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

2024-05-17 05:54明月
清明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皮驴子画师

明月

唐宋大曲每套都有十余遍,归入散序、中序和破三大段。

入破即为破这一段的第一遍,借指乐声骤变为繁碎之音。

—— 题解

立秋过后,天时明显短了一巴掌,当半朵白莲花似的晓月与东升的旭日笑脸相迎时,老皮驴请人把十二头驴子装上解放大卡。送走工人,净了手,摸出半包劣质烟,顶出两支,一支敬司机,一支犒劳自己,然后靠树蹲下,再拧一支九分口的老烟卷儿点醒,袅出一缕青烟,让驴子一一受气,受一口,打一声喷嚏,依序受完,精气神便立马支棱起来。

老皮驴扭头催促司机说,师傅,上路!

解放大卡载着驴子翻山越岭,一路摇摇晃晃,晃悠到千里外的老家降州龙门镇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三刻。龙门镇依山傍水,夜雾大,依旧沉在梦里,唯有几只叫春的野猫在闹夜。

六千人的龙门镇只有胡校长一家喂驴,不为醒夜,也不为使役,只为逗三闺女苇航开心。胡校长的驴有个雅称——孙楚声,是头叫驴,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嗅到同类气息,首先亮明态度,啊呃——啊——啊呃——啊。

驴子折腾了一天一夜,被盘得筋疲力尽,精神恍惚,听到孙楚声的热情招呼,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

懂驴的老皮驴判断出这是一声求爱之叫,心里咯噔一下。离开龙门镇已经六年了,想不到小镇居然也有人喂驴子,一丝暖意蓦地漫上心头。出于礼节,老皮驴忙回应啊啊啊——呃——啊啊啊——呃——这是一声求救之叫。

胡校长对这种不够纯正的求救之叫特别敏感,在他的印象里,镇上没人喂驴子呀?他翻身下床收拾一下,稳了稳神,顶出一支烟,点着吸一口。这才悠着步子,披着一片天,来到院角那间瓦棚里把皮套子解掉,绕在驴脖子上,使个暗号,让它头前带路。孙楚声一路叫着,循着气息,找到镇东老皮驴的四合院。院子三面被苦竹紧紧抱着,宿在枝叶间的鸟儿听到动静,有的惊飞远方,有的却恋恋不舍。六年的风雨撕扯,四合院已成危房,木门半掩,漆衣剥落,气象颓靡。嘹亮的叫声拧着晓雾长一声短一声往里扎,却没一头驴响应。

胡校长咦了一声,这是咋啦?

院里长满荒草,齐腰深,驴子多,树桩少,拴不下,有的拴在树上,有的拴在窗棂上,也有的拴在另一头驴子的前腿上,因为驴子的后腿不让碰,是自卫武器。

听见动静,老皮驴慌忙笑脸迎上去,胡校长好!惊动您了,实在不好意思。

胡校长表情沉郁,把夹烟的手背在身后,巡视似的,一头一头地审视,轻轻呃了一声,皮驴呀,几年不见,混得蛮不错呀。

老皮驴苦笑,摇摇头,让胡校长见笑了。

这几年在哪方发财呀?

在晋地一家养殖场穷混,由于老板经营不善,倒闭了,发不上工资,就用实物抵,结果,便折成了这十二头驴子。

胡校长哦了一声说,古语云,家财万贯,活口不算。

老皮驴再次苦笑。

真实情况是,老皮驴两手攥得紧,每月只领取基本生活费,余下部分便请会计帮他攒在账面上,打算抟成一疙瘩后返乡,将三间老堂屋扒倒重盖,然后娶一房媳妇,把烟火日子盘活。孰料,抟来抟去竟抟成了这十二头驴子。

胡校长说,世事无常,平安就好。这些张嘴货一个个蔫头耷脑,是不是生病了啊?

没病,是路上折腾的。

我还以为你拉回一车病驴呢。

胡校长深吸一口烟,换一只手背在身后,再次把十二头驴子审视一遍,悠悠道,皮驴呀,是打算饲养,还是都换成现钱呀?

我还没想好呢。

这时,有几只蝙蝠出洞觅食,把夜啃出几个黑窟窿。胡校长下意识举头看一眼,说,要尽快想,张嘴货难侍候,场地太小了,插不下十二头驴子。

老皮驴的灰陶脸皱成一枚老核桃,说,我也正愁这事呢。

跟我走一趟,带你去个地方。

胡校长把夹烟的手背在身后,将空着的那只也背着,一会儿夹在这只手上,一会儿又倒腾到那只手上,烟灰却硬挺挺不掉。他使个暗号,让孙楚声头前带路。孙楚声走几步便啊呃——啊——啊呃——啊地叫几声,把半个小镇的“保安”都喊醒了,一声声犬吠将这一老一少热热烈烈送出小镇。胡校长将目光远远地啄向镇郊的红泥岗,红泥岗上植被稀疏,静卧在晓雾里,一派浑茫。这会儿有鸟远征,把夜扇得有声有色。

老皮驴外出六年,小镇扩容,楼房遍地,目光啄来啄去,辨不清哪儿是哪儿了。校长,您要带我去哪里呀?

红泥岗。

胡校长家的陶窑就盘在红泥岗半腰上,黑乎乎的一大堆,默无声息。两人爬上窑前那片平台,胡校长指着六架工棚说,还闲两架。皮驴,回去把你的驴子都牵来吧。

苇航是胡校长的三闺女,离异,前夫是个商人,一脸大胡子。苇航是位作家,自比王粲,作品上过大刊,风头正劲,是小镇的文胆,被誉为当代女版王粲,手头正创作一部中篇小说《风骚》。没想到,刚《风骚》到一半,婚姻便走到了尽头。她一时解不开思想疙瘩,患上精神分裂症,一直住在娘家,成了胡校长的一块心病。苇航的精神分裂症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自言自语、无故发笑或对空谩骂等,而是幻觉、错觉、思维混乱、行为异常。胡校长带她北上南下,几乎看遍大小医院的中医和西医,就是治不好,颇为头疼。

胡校长是地方乡贤,退休后经营一座陶窑,被聘为镇老年大学顾问,业余教授写作。经过观察,胡校长发现苇航不知何时冒出个怪癖,爱听别人学驴叫,于是买了一头驴代为吼曲儿。苇航不爱听,但有总胜于无吧。为投其所好,胡校长偶尔也学几声驴叫,逗女儿开心。胡校长学了一段时间,考虑到有失儒雅,社会影响也不好,便热情锐减,苇航也随之谢了精神。胡校长愁得头疼。

