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先生印象

2024-05-16 15:39张昌华
中学生阅读·高中·读写 2024年2期
关键词:钟点工杨宪益小院

张昌华

先生生于簪缨之家,是衔着金钥匙来到人世的,然而她又是地道的市井布衣。她虽以译作《呼啸山庄》享誉天下,在大学任教一輩子,却连个副教授衔都没有。生不逢时也,确切地说是先生“不屑也”。杨苡先生的大女儿告诉我,那年她妈妈正在办退休手续的当口儿,高校开始评职称了,学校的领导劝她再干一学期,等评完职称再退休,那样名义上好听,经济上又实惠。她不肯。她说:“我既然在办了,怎么能为了评职称赖着不走呢?”

2018年中秋后的一天,我偕内子到杨府,给先生拜节。聊了一个时辰后我们告辞,先生颤巍巍地起身送至门口,忽然对我说:“我将来死了,肯定有两个人会写悼文。”此语一出,我一时无言以答。她笑着指了指我说:“你肯定会写。”我报以傻笑。

记不得是何年何月,我第一次叩开杨苡先生家的门。只记得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后,先生便说:“欢迎,欢迎。”先生的寓所,是南京大学20世纪60年代的建筑,共三层,她住一楼。浅灰色的围墙显得典雅,有点儿民国遗风。铁栅栏门里锁着个清静的小院,有棵石榴树和零星花草。花木扶疏,多为自然状态。

早年拜访都是电话预约。一按门铃,保姆小陈便来开院门。杨苡先生立在屋门口,堆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像是迎迓,说:“来啦!”有一次小陈不在家,先生颤巍巍地下台阶,蹒跚着来开门,边开门边说:“我家的门是不上锁的。”又指着门铃摇摇手,示意不必按铃,把手伸进栅栏门,一拔插销就可以了。自那以后,我就“倚小卖小”起来,拜谒时都是自己“动手”。再以后,我有时路过,匆匆拜访来不及电话预约,敲门后便长驱直入,就像回家看老母亲似的任性。

记得在这小院的土花坛上,我不止一次翻拍过杨宪益先生(杨苡先生的哥哥)的有关资料,其中有丁聪为杨宪益绘的《祝寿图》。记得那图嵌在镜框里,拍照时反光,我让同事吴晓梅捧着,翻来覆去折腾,老拍不好。先生看着着急,边用手比画边说:“干脆把镜框拆开。”我说怕弄坏。先生说:“没关系。”

先生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平凡的民间老妪,不是什么名人。一次,有位生客来访,我恰在侧。客人称她为杨教授,她马上更正:“我不是教授,我只是普通教师。”先生凡事喜欢替别人着想,她每给我一篇稿子,都要再三叮嘱:“你看有什么犯忌的地方,干脆删掉。千万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而她对别人的错误,却十分宽容。记得《百家湖》某期,刊发一篇回忆赵瑞蕻教授(杨苡先生的老伴)的稿子,配图时,责编张冠李戴,错把屠岸先生的头像当作赵教授的配了上去。我也没有审出来,刊出后才发现。我愧疚得无地自容,带着责编持刊上门,负荆请罪。本以为先生会发火或不高兴,不料先生看后淡淡一笑,对我说:“没关系,也难怪,你也没见过赵瑞蕻。下期发个更正就行了。”几句暖心话,说得我们感愧交加。

先生幽默。赵瑞蕻教授去世后,她遵其遗嘱,把家中大部分藏书捐给赵教授故乡的温州大学图书馆。2018年,这批书不知何因流入“孔网”,我买了一本赵教授签字本《艾青诗选》,原有题字是:“全国第四届文代会期间在国务院第一招待所书亭购得此册,大快,以为纪念也。阿虹记,1979年10月底于北京。”我持此书给先生看,先生瞥了一眼,诙谐地说:“温州人会做生意。”我请她题几个字作纪念,她挥笔写道:“此书转了一大圈,又被昌华兄购得,感激万分。杨苡,2018年圣诞节。”

先生善解人意。家中的保姆小陈是住家全陪的。先生百岁,生活尚能自理时,凡自己能做的事,她不劳小陈动手,因此小陈下午有段较长的空闲时间。为改善小陈的经济状况,先生主动提出,叫她下午到街坊邻居家去做钟点工。此举也带来一些不便,以致有突然来访的客人,先生必须自己手扶助行器去开门。我就遇到两次,真为先生提心吊胆(她跌过,骨折过)。我多次提醒先生,不要让小陈再外出做钟点工了。先生说“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成了她的口头禅。

先生讲究礼数。客来立门迎,客走瞩目送。她曾对我说,来之前一定要先打电话预约。后来我才明白,先生卧床时间多,有客来访,她必须简单梳妆,以示对来客的尊重。保姆小陈被先生调教得也很有素养,来客一到,立马上茶。

2022年元旦、春节期间,我数次打电话表示要去看先生,先生以疫情为由婉拒。我只得将备好的挂历、贺卡之类,用快递寄过去。大半年未见先生,很是想念。打电话给小陈,说要上门看望先生,她回我:“奶奶不让。”我心想这回不让也得让,偕内子强行前往。恰小陈外出做钟点工了,门不得开,我走“后门”,终于见到久违了的先生。先生不让我来是真,我来了她高兴那也是真。那天先生兴致极高,谈笑风生。因她晚年不喜欢与人合影,听说前些时候陈虹、邹小娟、邓小文合伙去看她,要合影,先生不干。这次我也不敢提照相的事,只在她与内子聊天时偷拍了一张,时为9月18日。孰料这竟是最后一张。

11月22日,先生的女儿告诉我:“妈妈的‘口述自传已出版。”她说先生刚见到样书,夸出版社下了血本,书做得十分精致。她又说:“我妈妈在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本书出版,真是件幸事。等书出来,妈妈一定会送你一本。”我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了,马上用红纸写了一张“喜报”发到朋友圈:“恭贺杨苡先生口述史出版。”

我是一个性急的人,读书总想先睹为快。我也不乏人脉,一个电话,次日便收到该书责编魏玮寄来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编号竟是“0007”。

疫情肆虐,很多人感染了,先生亦未能幸免。岁末先生住院,我无法向她贺年,将她的一首小诗抄在大红纸上,拍成照片,发给小陈,请她让先生看看,让老人家高兴一下。

静水流深,先生的胸怀与格局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她继承了津门杨家喜欢“捐”的传统——抗战时,她母亲曾为前线将士捐寒衣;抗美援朝时,她哥(杨宪益)捐了架飞机。她收藏的巴金的信、沈从文的字等早捐给上海图书馆了,如今她把她的“干岁楼”——那座花木扶疏的小院,慨然捐给了南京市作协,真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先生走时,我不在南京,没能送行,奉上一份菲薄的奠仪,也被亲属退回。先生家小院的门关上了,而先生的风雅、风度、风骨、风范,将垂之久远。

(节选自2023年6月21日《文摘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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