲劳又瞌睡,但她不敢再睡,用冷水洗了把脸,泡一杯咖啡提神。不到半小时,两个病室的呼叫器同时响起来。
“艾医生,208病室的那个老头快不行了。快,要立即抢救。”
“艾医生,快来205病室……”
艾比的脑袋“轰”的一下晕起来。她揉揉眼睛,对自己说:“挺住,一定要挺住。”她先去208病室,接着又去205病室,等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医生办公室,已是早上六点钟了。她躺到四张木椅搭起来的床上,从没有过的腰酸背痛,使她睡得整个人像一块下坠的石头,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如果没有电话来,艾比还会一直睡下去,可是刚到八点,就有人来电话催她查病房去了。
她惊讶地问:“我去查房?”
“是的。”
艾比这才想起麦琪与她换班的事。她想,麦琪今天去干什么了,莫非找到男朋友了?艾比一邊想,一边起来洗脸。精心化了淡妆后,她把长发高高地盘到头顶,穿上医生工作服,精神饱满地继续上班。查病房对她来说,已不是一件难事。她最盼望的是做主刀医生的助理,但医院是个复杂的小社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病人中有财大气粗的,有盛气凌人的,有穷得交不起医药费的,也有蛮不讲理或彬彬有礼的,但无论哪一种人,一旦得了癌症,就是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
一个血癌病人没有抢救过来,还是死了。艾比填完死亡通知单,楼道上就响起了“吱呀呀”的铁轮子声。护士长把铝面病历卡一叠一叠抽出来堆在推车上。查房时间到了,医生和护士兵分几路,艾比和护士长,还有护校来实习的学生郝莉一路。郝莉抱着铝面病历卡走在后面,艾比和住院医生、护士长走在前面。不少病人没见医生查房时,等着医生;医生来查房了,又躲着医生。他们脸上画着痛苦和烦恼,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艾比从201病室开始查,一个个查下来,查到210病室时,看到来了一个新病人,是上午刚入院的。他的病历卡上写着:大卫·胡,男,42岁,肺癌晚期。艾比看到这名字,一阵眩晕,斜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整个人颤抖起来:“大卫。”
大卫被这熟悉的喊声一惊,朝艾比望去。他没想到六年之后,会在这里遇上艾比。他既惊喜,又难堪极了。如果地上有一个地洞,他会像老鼠那样钻进去。他有点尴尬地说:“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艾比有点激动,但很快冷静下来,屏住呼吸道:“这不也是缘分吗?”大卫的眼睛已不再闪闪发亮,而是暗淡无光了。但是他暗淡无光的眼睛,依然能让艾比受到巨大冲击,好像在噩梦中的舞蹈,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艾比转向另一床病人,她仍然把大卫的病历卡捏在手里,仿佛捏着她从前的爱和恨。尽管她外表平静得近乎呆滞,但内心却像汹涌的潮水起伏不定。终于查完了病室,她去水池洗手。把洗手液涂满双手,反复揉搓着,从手里流下来的水是黑黑的,还有些黏稠和油腻。她又涂了第二次洗手液,手上的皮肤才被洗得舒软,洁白中带点粉红,指甲的光泽呈玫瑰色。艾比这才满意地离开水池,回到办公室。
这时艾比已经很累了,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又来了一个新病人。那是一位白人老太太,艾比认识她。她就住在艾比家附近,小时候艾比玩捉迷藏的游戏,经常玩到她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上。她家的院子里有棵苹果树,用竹竿一打,就“噗噗”地掉下苹果来。只是那些苹果都还没有发育成熟,吃起来酸酸的。那时候老太太还年轻,脸总是通红通红的,大家背底里叫她西红柿。西红柿已经认不出艾比了,女大十八变嘛!艾比想,人真是没用,眨眼一个漂亮女人就变成老太太,还得了要命的胰腺癌。
安顿完西红柿老太太,艾比看见一个小护士拿着点滴瓶给大卫去输液。艾比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小护士是新手,气泡早放完了,小股的药水已经溢到地板上,可她的针头就是插不进静脉。一次、两次,大卫的手背隆起一个包。艾比忍不住,接过小护士手中的针头,一下就到位了。大卫感激地看着她,但目光很快又躲闪开去。艾比停下来,猛地抬起眼睛,捕捉到了他躲避的眼神,那眼神正是当年他对她说“你是我的小天使”的眼神。艾比尽量克制内心复杂的情感,她告诉小护士:“没有弹性的皮肤打下去,血管一定会破,绝对不可以选择这样的血管。”小护士是个非常矜持的越南裔小姑娘,她红着脸“哦哦”地应着。大卫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他觉得艾比变成熟了,已不再是从前的艾比了。
艾比和小护士离开病房时,大卫向她们挥挥手。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让艾比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没走几步,楼梯边的房间突然敞开了门,里面的阳光把走廊照得透亮,艾比知道那是重病室。一张床上的床单已被撤走,床垫上是一块块污浊被擦洗后留下的痕迹,床边立着还没搬走的氧气以及输液架。有病人走过来张望,说:“又死了一个人。”艾比看见床架子上有一件女人的花衬衫,应该是那个死者的衣服吧!