正巧,老皮驴回来了。

老皮驴是胡校长的学生,调皮捣蛋,读不进书,就爱劳动,年年都被选为劳动委员,诨号老皮驴,本名周四。

老皮驴喂好驴,把屁股挂在窑畔上,夹支劣质烟,漫不经心地看风景。铁路那边站着一座千年古塔,一千年前是文物,如今依然是文物,从来没人鉴定过,也从来没人怀疑过。晓雾尚未完全消散,围着古塔绕来绕去。记得六年前,外出务工前的那段时间,仿佛神使鬼差,老皮驴三天两头踅摸到陶窑转来转去,转得无聊时就把屁股挂在窑畔上追夕阳,偶然发现塔顶不知啥时冒出一株构树,而今岁月走深了六年,那株構树却依然不肯长大。

胡校长见老皮驴把屁股挂在窑畔上,便哼哧哼哧爬上去,望了一眼远天的三五流云,弹出两支烟,递一支给皮驴。老皮驴受宠若惊,慌忙摸出打火机,揿出一朵火苗。

校长,听您喘气儿不太匀呀,是咋啦?

年纪大了,不知啥时患上了慢阻肺。

那就少吸烟。

每天控制在半包。说着,胡校长话锋一转,皮驴呀,我没记错的话,该三十冒头了吧?

嗯。

可以考虑成个家了。

老皮驴一愣,胡校长咋冷不丁提起这茬儿事呀?灰陶脸登时一沉说,校长,学生惭愧,如今混打瓦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皮驴,你的这些驴子能驮货吗?

没试过。

最近窑上走批货,我想给你提供个挣钱机会。不远,就是瓦城的那几家花店。

可以试试。

通向陶窑的路狭窄坎坷,过不了大车,走货只能雇人挑或用板车拉,倒腾到岗下,再租车运输,不方便,花费也大。

陶窑主烧龙缸及花盆之类的粗陶。老皮驴量过尺寸,就去镇上定制了六对大号火荆驮篮,交代师傅喂两遍巴蜀桐油,再喝两遍清油。然后,又请来马掌师给十二头驴子各钉一副镔铁马掌,将辔头都换成浸过狗血的鬼见愁。

入秋后天气多雾,走货那天依旧朦胧。老皮驴规矩大,在每头驴子的脑门上各系一红布条辟邪,颈间挂一只风铎。临近启程,胡校长过来说,皮驴,让苇航陪你走一趟吧,帮着接上头。

校长,苇航是自驾,还是坐专线呀?

就坐你的驴子。

老皮驴愣了一下,考虑到苇航的病情,担心说,坐驴子遭罪,只怕苇航受不了。

胡校长说,她没那么娇气。说着,扭头问苇航,能受得了吗?

试试吧。

老皮驴特地为苇航挑了一头草驴。胡校长说,草驴性情温和,走路四平八稳,一回生,二回熟,适应一下就行了。

苇航扭扭捏捏不敢骗腿儿骑。老皮驴理解为当着别人的面做这动作有点不雅。

胡校长说,皮驴,过来帮一下。

老皮驴迟疑着不好意思走上前。

胡校长说,苇航是你妹妹,有啥不好意思?

老皮驴这才丢下顾虑,慌忙提一只驮篮跑过来,倒扣在一侧,把苇航请上去。然后,拍了拍驴屁股,让它试着走几步。

胡校长交代说,苇航第一次坐驴子,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从龙门镇到瓦城走公路69里,走山路36里,老皮驴决定走捷径。十二头驴子蹚着晓雾,摇摇晃晃敲下红泥岗,再摇摇晃晃转过污水处理厂,经过一片杂树林,这才拐上通向瓦城的路。山路多是一些半风化的石板路,一忽儿寸草不生,一忽儿荒茅乱径,深深浅浅,托不稳脚。驴子初钉马掌,颇有点不适应,每一步都小心谨慎,虚多实少,行速缓慢。

平时,大小车辆选择走公路,只有胆量大,不负重的空手人才喜欢走山路。山路行人稀,苇航路熟,头前带路。老皮驴心疼驴子,坚持步行,远远地殿后。苇航回头啄他一眼,暗自咕哝一句,真是,落恁远干啥,我又不会吃人。

驴子一路摇晃,苇航左顾右盼,风景躲进雾里,三摇两晃便谢了精神,她回头看了一眼老皮驴说,王粲,快跟上来,学几声驴叫提提神。

老皮驴一愣。苇航,你在叫谁呀?

叫你呀。

我不是王粲,是老皮驴。

此时此刻,苇航出现错觉,一忽儿自比王粲,一忽儿又将老皮驴误为王粲。

苇航说,你就是王粲。

老皮驴明白,苇航的病又犯了,纠正说,我是老皮驴。

不,你是王粲,有个雅好学驴叫。

老皮驴憨笑着紧赶几步说,苇航,我五音不全,学驴叫比刷锯还难听。

苇航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盯着老皮驴,沉默了半晌,老皮驴只好顺从。

空谷无人,老皮驴便气沉丹田,放开胆子,开始有板有眼地叫起来,不断地变换花样,受惊之叫、求爱之叫轮番上演。叫声浑厚、高亢、抑扬顿挫,重金属音色浓烈,让苇航大饱耳福。老皮驴把叫声拔到如此高度,远远超出苇航的想象,早前咋没发现他有这天赋呢?老爸那几嗓子跟他没法比,毫不夸张地说,这嗓门儿堪与几个当红男高音媲美。

想不到,粲哥居然有一副金嗓子。

老皮驴苦笑笑。一时被苇航整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老皮驴呢,还是王粲?

老皮驴叫得正高兴,不知怎的,苇航突然觉得老皮驴学的驴叫,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便摆手示意他停下。老皮驴颇感诧异,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难道晋地驴叫跟老家的驴叫还有啥区别吗?遂试着学了几嗓子,虽然不地道,但凭感觉苇航还勉强能接受,不再摆手,暗自窃喜,总算找到了症结。

一路上,苇航的情绪有了明显好转,此时此刻,再看雾中的大山,也有了迷人的景致。真正令苇航心情好转的原因是王粲附体,听粲哥学了几嗓子驴叫,让她萌生了再续《风骚》的冲动。

老皮驴交好货,已是万家灯火,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便开始原路返回。山道弯弯,铁蹄乱敲。行至半途,两个采蘑菇的光头顽童见一支放空的驴帮远远地摇来,出于好奇便停止采摘,听老皮驴扯着嗓门儿瞎吼,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胡乱衬了几声老虎叫。孰料,在这行人寥寥的山谷中,乍一听见虎啸,驴子们一时惊惶失措,动作大乱。苇航一不小心被闪到地上,小腿摔折,疼得樱桃小口紧嘬着,拧成一朵半放的马蹄莲,咝咝地吹凉气。老皮驴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连连道歉。

苇航安慰说,粲哥,都怪我一时大意。

老皮驴把苇航背到附近的村卫生室进行简单处理,回到陶窑就立马跑到胡校长那里请罪,校长,都是学生不好,让苇航遭罪了。

胡校长说,那是意外,不怪你,能全全乎乎回来就好。

校长,医疗费和拐杖钱都记在我账上。

胡校长立马脸一寒说,混賬话!难道我还出不起一副拐杖钱吗?

