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洞的人民币

2024-05-17 07:14张敬中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八爷德昌钞票

张敬中

废币随礼金

黄河边有一个不足三百口人的小村庄,名字叫大韩村。在本世纪初,这个小村庄出了个大人物,瘸子韩老六家的大儿子韩德昌在市里当了副市长,大韩村的大人、小孩都觉得倍有面子,出门说话办事都底气十足。

就在韩德昌当上副市长的第二年春天,韩老六与村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打麻将,一个下午他没有和一把牌,快到傍晚时分才抓到一个自摸,他拿着那张牌站起来哈哈大笑,可刚笑了几声声音就戛然而止。周围的人一看,不好,韩老六背过气了。

韩老六被送到医院,却没有抢救过来。村里人都感叹:正是过好日子的时候韩老六却走了,这个老头真是没有福气呀!

却说办完丧事当天,韩德昌与兄弟韩仁昌坐在一起闲聊。韩仁昌拿出了礼金簿,给哥哥汇报收到的礼金数。

韩德昌一摆手说:“这个你不必告诉我了,我常年不回家,乡邻间的礼来礼往都是你张罗,礼金你全部收下,我一分也不要!”

韩仁昌看着哥哥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穿孝服时,韩德昌曾为孝服没有缝制口袋而对执事人大为不满。韩仁昌以为哥哥是小题大做,待看到哥哥的同事、朋友前来吊唁,都是直接将红包塞进孝服的大口袋,他才知道哥哥是“深谋远虑”。可韩仁昌没有点破,只是讪讪地笑着说:“你是咱这一脉的长子长孙,让你知晓是该当的!”

说完,韩仁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递给韩德昌:“韩八爷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第三套人民币前年就不流通了,他却拿来随礼。最可气的是,这张十元纸币上还打了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圆洞!”

韩德昌听弟弟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接过那张打洞的人民币,犹如火炭烫了手一般,先是一哆嗦,之后瞪大了眼睛看,半天才自言自语道:“韩八爷这钱是哪儿来的呢?”

足足愣怔了半晌,直到看到弟弟疑惑的目光,韩德昌才回过神来,笑道:“我看这钱有点蹊跷,韩八爷不是放了一辈子羊吗,他现在家景咋样?”

韩仁昌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看到这张废币后会突然失态,更不明白哥哥怎么关心起韩八爷的家庭情况来了。他字斟句酌地回答:“韩八爷家不好过哩!八奶奶常年卧病在床,又摊上个半傻儿子,田里的那点收入都填进了八奶奶的药罐子,他家现在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拿这张废币随礼我也不真恼。”

韩德昌低头思忖了半天,朝弟弟招手:“仁昌,你过来!”

待弟弟走到自己跟前,韩德昌才俯首凑到韩仁昌耳边吩咐:“你明天到八爷家去办一件事……”

以新换旧被搅

第二天一大早,韩仁昌就踱到了韩八爷的家门口,未进大门他就粗喉咙大嗓子地喊:“八爷,八爷在家吗?”

听到韩仁昌的喊叫,韩八爷弯着腰一脸局促地站到了屋门口:“仁昌,你咋有空踏进我家这低门槛?”

韩仁昌并不答话,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了个够才弯腰钻进屋里。屋内没有开灯,光线很差。待眼睛适应了,他才看清这三间房没有隔断,八奶奶盖着一床破被子躺在床上,屋内除了一张破桌子、一个破柜子外,散乱地放了些农具。韩八爷站在那里也不给韩仁昌让座,韩仁昌站了许久才说:“八爷,咱爷儿俩不是外人,我常年在外包工,平日里有失照应,不知道你家过得这么难。”

韩八爷可能是刚为老伴熬了中药,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嗫嚅着说:“仁昌,这话从哪里说起?日子过成这个样子是我的命不好!”

韩仁昌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打洞的十元人民币说:“八爷,这张钱是第三套人民币,前年就停止流通了,你咋还拿出来随礼呢?”

听了韩仁昌的话,盯着他手里那张打洞的人民币,韩八爷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这才连连弯腰打躬道:“爷们儿,你甭往心里去,我还不知道这事,这个情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现在家里真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韩仁昌把那张十元废币装回口袋,又掏出五张百元人民币放在桌子上,然后才说:“八爷,我今天不是来找你讨要礼金的。你家困难我照应得不够,这五百元钱你拿去给八奶奶买药!”

这突然而至的好事把韩八爷整蒙了,他盯着桌子上的钱许久没有说话。他想起了与韩仁昌的一次交往:韩仁昌开了一家建筑公司,仗着哥哥是副市长,在县里欺行霸市,在村里也不干好事。揽到工程后,民工的工资他能拖就拖,能不给就不给。韩八爷的外甥何顺曾往韩仁昌的工地送过一车砂石,总共三百元钱,可过了半年,眼看到年关了,砂石的钱一分也没要到,何顺只好托舅舅去要。韩八爷心想自己好歹与韩仁昌一个村子,又是他的长辈,欠的钱也不多,就舍下老脸到了韩仁昌的工地。不承想见了韩仁昌,这小子坐在椅子上动也没有动一下,听着韩八爷说了一车轱辘好话后,他只说了两个字“没钱”就把韩八爷打发了。

想到这里,韩八爷急忙拿起那五张百元钞票往韩仁昌手里塞,嘴里说:“仁昌,老话说无功不受禄,这钱你收回去!有啥事咱说啥事!”