连续工作了近三十个小时,艾比实在累极了。下班时,她几乎踉跄着走到楼梯旁,整个人变得麻木。
“你怎么啦?”唐医生老远看见她,朝她走过来,问。
“没什么。”艾比说。
“看你脸色不好,病了吗?”
“没,没有。”
艾比知道这个从北卡罗来纳州来的华裔唐医生看中了她,而她只觉得他土得掉渣。每次与他单独相遇,她总是回避着他。此刻,她一溜烟跑下楼去,留他一个人站在楼道上。他望着她的背影嘟哝道:“上海小姐真是精明过人呵!”
三
艾比回到家时已是周六下午了,母亲做好了丰盛的菜肴,可是她累得没有一点胃口,只喝了一小碗鱼丸汤,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大清早。她发现母亲出门去了,也许是买菜,也许是到陈姨家去了。金秋十月,天高气爽,是华盛顿最好的季节。艾比发现对面开着一扇窗,赶紧端出玫瑰花去。片刻,史蒂夫从窗口探出头来,冲她喊一声:“你好!”她问他:“你要去哪里?”他回答说:“我要去美术馆。”她又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他回答:“当然。”
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正展出毕加索的画。艾比在金秋的阳光下,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史蒂夫这个英国男人,手拉手地走在法国梧桐树的树荫下,让她感到甜蜜又浪漫。尽管她心里对史蒂夫的吝啬感到不满,但外国人的AA制,各付各的账,谁也不欠谁的,是她早已习惯的。当然,这也是艾比替史蒂夫着想,与他在一起,她总是迁就他。
毕加索画展里陈列着毕加索的成名作《亚威农少女》。这是一幅裸体浴女图,这群裸女线条简单、粗糙,透出一种暴戾的挑衅,回到了原始的出发点。毕加索把一切都敲得支离破碎,再把它们重新整合,给它们以新生命。艾比不喜欢毕加索的画,她认为毕加索是个情场老手,亦是女人杀手。毕加索把女人们的青春、美貌、精神捣得粉碎,然后在画布上随意、错乱地将她们重新结合。虽然创造了艺术,但他摧毁着现实生活中的女人,让她愤恨。
史蒂夫却非常喜欢毕加索,从毕加索这里,他得到不少对付女人的灵感和经验。艾比不知道史蒂夫的过去,史蒂夫的过去对她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史蒂夫心存期待。她清楚自己很想改变现状,想摆脱母亲对她的控制。
欣赏完画展,史蒂夫邀请艾比去舞厅跳舞。艾比从没有去过舞厅,一种新鲜感让她欣然答应。他们很快来到舞厅,这一回史蒂夫买了两张门票,还买了两罐可乐。艾比有些感动,从史蒂夫的眼睛里,她读出了情人般的爱意,这让她忽然有了某种幸福感。她依偎着他,望着富丽堂皇的舞厅、流光溢彩的灯光、鲜艳热烈的舞女,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舞厅里,一张张浮着油汗、变着形状的脸,就像毕加索画中的人物。他们的身体被音乐扭成随心所欲的样子,膝盖微微弯曲着,臀部绷得紧紧的,头发呈现杏黄、葱绿,还有洋红的颜色。艾比望着他们,感到自己十分老土。不过她还是下到了舞池,感觉脚底下的地板就像滑溜溜的肌肤一样。她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体,胡乱地扭着、跳着,直到额头冒汗才回到座位。
史蒂夫要来了一盘水果和几瓶啤酒,他用牙签插着一片西瓜送到她嘴里,而自己则举起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喝起来。艾比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也望着舞厅里的所有男人和女人。她发现来这里跳舞的大部分是黑人,白人和亚裔不多,但那些深沉的眼睛、燃烧欲火的眼睛、雾气迷蒙的眼睛,还有如古瓷碎片的眼睛,在这激烈的摇滚音乐中,发泄着、迷离着、回归着、升华着,并折射出意味深长的光芒。艾比在这世界里深深地陶醉了,这是与医院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里她感受到了一生也没感受过的快乐和幸福!