老皮驴只好噤声,但依旧惴惴不安。

胡校长觉察苇航这次陪老皮驴走货归来,中途虽然出现一点小意外,但精神状态明显好于以往,便问老皮驴,皮驴呀,跟我说实话,这次苇航陪你走货都见到啥了?

没啥呀,交完货,住了一夜就往回赶了,有啥不妥吗?

没啥,就是随便问问。

老皮驴一脸诧异,胡校长可不是个随便乱问的人呀。校长,是学生哪里不妥了?

胡校长笑笑,弹出两支烟,一支递给老皮驴,老皮驴摆摆手没接,突起的喉结滚了几滚。胡校长揿出一朵火苗点烟,袅出一缕青烟,透过漫漶的青烟审视老皮驴,别有深意地说,皮驴呀,你认为是哪里不妥呢?

这话问得有讲究,老皮驴一头雾水,眨巴眨巴眼,想了一会儿说,校长,学生想来想去,要说有啥不妥的地方,就是在走货途中,给苇航学了几嗓子驴叫。

胡校长登时敛起笑意,一脸高深。老皮驴诚惶诚恐。

胡校长说,你能不能再学几嗓子,让我也欣赏一下呀?

老皮驴似是犹豫了片刻,壮着胆说,校长,那,学生就献丑了?说着,便抑扬顿挫地吼了几嗓子。

胡校长皱了皱眉头,表情呆滞,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丢了句,养好你的驴吧,转身走了。老皮驴瞎猜了几天,也没琢磨透到底啥意思。

次日,胡校长决定搬到窑场住,苇航在家寂寞,也跟着一同搬了过来,胡校长从镇上雇了一名女护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老皮驴说,校长,护工的工资我来出。

胡校长再次脸色一寒说,没那话!

伤筋动骨一百天。苇航疗伤期间,胡校长、老皮驴和驴,每天轮番啊啊——呃——啊啊——呃——地叫。苇航比较来比较去,认为老皮驴叫得最为声情并茂。在苇航的潜意识里,这不是父亲在叫,也不是老皮驴和他的驴在叫,而是她的灵魂伴侣王粲在叫。一时才思泉涌,慌忙打开电脑,继续《风骚》。

老皮驴在养殖场打工期间学驴叫,是为了排遣苦闷,打发寂寞,回到家乡学驴叫,纯粹为了逗苇航开心。学着学着诸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就將受惊之叫、求救之叫、求爱之叫,巧妙杂糅,再融入山西老腔,一声声,叫得人肝肠寸断,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把苇航感动得泪水涟涟,心情沉重。她暗忖,粲哥在外打工一定吃过不少苦。转念又一想,不对,王粲是名门望族,锦衣玉食,也用不着外出务工呀。

满腹悲悯情怀的老画师也不甘置身事外,碍于身份,放不下面子学驴叫,就把镇老年大学的绘画课堂搬到窑场,意欲借他(她)们的腿来搓绳。此情此景,一班学员难免用心不专,听到老皮驴和他的驴扯开嗓门儿轮番叫,也纷纷效仿。人畜同声,构成一堂同频共振的大合唱。

老画师开心地笑了。

老画师是镇老年大学的美术老师,被胡校长聘到陶窑专事纹饰。

苇航深受感动,跟护工说,阿姨,我们去外面透透气吧。

护工走过来,抓过手推车。苇航说,慢,阿姨,帮我洗把脸,再拢拢头发。

待收拾妥当,护工这才把她推到平台上。天气晴好,金风送爽,苇航张开双臂深呼吸。

苇航躺了一个多月,这是第一次走进阳光里享受无边秋色,心情难得如此好,就想架着拐试着走几步,锻炼一下。护工怕她摔着,便架着她的左胳膊,老皮驴见状慌忙跑过来架起她的右胳膊。苇航忍着疼痛走了一圈儿,不知不觉额头沁出一层汗珠,便停下喘口气。

长空一鹤,破云远征,把苇航的目光牵向茫茫远方。

苇航仰望一眼蓝天白云,把目光搭在窑顶上说,阿姨,我想上窑顶看看。

老皮驴说,阿姨,您去搬一把藤椅过来,我来把苇航背上去。

说罢,又后悔了,当着护工的面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苇航见他犯愣催促道,粲哥,还愣着干啥?

粲哥?老皮驴装着这才醒悟过来的样子,哦哦两声说,沙子咬着脚了。

岗坡上铺满山菊花,爬窑的路旁也铺满山菊花,一朵朵张牙舞爪,野态轻狂。

护工把藤椅搬到窑畔上晃几晃摆稳。苇航弯下腰,瞄了一眼老皮驴宽大的后背,心里咯噔一下,粲哥的背有他宽吗?红胡子的背有他宽吗?犹豫了片刻,这才把千金玉体轻轻搭上去。一怀山水犹如一团熊熊烈火,老皮驴一时如遭火烧电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苇航暗自微笑,憨子!遂嘬起樱桃小口,对着他的后颈轻拂一缕二月春风,老皮驴心头一荡。

除了娘以外,这是老皮驴第二次背异性,第一次是去瓦城走货返回途中,苇航不慎摔折了腿,当时他惊惶失措,情急之下只顾想着找医生,背起来就跑,没啥感觉,事后遗憾了多日,当时咋没细细品味一下呢?他脸热心跳,想入非非,有种犯罪的感觉。爬窑的路仅有十步之遥,多想让它长点长点再长点啊。

苇航坐在藤椅上,无边的秋景把她的目光牵向广袤而遥远的地平线,远空浩茫,心事也浩茫。红泥岗下,一列白色高铁嗖的一声飞驰而过,一群玄鸟背负一方烟火,死死咬住紧追不舍。苇航收回目光凝视铁路那边的古塔,暗自琢磨,是塔高,还是塔顶的那株构树高呢?几天不见,树杈上垒了一只鸟窝。早先,她也曾无数次爬上窑顶看风景,哪一次也没这次看着养眼,令她思接千载,有种想飞的感觉。

苇航再续《风骚》,需要听到绵绵不绝的驴叫,且不停地变换花样,才能激活思维,笔耕不辍,便跟老皮驴建议,粲哥,能否换德州叫驴。

老皮驴纳闷,就问她,为啥非要换外地驴呢?