见韩八爷不吃自己这一套,韩仁昌面不改色,顺手把五百元钱又装回了自己的腰包,凝神想了一会儿才说:“八爷,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人说那打洞的十元人民币你起码有一万元,这一万元在你手里就是一捆废纸,我想拿一万块钱换你那一捆废纸,留个念想,你看中不中?”

听了韩仁昌的话,韩八爷犹如被蝎子蜇了一般,正思谋着如何答话,就听得院门一响。待韩八爷走出屋门一看,是外甥何顺探望舅母来了。

何顺进屋后见到韓仁昌,先是一愣,之后就不客气地说:“韩大老板今儿个来我舅家,不会是给我送那三百块砂石钱吧?”

韩仁昌尴尬地笑笑,从兜里掏出韩八爷拒收的五百块钱,塞到何顺手里:“这是五百块钱,多出的两百块是利息!你帮我劝劝你舅!”

何顺从韩仁昌手里接过那五百块钱,待了解了韩仁昌上门的原委,拱了拱手说:“这事让我和舅舅商量商量,中不中?”

韩仁昌像是没有听到何顺的话,自顾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用力拍到了桌子上:“八爷,这是一万块钱,您老如果愿意,咱们现在就换。”

韩八爷看看桌上的钱,又扭头看何顺,就见何顺微微摇了摇头。韩八爷拿起那一沓百元钞票,用手弹了弹才说:“爷们儿,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好心肠。可我手里就这一张打洞的十元废钞票,还是放羊时捡到的,让你见笑了。你要是觉得有用就留下,没有用我以后再补这个情。”

韩八爷的话不软也不硬,却将韩仁昌堵得严严实实。眼看以新换旧不能得逞,韩仁昌只好悻悻地拿起自己的钱走了。

走出韩八爷家大门,韩仁昌就拿起手机给韩德昌打电话:“哥,事情没有办成!”

羊嘴拱出万元户

韩八爷送走韩仁昌,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出了冷汗。何顺把舅舅按在凳子上坐下,才焦急地问道:“舅,你手里真有一万块打洞的十元钞票呀?”

韩八爷轻轻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他让何顺去将院门关上,这才对何顺说:“这一万块钱折腾得我二十多年不安生了!”

何顺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舅哎,我结婚找你借钱,你还是卖羊凑的,你咋不拿出这钱用呢?”

韩八爷示意何顺小声说话,这才讲起那一万块打洞的十元钞票的来历。

那是二十多年前深冬的一个上午,韩八爷赶着羊群到黄河滩上放牧,在临近公路的一个土坡上,他发现一只羊从枯草丛中拱出一团东西。韩八爷把羊撵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那竟是一捆十元的人民币。

当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元,在农村花三百块钱就能盖五间大瓦房。突然见到一捆十元钞票,韩八爷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爆炸了!他把钱揣到自己的怀里,就急忙赶羊回了家。

回到家,韩八爷悄悄点了一下钞票,整整一万元。看着眼前的一堆钞票,韩八爷手发抖、心发慌、头上直冒冷汗,他小声嘀咕:“老天爷呀,是谁把一万块钱埋到了土里,成全我当了‘万元户?”

韩八爷见每一张人民币上都打了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洞,不禁感到奇怪。他本来想得空问一下当时在人民银行工作的韩德昌是咋回事,可一想到这是一笔不义之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连自己的老婆也没告诉,偷偷用塑料纸把钱包了又包,捆好后,全都塞进墙缝里,然后用稀泥把墙缝糊住了。

一万元是个大数目,可过了很长时间,也没听到有谁提丢钱的事,韩八爷这才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但一想起这笔钱,他就噩梦连连。

讲到这里,韩八爷盯着何顺问:“今天韩仁昌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笔钱有一万元,会不会是他知道这钱的来路?韩仁昌是个三百块钱都看在眼里的人,他能好心白送人一万块钱?用新钱换旧钱,不是他耍的啥花招吧?”

何顺挠了挠头,想了好半天才说:“嗯,韩仁昌是个一分钱掉地上八面下钢撬的主,现在他愿意拿一万元换废币,那就说明这废币还有用!他说要留个念想,会不会是这钱有收藏价值?要不这么着,我拿一张到省里的古董市场让人看看。”

韩八爷觉得何顺这个主意不错,就又拿出一张打洞的十元纸币,让何顺带着上省城。

一连串的怪事

何顺给媳妇打了声招呼,就带着舅舅给的那张打洞的人民币往县城赶,准备到县城倒车去省城。

何順到县汽车站下了车,正准备抽支烟,一辆没有牌照的小汽车突然窜了出来,直直地冲他开了过来。何顺躲避不及,汽车从他身上生生轧过去,司机并没有立即刹车,直到被其他车拦住才停了车。

韩八爷得到何顺出车祸的消息,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何顺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由于受伤严重,成了植物人。交警说,肇事司机涉嫌酒后驾车,要负全责。韩八爷搜遍了何顺的衣物,就是找不到交给何顺的那张打洞的十元纸币。韩八爷纳闷儿了:那张打洞的纸币咋会丢了呢?