夜,悬着明晃晃的月亮。艾比穿一件米色羊绒衣,下摆塞进牛仔裤里。他们回到爱华公寓楼各自的家后,艾比在决定是否去对面房间的问题上,扔了一个硬币,结果命运决定了她要去。这是她第二次去对面了。六年前大卫抛弃了她,现在他得了肺癌,是不是报应呢?她这么一想,仿佛自己是魔女似的。她想,如果史蒂夫再抛弃她,必定也会像大卫那样得癌症。
艾比穿过天井,走到公寓楼的对面,一切依然如旧。她轻轻走上楼去,门是虚掩着的,门缝里漏出一线橙红的灯光,还有音响里流淌出来的音乐。那是一支马勒交响乐,但艾比脑海里闪现出的是大卫当年播放的李斯特《爱之梦》的旋律。房间还是那个房间,所不同的是,已被史蒂夫装修一新。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做了一排壁橱。房间里除了床、沙发、茶几、音响,还有一张西餐桌。桌上放著微波炉,看上去没有大卫居住时的拥挤和凌乱。
窗户上有两层落地窗帘,一层白纱,一层是厚厚的紫色花纹布。史蒂夫穿着灰色毛衣,静静的,脸上泛着微笑。他关上门,转身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堆着咖啡、啤酒、口香糖、苹果、巧克力和画册,显然,他对这个约会有所准备。
史蒂夫的眼睛不像当年的大卫那么明亮。他的蓝眼睛很幽深,睫毛很长,颇具魅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艾比极易受男人眼睛的吸引。现在她坐在沙发上,石英钟的指针在墙上清脆地走着。夜色一点点弥漫进这个橙红的小屋,艾比小心地喝着咖啡,手指窸窸窣窣地翻着画册。史蒂夫坐到她身边,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偶尔拨弄她的长发,让她感到一种亲切。在马勒音乐的旋律中,艾比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中文和他说话。艾比觉得这样的中西交流很爽气,而且史蒂夫比从前的大卫幽默多了,总是逗得她哈哈大笑。
史蒂夫直接对着瓶口喝酒。一连喝了两瓶酒,他没有一点醉意,接着,他又打开第三瓶酒。他一手握着酒瓶,“咕嘟咕嘟”喝得痛快淋漓;一手搂着艾比的腰,直到瓶子见底才放下酒瓶。然后在温柔无比的灯光下,史蒂夫潇洒地站着,神秘地微笑着。艾比注视着他,闻到了他身上越来越浓的气味。这气味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从他的蓝眼睛、黄头发里散发出来。然而这气味,与从前大卫的气味截然不同。艾比不能否认自己身体的激情,像镜子上奇妙的雾气升腾着,仿佛一种欲望攫住了她。
橙红色的灯光非常柔和,艾比闭着双眼,能感觉光圈流淌在身上,也能闻到史蒂夫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散发出酒精的余味。他们身体攀缘在一起时,艾比触到史蒂夫柔软的胸毛,像海底的藻类盘绕着的情欲。她难以想象,六年后,在同一个屋子里,再一次让她沉醉了。
整理好凌乱的头发,艾比拿出小镜子,重新给自己的嘴唇涂上朱红色唇膏。在镜子里,她发现自己丰满而莹亮。他抽着烟,喷出的烟雾在她眼前袅袅飞升。他用中文说:“你是一个好女孩,我喜欢你!”她说:“我也喜欢你。”
她突然感到对自己的陌生。
艾比回到家里,母亲、隔壁老李、陈姨和陈姨丈夫四个人在家里打麻将牌。陈姨见艾比回来,逗趣儿道:“艾医生你回来啦!”艾比笑笑,轻轻地叫一声:“陈姨。”母亲则在一旁说:“她放假日比上班还忙。”陈姨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情,你这做母亲的不要太操劳。”母亲说:“我不操劳谁操劳?家里的事情不都是我做的?”老李说:“艾比回来了,我们该回去喽!”说着,他就站起来,和了牌。陈姨冲老李道:“你趁机耍赖啊!”
母亲一直把陈姨和她丈夫送到楼道口。站在楼道口,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母亲说:“我最近遇上了一件怪事,脸上老是蒙着蜘蛛网。有时一大早醒来,脸上就结着一张网。但是我从没看见那只蜘蛛,就是梦里也没相遇过。”陈姨说:“会不会你上次扫垃圾染上了毒?”母亲说:“不会吧!我晚上睡觉时脸上蒙一块毛巾,第二天早上起来,蜘蛛网就结在毛巾上了。”陈姨说:“这倒是件奇怪事,看你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像有蜘蛛的。”母亲说:“我再找找吧!”母亲说着,与陈姨和她丈夫挥手道别。那个莫名其妙的蜘蛛网,让她胆战心惊,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似的。
四
第二天一早,艾比坐地铁去上班。在六病区,她与护士长总是搞不好关系。护士长很有威望,她不仅是六病区的护士长,还是医院领导班子成员之一。那些护士都想与护士长搞好关系,以便有机会成为手术室护士。部分住院医生也很巴结护士长,想她给他们配备能力强一些的手术室护士。在医院,护士的能力和水平参差不齐、高下悬殊。如果做一个复杂手术时,被派上一个愚钝不堪的助理护士,那这个医生就倒霉透了。
艾比自入院做见习医生以来,还没有做过一次住院医生的手术助理。她觉得是护士长在背地里对她使坏。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总是妒忌年轻漂亮的见习医生。
今天艾比要和住院医生一起,为大卫做一次全面检查。除了使用医院里最先进的现代化工具,她还将使用她那双敏感的手。此刻,她一步步走向大卫的病床,而大卫正靠在新换的枕头上等她。
她和他都露出一丝尴尬的笑。艾比发现大卫好几根血管都很硬,而且没有弹性。那些血管四周已经有不少针眼,摸上去像沙子一样。这种触摸,让艾比想起六年前他俩的互相触摸,想起他让她成为“皇后”的那一刻,也想起他把她无情抛弃的场景。艾比的情绪忽然复杂起来,她极力使自己冷静沉着。
