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桥
1
老板你点吧。女孩说。
我能吃辣。老沈说。
这个我注上了。女孩说。
你头巾真好看。老沈说。
老沈望见女孩昂了一下头,似乎想证实一下头巾是不是还在头上。
你长得真好看。老沈又说。
老板你点菜吧。女孩笑着说。
你一定是在鄙视我。老沈说。
老板怎么会呢,我看你还是点菜吧。女孩说。
我吃干巴菌,用青椒炒,不能放干辣子啊。老沈说。
你只点一个菜?女孩问。
你看我像那种人吗?老沈说。
不像,老板你再点。女孩说。
一个红三剁,番茄汤加上哦,老沈说。
好。女孩说。
电话进来了,老沈正在尝黑黑的干巴菌,味道好极了,那种清香,看起来像炭丝,但炭哪能撕成丝呢?
我在吃饭,没听见我咬菜的声音吗?
电话那头说,你是狼,吃饭我也听不见。
不要这样讲,没有人是狼。老沈说。
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婷婷,别再装什么狼了,还是赶紧去民政局吧。
说离婚就离婚啊。老沈问。
你不是非常盼望解放吗?婷婷说。
哪儿跟哪儿啊,跟你讲,我现在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我考虑重大问题呢。老沈说。
什么重大问题?还是先办这件事。婷婷说。
今天不行啊,这都干饭了,下午我还约了人。老沈说。
约了谁,干什么?婷婷问。
我做什么事都要向你汇报吗?老沈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才不管你呢,我只在乎你什么时候去办。婷婷说。
不会耽误你下一场领证的。老沈说。
这什么话,我领证,跟谁?老沈,我跟你讲,这是两码事啊,我们离是我们离,我以后跟谁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有一点点关系啊,你放清楚点。婷婷说。
老板,给你杯子,女孩说,女孩伸出手把他的筷子挪了一下。
你在干吗?电话那头问。
吃饭啊,不是说了吗?老沈说。
我刚听见有人讲话。婷婷说。
老婷,我跟你讲,你还别多问,我这儿确实有女的,饭店还能没有女的吗?老沈说。
你叫我什么?妻子问。
老婷,我跟你讲,你也老了。老沈说。
你也太不像话了,叫自己的太太老婷,亏你想得出来。婷婷在电话那边带着尖厉的尾音说道。
老沈招手让女孩过来,他从干巴菌里挑出一只很小的辣椒粒,对她说,干辣子,也放了。
女孩摆手说,怎么可能?你告诉过我不要放干辣子,谁敢放?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不要说干辣子了,你就是把糖放里边,我也没办法啊。老沈嚷道。
哎,你吃饭就好好吃饭,吵什么吵?电话那头终于确认这是在饭店吃饭,所以要干预一下,以表示她确认了这边讲话的女人不是别的什么人,是服务员。
这样吧,婷婷,你看,我今天不办你这件事,今天我约了人,具体啥时办,我们再议。老沈说。
那你今晚回家一趟。婷婷说。
老沈現在住在另一套房子里。妻子闹离婚,一见面就问啥时去办,不然就是威胁他说让律师跟他谈,他烦着呐。
你叫我回来我就回来,凭什么?老沈说。
你再犯浑,我让律师跟你谈了啊。婷婷说。
婷婷,你看,我在吃干巴菌,我没骗你,对吧,所以互相给点时间,给点空间好不好?老沈说。
你吃几碗饭了?婷婷问。
我吃几碗了?老沈问两米外的女孩。
女孩笑了一下,说,三碗了。
三碗。老沈说。
饭桶啊,老沈。婷婷说。
叫我什么,婷婷?老沈问。
那怎么叫,一直都这么叫,一个男人,四十多了,我叫你老沈怎么了?婷婷说。
好吧,婷婷。老沈说。
太没劲了,你赶紧吃吧。婷婷说。
哎,你中午吃的什么?老沈问。
我吃什么,我还没吃呢。婷婷说。
还是吃一点吧,已经一点多了。老沈说。
电话终于挂断了,看什么看?老沈对女孩说。
你听见了吧,我这饭吃的,那叫一个烦躁。老沈又说。
女孩又添了一碗饭,饭堆得有点高。
下午我有重要的事情。老沈对女孩说。
你神神叨叨的,什么事啊?女孩问。
下午我约了人,老朋友,见见老朋友。老沈说。
做生意的吧?女孩问。
你还不知道,在你家吃了这么久的饭,看不出来?老沈问。
你朋友是做生意的?女孩问。
凭什么我就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沈问。
我没问啊,女孩一边摆手一边说。
我问我自己行不行,我自问自答行不行?老沈说。
好吧,你是做生意的,行了吧?女孩说。
你这话好像我很想成为一个做生意的人似的。老沈说。
你不要这样讲。女孩说。
女孩给老沈加了水,茶叶被从杯底冲了上来,他对女孩说,其实有些人是做生意的,我总体上讲,不是做生意的。
2
吃过饭已经两点半了,微信里说好在民院的侧门见面,老沈到民院招待所拐角时,看到老陆站在花台边,他的车子停在路口。
怎么停这儿?老沈问。
四牙叫我在这等他。老陆说。
不是说好从侧门进去的吗?老沈问。
老沈剔着牙,身上在冒汗,干巴菌就是这样,口有清香,但他怀疑里边放了干辣子。
老陆打开车门,拎一只包,包里有几本书,说是买来看。
四牙到哪儿了?老沈问。
电话打不通。老陆说。
那我俩先进去。老沈说。
等一会儿会死吗,急什么,中午又在“大槐树”吃的?老陆说。
只有在那儿才能吃到正宗的干巴菌。老沈说。
要是以后山里不长这种菌子,你吃什么?老陆问。
吃屎。老沈说。
哎,你今天脾气不好。老陆说。
跟你讲,我脾气好不了。老沈说。
车子就撂在这个路口,因为这路口基本上没什么车,上个坡就是民院招待所。
以前那里有个女疯子。
疯子今天不在。老沈说。
你管得真多。老陆说。
到了篮球场,空地上长了不少杂草,再往前是栅栏,有人在打篮球。
到篮球架下放东西时,老沈和老陆才发现四牙在另一个篮球架后边解手。
妈的,电话也不接。老陆骂道。
四牙拎了拎大短裤说。没电了。
瞧你那样子。老沈生气地说。
四牙用方言问老陆,今天老沈火气大?