苇航说,不同地方的驴叫韵味不一样,不同国度的驴叫也不一样,比如印度的驴会唱神曲,俄罗斯的驴会唱《喀秋莎》,英国的驴会唱《斯卡布罗集市》,中国驴叫最霸气,会唱《好汉歌》。

老皮驴吧嗒吧嗒嘴,我的娘呀,没想到,驴叫还有这么多名堂!

苇航翻眼瞅瞅他说,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苇航胃口虽重,却无缘出境去听外国人学驴叫,只能退而求其次,变通一下,立足本土听乡音,且特别挑剔,必得分出本地驴和外地驴。老皮驴不解地摇摇头,嘁了一声。

心想,看在胡校长拉我一把的面子上,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别说买一头,就是十头也行。次日,老皮驴便去了一趟驴市,买回一头德州叫驴,黑毛油亮,堪比黑缎子,是中国五大良种驴之一,四梁八柱,叩蹄如啄,取名黑陶罐。黑陶罐嗓门儿洪亮,跟晋驴有一拼,但他的晋驴是一支合唱团,阵仗大,声势也大,南腔北调,旋宫转调,十二律伴音齐备。而黑陶罐则是男生独唱,简直云泥之别。天天独唱,听来听去,感觉单调乏味,苇航又跟老皮驴建议,粲哥,可以考虑试着学几声老虎叫改改口味吗?

老皮驴五音不全,面露难色说,没学过。

可以试试嘛。

老皮驴便勉为其难,改学老虎叫。苇航感觉粲哥的虎啸有些不伦不类,就问他,你学的是华南虎,还是东北虎啊?

成分有点儿杂,不好归类,乱叫一气呗。

苇航看他烂泥糊不上墙说,算了,还是学你的老驴叫吧。

老皮驴学驴叫纯粹是一种挣扎烟火的苦闷使然,老板曾经夸他有神气。这是骨子里的事,说不清。

苇航听过皖地驴叫,也听过晋地驴叫,现在又聽德州驴叫,其发音大致相当,只是韵味有所不同罢了。听着听着,苇航又听腻了,跟老皮驴说,粲哥,换个口味吧。

老皮驴说,你想换哪种口味?

我想听你学外国驴叫。

这下可把老皮驴难住了,我没听过外国驴叫,咋学呀?

世界一张网,你不会上网百度吗?

老皮驴暗自嘀咕,我的娘啊,早知网上啥都有,就不用多花那两千多的血汗钱了,真是!老皮驴抱着电脑搜了半夜,一共搜出九个国家的驴叫,分别为日本、荷兰、印度、俄罗斯、泰国、越南、南非、英国、美国,逐一进行录音。一周学一个,待把九个国家的驴叫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时,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一不留神就串音跑调,不伦不类。苇航抱怨他是猪脑子。

老皮驴说,你敢说你的粲哥是猪脑子?

粲哥不是猪脑子,你是。

我是你的粲哥呀。

你不是。

那我是谁?老皮驴被整糊涂了。

苇航的病时轻时重,一忽儿幻觉、错觉,一忽儿思维混乱。夜夜搂着粲哥睡,极尽风情,醒来发现抱着的却是一本《王侍中集》。

镇上驴板肠酒家的老板惦记上老皮驴的合唱团了,意欲买下杀了,加工驴板肠。驴板肠是龙门镇的名小吃,招牌是天天活驴,顿顿鲜汤。一天午后,驴板肠老板叼着帝王木烟斗,两手背着踅摸到陶窑要见老皮驴,正巧赶上那天老皮驴不在,便去问正在潜心纹饰的老画师,请问,老皮驴去哪儿了?

老画师说,去山桑订购多肉植物了。

驴板肠老板犯起嘀咕,不在家好好养驴,订啥多肉植物呀?

老画师偷偷瞄一眼他的帝王木烟斗,摇摇头说,莫名其妙。

驴板肠老板不想马上就走,便围着窑边那丘残次品转来转去,问老画师,这堆残次品卖不卖?

老画师说,你去问问胡校长吧,他是窑头。

正在九畹斋涂鸦的胡校长听到说话声,以为是来了生意,忙把毛笔涮了几下,枕在笔架上,然后拢了一把大背头走出来,哦,是老板呀,有事?

我来找老皮驴。

赶巧不在,如果信得过,有啥事我可以帮你代传。

这个嘛,我还是跟他面对面说吧。

驴板肠老板故意打岔,啄了一眼那丘残次品问道,卖不卖?

你讲晚了,被老皮驴买下了。

驴板肠老板嘁了一声说,这个老皮驴呀,养驴发财还嫌不够,又想着发陶财,天下的钱还想都挣完吗?

胡校长纠正说,是废物利用。

驴板肠老板对多肉植物不感兴趣,说,我来看看他的驴。

胡校长立马警惕起来说,老皮驴的驴不出售。

驴板肠老板说,我出的钱多,他还嫌钱扎手吗?

胡校长笑笑说,老皮驴和他的驴被我包租了,全年帮窑上走货。

驴板肠老板的冬瓜脸一时颇不是颜色,吧嗒吧嗒嘴说,您这么一说,我就啥话也不说了。转身告辞,刚下坡又转身折了回来,再度啄一眼那堆残品说,胡校长,跟您讨个花盆。

胡校长说,随便挑。

驴板肠老板没有做成生意,心里不痛快,思来想去依旧不死心,当下便请社区主任出面帮他捏捏老皮驴的头疼。社区主任架子大,不想纡尊降贵亲临红泥岗,琢磨了一夜,次日,便拐了个小弯儿,请胡校长出面传话给老皮驴,让他抽空去一趟社区,有话要说。老皮驴不明就里,心里七上八下,就去跟胡校长讨教,不知主任有啥话要跟他说。

胡校长琢磨来琢磨去说,可能是有人惦记上你的驴了,心里要有个数。

老皮驴收拾一下,便去社区见主任,主任见他来了,托着茶杯走出来,示意他去隔壁说话。坐定后,主任开门见山地说,皮驴,龙门镇是个旅游大镇,发展旅游是主业,你的三间老房子可以考虑翻盖了,不能影响小镇的建设。

老皮驴暗自纳闷,我的三间老房子咋会影响小镇的建设呢?