作为医学院的老师,大卫知道自己的癌症已经扩散了。在艾比没检查前,他自己已触摸到腹部和两肋之间多了一个包块。只不过,他已听天由命了。当艾比告诉他有一个包块时,他故意惊讶地问:“真的吗?”艾比说:“没有切片化验前,不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但我想你会好起来的。”艾比说着,眼睛湿润起来。她转身收拾器具,金属的器具放在一只洁白的搪瓷盘里,“叮咚”一响。她知道死神正在一点点地走向大卫,而她作为医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拯救这个将死的人。
收拾完器皿,艾比站在大卫的床边想和他说些什么。西红柿老太太突然闯进来道:“艾医生,我在等着你检查呢,你却在这里聊天?”艾比说:“你要等到下午呢!”西红柿老太太任性地说:“是上午,就是上午。”艾比看在她是小巷子里的邻居份上,只好跟着她出去。检查完西红柿太太,艾比又开始忙碌地穿梭在医院里。
医院和舞厅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艾比想着与史蒂夫在舞厅里的快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而她眼里的医院,就是一座堆满机器妖怪的丛林,那些呼吸机、心跳频率监视器、电脑断层扫描设备、CT机、X光透视机等,每天都在发出各种不同的古怪的声响。那些声响有鸣笛声、蜂鸣声,以及公用呼吸系统不间断的喊话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成一种喧嚣而疯狂的异常声音。艾比听到这种异常的声音有时会耳鸣,这说明她的体质有点虚弱。然而她觉得比之麦琪,她这点虚弱实在算不得什么。現在的麦琪体重明显减轻,神情沮丧,与她交谈时还常常魂不守舍,若有所思。艾比猜不到麦琪遇上了什么烦恼。
下午,大卫突然发起高烧来。他旁边的那床病人来了不少家属,房间里满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艾比推来了一扇屏风,把大卫和他们隔开。艾比一直没看见大卫的母夜叉妻子来探病,没有人陪在他身边这一点让她感到他很可怜。她想给他倒一杯果汁喝,但他的柜子里没有果汁,她只好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感激地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离开大卫,艾比想找麦琪好好聊聊。然而在路过西红柿老太太门口时,又被她喊了进去。这次西红柿老太太不是找她看病,而是从抽屉里摸出几个红苹果,递给她说:“这苹果又香又甜,可好吃了!”艾比摆摆手表示不要,但西红柿老太太生气地说:“不要就是看不起我这个癌症病人。”艾比只得接过红苹果,说声:“谢谢!”西红柿老太太露出微笑,说:“这就对了。”
艾比双手捧着红苹果走出西红柿老太太的病房,心里还是想着大卫。她又回到大卫病房,把红苹果放到大卫的床头柜上,然后拿了一把小刀,给大卫削苹果。大卫正吊着点滴,艾比就把苹果削成片,用牙签一片片插好,往大卫嘴里喂苹果。这时,西红柿老太太突然闯进来,指责艾比不该把她的苹果借花献佛。艾比说:“他发高烧呢!”西红柿老太太说:“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不见你对我那么好?”
艾比和大卫的脸一起红了起来,但艾比马上反唇相讥道:“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邻居,难道我不应该对他好吗?”西红柿老太太低着头,嘟哝道:“那也不能把我给你的苹果给他吃。”西红柿老太太说着,朝大卫“哼”了一声,出去了。
大卫朝艾比笑笑,笑得艾比心往下一沉,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她正转身想走,大卫说:“坐一会儿吧!”艾比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看着他因发烧而眼睛里蒙着一层湿热的雾。看着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上他的手腕。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吃惊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拉进被窝,放到自己的胸口上,让她触到他心脏的跳动。
艾比听见自己说:“心跳正常。”
大卫说:“还记得我们在解剖实验室的日子吗?那时多么美好!”
艾比没有回答,心底隐隐地掠过一丝忧伤。这时,她听到走廊上有送药的车轮声,下午的治疗时间又到了。她倏地把手从他的胸口抽出来,慌忙走出病室,正好遇上麦琪从洗手间出来,两个人便走到楼道口闲聊起来。
“看你有点反常,出什么事了?”
“……性骚扰。”
麦琪遇上性骚扰,不仅仅来自旁敲侧击的某些男医生,还来自那些试图想把她弄上床的男性病人。有个大老板周强,自从切除良性肿瘤后,就盯上了她。有时在病房楼道上,有时索性派暗探跟踪到她住的小巷子里。如果是周强一个人,倒还不怎么让麦琪害怕,让她害怕的是周强的那几个保镖,他们满脸凶相,有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势。麦琪曾想报警,但又恐惧他们的威胁。她每天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下,很想找个男朋友做她的保护伞。
都说医院是个小社会,在这个复杂的小社会里,无论是艾比,抑或麦琪,她们都步履维艰地度过忙忙碌碌的一个又一个工作日。艾比开始有些厌倦医院的工作,她觉得医生执照第三阶段考试合格后,她还要在医院做一年实习医生,才能成为真正的住院医生,道路真是崎岖而漫长啊!