这边韩八爷正纳闷儿呢,那边韩仁昌又托人捎来了信儿:他还愿意拿一万块钱换八爷手中的废币。

韩八爷心里一激灵:难道何顺出车祸与韩仁昌有关?

韩八爷在县医院待了一晌,一边忧心成了植物人的何顺,一边忧心卧床的老伴,还想着何顺出车祸是不是与韩仁昌有关。就在这时,邻居送来了信儿:快回家,家里着火了!

回到家,韩八爷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三间土坯房被烧得东倒西歪,救火的乡邻有的提桶,有的端盆,一个个如灶王爷一般,几个民警在现场忙活着。

韩八爷头皮一炸,一声“老伴儿”还没喊出口,就晕倒了。

待韩八爷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韩八爷从邻居嘴里得知,他去医院看望何顺后,有两个半大小子进了他家的院子。邻居们起初以为是何顺的孩子来老舅家帮忙,都没在意。那两个孩子在韩八爷家屋里屋外翻找了大半晌后,骂骂咧咧地走了。两个孩子走了没多久,韩八爷家的房子便开始冒烟,邻居们这才知道大事不妙。他们急忙提着水桶、端着脸盆前来救火,可火势已经很大了。待扑灭火,他们才发现八奶奶被人绑在床头,嘴里塞了东西,人已经窒息而亡!

警察很快抓住了那两个半大孩子。原来,这两个孩子没钱上网了,恰巧此时有人让他们到八爷家里寻一捆打洞的十元纸币,讲明找到了就给他们两万元酬金。两个孩子进了八爷家,就将八奶奶绑到床头,用破布塞住她的嘴。因为恰巧停电,他们就找了一根蜡烛照明。可找了半天,他们也没找到那捆钞票,只好气急败坏地走了,不承想丢在破柜子上的蜡烛倒下,引燃了柜子……

现在,警察正在查找雇佣这两个孩子的人。

韩八爷听到这里,终于知道一切祸事都源于那捆打洞的人民币。他再也不敢犹豫,立马与邻居赶回家中,从墙缝里掏出那捆打洞的十元钞票,送到了公安局,并将当初捡钱、韩仁昌来换钱的经过兜底儿说了个清楚。

惊人的真相

韩八爷做梦也不会想到,打洞的人民币重见天日,竟将韩德昌这个副市长送进了监狱。

二十多年前,韩德昌是人民银行发行科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在多次押运残破人民币进行销毁后,韩德昌发现,残币销毁前的清点工作近乎是在走过场,因为没有人敢打残币的主意,即使拿到手里也根本花不出去。于是韩德昌决定铤而走险,借工作之便用打洞的残币偷换没有打洞的残币。

那是深冬的一个上午,韩德昌接到押运任务后就裹上一件军大衣,匆匆与押解的同事上了封闭的解放车。一上车,韩德昌就眼珠不错地盯着同伴,待看到同伴昏昏欲睡才放松了警惕,他麻利地从打洞的残破币中拿出一捆塞到了军大衣里。之后韩德昌也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架势,心里却时刻警惕着车内外的情形。估摸着要过黄河了,他拍了拍车厢——这是他们与司机事先约定的暗号,表示要半途解手。做了停车记录后,韩德昌急匆匆下车来到大堤边,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就慌忙在沙土地上刨了个坑,用沙土和着枯草与败叶将那捆钱埋了起来,做了一个记号后就赶紧回到了车上。

偷窃得手,韩德昌一阵狂喜之后便开始了满心的煎熬。销毁残币前清点时,韩德昌在心里念了无数遍阿弥陀佛。侥幸熬过了清点这一关,韩德昌的冷汗把内衣都浸透了。可再次登上运钞车,韩德昌的身体犹如打了兴奋剂,他知道自己成功了,马上就要成为“万元户”了!

韩德昌满心欢喜地来到大堤取钱,来来回回找了无数趟,都没找到自己当初做的记号。

犹如下雪天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韩德昌永远忘不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大堤上时绝望的心情。银行销毁残币有长期档案,每次押运中途停几次车,什么时间、什么原因停车都有详细的记录。他知道,这捆打洞的人民币现世之日,就是他入狱之时。

此后,韩德昌处心积虑地离开了人民银行,混进政府部门工作,并一路升至副市长。可这二十多年里,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

在父亲的丧礼后见到那张打洞的十元人民币,韩德昌就开始心惊肉跳。他交代弟弟韩仁昌不惜一切代价,把那捆人民币从韩八爷手里哄骗来。可韩仁昌与韩八爷商量不成,又办了一系列的蠢事,逼得韩八爷将打洞的人民币交到了公安局。这真应了一句老话: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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