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要求

司玉笙

那个老农很瘦，背微驼，肩背一个旧布兜，脸上的褶皱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挤压叠到了一块。他已在招待所大门外徘徊了许久，几次想进来，又收回了腿脚。

我想他可能就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便慢慢走近他，还故意不住地干咳。门卫见了我马上立正，行了个不太规范的军礼。

这次矿难不幸发生后，矿务局的这个招待所便成了临时接待死难者亲属的场所。难属来到后分别安顿好，由专人负责。善后督导组要求我们对难属好生招待，妥善协商赔偿事宜，尽量让对方满意。于是，作为工会主席的我，被指定接待来自偏远山区的一位徐姓难属。不料，几天过去了，一拨拨难属拿到应得的抚慰金和赔偿款后陆续离去，唯有这位徐姓难属迟迟未露面。这让我有些焦急。

与老农一攀谈，发现他果然就是那位徐姓难属。我自报了姓名、职务，他便慌忙掏出身份证和当地政府开具的证明信给我看。证明信保存得极好，大红印章叠印出另一个红圈圈儿，印泥似乎还没有干透。虽然他说的方言我听着有点吃力，可还是明白了话中意思。核对完情况后，我瞅瞅他的身后，问：“徐大叔，就您一个人来的？”

“就我一个，多了会给政府添麻烦。”

此时，工作人员小王过来了，光看我。我有点恼怒：“看我干啥，好好招呼客人！”

在门卫别样的目光中，我们俩将这最后一位客人领进招待所。小王打开备好的房间，后退一步请徐大叔先进。徐大叔往里瞅瞅，又看看我，也后退了一步。

“这是啥地方？”

“给您准备的房间。”

“不可不可，住这地方我睡不着。没有旁的屋了？”

“这是专为您安排的，想让您好好歇息歇息。”

到餐厅后，徐大叔的眼光又不够用了，东看看西瞧瞧，眼皮子乱跳。四个盘子上来，有鸡有肉，香气升腾。他却不落座，惶惶四顾。

“还有人吗？”

“没有其他人，就咱仨。”

“吃不了，吃不了，剩下就浪费了，可惜。”

“吃吧，吃吧，不会浪费的。”

“哎，有大蒜和咸菜嗎？”

“这菜不合您口味？”

“没有大蒜，我吃不下去饭……”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乡下的父母，他们来我家也说住不惯，吃饭时少不了大蒜，还要咸菜。这一想，父母的身影就与眼前这位大叔重合了。

餐后，天色已晚，我让小王明天带新衣服和鞋子给徐大叔换上，我陪他在院子里转转。

矿区的夜景璀璨明亮，灯光串珠与星河相连，群声渺起似幻境梵音。徐大叔看着、听着，兴奋不已，眼睛里映射着光芒，好像全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借此机会，我与他唠起了家常。一听说我当过兵，他一惊，连声说：“我相信你，相信你……”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奇怪的是，在第二天商议赔偿事宜时，徐大叔的眼睛光往外边看，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说：“按国家规定办，咱不能让政府作难。”

赔偿事宜不到一个小时就协商妥了。签字时，徐大叔的泪珠滴落下来，洇湿了自己的名字。

此刻，我心里难受得紧，向他反复申明：“大叔，您老还有啥要求尽管提出来，我向上反映，包您老满意。”

“满意满意，太可心满意了。这钱够盖三间新房啦，小妮子上学不用犯愁了……没别的事我得赶紧回家，地里的庄稼可不能误。”

“您老难得出来一次，趁这机会我陪您走走转转，看看风景。”

“庄稼地就是好风景，我离不开。”他擦干眼泪，笑了。

次日徐大叔离开时，矿里派车，由小王送他去火车站。徐大叔又换上了来时的衣服，只是洗得很干净。临上车时，我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在即将分别的那一刻，我猛地抓住他的臂膀，最后一次问他还有啥要求。

“没啥，没啥……”说着，他挣脱了我的手，往餐厅方向瞟，眼里流出一丝亮光。

“大叔，您说，您说呀！”我急得将意思点明了，像是恳求，“还要多少？”

“不多，够路上吃就行——你们饭堂的馒头真好吃，还有那新蒜。”

我向小王使了个眼色，小王一抬脚飞奔而去。不多时，一包馒头，还有大蒜、咸菜，呼噜噜全部塞入他的布兜。

看着那满满当当的布兜，我知道那里面除了吃的，还有他舍不得穿的新衣和鞋子。

束紧了布兜，他突然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两天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他一转身，躬身上了车。

我急忙还礼，扭过脸去，咳嗽不止，鼻涕、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泪光中，车影渐渐远去。望着那车影，我行礼的那只手久久不愿放下。我一看，门卫也和我做着同样的动作。

自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徐大叔。不过，我养成了吃大蒜的习惯，并且将父母接来和我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