那天下班,艾比走在小巷子里,与史蒂夫不期而遇。史蒂夫提出请她吃饭,让她心头一喜。本来她以为要去大饭店,谁知史蒂夫只请她到唐人街广东佬水果摊旁的越南米线店吃牛肉米线。艾比眉头一皱,心里骂:“小气鬼。”可还是很乐意地去了。也许他是懒得跑路吧,米线店虽然没什么派头,可到底在唐人街,离家近,吃完了可以上他屋子里去坐坐。
那会儿艾比和史蒂夫正坐在越南米线店里等牛肉米线上桌。米线店里的桌子油腻腻的,艾比用餐巾纸擦了又擦。艾比觉得如果米线店的店堂能重新装修一下,生意会更好些。正吃米线时,坐在她旁边的一个老头一个喷嚏打到她身上,让她浑身感到麻痒痒地想呕吐,吃了一半的米线再也吃不下去了。而史蒂夫却把牛肉米线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然后他用手掌擦着嘴唇说:“走,去我家吧!”
又一次来到史蒂夫的家,艾比已经不感到陌生了。但这一次,这个房间里从前大卫的影子,无时不在她脑海里浮游。她有些恍惚起来,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史蒂夫拿着酒瓶,为她倒了一杯红葡萄酒,也为他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这样的喝酒方式也是艾比喜欢的,几杯下去,她有些微醺了。
史蒂夫一邊喝酒,一边注视着她,猎人般的亢奋,在他眼眸里不时闪现。艾比也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堕落了,但与史蒂夫在一起,确实比在医院上班轻松多了。放下酒杯,他们越来越没有多余的话,逃逸的灵魂构成了舞台背景,无论上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都在产生力量。赤裸就是此刻无声的语言。
五
母亲在等艾比回家,闲得无聊,就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小的木箱。木箱边结着一张蜘蛛网,原来这该死的蜘蛛躲在木箱里,她一下就把蜘蛛捻死了。打开木箱,她又从里面端出一个铁匣子。铁匣子里面是一些已经发黄的照片,还有一些防潮石灰。母亲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时间仿佛就在她手里倒流了回去。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艾比拍那张一百天照片时的情景,好像还近在眼前。母亲感慨着似水流年,年华老去。
接着她又看一张艾比四岁时,一家三口在上海的合影。那时自己多么年轻,丈夫还没有得病,三口之家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其乐融融。母亲看着看着,耳畔隐隐约约又听到从她体内传出的“剁!剁!剁!……”的声音。母亲有些害怕,起身朝窗外看。对面那个白人正在关窗子,她讨厌地朝他一瞥。月光下,她看见艾比穿着高跟鞋,走在天井的水泥路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她又拿起照片看起来,从照片中她想起许多往事。那些灰灰的、破败的房屋,还有黑压压的天空下丛生的灌木,街上油漆剥落的老店招牌,不知怎么,令她的背脊发冷。她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老年。
艾比进屋时,母亲就把铁匣子收藏了起来。母亲那诡异的样子,仿佛藏着什么秘密。艾比狐疑地看看铁箱子,她知道那是陈年旧物,是早该扔掉的东西。艾比没与母亲说什么,洗漱完后,上床睡了。母亲知道医院工作忙,但女儿忙得没时间和她说话,不免沮丧。她孤独地坐在灯下,端详起自己的双手来。这是一双普通老年妇女的手,手背上有几根交错的血管,还有一些麻麻点点的斑块,指头的关节略微凸出。
夜晚是那样安静。母亲突然看见一只黑蝴蝶,有碗底那么大,紧紧趴在台灯顶上一动不动,翅膀闪出阴险的蓝光。她手忙脚乱地去扑蝴蝶,“啪”一下打到灯罩上,灯光颤抖起来,蝴蝶却在屋里飞来飞去。她心有余悸地躺倒在床上,耳畔又响起“剁!剁!剁!……”的声音,她心里恐慌极了。窗外黑黢黢的,阴沉的夜色里有野猫叫春的声音。
天没亮,母亲就起床了。她从唐人街一家饮食店里,给艾比买回了刚刚出笼的包子。艾比看也不看一眼,就匆匆地赶去上班了。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孩子怎么这样?”
艾比上班之后,母亲又到唐人街转了一圈,回来,天就阴了。一股冷风把放在桌上的报纸吹到地上,接着她就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然后狂风大作,屋前泡桐树的叶子乱舞着。雨飘进了屋子,母亲跑过去关窗子。母亲关窗时又看见那张白人的脸,与他对视了几秒钟后,她“嘭”地关上自家的窗户,自言自语道:“这洋人老朝我们家张望,他张望些什么呢?”