老陆说,都省省吧,快玩球,难得今天下午人这么少。
你老婆的事情你要有个主意。老陆说。
压根我就不当回事。老沈说。
你要尊重法律。四牙说。
什么法?老沈问。
婚姻法啊。四牙说。
老沈把球使劲踢向四牙,喊道,你懂什么法律,跟你讲,除了杀人、放火这些事,其他的少谈法律。
离婚?我呸,我凭什么。老沈说。
你情绪不好。四牙说。
再说,我他妈抽你。老沈对四牙说。
四牙在北京读的大学,一口牙看起来是四环素牙,主要是抽烟抽的。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来了两个人,不像是学生,大概是社会上的,跟他们一样,但比他们年轻,一个棕红色头发,一个穿着阿根廷队球衣。
在一块踢吧,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说。
你们两个人少了。老陆说。
我们够。红毛说。
老沈这才注意到这个说话声音很奇特的年轻人,红毛也发现了老沈,红毛再次强调,你们老家伙了,我们两个踢你们可以。
差一个,我们不踢。四牙还笑,一副讨好的姿态,四牙就是这个德性,总害怕对方会认为他们不是那种会踢球的人。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大笑起来,并且弯下腰。看得出来,这小子鄙视他们了。
老沈把球颠了几下,又用头蹭了一下。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拉了拉红毛说,算了,我看他们是怕被踢惨了。
四牙走过去,笑得很难看。好吧,我们是有点老,跑不动了,马尔蒂尼也踢到快四十吧。
都哪个年代的事了?红毛说。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说,懂不懂啊,现在是梅西,是C罗啊,土鳖。
要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干起来,老陆是清楚的。老沈今天本来就有脾气。
又来了一个黄卷毛的年轻人,不过他跟红毛他们也不认识。
人齐了,四牙开怀大笑。
红毛在一旁换衣服,身上有纹身,不胖,肌肉也不结实,甚至有点青灰色。
这什么人啊,老沈看着这人头疼,他不想跟他们玩。
你们就守这边,四牙对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说。
红毛讲,我们三个打你们?
有什么问题吗?老陆问。
红毛说,还是换个人吧,三个年轻的打你们三个年老的,不像话啊。
我们不老,四牙觍着脸说,他让对方看出他是太想踢球了。
这样吧,输的一方每人出一百,算吃饭钱。老陆对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说。
黄卷毛在那玩手机,是个很安静的人,这家伙跟红毛他们不熟,听见谈钱,连忙摆手说,我手机里没钱。
红毛看了黄卷毛一眼说,亏你讲得出口,红毛指了指脑子。
黄卷毛讲,我没钱。
我不是说你有没有钱,我是说你怕我们输啊,可能吗?你看看他们,红毛指了指他们三个,这时四牙站在中线上,对方一指,四牙就退回到这边半场。
就这样,一人一百块钱,又不大。老陆说。
于是双方开始踢球了,红毛踢得很好,他是个既能指挥,又能过人射门的角色,只踢了几分钟,红毛就进了一个球。
四牙对红毛竖大拇指,老沈对四牙说,你有病啊,别人进球你还表扬。
老沈终于看不下去了,红毛要过他的时候,他侧站,红毛人球分过,他就顺势一拧,球就被扣了,红毛于是就挑球,两人于是碰了一下,红毛趔趄着后退。
你他妈动作那么大干吗?红毛发火道。
你技术不硬,老陆在边上说。
跟我踢你还嫩点儿,老沈射门后说。
那个黄卷发其实踢得很好,他轻松地跑几步就能找出空当,但黄卷发很少射门,总是分球,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死能跑,结果踢了二十分钟,只有红毛一开始进的那个球。
又过了一会儿,老陆被红毛给顶倒了。
你跳起来压我了。老陆爬起来说。
我是位置卡得好。红毛说。
老沈发现红毛是个不讲理的人,他明显是撑着老陆的肩起跳的,在水泥场上,这么干太危险。
红毛有时会在腿上拍几下,几乎是个习惯性的动作。
老沈想教训红毛,于是带着球过去,红毛准备停球,但老沈就杠上了,他硬是跳起来,又因為太胖了,重重地向前倒去。
妈的,嘴都快亲到水泥了。
红毛在一旁冷笑。
六个人在球场上一直踢到昏天黑地,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
老沈想赢,他咆哮了,老陆你他妈把球吊高点。
老陆被激了一下,跑动起来。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跟红毛使了个眼色,红毛于是绕到老沈的后边,红毛接过一个球,然后绕回来,正面突击老陆,老陆动作大了,一下子把红毛绊倒了。
红毛站起来就要揪老陆的衣领,老陆没反应过来,四牙赶快过来拉,四牙讲,算啦,算啦。
不踢了,钱我们也不要了。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说。
钱要给的。老沈边套起衣服边说。
到小卖部去吧。从平台那边穿过,发现黄卷毛已经不在了。
黄卷毛绕一条岔路往民院大门那儿去了。
你们走了一个人,但三百块钱还是给你们俩,你俩再给那小子,老陆抽出三张一百给红毛。
红毛喝着雪碧,这时老沈才发现红毛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
过时了,老哥几个。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说。
红毛边上站着一个女生,起初老沈没有发现。老沈一直看不远处的雨棚,那儿有一只猫,猫很大,跟老虎似的。
足足有两分钟吧,红毛已经把饮料瓶扔了,发现老沈还是直愣愣地看着。
你他妈看什么,红毛发火了,显然他以为老沈是在看他的女朋友。
骑着蓝色共享单车的女生,个子有一米七,背着双肩包,挺好看的。
其实他看的就是这个叫丽丽的女生。
老沈没有看清这个女生,自然他也没有看清是不是一只巨大的猫。
3
咸亨酒店里没有茴香豆,外边在打雷,门口站着不少在路边卖菜被雨淋湿的妇女,竹筐和扁担就靠在大门上。
老沈、老陆和四牙坐在最里边的位置。
你应该赶快把事办了。四牙说。
老沈喝着百威,味道不错。
你讲得容易,婚姻是儿戏吗?老陆说。
外边的雷声很响,每打一下,老沈都会向外张望一下,觉得那些躲雨的卖菜妇女应该吃点东西,但她们跟他一样,肯定都不喜欢吃这种所谓的西餐,一家跟鲁迅的文章有关的酒家,卖的却是西餐,不奇怪吗?
