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毛衣

2024-05-17 07:14唐波清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织毛衣娃儿小妹

唐波清

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

我念小学时,父亲在学校当代课老师,他讲的课娃儿们都爱听,讲故事、打比喻,通俗易懂。父亲教语文,也教算术,还教音乐。

放学后,父亲脱下他最喜欢穿的米灰色针织毛衣,那是母亲送给父亲的结婚礼物,除了天热,父亲身上多半穿着这件毛衣。父亲将毛衣一丝不苟地叠整齐,小心地放进箱子里,然后换上那件破旧的劳动布上衣,扛起锄头,火急火燎地下地干活。

吃完晚饭,父亲先是拉二胡,他最喜欢那首《二泉映月》,家清月冷,压抑悲怆,如泣如诉,让人生出无限感慨之情。父亲拉完二胡再吹竹笛,父亲吹的竹笛很是热闹,一首蒙古民乐《喜相逢》高潮迭起,让人如同陶醉在一折折久别重逢、衣锦还乡的戏里。

父亲是一个命苦的人,从小就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好不容易才成了家,一连有了四个娃,大哥、二哥和我都是男娃,还有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妹。可惜的是,大哥天生痴傻,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吃喝拉撒也不能自理。父亲喂他吃饭,替他穿衣,帮他洗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母亲上山割猪草时被一条毒蛇咬伤。父亲背起母亲拼命奔向卫生院,边跑边对母亲喊,娃他娘,你千万别睡啊。可母亲再也没有回答父亲一句话,就在父亲的背上永远睡着了。父亲的哭声撕心裂肺。

从此,父亲辞了小学代课老师一职,既当爹又当妈。

母亲走的那年,我考上了县高中,这给忧伤的父亲带来一丝安慰。父亲似乎是要奖励我,小声地问,你想要点啥?

我看了几眼父亲身上那件米灰色的旧毛衣,怯怯地回话,听说县城里流行穿毛衣,我想要件新毛衣。

父亲没说话。

第二天,父亲小心翼翼地清洗那件米灰色旧毛衣,然后有些不舍地拆了它,拉开一根线头,一圈又一圈,半个钟头,米灰色毛衣没了,只剩下几个圆滚滚的毛线团。

不晓得父亲从哪里借来几根棒针,就是用竹子削成的两头尖的粗针,打磨得光光滑滑。头几天,父亲神出鬼没。再后来,父亲躲在房间里织毛衣。父亲的秘密被小妹发现后,就不再躲躲闪闪,开始光明正大地织毛衣。只见父亲将毛线挽在食指和拇指上,先打一个活结,再将活结套在针上,拉紧;然后反过手来,手心向下,又將线圈套在针上,拉紧,这就起好了一针。父亲越来越熟练地重复这个动作。

小妹很好奇,爹,你真厉害,别人家只有女人会织毛衣,咱家男人也会织毛衣。爹,你跟谁学的这个手艺啊?父亲没有回答,脸上有一丝红润。父亲对小妹说,你是个女娃,也要学会织毛衣。父亲还一边织一边教小妹,这叫“平针”,是最简单的一种织法,先将针从线圈下面戳出,右手把毛线拉紧,从后下方绕到前上方,再用针尖将线圈勾住绕过来,然后将线圈从左边针上脱下去,这就织好了一针。

父亲跟小妹唠叨起来就没完,如果要织图案的话,就要用“反针”,或者“上针”;当然,要想把毛衣织得好看,还有很多技巧和织法,譬如“单螺纹针法”“鱼腥草针法”“锁链针法”和“星星针法”。

半个月的光景,在对小妹的唠叨中,父亲织出一件崭新的毛衣,胸前还隐约能看出一头牛的图案。父亲对我说,你属牛,你试试这件毛衣,看喜欢不?我迫不及待地穿上毛衣,刚好合身,就跟长在我身上似的。

临近开学的时候,村子里的风言风语钻进了我的耳朵:父亲织毛衣的棒针是找村东头的李寡妇借的,父亲织毛衣的手艺是跟李寡妇学来的,父亲与李寡妇有一腿……

难怪那几天父亲神出鬼没,我心里这样猜想。我恨父亲,我恨李寡妇。

开学那天,村里人替我送行。父亲把那件新织的毛衣递给我。我当着村里人的面接过毛衣,将它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两脚。我没有回头,流着泪去了县城。

高中三年,我都没和父亲说过话。

到了大学,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李寡妇请人代写的:娃儿,俺是李婶。当年你爹是跟俺借过棒针,也悄悄跟俺学过织毛衣。说实话,俺还真有跟你爹搭伙过日子的想法。可你爹说,你们家娃多,还穷,他不想连累俺。你爹还说,他这辈子都不想给你们找后娘。娃儿,俺得了重病,医生说活不了几天了。你爹是清白的,俺不能把这话带进棺材。娃儿,你要善待你爹。

寒假,我赶回家。在打谷场上,我远远地看见佝偻的父亲在晾晒过冬的粮食,身上穿着那件当年他亲手为我织的毛衣……

我跪在打谷场上。我跪在父亲跟前。我跪在李婶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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