母亲的头发有些花白了,是那种憔悴暗淡的花白。她在家穿着随随便便的衣服,擦地板时,不知从哪里溜出来一只小老鼠,一眨眼就钻到床底下去了。床底下都是她放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她怕老鼠咬坏东西,整整花了一上午做清理工作。
她疲惫、绝望,眼前一片黑暗。
雨天总是让母亲有点不知所措,窗外那些灰黑色的屋檐,有时在瞬间突然压到她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这时她总是慢慢地聚拢脑海里那些五彩缤纷的颜色,想起一些鸡零狗碎的往事。
那天傍晚,母亲好像与陈姨约好了似的,在唐人街上遇见了。她们隔老远打着招呼,却怎么也走不到一起。树和人的形状模糊成一片,如同平面和布景不断地向后面倒退。两个老女人花了很大力气,终于走到一起了,可是仿佛都接近痴呆状态,想倾诉,脑子里却空空的没有语言。母亲叫着:“嗨,嗨嗨!”陈姨则叹气道:“唉,唉唉!”这时母亲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孩身影,正与一个白人并肩行走。母亲突然敏感起来,想追上去看个清楚,陈姨却挽着她的手,原地不动。
一晃眼,那个女孩就消失在人群中了。陈姨仍然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站在原地不动。母亲感到身旁的人流移动得更快了,简直令她头晕目眩。她身上开始发热,浑身痒痒的,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就像蚂蚁从她的体内往外爬动。母亲突然嚷道:“蚂蚁,成千上万的蚂蚁。”陈姨说:“谁不是蚂蚁啊?你终于开窍了。”母亲说:“开什么窍?你把我拉住干什么,害我没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艾比和我们家对面那个白人在一起了?”
雨过天晴时,母亲已不再想那些往事了。她走下楼去,正遇上隔壁老李,突然就神采奕奕起来。老李狐疑地望着她,心里想,这老太婆现在不把我放在眼里,莫非有别人给她修电灯了?老李看着她走出爱华公寓楼,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喜欢了她那么多年,却连她一个指头也没碰过。那些义务为她做的重活儿,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理所当然。上次为了垃圾的事,还与他搞得不愉快。老李想:“哼,我再不帮你干活儿了!”
艾比下班回家时,唐人街上热热闹闹。黄昏下的小巷子里,两个中国老太太在窃窃私语。艾比走到鞋匠摊时,遇上了爱玛和她的男朋友。爱玛梳着马尾辫,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幸福的表情对艾比说:“看电影去。”
爱玛的男朋友是和她一个医院的妇产科医生,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细纹棉衬衣,看上去有点娘娘腔。艾比觉得爱玛找一个妇产科的华裔医生做男朋友,有些不可思议。在她看来,一个男人每天与女人的阴道打交道,感觉上总不是滋味。不过艾比非常理解爱玛甘愿过平凡小日子的人生态度,没有她那么不切实际又好高骛远。有时她怀疑,自己和史蒂夫是在谈恋爱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最最纯洁的初恋给了大卫,却换回了被他抛弃的羞辱。爱是什么呢?
母亲为女儿做了丰富的晚餐,但艾比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晚饭。自从进医院工作后,艾比与母亲的话越来越少。她站在窗前,望着史蒂夫家黑幽幽的窗子,就知道他不在家。她只知道他从事金融工作,但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她一个人到小巷子里去散步,走了很多年的小巷子,点点滴滴的变化都在她记忆中。
从前小巷子西口,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红砖的墙,里面种着冬青树。学生们穿着白衬衫,声音袅袅地唱着赞美诗,阳光照在漂亮的彩色玻璃窗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辉,朝朝暮暮都能听见悠扬的琴声。
艾比继续往前走去,心里的一些烦恼事在散步中逐渐消散。她走到一栋房子前,这栋房子有着宽大的台阶和拱门,还有壁炉的烟囱立在屋顶的坡面上,很是独特。从前这里住着有钱人家,后来被分割成无数居室,搬进无数住户。天井搭出披厦,晒台加盖阁楼,楼体变得臃肿,小巷子变得嘈杂。再后来,有人家在郊区买了别墅,把唐人街的房子租出去,小巷子就成了三教九流的地盘了。不过到了晚上,尤其是冬天的晚上,小巷子还是安静的。
在爱华公寓楼里,艾比“吱吱嘎嘎”地走上麦琪租住的楼屋。楼梯旁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纸箱,艾比穿过二楼走廊,转弯时遇见与麦琪合租的,那个叫赵红的女孩。赵红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是从美国的一个边远小镇来美术学院油画系做人体模特的,已经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待了两年了。赵红在这座城市不停奔波着,为了生存,那追逐的姿态就像丛林中的狐狸,全身心地追逐着金钱。她很快熟悉了大华府地区,知道哪里有公园,哪里有女性用品商店,哪里有银行,哪里有夜总会;哪条街商人多,哪条街居住着上层人士,哪条街是贫民住宅区。艾比敲着麦琪的门——其实就是与赵红合租的屋子大门。赵红回过头来远远地、声音清脆地说:“她出去了。”
史蒂夫不在家,麦琪也不在家。艾比走出爱华公寓楼到唐人街上闲逛,这里沿街有鳞次栉比的商店,有美容店、服装店、五金店、洗衣店、理发店,还有墨西哥快餐店。墨西哥快餐店里生意不错,特别是有一道菜,将牛肉、西红柿、黑豆、玉米、生菜与白米饭拌在一起,味道很好,艾比特别喜欢吃。