四牙看着拐角的铁栅栏处闪着光。
四牙今天主要就是劝老沈赶快从这风波中走出来,听说跟妻子闹了半年了,也不是个办法。老沈认为四牙老这么劝,是不是知道他妻子在外边的事情了。
说说你知道什么?老沈问四牙。
四牙看老陆,摆手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妻子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好吧。
知道我有屁用,我需要你知道吗?
四牙你跟老沈讲的话有道理,但人不能太冒进,现在是人家催着离,但老沈也还可以再看看。老陆一边讲一边拍四牙的手。
我有考虑的。老沈说。
考虑什么,我跟你讲,你这种事,保不住的,女人就这样,一旦铁定了心跟你离,你以为你能留得住?四牙问。
没有什么本质性的问题吧。老陆说。
本质?问什么本质,还不清楚吗?四牙说。
老沈不得不认真地看着这个牙齿已经坏掉的朋友。凭什么说我妻子有问题?老沈反问。
你现在着急了,说实话,你以前根本不拿她当回事,对不对,现在人家要跑了,你又不干了。四牙说。
老陆跟四牙碰了一下酒瓶说,四牙,你劝人不要这样劝,人家老沈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吧。
四牙说,估计是有人吧。
老沈一时听不明白,四牙的话明明是话里有话,可他自己没讲啊,老陆讲了吗?
老陆也没讲,那四牙这话是从何而来,老沈有些怒了,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又喝下一瓶百威。
四牙娶了一个从广东还是什么地方漂到这座城市的女人,据说以前是个混世的,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两人反而过好了,四牙认为女人很漂亮,带给老沈看过。老沈认为女人以前肯定比较复杂。
要离也可以,我开心才行。老沈终于有点荒诞地说。
老沈自己都惊了一下,这奇怪的念头,不是在拿生活当游戏吗?
外边的雷声一直在响,有一只鸡从竹筐里向外扑腾,门口很热闹,服务员不满意这些挤在门外的人,想把他们轰走。
老陆招呼服務员过来,问,外边雨大不大?
服务员说,大。
老陆讲,那你把他们轰走,他们去哪?
服务员说,可是他们影响你们吃饭啊。
老陆问,我们,你指哪些人?
服务员说,也包括你们啊,你们是客人,这样不好吧。
老陆站起来说,不影响,你问问这些吃饭的,谁有影响?
服务员看老陆脸色沉下去了,又看老沈在独自喝啤酒,三个人都穿着运动服。服务员嘟囔了一句,怎么这样呢?没到大门那儿,径直上楼去了。
老沈清楚,这雨是不会一直下的,不然天气就不对了,规律就是这样,后边的雷就是打在山的另一端了。
讨论怎么离以及怎么拖都是没有意义的,主要的问题是,老沈自己也并不在意他跟婷婷还有没有感情。
对,有没有感情呢?老沈认为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反正他总要压住这个女人的傲气。
就在老沈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的肚子已经顶了过来,之后就是一声闷响,啤酒瓶在他头上炸开了,顿时鲜血从脸上流了下来,热热的,烫着眼睛。
砸他的是个只有少量啤酒的大啤酒瓶,肯定不是百威或者科罗娜,那些小瓶子没有这么大的劲。
老陆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一个女生尖叫着挤到了站起来的老陆面前。
老沈立刻想起了这个女生就是那个红毛的女朋友。
不要打了,女生撕扯着,因为老陆已经扔出去两个瓶子,没有打中红毛。
红毛的边上围着很多人,老沈低着头,服务员拿来大块毛巾把他的头包起来。
有人已经报警了,酒店老板对红毛说,你不要走。
红毛挤在人中间,没有动,那个女生一直有些夸张地挤在老陆面前,四牙冷静地说,等警察来了,再讲吧。
血是止住了,120也有人打了,马上就来。老沈自己倒是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就是被打破了头。
什么仇啊,追进来打,楼上有年轻人在讲话,下边的人围在一块。
看小高的女朋友,盯着看。有人在边上说。
是的,小高就是红毛。
老沈听见了,这什么理由啊,对,在小卖部旁边小高就问他了,你他妈盯我女朋友那么紧干吗?
小高被边上的人挤着,而他女朋友则挤在老陆跟前,虽没有哭,但一直很急切,她不停地说,我跟你讲,你不能动手的,不能动手。
4
头皮被打破了,骨头没什么问题。那啤酒瓶是深绿色的,为什么是这种颜色呢,也许就是为了打到头上时,这种深色会比较含蓄。
老沈的头打了绷带,上边还有孔眼,为了透气。另外他还加了帽子,没有办法,现在倒霉的事情比较多,也只能这样了。
老陆讲,你可以到丁家山庄去,那里可以堵上那个人。
老沈问,难道婷婷会看上一个生意人。
婷婷相好的那个人,叫老蚌。
这啥称呼啊。有钱吧,也许。
那我就去丁家山庄。老沈说。
现在老沈有了一点纠缠的感觉,不是跟别的,而是跟生活。头被砸了一下以后,他觉得自己尴尬的处境要好一点了,他偷着乐的是,被打之后,去了医院,缝了针,戴了帽子,回去之后妻子就问,怎么出事了?
妻子恐怕还以为是自己相好的那个人跟他起冲突了。其实没有,他是被一个球花子给打了,妻子舒了口气,觉得还好,打他的人至少没有什么很大的主观性。
老沈虽然在嘴上跟她使劲地掰,但也有温和的时候。自己很久没有回这桐城路了,现在头被砸了,回来了,像示弱一样。
重要的是,他们那晚居然又睡在一起了,她没有忘记提醒老沈,婚是肯定要离的。
那你干吗同意跟我睡一起。老沈问。
婷婷说,我同意了吗?
老沈说,你没同意我怎么睡得上来?
婷婷说,我没有同意,我跟你讲得很清楚,我们是铁定要离婚的。
老沈没好意思亲口去问她那个相好,他张不开口,所以他偷着乐的是,自己破了头,妻子就奖励他可以睡上来,给他安慰。他觉得自己还有救,包括婚姻。
老陆提醒老沈到丁家山庄。他去了,地方很大。
老沈是来找人的,但是他又不能像疯子一样乱闯吧。
老蚌在哪儿,长什么样,老沈其实很想弄清楚,他觉得婷婷要跟他离,那就离吧,但既然老陆提示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老沈总要摸一下底牌吧,到底什么人把他妻子给弄走了?