主任,眼下手头紧,实在翻盖不起。

主任看一眼杯中纷纷下沉的茶梗,略顿片刻,目光翻过杯沿儿,挂在老皮驴突起的脑门儿上说,在外混了好几年,手里不攥几个谁信?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也可以考虑一下把你的驴处理掉嘛。

杯水车薪,恐怕还不够下地基呢。

筹一点是一点,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主任,容我再缓缓,扑下身子干两年再考虑。

主任的酒精脸立马严肃起来,皮驴呀,你走南闯北多年,应该看到各地的城镇化建设日新月异,前几年你不在家拖了小镇发展的后腿,如今你回来了,无论如何得把这档子事提上日程了。

主任,容我再想想吧。

主任说,一加一的算术题,就连三岁娃娃都能算出来,你还想个啥呀?

老皮驴说,事情重大,容我回去跟胡校长商议商议。

主任目送他跨出大门,担心他不把这事搁心上,便胡椒麻辣地追去一嗓子,再次提醒一句,老皮驴,可要放在心上啊,年底检查团要来验收。

主任,我不是老皮驴,是王粲。

主任笑笑说,苇航精神分裂,你也分裂吗?

老皮驴微微一愣,我精神分裂了吗?

你说呢?

老皮驴摇摇头,说不好。

主任爆一句粗口,你个混球儿!才跟苇航处几天呀,咋连姓啥名谁也弄颠倒了?

主任这一骂,老皮驴似乎清醒了许多,一时比被虱子叮还闹心,往下一蹲,抱着头发愁。回头就去请教胡校长这事咋办。对于这种棘手事,胡校长也挠头,顿了片刻说,去你家四合院看看吧。途经社区主任家的别墅时,老皮驴被他家高大的门楼镇住了,确切些说,是被它唬人的气派镇住了。

我如果哪天翻了身,也照这个样子起一座大门楼。

胡校长说,只要你正干,不愁。

我肯定正干。

胡校长听老皮驴这么说,突然改变主意,皮驴,不用看了,你家四合院我熟悉。咱回吧,帮窑上走好货,种好你的多肉植物,最近这几天帮我找几个工人把上岗的路加宽三尺,老房子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有了胡校长这句话,老皮驴放心了。专心走货,请了几个工人先搭了两架大棚,把一千多盆多肉植物移进去,接着再把上岗的路平均加宽三尺。胡校长见他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说,皮驴,很懂管理呀。

不瞒您说,我在朔方养殖场时就是个小头目,手底下使唤十几号工人呢。

胡校长哦了一声说,皮驴呀,我小看你了,这样吧,从现在起,陶窑就交给你来管理了,让苇航任会计。

校长,这……我才疏学浅,只怕会辜负您对我的厚望啊。

大胆干吧,不会亏待你的。

老皮驴暗忖,胡校长这样厚待我,多半是因为我会学几声驴叫,能助苇航治病。每天除了变着花样学驴叫逗苇航开心外,就是一早一晚准时把她背上窑顶看风景。

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苇航的腿渐渐痊愈,可以丢掉拐杖走路了。精神状态有了明显好转,脸上也时而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苇航跟老皮驴商量说,粲哥,哪天走货,还把我带上。

老皮驴多心,怀疑苇航对他不放心,笑笑,没答应。

粲哥,咋啦?我现在已经不怕老虎叫了。

老皮驴说,你不怕,驴怕呀。

粲哥,要不,你就天天学几声老虎叫让它们先适应一下?

老皮驴说,苇航,说句心里话,我还是不赞成你陪着走货。太辛苦了,不适合你。

苇航依旧坚持。

老皮驴看实在推不掉,只好说,那就候机会吧。

这以后,老皮驴便见缝插针学老虎叫,三叫两叫,就叫得真假莫辨了。

开始,驴子惊恐万状,左顾右盼。

老皮驴边叫边接近它们,挤眉弄眼,手舞足蹈,驴子们见是主人在装腔作势,且没啥敌意,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

胡校长夸他学啥像啥,的确是个人才。老皮驴暗忖,在养殖场打工时,老板也曾夸他是个人才,他疑惑,会学几嗓子驴叫也算是个人才?这世界邪门了!

老皮驴这次去瓦城走货时无意间结识了一家酒企老板,见他一副憨厚相,两人三拉兩拉,感觉怪投脾气,碰了几次杯,彼此印象不错,愿意交个朋友,后来请胡校长出面作保,签下一单种植万亩高粱的大生意。

季节愈走愈深,农人裹着一身菊香收罢玉米,种上早茬冬小麦,老皮驴的造屋计划依然没有着落。一天,社区主任打来电话催促说,老皮驴,屎追到腚门了,造屋进行到哪一步了?

老皮驴回话说,快了,胡校长正在帮我四处找钱呢。

胡校长得知后,便安抚老皮驴说,脑子天天装着苇航康复的事,就把这事耽搁了,现在也的确是时候了,我这就去帮你谋划。

社区主任也是胡校长的学生,由胡校长亲自出面斡旋这事,主任自然给面子。胡校长意欲帮老皮驴申请个贫困户,争取一笔危房改造资金。

主任说,校长,别怪学生拂您的面子,这个肯定不行,老皮驴有十几头驴撑着呢,不合标准,学生不想犯错误。

胡校长吧嗒吧嗒嘴说,就没有别的变通办法了?

有啊,胡校长,既然您来了,这个面子肯定得给,您看修旧咋样?

胡校长再度吧嗒吧嗒嘴说,好吧,好吧,那就这样吧。

胡校长见了老皮驴说,主任松嘴了,说是修旧如旧,使不了几个钱,我来帮你先垫上,你看这样行吗?

还是校长的面子宽啊,也只能这样了。

年底,检查团来验收,社区主任陪同,望着老皮驴跟他家造得一模一样的大门楼暗自嘀咕一句,老皮驴这熊货有野心啊!

苇航的病情时轻时重,胡校长说,皮驴呀,老屋改造好了,以后社区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就一心一意扑在窑上吧。哪天去瓦城走货时,陪苇航去医院找个心理专家再复查一下。

一周后机会来了,苇航陪着老皮驴去瓦城走货,依然是走山路,一路上一会儿学驴叫,一会儿学虎啸。交了货,已是华灯初上,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老皮驴便陪着苇航去医院就诊,挂的是神经内科,坐诊的是个挂眼镜的老专家,看罢病历,又问了一些问题,有的苇航能回答,有的却让她很无语。

最后老专家问道,平时有啥爱好吗?

喜欢听别人学驴叫。

老专家笑笑说,说说理由吧。

因为我是女版王粲。

为啥自己不叫呢?

还是因为我是女版王粲呀。

爱听歌曲吗?

鬼哭狼嚎,不爱听。

还爱啥?

爱看老画师作画。

老专家说,爱好就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回去后,别忘了按时吃药,其他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苇航记着老专家的话,每天除去一日三餐,就到老画师那里看他作画,边看边琢磨。老画师说,苇航,你为啥恁喜欢看我作画呢?

