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远的徒河

李海燕

当年我离开爷爷家的时候，徒河还在。它贴着村庄后身，由西向东，奔流不息。爷爷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湿漉漉的水腥味和哗哗的流水声。

等我再次回到爷爷家中，爷爷病重临危。

爷爷的双眼凹成两眼灶，里面像盛着燃过头的死灰。我一声呼唤，爷爷眼里的光，倏地从死灰里挣脱出来。像流淌着的一束光，炽热，透着惊喜、知足，在我身上流过，最后停在我的脸上。

褡裢和竹竿，还在原来的位置，一个挂在炕墙上，一个戳在炕沿和炕墙的角落里。岁月给它们包裹了一层黑漆漆的尘垢，但竹竿坚硬的竹节，还依稀可见。

我又想起了那个记忆深刻的傍晚，也是小时候，爷爷不断地给我加深记忆的那个更像一个故事的傍晚。

那个傍晚，晚霞点燃了整条徒河。街上乱哄哄的，吆喝声和枪声响成一片。父亲慌不择路地推开一扇门。

父亲把四岁的我放在爷爷怀里，压低声音对满脸惊愕的爷爷说了声“拜托”，没等爷爷做出回应，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出了后门，一头扎进红色的徒河水中。

爷爷披着一床被子坐在炕上，把我连头带脚捂在被子里。窒息的感觉，使我无法大放悲声。晚霞消失后，河面上氤氲着暗灰色的雾霭。屋里暗了，街上终于安静下来，爷爷这才把我从被子里放出来。那天夜里，爷爷坐在炕上，手里握着三个铜钱．摇几下，抛在褥子上，一一摸过。然后再摇，再摸。第二天，天还没亮，爷爷就领我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我成了爷爷口中的路上捡来的孩子。

爷爷眼里的那束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后，疲惫地收了回去。他脖子上的动脉，在灯光下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我喊他，他的眼皮就微微颤动一下。我知道爷爷的心还醒着，他在用心感知着这个世界，感知着我的存在。

炕梢坐着三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每人怀里抱着一团白布，忙着给爷爷的后辈缝孝。爷爷的后辈不多，除了两个远房侄子，就是我和父亲。关于我和父亲给不给爷爷戴孝，爷爷的侄子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果断地说：“当然戴。”

没人说一句多余的话，都在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

就在这种近乎残忍的等待中，我隐隐地听到了徒河水流动的声音，哗啦，哗啦……隐忍而强烈。我附在爷爷耳边，激动地说：“爷爷，我听到徒河的流水声了。”爷爷把眼睁开，眼里的光再次明亮起来。他似乎也听到了，脸上肌肉颤动，嘴唇翕动。

就在这时，那个褡裢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从墙上掉了下来。再看爷爷，面带微笑，眼角挂着两滴泪，走了。

悠扬的唢呐声，填满了周围的空寂。我的心却越发空落落。

不远千里回来，爷爷去了，徒河也不在了。徒河曾经流淌的地方，如今是一片玉米地。几年前的一场罕见的山洪，使徒河撒野，践踏了沿岸的十八个村庄。它被迫离开原来的流域，迁至卧佛山北边。遥遥可见的卧佛山，并不高大，却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徒河挡得严严实实。

那个傍晚以后，父亲杳无音信。我渐渐地忘记了一些事，跟爷爷亲近了起来。

每天，爷爷穿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肩上搭着褡裢，左手牵着我，右手拿着一根竹竿，沿着徒河边那条路，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

走进村庄后，爷爷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竹板和一截竹竿，有节奏地敲着，清脆的声音便在街面上响起来，就有人推开门招呼爷爷。他们叫爷爷“先生”。爷爷低头对我挤一下眼，意思是说，咱有生意做了。生意好的时候，我能吃到一个糖人，或者一个棉花糖。

我八岁那年，爷爷把我送到徒河对岸的学堂里读书。爷爷每天划着一只小划子接我上下学。小划子横向划开徒河水，拖着一条白花花的浪花，直至对岸。第二年，学堂变成了村小学，河上修了桥。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自己上下学，唯独爷爷还每天接送我。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爷爷领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到学校接我放学。爷爷说那人是我的父亲。那是个陌生的男人。爷爷又给我讲那天傍晚的事。

我要跟父亲走了，父亲执意要爷爷跟我们一起走。爷爷说他把我完好无缺地交给父亲就完事了，他不会离开徒河的。我也舍不得徒河，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不能适应没有爷爷和徒河流水声的日子。

夜向深处滑去，人们歇了，唢呐声也歇了。我来到后院，来到那些玉米面前。我蹲下来，伸出手去，像少年时撩拨徒河水那样，触到的却是生硬的玉米叶子。

我站了很久，直至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露出晨曦来。此时无风，荒野静谧，我望着卧佛山，努力捕捉着昨天夜里听到的流水声，却只有玉米叶子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

我脚下踩着的还是那条路，只是比原来平坦了许多。我好像看见一个失明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肩上搭着褡裢，左手牵着一个中共地下党员面临危境时留下的年幼的孩子，右手握着一根竹竿，一下一下地点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沿徒河边走去，渐行漸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注：徒河，也叫屠河，为古称，现名女儿河，蒙古语称“鄂钦河”“乌馨河”。河全长142.6公里，其源头在辽宁省兴城市药王满族乡西南侧张茂山（海拔696.7米）东北麓。

（选自2023年第8期《微型小说月报》，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