老沈心想,老陆也是的,怎么会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
假如,你不想离,那你就跟这个叫老蚌的人来那么几下子,也许别人也并非真的要把你妻子给弄走呢,事在人为啊。老陆给老沈支招儿。
可能特别有钱。老陆跟老沈讨论。老陆费了很大劲,才从几道关系中找到婷婷在外边风流的相关人物。
婷婷原本不是这样的。老沈说。
你也有责任,你责任大了去了。老陆补充。
令人诧异的是,老沈的头被打烂的原因也匪夷所思。
老沈退回院中,太阳有些晃眼,他其实先前就注意到有个人在门外看着他,因为戴着帽子,视线有些遮挡,没怎么注意。
老沈在院子里站着,他想给老陆打个电话,但这样陷在老蚌的问题中,他很担心朋友们会认为他头脑坏了,女人一旦要离开了,其实就没什么好挽留的了。
這时老沈看见那个女生了,他感到很眼熟,他认出来了,就是丽丽,那个红毛的女朋友,似乎丽丽还像在咸亨酒店那样挤在人群中。
你?老沈问。
丽丽说,真不好意思。沈老师。
不说了。老沈讲。
可是我找你呢。丽丽说。
找我干吗,多大的事啊。老沈说。
丽丽从包里掏出一盒饼干吃了起来。
赶到这儿不容易。丽丽说。
怎么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我?老沈问。
丽丽说,我是求了陆先生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丽丽说。
我没说他故意啊。老沈说。
打得有点重。丽丽说。
老沈摆了一下手说,没事,没事,该怎样就怎样吧。
丽丽又拿出矿泉水来喝。
我在这里也有事呢。老沈说。
知道你有事,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对吧。丽丽说。
你到底有什么事?老沈说。
丽丽还在喝水。
老沈说,我已经跟学校讲了情况了,没有追究的意思。医药费也不用付了,一个球花子,对,几个都是,没多大事。
丽丽已经坐下来,石凳有些凉。
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吗?老沈问。
丽丽摇头说,不知道。
老沈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事多呢,小高的事就算了。
说实在的,我倒是也想问,怎么就这样了呢?丽丽说。
你不要想多,我们每个人都不同,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老沈说。
丽丽把饼干和矿泉水瓶都放进包里了,她很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讲话,但老沈却向山庄主楼那边走,他看到那里有一帮人围着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在讲话,好像在争着什么。
也许是老蚌呢,老沈想,但他没有过去。
你坐下,丽丽拉了老沈一下说。
老沈觉得丽丽手有点重,大约是急躁了吧,她是追到山庄来的。
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了。老沈说。
丽丽揉了揉眼睛,显得有一点动人,确实丽丽是个气质非常好的女孩。
学校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老沈说。
可我不是说这件事。丽丽说。
那你要说什么?老沈问。他已经和丽丽一起坐在石凳上了。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丽丽说。
什么叫也想?他问。
一堆红毛,纹着身,你想想,我能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吗?小年轻,脾气大,也就这样啦,又不是故意的,以前又不认识我,打了也就打了,就算白打了还不成吗?老沈说。
我们分手了。丽丽捂着脸说。
老沈担心丽丽是出了什么事,他是来找那个叫老蚌的人的,但现在被丽丽追来问问题,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生活给扯偏了。
怎么回事?老沈说。
丽丽摇摇头,手没处放,大约又想找东西吃,老沈认为丽丽是个比较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人。
你人很好。老沈说。
丽丽没有从老沈的鼓励中走出来。
丽丽问,你那天干吗要那样看着我?
老沈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很大了,很重了,很要命了。不仅是事出有因,而且打破了他的头,现在丽丽跟红毛小子小高也分手了,他自己呢,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老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先不管什么老蚌了,还是跟这个丽丽把现实给对准吧。
我不知道。老沈说。
她听他这么说,没有收回她注视他的目光。
这个问题很难吗?丽丽问。
当然,也不容易,不过我总体的回答是确实不知道。老沈说。
对一个面容姣好、气质非凡的女生,他也只好这样回答了,我们都是社会人,我们看人也是在看社会,你是这个社会上一个值得我在意的人。老沈认为他有表明这个意思在其中。
丽丽从侧面的门走进山庄的大院,那里有竹子,风一吹过来,有一点冷清下来的寂寥感,这种氛围并不好。
你说吧。丽丽讲。
老沈说,当时我是看到一只猫,好大的。
在哪儿呀?丽丽问。
老沈说,在不远处的凉棚上。
学校里的情况我都熟,可我不觉得会有一只大猫啊。丽丽说。
她跟上了他的思路。
老沈说,当时一瞬间,我把它当成老虎了。
看你说的。丽丽说。
他们已经从石阶往西山下边去了,山道上有风,行人不多。
真的,就在凉棚上,一只大花猫。老沈说。
可你是在看我啊,看了好久,不然他也不会那样的愤怒,追到咸亨酒店去打你。丽丽说。
你这意思是,我看你很久,你也注意到我看你很久了吗?老沈问。
丽丽说,是的。老沈认为她是想要一个答案的。
丽丽说,你确实一直在看我,我当时就发现了,还以为你认识我,或者你马上要找我讲事情,但显然不是的,你不过是长久地看着我,像发现了我似的。
她这话有一点夸张了,老沈不喜欢,但他知道她也是被逼的。
丽丽说,小高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沈老师会那么长久地看着我。
老沈相信,她更加的答不上来,怎么可能回答得了呢。
你非要问的话,我只能说,你跟那猫,或者看起来像一只虎一样的东西,让我惊讶了。
5
丽丽在民院边上的铁路北街租了一间房子,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好。老沈起初不想到她那儿去,但丽丽讲,你不是要听我弹琴吗?