艾比骨子里童心未泯,有一股好奇心。她看见开洗衣店的是一对年轻的华裔夫妻,丈夫洗衣熨衣,妻子收钱。收银柜前,架着一台十八英寸的电视机,没有生意的时候,夫妻俩痴痴地看着。艾比挺羡慕这样的小夫妻,知足恬淡。
六
那天忽然刮起大风,大风赶走了满天乌云,天空突然变得特别蓝,医院里的银杏树叶,纷纷坠落。艾比查完病房,洗手时遇到护士长。她虽然与护士长搞不好关系,但总还应付得过去,不像麦琪,有一天和她当面争吵了几句。麦琪和护士长产生矛盾,是因为看不起温州人。麦琪觉得这是对她莫大的侮辱,她们就这么在心里种下了不友好的种子。当然,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我累死了。”护士长说。
“你在忙什么?”艾比淡淡地问。
“昨晚我看书到两点半。”护士长得意地说。
“哦,你真用功。”
护士长转过头看艾比一眼,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然后说:“你会交好运的。”这是艾比进医院来第一次听她这么说话。艾比有点惊讶地问:“是吗?”护士长说:“当然。”艾比朝她笑笑,不说话。护士长轻轻地从艾比的衣领上摘下几根落发。艾比突然感到一股温暖,觉得自己从前把护士长想得太坏了,不免有些愧疚。
洗完手,艾比看见护士长找来一个大篮子,把污染了的针筒和针头收拾好,装进篮子,送到楼下去。艾比正要下楼去,便和她一起走。下楼的时候,艾比用手摸着雕花木头扶手,护士长说:“我们医院还没有改成肿瘤医院时,是肺结核病房。那时还没有‘雷米封,肺病就像癌症一样,病人只好住在这里等死。”护士长说着用左手指着走廊尽头总是关着的门,道:“那儿从前是个祈祷室,现在改成仓库了。”艾比说:“哦,还有这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艾比与护士长一边走一边闲聊,过了院子,她随护士长走进一条小路。小路中间有扇很高的紫色木门,推开门,屋里白雾团团,充满着热腾腾的怪味。护士长把篮子放进去,里面的篮子已经排长队了。篮子旁边是一大堆换下来的病人服和床单被套,湿漉漉的,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艾比探頭看里间,只见一口冒着烂苹果气味的大锅,那气味令她眩晕,她忍无可忍地逃出去。从窗口飞出来的蒸汽,让小路上雾气蒸腾,水泥地湿湿的。墙内的大铁管,喷着热烘烘的臭气。艾比快步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行政办公楼。
黄昏下班时,天空弥漫着一些黄黄的雾气,滞留着夏天最后的闷热。一缕混浊的落日阳光,正好照在灰扑扑的六病区楼房西面,显得墙上爬着的常春藤破败苍凉。艾比脱下医生工作服,换上漂亮的裙子,独自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那平淡、幽静而潦草的路,是她下班惯常走的路。
远远地,大卫来了。他的高瘦苍白,他的肥大的蓝条纹病人服,在黄昏中给人以摇摇欲坠的感觉。艾比心头倏地升腾起一股怜悯,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她挨着他的身体,闻到一股来苏水气味,而他支撑着自己,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他的手不停地哆嗦着,他的整个人也在不停地颤抖着。他低着头,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小天使。”
艾比看到他眼里的泪,顺着面颊一点一点地流淌下来。他似乎想拥抱她,却哆嗦得越发厉害了。她扶着他,慢慢地朝前走,一直走到医院门口的大花园里。那里的花坛旁有两个小男孩,手上捏着鲜艳的小黄花,兴高采烈地追逐着,差一点撞到大卫身上。那个胖一点的小男孩,冲大卫做鬼脸道:“对不起!”
大卫转过苍白的脸去,那小男孩怔了怔,慌忙跑了。艾比想,大卫瘦得吓人,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艾比内心一阵怜悯,牵着他的手,往花园中心红砖铺成的小径走去。小径的地面上积着许多重重叠叠的落叶,踩上去树叶会发出“嚓嚓”声。小径尽头有一片树林,那是一些多年没人打理的野树,散发出阴凉和辛辣的树汁气味。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上去灰蒙蒙的,却有一种庄严感。
大卫突然从后面搂住了艾比的腰,艾比回过头去,心里酸酸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半晌,大卫细细地端详着艾比,用苍白而精瘦的指头轻柔地在她脸上画着弯曲的眉毛。艾比不作声,心里装满悲哀。他们沿着红砖小路,绕过疯长的、盘根错节的高大树木。回病房时,护士长正站在六病区楼房的大门口,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这晚艾比回家,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就像梦游一样。她走在小巷子里,走过了自己家的门口。回忆就像洪水一样汹涌,五花八门的片段令她目不暇接。她仿佛看见自己四岁时,在上海,母亲在她脚上系上一个银铃铛。那时母亲年轻,中气十足,嗓子总是格外响。那时母亲常买豌豆回来,豆荚子里的豆子有三种颜色:红、绿、紫。有一次母亲剥开那些豆荚时,有一条蝮蛇在她眼前的空中游动,天上乌云重重,倾盆大雨“哗哗”落下来。母亲大叫一声:“艾比回来。”