我也不知为啥。

她记得瓦城的老专家也问过她类似的话,喜欢就喜欢,还非得让人家说出是啥理由,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又是啥呢?

老画师虽年事已高,却天真无邪,随心所欲,善用一颗童心洞悉世界,其作品既有毕加索的遗韵,又兼具梵高风范,涉笔成趣,自成一家。不入俗眼,却颇合苇航的审美。一天,老画师建议,苇航,你若是喜欢,就跟我学画画吧。那天后,苇航便拿起画笔,跟着老画师比葫芦画瓢。

老皮驴也没闲着,按下录音键,跟着学驴叫,然后锁定,再学晋地驴叫,再锁定,请胡校长进行品鉴。胡校长说,口音上依然有点儿别扭,让人感觉水土不服。

老皮驴说,难怪苇航说我学的驴叫夹杂几分侉意呢。

老校长说,心急喝不了热稀饭,慢慢来吧。

老皮驴时常犯疑惑,苇航不听歌、不哼曲,却爱听别人学驴叫,而自己却不叫,这是啥道理呀?

苇航画腻了,丢下画笔,在老皮驴肝胆俱裂的嘶吼声中,爬到窑畔看高铁嗖的一声驰向远方,看铁路那边塔顶的构树摇醉夕阳,看红泥岗下的千里早茬冬小麦把一派新绿铺向遥远的天际……

胡校长略通乐理,听着老皮驴的叫声,望一眼夕阳下陪着一同燃烧的苇航,心情比暮色还沉重,这怪病何年何月才能痊愈呀?他试着把驴叫声和老皮驴的叫声一一记下,在此基础上加以艺术处理,谱成一支曲子,取名《西淝河绝唱》,唱给老皮驴听,老皮驴试唱了几遍,感觉老校长把杂乱的叫声汇成了一条河,使之有了明确走向,三试两试,便渐渐找到了感觉。深有感触地说,若是按着这种章法唱,就不会跑调了。

胡校长说,以后你不用再瞎叫了,就按这个曲谱唱吧。

烟火日子转瞬老去一年,千年古塔又添了一层包浆。当老皮驴的多肉植物铺满两架大棚时,红泥岗下的万亩晚茬高粱也老得红头绛脸,纷纷沉下头颅。收获的季节到了。

苇航的病情基本稳定,间或也有些反复,日日笔耕不辍,线条墨趣也颇见功夫。老画师说,苇航有绘画天赋,已经初步找到感觉。

偶尔赶上苇航病情反复时,也会出现瞬间的思维混乱,有时自称毕加索,有时又自称梵高。老画师有时叫她苇航,她说,她不是苇航,是毕加索。有时叫她毕加索吧,她又说,她是梵高。整得老画师颇为头疼。

有时,老画师也让她在胎盆上试着勾画小品,找找成就感,线条虽有几分稚拙,但笔情墨趣却颇见精神,自成一格。

涂鸦余暇,灵感来了,也时不时地续上几笔《风骚》,胡校长看苇航的病情日日向好,漫在心头的那朵愁云也逐渐消弭。

老皮驴的十三头驴有三头草驴得喜。这支合唱团每日都把窑场抬得热闹非凡,充满生气。

老皮驴帮胡校长管理窑场,顺顺溜溜使唤五十二条腿,手里又攥个万亩高粱种植大单,一下有了底气,见人也敢抬头了,说话也敢看人了,睡觉也能伸直腿了,一早一晚也敢到大街小巷走一走、转一转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当初寂寞时的一个无聊之举,竟然歪打正着,帮了苇航,也帮了自己,使原本一个低到尘埃的草民有了昂首做人的尊严。

龙门镇早晨雾大,老皮驴裹一层薄雾,驴子也裹一层轻纱,走过大街小巷,见了早起的老少爷们儿就主动走上前打一声招呼,遇到馋烟的就递上一支烟。三步两步,便走到社區主任大门前,驻足片刻,品味几眼,咂摸一番,认为主任家的大门楼也并不比他家的大门楼气派到哪儿。

黄昏,瓦灰色的薄暮把陶窑虚在一派模糊里,老皮驴借着暮色给一头踢掉马掌的驴钉马掌,这时胡校长背着手走过来,老皮驴收拾好马掌站起来,摸出半包烟,顶出两支。胡校长冉冉袅起一缕青烟,一只手背在身后,扭头看一眼门口那只破缸,老皮驴立马会意,慌忙跑过去把它滚过来,倒扣在老校长面前,垫上半片草帘子。

校长请!

胡校长下意识看一眼缸屁股,这才屁股对屁股挂上去,再次袅出一缕青烟,透过乱袅的青烟品了一眼老皮驴,顿了片刻说,皮驴呀,刚想说话,兀地一下闸住,认为这种话由他亲自说出口委实不妥。丢话说,回头再说吧。起身走进薄暮里。

老皮驴望着胡校长的背影愣了一下,校长这是咋啦?

次日,胡校长委托老画师传话说,皮驴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成个家了,回来这年把时间,有没有瞅对眼的姑娘?

老皮驴脸皮薄,灰陶脸微微一红,沉下头去,把目光投向红泥岗,追着一群暮归的倦鸟扎进山林,不好意思说出口。

老画师说,你看苇航咋样啊?

老皮驴愣了片刻回道,俺这身份只怕高攀不上。

老画师说,胡校长说了,只要你没啥意见,苇航那边他去做工作,如果没啥意见的话,现在就可以找人装修房子,尽快把好事办了。

老皮驴目送着老画师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这可能吗?我的娘啊,这天大的好事咋会砸到俺头上呢,不是在做梦吧?

日子坐着高铁跑,喜期临近,老皮驴跟苇航商定好事新办,来个旅游结婚,回来后,把亲戚邻居都请到,再把龙门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请到,到时挑镇上口碑最好的酒家像模像样地大办几桌,好好地热闹一番。老皮驴做梦也没想到,苇航答应得那么爽快。

老皮驴为讨得苇航高兴,精心布置的新房,以大红为基调,突出喜庆祥和。四面墙用红玫瑰、红富士、红枣装点。门两旁,一边用四川小米椒衬底,寓意生活幸福,红红火火,另一边用陕西临潼火晶柿子衬底,寓意事事如意,喜庆吉祥。红牡丹结顶,彩绸满堂烈焰,令人热血沸腾。

双方约定喜期那天,老皮驴去胡家接新娘,一同乘车赶往邵渡口高铁站,去南方风风光光浪一圈儿,开开眼界,也算是对辛苦多年的他和郁闷满腹的她的一次褒奖。吉日那天早晨,小镇依然大雾,远看朦胧,近瞅隐约,老皮驴起得比哪天都早,特地换了一身西装,晃晃膀子,感觉有点儿紧绷,没有穿休闲装自在。他揣着两张高铁票,拉着一只大红行李箱,装满生活用品及洗换衣服。新买的皮鞋夹脚,老皮驴一路拘着步子赶往胡家。大雾把张灯结彩的胡家罩上一层薄纱,喜灯亮在屋内,屋外却不甚分明。

孰料,“娜拉”出走了,老画师也跟着一同蒸发了!