我那是随口一说的。老沈说。
可我愿意弹啊。丽丽说。
事情毕竟会过去的,既然丽丽跟小高已经分手了,现在老沈头伤也好了,留下了一道疤,丽丽很认真地扒开头发看那疤,她认为他会因为那疤痕变得更加智慧。
无稽之谈吧,整个人生都如此。老沈也并不特别反对去丽丽那儿,主要是因为他讲了他来找一个和他妻子有染的人,而丽丽则认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逃无可逃啊。
没有人会追。
不是这个意思,人生就这样。老沈认为丽丽有些话是有道理的。
房子里铺了不少那种挑染的布,但灰冷发青的色调会让老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钢琴很黑,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我还会做饭呢。丽丽说。
她是到民院来进修的,所以她和红毛的相遇完全是一个比较偶然的过程。
你学琴多久了?老沈问。
丽丽说,很多年了。
老沈没法往下问了,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丽丽说,她最喜欢巴赫。
老沈以前也喜欢过巴赫,但那是比较年轻的时候,现在他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对音乐已经没有以前那种深沉的喜欢了,他也觉得很怪,按理说上了年龄,应该更喜欢才对,但他却不是这样的。他认为巴赫就是巴赫,已经跟贝多芬、莫扎特没有什么区别了。
老沈认为那个小高以前在这房子里也应该无数次听她弹过琴吧。
我们都是新人。老沈说。
丽丽打开琴盖,听了老沈的话非常诧异,老沈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新人?
老沈是一个老到的人,至少他自己认为他有本事做到这一点。
老沈说,你一个女生,跟男朋友分手了,这就是新人了。
丽丽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说的新人,是步入婚姻殿堂的人。
一般人都这样理解,说一对新人,从此怎么样怎么样。
丽丽笑了,笑得很好看。
丽丽认真地弹了起来,老沈记起自己以前去交三桥买碟的情景,婷婷总会说,你老听这种东西没意思。
老沈会说,你不懂。
现在婷婷要跟我分开过了。老沈对丽丽说。
丽丽在喝水,琴声已经荡然无存了。丽丽问,你是说你的那位吗?
老沈说,我在丁家山庄不是找那个人来着吗?
我看沈老师你也不必太在意了,管他呢,丽丽说。
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他们进了民院,丽丽问老沈,你不怕他碰到嗎?
你说小高?老沈问。
老沈这样问的时候,他认为他又有一点进入恋爱的状态了,并且他不太看得明白这个丽丽。
老沈很严肃地说,丽丽,我们去那里看看有没有那只大猫。
要两瓶酸奶。丽丽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给了丽丽两瓶酸奶。夜晚的梧桐树间洒下点点亮光。
能望得见的地方确实有一只凉棚,但上边空无一物。
长什么样?丽丽笑着问。
老沈说,有斑点。
很少有猫有斑点的。丽丽说。
可我看到的那一只有。老沈说。
你是什么人啊?丽丽问。
老沈把酸奶放下来,眯着眼睛,就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只猫。
他们相互对视着,但显然那凉棚上是不会有一只巨大的猫的。
6
又过了一周,老沈是从湖岸边坐索道上西山,然后从龙门那里往下走到丁家山庄。他是下决心要弄明白这个老蚌。
天气阴冷,凉风习习。
来了啊,一个山庄里的人说。
来了来了,老沈又听到有人说。
老沈不得不警觉起来,四下张望。但说话的人又都没事似的,别过脸去。
一个穿皮鞋的员工终于正面迎过来,微笑,很有礼貌,因为穿着皮鞋,所以引起老沈的注意。
请到里边坐吧。那人说。
老沈跟着进去了。
里边院子的后边有一个很大的开间,有镭射机,还有意大利沙发,显然这是接待的地方了,有傳真机,净水机,还有一些表格挂在墙上。
喝水吧。那人说。
里边有几个穿衬衫的人出去了,之前他们在讨论什么,烟头还堆在烟灰缸里。
你看,我们这儿有点乱。那人说。
哪里,哪里。老沈说。
老沈认为应该先听听人家怎么说,人家请他进来,想必知道他要干吗。
老沈想问点什么,但又张不开口,他想等这人把话题打开,他就有什么讲什么了。
想砸公司就砸吧。那人说。
语气中有一点威严,老沈是听出另外的调调的,也不是讽刺,但也不是可怜,更多的是一种摆在面子上的威严。
说我?老沈问。
老沈认为对方误解了,认为他是来捣乱的。
我是来看看的。老沈说。
那人已经倒了杯水给他端来了。
只是来看看?那人说。
中间进来几个人,都是很粗壮的腰身,像是向那人咨询什么问题,然后又都退出去了。
那我还能干什么?老沈问。
直说吧。那人说。
老沈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知道他是来找老蚌的,但既然对方不绕圈子,那他也只好应对了。
老沈说,我上次来过,我有些事。
这就好了嘛,这就对了嘛。那个人拍着他的手背说,那人把外套脱了下来,露出里边的坎肩,还有领带,很精明的样子。
说实在的,我们都很忙。那人说。
老沈点点头,其实他有些无奈了。
知道你来找老蚌,那人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递给他一支烟,抽吗?那人说。
老沈说,我不抽。
老沈说,你们原来都知道。
那人说,我们这里什么地方,山庄啊,我们做生意的,我们有事都可以谈。
老沈没有办法直接说老蚌,但那人可以。
那人说,你来找他,他不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听出这话是有些水平的,并且说明了老蚌知道他来,人家让开了。
老沈想走了,觉得对方废话多。
那人又说,山庄的事够他忙的。
听这口气,山庄的一切跟这老蚌关系密切啊,难怪老陆能打听到这个人是在丁家山庄。看得出来人家老蚌是不想跟他见面的,不过他自己也并不是要跟老蚌见面,顶多也就是想弄明白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特别厉害的人,我跟你说。那人讲。
你说谁?老沈问。
老蚌啊,我就跟你谈老蚌。
好吧,你就吹吧。老沈说。
你当我吹牛也行,但在这公司里,我何必要夸张呢。那人说。
我看你什么都说得出来。老沈说。
所以他们讲到过,说你可能会来砸我们的山庄。那人说。
老沈摆了摆手,意识到对方有火药味了,他是来找老蚌的,跟别人又有何干呢。
跟你讲,堪称伟大的。那人忽然拍着桌子说。
老沈吓了一跳,身体向后让,但他又马上恢复了镇静,他见过这种场面,就是对方被激怒了。
那人指着他的脸说,老蚌根本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人,我跟你讲,他是什么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传奇。
老沈站起来,看着这人滔滔不绝,他完全被对方给弄得六神无主了,自己找上门来,也是有点疯吧,难怪这人要这样说。不然怎么说服他走出山庄呢?