艾比在回忆和想象之中驰骋着,一辆自行车从她身旁擦过,差一点撞到她身上。她这才发现自己老早走过家门口了,赶紧往回走。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炒菜。一股浓烟从灶台的排风扇里吹出来,呛得母亲大声咳嗽。这时艾比将一盆玫瑰花放到窗台上,史蒂夫便从对面窗子里探出头来和她打招呼。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透过窗户打招呼了,他们的恋爱像划不快的船,总是走走停停,或者说根本没有进展。艾比觉得自己远没有小巷子里那个弹琴女孩远嫁法国的本领,不过她还是趴在窗口与史蒂夫闲聊着,以至母亲从厨房端菜出来也没察觉。
母亲证实了自己上次没有看花眼,原来女儿确实与对面那个洋人在谈恋爱。母亲忽然火冒三丈地说:“你和那个洋人谈恋爱?”艾比转过身,看见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说:“干什么,聊天还不行吗?”母亲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瞒我什么。你当他会娶你?他是在玩弄你!”艾比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母亲说:“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个好人。”艾比不再回答母亲,摔门而走。
“真是作孽啊!”母亲冲女儿的背影说。
母女又一次闹僵了。母亲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不免又气又悲伤。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与对面的洋人好上了,母亲觉得自己没有管好女儿,很懊恼。母亲站在窗口,眼睛毒辣辣地盯着对面窗子,骂着洋鬼子、猪头三、寿头、死尸。而这时,史蒂夫老早把窗子关得紧紧的,他知道对面那老太婆不是好惹的。
艾比来到麦琪租住的屋子。她知道麦琪值夜班,但她喜欢与麦琪合租屋子的赵红聊天。聊着聊着她才知道,赵红也是上海女孩。这个上海女孩身上充满着活力。赵红邀她去酒吧,她们很快来到唐人街上的一家酒吧里。坐在一盏幽蓝色的灯光下,艾比要了一杯红酒,想一醉方休。赵红也要了一杯红酒。两个女孩喝酒聊天,聊得非常投缘,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艾比醉醺醺地回家,发现母亲一直在等她,觉得过意不去。母亲见她回来,也不说什么,母女互不搭理。第二天一早,艾比没吃早饭就匆匆上班去了。母亲心疼地望着她的背影,叹气道:“唉,我也是为你好啊!”
这天艾比轮到去门诊手术室上班。门诊基本是小手术,又忙又累,却是积累经验的好地方。一个13岁的男孩脑外伤,艾比专注地投入到抢救中去。大约半个来小时,手术就完成了。艾比已协助住院医生做过几个大手术,但自己真正主刀的小手术还一个没有。不过快了,她已通过了住院医生的培训考试,再过几天医学院一毕业,她就是这家医院的实习医生了。想到一年的实习期过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住院医生了,这不免让她的心情愉快起来。
一个多月后,做上了实习医生的艾比,接到一个遭遇车祸的波兰女孩。这女孩身上到处是血,嘴唇颤抖着。她让女孩拍片,却不愿让女孩知道拍片的结果,因为她知道女孩很可能会失去一条腿,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拍片的結果出来了,女孩的右腿已经粉碎性骨折,必须立即截掉。艾比为这个女孩的命运担忧。女孩的母亲已去世,她的姐姐听说要截掉妹妹的右腿,道:“能不能不截?”艾比冷冷地回答:“不能。”女孩的姐姐绝望极了。
就像木匠锯木料一样,艾比把女孩的右腿锯了下来。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但医生在做手术时,需要这样的冷酷和残忍。艾比知道这女孩是艺术学校舞蹈班的学生,在此之前,她的足尖每天都在旋转,双腿每天都在腾跳。然而她失去了右腿,该如何跳舞呢?
人生的舞蹈并不容易跳。
走出手术室,正是下班时间,艾比回值班室更衣。穿过205病室时,那个七床的病人正在咳嗽。他的脑癌已扩散到全身,癌细胞就像鱼鳞一样生长,而他的咳嗽声,仿佛冲撞在一块镀锡铁皮上的钳子。艾比在205病室停留了一下,发现他咳嗽完就把目光死死地盯住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可他偏说上面有一群飞蛾在来回飞翔。也许人之将死,总会看到一些将死的生物,而飞蛾也许就是七床在癌细胞扩散后,寻找到的生物。艾比没有惊动他,对于他来说,孤独和恐惧就像雪片一样蜂拥而至。
艾比继续朝前走时,听见有人喊她。她转过头,看见护士长冲她笑嘻嘻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明天上午九点你被主任安排到第二手术室主刀。” 艾比惊讶地问:“真的?”护士长说:“刚定下的,怎么会假?” 艾比有些激动,一脸兴奋地直奔主任办公室。主任说:“我正要通知你呢!” 艾比激动地说:“我很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更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主任说:“明天大卫的手术你主刀,我相信你能胜任的。”
艾比“啊”了一声。她没想到主任让她给大卫的手术主刀,这太难为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失败,就意味着她将失去做一个优秀医生的机会和资格。艾比想到这里,心里感到紧张和恐惧。
回家的路上,艾比走得格外沉重。母亲已做好饭菜,但她什么也吃不下。母亲以为女儿还在生她的气,便和蔼地说:“我也是为你好。”艾比没理睬母亲,只管自己捧一本医书翻阅。母亲又说:“吃饭吧,不能饿着肚子。”艾比说:“我明天要做大手术,吃不下饭。”母亲朝她看看,生怕她又发脾气,不敢再接话,慌张地回自己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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