事情太突然,老皮驴一时呆若木鸡,脑子一片空白,大红行李箱歪倒在地,也忘了去扶,愣怔片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捏着两张高铁票,发疯般跑上窑顶,啊啊一通狂叫。苇航啊,太不够意思了,不喜欢你的粲哥就早说啊,何必非要整这么一出呢?

一列南去的高铁一声长鸣,嗖的一声飞驰而过,正巧穿过他承包的那片高粱地。浪浪金风把万亩红玛瑙摇成万顷烈焰。老皮驴望着高铁远去的方向,暗自嘀咕,苇航呀,咱俩有缘无分,不怪你,这辈子做不成夫妻就做个普通朋友吧,好吧歹吧我认了。扯起嗓门吼了一曲《西淝河绝唱》,送她一程。

胡校长心中五味杂陈,面无表情,苇航这一走,他除了震惊,就是羞愤,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老皮驴。

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安慰道,皮驴呀,实在对不起,想开点,驴子还得吃草,陶窑还得冒烟,有了这片大富大贵在,何愁酿不出一坛好酒呢?

黄昏浇下来,远征的群群倦鸟纷纷归林,接着暮色四合,个别烧柴的人家吐出袅袅炊烟,再接着鸡上架,鸭进笼,鹅入栅。

老皮驴被苇航的逃婚搅得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半个屁股挂在窑畔上,瞅着渐深的夜色发呆。

胡校长爬上窑顶,目光缠住洗礼千年的古塔,劝道,皮驴呀,我还是那句话,驴子还得吃草,陶窑还得冒烟。

校长,我懂啊,可苇航这一走,我往后只怕没脸混了。

胡校长担心他长此以往会憋出病来,就故意激将他,皮驴呀,想多了,没那么严重。男子汉大丈夫要像木匠的折尺,能屈能伸,窑上一周没走货了,趁着夜色,你去一趟瓦城吧。

老皮驴想想也好,反正闲着也闹心,不如走货换换心情。我听您的,收拾一下,这就动身。

老皮驴走夜路讲究,每头驴轿子的脖颈上都吊上一盏袖珍硫黄灯,俗称鬼灯,一为醒夜,二为壮胆。

铁蹄起叩,风铎叮当,驴帮上路了。老皮驴决定这次不走山路了,山路被大山挤得细瘦,黑黝黝的看不明白,一不小心,便会被石缝咬住。通向瓦城的柏油路是四车道,能遛开驴蹄子。敲下红泥岗,转过污水处理厂,再绕过垃圾中转站,拐上柏油路,一程一程往前敲,老皮驴没了顾忌,亮开嗓门儿,叫得一声比一声嘹亮,不为逗苇航开心,只为宣泄,他的“娜拉”出走了。敲到邵渡口,老天开始挂帐子,老皮驴管它叫挂黑鬼,因为是上半夜,黑鬼依稀。开建引淮济亳工程前,那时河上还没架铁桥,这里除了堤坝外,没有第二道圩防,水位偏低,河滩水洼时常干涸。有时店家催货紧,偶尔也会在夜间走货,通向瓦城的这条路一路畅通,从没有见过挂黑鬼,眼下不同了,大河满,小河平,湿地一湾连着一湾,空气湿度大得离谱。琢磨来琢磨去,整不明白是啥道理。

路上车辆稀,行人也稀,老皮驴不跟车辆争路走,尽量靠着路边敲,牙龇上天,一路吭吭不止。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不阴不阳丢一句,大半夜的哼唧个啥呀?脑袋被驴踢了?

驴蹄敲到瓦城已是凌晨四点一刻,交掉货,老皮驴心里依旧憋闷难消,并未急着往回赶,而是把驴帮牵到护城河边休憩片刻,然后爬上古城墙放眼远眺,高远的夜空下,小南山彼此纠纷,岚气氤氲,脚下的小南河一分为二,一带裂土千里,一带与山间的岚气拧成一脉,河在走,小南山也在走,而老皮驴的一腔闷气却无法走,他站在高高的城垛上,望向水流逶迤的方向,拔高嗓门儿,高唱一曲《西淝河绝唱》,顿时心里好受多了。苇航啊,你皮哥不配你,你为啥不早说呢?这一跟头把俺绊苦了啊。

喝下半杯温开水压了压,开始摇响风铎往回赶,夜雾渐浓,过路的车辆纷纷打开雾灯,无奈雾墙太厚,光束走不远。老皮驴的鬼灯被大雾折磨成瞎眼猫,面前仅有巴掌大的天地。渐渐地,公路上的车辆明显增多,雾灯仅是个摆设,根本起不到啥作用,只能凭经验往前瞎摸。这时的老皮驴已经顾不上学驴叫了,牵着驴帮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到邵渡口时,雾帐已经宽到三里厚,把老皮驴和他的驴帮模糊成一脉青雾,老皮驴顿了片刻,观察一番,继续往前赶。这种雾帐,每年这时令便隔三差五地跑出来捣蛋,有时跑在前半夜,有时滞在后半夜,时大时小,给夜行的人和车辆带来诸多不便。走着走着,老皮驴发现路边卧着一坨不一样的青雾,忙吁住驴帮,不禁暗自嘀咕,这毛茸茸的一大团,是个啥呀?老皮驴时常走夜路,胆子练大了,便挺着鞭杆朝那坨青雾戳了戳,感觉软软乎乎,像是个人,忙揿亮电瓶灯,走近,是个女人!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老皮驴小心翼翼试试鼻息,一息尚存,再看一眼,突地一愣,这不是苇航吗?前几天不是跟着老画师出走了吗?咋在这里蹲着呀?恹恹的一副病容,到底是咋啦?老皮驴一时心乱如麻,出于一种怜悯之心,便把她抱到驴背上,估摸一下,不足百斤,这才几天工夫呀,就瘦成这样!然后用绳索牢牢稳住,心里一阵难过,好端端的一个可人儿咋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呀?老画师也太不够男人了,咋能把苇航一个人抛弃在路边呢?苇航也够糊涂的,当初咋就瞎了眼呢?