7
老板还是只点那几个菜?女孩问。
今天点那几个菜够吗?你不看看。老沈说。
老陆和四牙今天穿着比较正式,都是被他临时叫来的,他要跟两个好朋友交代一下,我的事办好了。
早就该办掉。四牙说。
老陆说,也不容易。
上午办的手续,很简单,说实话,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老沈说。
干巴菌、牛肝菌、鸡枞菌都来点。老沈说。
女孩说,牛肝菌是罐头里的了,最近没有新鲜的。
天已经凉了,哪还有那些菌。老陆说。
四牙拍着老沈的肩说,我讲过,根本没必要那样。
老陆对四牙说,你好了吧,你哪知道人家的难处。
老沈提出要喝点酒,反正现在不踢球,现在是刚刚办完手续,新生活开始了。
听说你跟那个家伙的对象处上了。老陆问。
你说红毛那家伙的女朋友?老沈问。
四牙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大概是要求证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看你头还疼不疼?四牙说。
跟你们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沈说。
女孩给他们弄来青梅泡酒,一股奇特的清香。你们要多少,女孩抱着大玻璃瓶问。
一斤多点。老沈说。
大半斤就好了。老陆说。
庆祝庆祝啊。老沈说。
有什么好庆祝的。老陆问。
婷婷找的什么人,我给你指路,你也去打听了,你也认了吧。老陆说。
不就是个和尚吗?四牙说。
老沈有点不高兴,他不认为老陆扩大消息面会有什么好处,干吗让四牙也知道。
不是什么和尚,老陆纠正道。
就那么回事。四牙说。
老沈心里有火,记得那次在山庄那人把老蚌吹的,几乎就是个完美到极致的人。
我们提那个干吗?我今天已经祝福婷婷了。老沈说。
干一杯。老陆提议。他一口就闷了下去。
现在这事已经彻底了了。
但你也要想想人家,那叫什么,丽丽,是吧,跟你年龄也悬殊啊。老陆说。
跟你们说,早不联系了。老沈说。
对,正当!四牙说。
四牙要敬酒,他也是一下子喝掉了。
怎么了?老陆问。
反正跟我讲,她要办演唱会。老沈说。
这么厉害?老陆问。
不是演唱会,看我酒喝的,是演奏会,人家弹钢琴的。老沈说。
那好事情啊。老陆说。
也不是什么年轻人了,跟你讲,是来民院进修的,是有故事的女人呢。老沈说。
红三剁没有了。女孩过来说。
那就改成黑三剁。老陆说。
红三剁有番茄才香,咋连番茄都没有了。四牙对女孩说。
我们今天的番茄用完了。女孩说。
我看你们迟早要关门。四牙说。
女孩转身离开了。
哎,不适合是回事,但头被打坏那阵子,人家不是老来找你吗?老陆问。
那时我没什么事,去丁家山庄,她还跟过来呢。老沈说。
哦,知道你要离,乘虚而入?老陆问。
瞧你说的,好像我很抢手似的。老沈说。
反正你那阵子头脑乱,我才劝你赶紧办掉的。四牙说。
我才不乱呢,我头脑清楚得很。老沈说。
叫我出钱办演奏会。老沈又说。
为艺术出资?老陆问。
要不了多少钱吧。老陆说。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的问题。四牙说。
四牙是个学工科的,又是搞技术的,现在是主管,他看问题很理性,这说明丽丽到底也还是看中经济的,搞艺术有什么用,没有钱捧根本搞不出来。
我早就不跟她来往了。老沈说。
这么直接,我看你也未必就对。老陆说。
怎么,我要花钱来证明我喜欢这个女人?老沈问。
艺术这问题不好说。
8
从“大槐树”上大星坡,拐过文林街,那里曾是闻一多先生生活的地方,在北合坡那儿,有闻一多先生的纪念碑,老沈对这一块很熟。
老陆建议今天就散了,酒搞多了。
今天我看还可以玩。四牙说。
你玩心最重。老陆对四牙说。
你没看见他这德行吗?四牙指着老沈对老陆说。
今天什么日子,跟你们一起喝酒,是为什么?老沈问。
他们站在大星坡上时,他就抒发过感慨,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昆德拉的新书叫什么名字你們知道吗?老沈问。
又他妈掉书袋子了,老陆说。老陆其实比他藏书还要多,但不想跟他讨论,这样喝了酒又去踢球,就好像大家都得围着他转一样。
老沈说,就叫《庆祝无意义》。
不稀罕这书名。老陆说。
有点意境啊。四牙说。
所以我们还得踢,弄几脚,怎么样?老沈问老陆。
既然你也承认无意义,说明你懂生活,那我们就去踢两脚吧。老陆说。
三个人骑着共享单车到了民院,在里边进口处把车子锁好,一轮落日从树林里闪过金光,余晖中,阴影很重。
我们踢不动了,迟早的事。老陆说。
我记得以前有个基耶萨,对吧?老陆说。
是不是拉齐奥足球俱乐部的,也许是罗马的吧。老沈说。
同城的两个队,基耶萨好像是桑普多利亚足球俱乐部的。四牙说。
桑普多利亚?不会吧,老马在那里踢过。老陆说。
老马是在那不勒斯足球俱乐部。老沈说。
我们记的都是老皇历了,甚至连皮耶罗现在年轻人都不提了,罗纳尔多,提的也少了。四牙说。
我记得有个叫维阿的,记得吗?四牙说。
他们带了球衣的,这是好朋友们的默契,只要吃饭,总想着聚聚踢几脚,踢了就舒坦了。
说踢得好,还得是马拉多纳。四牙说。
我看克鲁伊维特跑得不错。老陆说。
说说早前的,巴斯滕、古利,里杰卡尔德。老沈说。
荷兰人踢得是好,但往后面,还是巴蒂斯图塔厉害。四牙说。
巴神?老陆问。
神不神就算了,巴蒂的球风非常好。四牙说。
阿根廷球员就是这样,有一股神韵,出神入化。老陆说。
还有一个十五号,叫什么来着,中场分球好?老沈问。
贝隆,光头。四牙说。
不是,叫什么松来着,也是光头,我记得比贝隆可能早一点点。老沈说。
我有印象,但记不起来了。老陆说。
我觉得以后非洲球员会踢得好。四牙说。
老沈已经到操场中间去了,在独自盘球,他有时看向大操场,希望能有几个人过来,这样他们又能玩小场球了,不过他头皮有时会疼,他觉得那一声闷响始终还回荡在头顶。
维阿真的当总统了?四牙问老沈。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着,忽然上来了一个人,年龄不是本科生那个阶段,但又不像老师,比他们年轻一点。他在传球、接球,他怎么加入的,他们三个人也不清楚。
这一次他们没能和别人分场踢球,没有进攻和防守,也没有射门,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没有踢分场的比赛。
他们是失落的。
四牙酒量不行,只能在篮球架下边喝饮料叹气。
老陆总是在接电话,大约是单位的事情让他来定夺。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树叶也纷纷飘落,民院里一片萧瑟。
还不走吗?四牙骑上单车问。
你先走吧,球花子就不要成群结队地离场了,有一些伤感吧,尤其是酒后。老陆说。
老陆讲有车子在民院招待所那边接他,没有办法,晚上还要参加单位的饭局,他不去不行,他对老沈说,你也赶紧回去吧,要不我捎上你。
老沈说,不用了。
他们走后,老沈一个人坐在篮球场后边的草地上,他几乎想躺下来,但是他认为他精气神不能丢,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操场上有个人在玩球,球艺极好,又是颠球,又是射门,玩得很起兴,老沈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那个人看到了老沈,把球踢给他,让他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好感,到底这个世界上球花子还是多。
踢给老沈的球恰到好处,他接起来很舒服。
老沈慢慢地踢不动了,夜色将至,他想走过去,跟那人告别,走到跟前,发现这人很面熟,但想不起来。
你是?老沈问。
那人问,你头皮不疼了?
老沈恍然大悟,拍了手说,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你是那次踢球,一起踢的,我记得黄卷发。
不还是吗?黄卷发一边说一边拨弄着头发。
天快黑了,看不清。老沈说。
你怎么知道我头打烂了,记得那次你没要一百块钱,你先走掉了啊。老沈说。
出那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黄卷发说。
啊,也是。老沈說。
老沈和黄卷发一起又往小卖部那里走去。
9
黄卷发跟老沈说丽丽已经回到了峨山县城,他是第三天到峨山县城去的。
山很大,大得几乎难以想象。他没有自己开车,他害怕会掉到山崖下边去。
那晚黄卷发跟老沈讲了很多,黄卷发也知道铁路北街——她租住过的那间房子,他什么都知道。
你们的关系我已经无所谓了。黄卷发说。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老沈对黄卷发说。
你可以到下边去找她,假如你愿意的话,当然你也可以只当去看看她。黄卷发说。
黄卷发一路上都在回忆跟她有关的一切,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复杂,但同时她是一个不那么难懂的人。
黄卷发说,她是我前妻。
老沈有点蒙,你前妻?看不出来,她结过婚。老沈说。
我们是小地方的人。黄卷发说。
黄卷发把老沈带到了过桥都,那里是一片巨大的城中村,他就租住在这个地方。
黄卷发在城里打工,丽丽已经回峨山县城了。
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追随她了。黄卷发说。
听出来黄卷发对丽丽是失望的。
你们处得怎么样?黄卷发还是忍不住问,那时他正在用刚烧开的水给老沈泡茶。
我们那不算什么,既然是你前妻,那你是知道她的,她人不错。老沈说。
我是跟不上她的。黄卷发说。
什么方面?老沈问。
一切方面啊,思想啊、本事啊、经济啊,都跟不上。黄卷发说。
如果提到钱,其实老沈是在意这个问题的。确实,丽丽是个有要求的人,她很努力,她想要成功,他没有对黄卷发说他前妻要他为其出钱办演奏会的事,他认为这话题不太体面。
过桥都人流密集,租住的房子临街,黄卷发生火、烧炉子,感觉生活很有味道。
那人不行,黄卷发说,老沈听出来黄卷发指的是红毛。
红毛的情况,老沈知道得不多,他认为红毛不值一提。
老沈到了峨山,按照黄卷发的地址很快找到了丽丽的住处。
上去敲门,没人,邻居说买菜去了。
老沈就在外面等。
过了二十分钟,丽丽回来了,穿着时髦,不像县城的人。
你怎么来了?丽丽问。
怎么,我不能来吗?老沈说。
丽丽把菜在腿前荡了荡,转身看了看,好像不大能打定主意是不是要请老沈去。
可是来干什么的呢?他们都在想。
一个弹巴赫弹得那么好的人,她不应该待在这个县城里,老沈在上楼时一直在想。
家里有钢琴,有花朵,屋内陈设简单,但非常整洁。
坐吧。丽丽说。
老沈坐下来。
回来多久了?老沈问。
谁让你来的?她问。
他们彼此都在问,但都没有马上回答,他们彼此都实在是太意外了。
我见到你的前夫了。老沈说。
哦,难怪你能找到这儿。丽丽说。
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啊,我也可以不来啊。老沈说。
来了就来了,来了就是客人了。丽丽说。
县城的生活就是这样,买菜、烧饭、看电视,有时弹弹琴,然后老去。
老沈看见丽丽眼里湿湿的,他不想问红毛,因为红毛把她甩了,但是自己呢,自己跟她也处了一段时间。但是,他没有和她走很久,因为他不会为她办一场钢琴演奏会。
现在还弹吗?老沈问。
她弄了弄手指,眼睛仍是湿的,老沈记得在丁家山庄,她找他时,她对他是有好感的,至少是一种信任。
我有这个钱。老沈说。
什么?丽丽问。
老沈说,我是说我有这个钱,租一个音乐厅的钱。
她别过脸去,他看见钢琴上盖着白色镂空的纱巾,钢琴真黑啊。
不是钱的问题。丽丽说。
她应该是哭了,她转了很大一圈,去进修,进修前离了婚,在省城她租了房子,她想好好地弹琴,她奢望过自己有一场音乐会,弹奏她熟悉的钢琴曲,给每一个懂的人听,她是一个爱艺术的人。然而,她没有如愿。
丽丽回到了县城,她仍然好看。
老沈没有给她递纸巾,也没有安慰她,他认为她应该哭,她是被不公平对待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整个生活,她是痛苦的,尽管他也拯救不了她,他和她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关系。
那时,我事多。老沈说。
丽丽点点头,终于拭去了泪水,她说,我知道,还去丁家山庄找那个人。
是啊,想想也好笑,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是努力过的。沒有人仅仅是应付,都是认真的。老沈说。
我都看得见,所以我能理解。丽丽说。
老沈再一次说,并不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开一场音乐会。
老沈不能说,一说丽丽就会流泪。想来办一场演奏会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他没有为她做到,仅仅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一种必要。或者说在精神上能看到与之匹配的必要性。然而,那时,他没有看到。