老皮驴带着苇航接着往前走,路过火烧孙庄,再经过马湾套,走着走着,一座巍巍大山忽然压过来,只觉眼前顿时一黑,把他和苇航一道埋在一堆货物里。

肇事司机立马报警,交警和救护车均第一时间赶到。车主接到司机电话后,也立马赶了过来。车主是个大胡子,胡须焗成金红色,亮得滴油,颇具欧范儿,经营六辆大卡、四台挖机、一家KTV、一家餐饮连锁店,龍门镇驴板肠酒家就是他旗下的一家分店。红胡子揿亮电灯,心里突地咯噔一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是怕担责,也不是怕花钱,有保险公司替他扛着呢,而是疑惑苇航一个花红柳绿的美人啥时和一个驮夫搅在了一起呀?凤凰变乌鸦,让他实在想不通,心里一时说不清是啥滋味。慌忙摸出手机,很快联系上胡校长,胡校长搭乘出租车很快赶到医院,深深自责,我咋一时鬼迷心窍想起来让他走夜货呢?不然,哪会出此祸事呢?

红胡子心中忐忑,走到胡校长面前低眉顺眼,诚惶诚恐,胡叔,实在对不起!

胡校长心头一沉,说不出的难受,眼一瞪说,你跟苇航才分开几天呀,就改口了?

红胡子的猪皮脸臊成猴屁股,头闷着,憋气不吭。

胡校长铁青着脸,瞅一眼他的红胡子,摆摆手说,如今说啥都晚了,先救人吧。

醒过来的苇航抱着胡校长的脖子哇一声就哭了,老爸,实在对不起!

苇航这一声对不起,把胡校长给弄糊涂了,不知是对不起他,还是对不起老皮驴?

苇航逃婚的原因不是讨厌老皮驴,也不是嫌他没房没车没存款,而是不想稀里糊涂嫁出去。

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里,她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在抛弃谁,反正过着过着感觉不对胃口了就吹灯拔蜡,直至后来患上精神分裂症。

胡校长始终认为是老画师为师不尊拐走了苇航,而苇航却不以为然,若按她的逻辑,是她拐走了老画师。胡校长不想跟她争论,苇航还在病中,跟一个病人争不出啥结果,好在苇航全全乎乎,生命无虞,这比啥都好,便摆摆手,把话头压住。

老画师刚走出龙门镇地界就后悔了,这几年胡校长待他不薄,他不能违背师德,被人耻笑。到了邵渡口高铁站购了两张票,自己捏一张,另一张递给了苇航,检票时她却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说,对不起,你不是这个车次。

苇航愣了一下苦笑笑,后悔太过相信老画师了,接票时咋没留心多看一眼呢?不禁一阵哆嗦,你个伪君子!望着呼啸远去的高铁,一种无法言表的失望和悲哀蓦地漫上心头,以往都是她抛弃别人,万没料到这次竟被一个老棺材给甩了,奇耻大辱呀!滋味实在不好受啊,欲哭无泪,这怪谁呢?

离别陶窑,已经没了回头路,是等下一班,还是放弃?一时犹豫起来。

老画师这么做,深深刺痛了她,也正是因为这一打击,让她顿时开悟了,遭遇的三任臭男人也都逐一看清了。看清了,也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也就不想再折腾了。不想再折腾了,幻觉也就消失了,思路也清晰了,本是寻常烟火人,找个婚搭子,扯上一纸契约,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道。什么海枯石烂呀,什么山无棱、天地合,都见鬼去吧!一岁年纪一岁人,浪漫不能拿来当饭吃,实在玩不起呀。她要把这段荒唐经历写进《风骚》,老子的三生万物,揭示了事实的三元性,她的婚姻大曲也经历了序曲,中序、入破三个阶段,高潮过后便是曲终人散,一切都该结束了。

胡校长面对萎靡的苇航,心口窝一阵疼,对女儿能说啥呢?对老画师又能说啥呢?摇了摇头,眼角湿润了,这孩子太不让他省心了,他的传统思维已经无法诠释苇航的婚姻观了。

红胡子看着极度伤心的胡校长,随即通过熟人雇了一男一女两个护工,男护工负责照顾老皮驴,女护工负责照顾苇航。他吩咐肇事司机,你哪里也别去,就在医院待着,有啥情况及时联系。

大货车拉的是一车海绵垫子,老皮驴和苇航均没有伤筋动骨,受的是肉眼看不见的内伤,脑震荡。老皮驴皮实,不到一周便恢复了。

苇航娇弱,重度脑震荡,头痛,头晕,加上有基础病,比较缠手。医生说,大约需要一至两个月才能康复。

静养了几天,胡校长看她的病情稳定,便把手机拿了过来,屏幕里,红胡子跪在胡校长面前,请求跟苇航复婚,深深忏悔道,爸爸,都怪我不理解苇航,一时糊涂,苇航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我向您发誓,从今往后,永无异心,和苇航共渡余生,白头偕老……

胡校长黑着脸,默默拿回手机,找到《西淝河绝唱》对守在苇航床边的红胡子说,胡子,你跟苇航离婚后,她冒出个怪癖,爱听别人学驴叫,我把《西淝河绝唱》发给你,你看着办吧。

红胡子望着呆坐着的苇航,愣怔片刻回过神来,单膝跪在她面前,苇航,请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咱俩复婚吧。

苇航沉默不语。

红胡子起身挎起她的胳膊,苇航本能地拒绝,红胡子便跟她玩起橡皮臉,死死夹住她的胳膊。

红胡子说,苇航,别误会,没啥恶意,医院太闹太闷了,不如提前出院,我陪你去西藏散散心。

苇航心头一荡,西藏是个好地方呀!那里有转经筒,那里有瓦猫。但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说,胡子,不急,眼下还不是时候,等到春暖花开再说吧。

是夜,苇航做了一个梦,医生过来查房时她请求说,医生,医院太嘈杂,我想去西藏散散心,那里是一片净土,比医院更适宜养病。

医生说,你要真是这么想,我也不拦你,办个出院手续吧。红胡子正求之不得呢,当下便去结账,还从网上购了高铁票。次日,一行人把她送到高铁站,胡校长不放心,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临上车,苇航说,老爸回去吧。皮哥,你也请回吧。啥都不说了,请受苇航一拜。

老皮驴一愣,捏着高铁票急赤白脸地说,苇航,我有票。

苇航眼泪巴巴地说,皮哥,留作纪念吧。说着话锋一转,高铁就要启动了,胡子你们都回吧。

老皮驴捏着高铁票一时愣在那里,红胡子不知所措,胡校长长叹一口气。

白云悠悠,鹰唳凌虚。白色高铁一声长鸣,驰向远方。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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