10
四个月以后,老沈拎着从“大槐树”打包来的几样菜,去了肃山墓园。
你要打包带给谁啊?女孩问。
老沈在公共汽车上想,一个女孩打听那么多干什么,他认为这个女孩在这里上班已经习惯了,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一份工作,或者自己开个店,他印象中这女孩在“大槐树”应该有不少年了,具体多少年他已记不清了。
到了墓园,找到了有松树的坡道,在前面的两排,找到了婷婷的墓。
墓碑上的字很简单,没有什么话,只是记下了她的出生年月,她走得太早了,上面刻的是他不太满意的字体。但是,这个也不太重要了。
不是说去非洲了吗?四牙问过老沈。老沈也答不上来。办了离婚手续以后,她给他写过邮件,说是要出一趟远门,他以为她是跟那个叫老蚌的人去非洲度蜜月了。
老沈也知道,她对非洲喜欢得不得了。
四牙说,是啊,有次吃饭讲过,婷婷喜欢非洲,刚好我也喜欢非洲。
婷婷是死在医院里的,向老沈宣布这个消息的是医院的一个熟人,那熟人跟婷婷也认识。
婷婷已经走了。那个人说。
老沈很愕然,没反应过来,不过老陆知道得比他要早,因为老陆的妻子跟婷婷熟,知道的情况要多一些。
婷婷走得很安静,放弃了治疗。她得的癌是治不好的,这是全世界的难题。她不想费劲,至于什么离婚,什么老蚌,都是在她生病之后,她必须要做的事。为什么?老沈知道她既是因为担心他发现她的病,也不想见到他颓废。
婷婷说过她不喜欢老沈颓废。
你挺行啊,居然把老子给蒙住了。老沈放下食品袋说。
老沈抬眼看了看灰色的天空,说,你他妈真行。
老沈没有先取吃的,而是把酒瓶取了出来。
老沈问,婷婷,你看我这算不算酗酒。
里边的人没有发言,已经烧成灰,聚拢在漆黑色的盒子里,外边被磨平了石面的石块盖着。
我喝一小口吧。老沈说。
老沈自言自语,但也是对她说的。
既然没下力气治疗,应该是不大疼的,他想。在他们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她才住进了医院,她瞒过了他。
老沈揪着老陆的衣领说,你他妈也帮着骗我啊,她生了癌,晚期了,跟我说,我会垮,还是怎么的?
老陆说,我也不是早先就知道的,也就比你早那么一点。至于老蚌,那是婷婷跟我妻子说的,让我去提示你,叫你在一个伟大人物面前知难而退,以便离婚啊。
老陆说,真没有想到,她会生癌,一个生活习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患癌呢?而且是消化系统的,她又不乱吃,不像我们常在外面干酒。
老沈还是责怪老陆为什么在比他先知道实情的情况下没有告诉他。老陆说,这仍是婷婷的要求,一定要问为什么,那只能是她不想让你伤心。
老沈把食品袋打开,把红三剁、干巴菌、洋芋拿出来。一瞅还有一份黑三剁,老沈对婷婷说,哎,你看,这怪不怪,我点了红三剁,又点了黑三剁,瞧我。
老沈摇了摇头,似乎婷婷正在看着他。
婷婷跟老沈说过,离婚了就好了,我也该摆脱你了,我要到外边走一走,你难道不认为我应该好好地到外面走一走吗?
老沈在回邮件时跟她说,你确实应该走一走,跟一个那么有钱的主在一块,去哪儿不行啊。
婷婷还问老沈,你也知道他特别有钱啊。
我到山庄找过他。老沈说。
你见不到他吧,他那种人,你岂能见到。婷婷刺激老沈说。
后来呢,有人跟我讲了,一个丁家山庄里的人讲了不少。老沈说。
一直挺想去非洲的,那地方好啊,非常远,从没去过,值得去走一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说要带我出去走一走,但终未成。
老沈觉得她讲得很平静,看来她是心如止水了。婚已经离了,跟一个了不起的、超级有钱的大款去非洲,这是好事啊。
这是她和一个伟大人物的蜜月。老沈认为。
老沈迎着雨,昂着头,墓园里也有人,但没有人相互搭理。
你蜜月跑去非洲了啊,看你胆子大的,想象力也可以,老沈举着酒瓶说。
为什么要去非洲,因为远,另外还因为那里有青山。
婷婷走之前,老陆和他妻子到病房去过,但硬是没有通知老沈去,老陆认为婷婷是不想让老沈伤心的。她认为她走得早,也是对他的不负责任,他以后不能非常地惦记她,他是个不能有压力的人。
你平静地走吧。
婷婷始终没有哭,她是一个要强的人。
婷婷对老陆说,我在邮件里跟他讲了我要去非洲的。
老陆说,老沈会认为你跟人去度蜜月了。
随他怎么理解吧。婷婷说。
为什么是非洲?
记得很久以前在恋爱的阶段,或是相识的时候,有一次,婷婷拿着一本书问老沈,这是什么书?他说,你看啊,有书名。
婷婷说,《非洲的青山》。
对,海明威的。老沈说。
你少看书,多干点实事,好不好?她说。
这书不错呢。老沈说。
讲什么的。婷婷问。
老沈说,你不会自己看吗?
婷婷说,我要你讲给我听。
我才不愿那么俗呢,讲这些书上的东西给你听,就好像是想用文学来骗你跟我谈恋爱似的。老沈说。
幸亏我识字,我自己看。婷婷说。
但老沈知道她并没有看,至少他认为她没有看。
现在,老沈把酒瓶对准嘴巴,喝了一大口,他问,你看过那书没有。
婷婷没有回答。
老沈说,看不看也无所谓,反正你吹牛,说你去非洲了。
老沈问,去非洲干吗了?
婷婷依旧没有说话。
老沈说,我知道,你去看非洲的青山了。
责任编辑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