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宣言》得名考

2024-05-16 01:52
关键词:中央编译出版社历史文献共产党宣言

冯 玉 骁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济南 250100)

1848年底,马克思、恩格斯受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托为同盟撰写纲领,由马克思执笔撰写的这一文本被命名为《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宣言》被视为全世界首个无产阶级政党的纲领,以其清晰流畅的逻辑、明快雄辩的语言吸引和激励了无数共产党人,这也使它在马克思主义的文本序列中具有毋庸置疑的经典地位。如此经典的文本自然不是草草写成,它的写作时间虽然是1847年11月到1848年1月,但是其背后必然经历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和反复琢磨。学界一般把《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共产主义原理》和《宣言》这三份“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政治纲领统称为“三个稿本”。其中前两个稿本是由恩格斯撰写命名,《宣言》则是由马克思起草的。有前两个稿本为基础,人们自然认为把这一文本命名为《共产党宣言》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仔细推敲,这一“名”却不那么副“实”,其中至少有三处矛盾尚未得到充分解释:一是从文本的全部内容来看,除了《共产党宣言》(ManifestderKommunistischenPartei)的名称外,马克思只在内容的第四部分使用了一次 “共产党”(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便再没有使用此种表述。这不免使人困惑,既然是“共产党”的宣言,为什么“共产党”在文中只出现了一次?二是结合《宣言》的文本内容和其命名的历史背景来看,考虑到马克思在文本中使用最多的是“Kommunisten”(共产主义者)(1)现有汉译将其译作“共产党人”,严格译法应为“共产主义者”。,并且恩格斯明确建议马克思“最好是抛弃那种教义问答形式,把这个东西叫做《共产主义宣言》(KommunistischesManifest)”(2)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93页。,可见这一文本命名为《共产主义宣言》最为合理,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这一文本最终取了一个与文本内容不相符、又与恩格斯建议不相容的标题呢?三是共产主义者同盟被视作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党,马克思是受同盟委托而为其撰写纲领,并且他也明确视“同盟”(Bund)是“党”(Partei),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一文本命名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宣言》,而偏偏要将其命名为《共产党宣言》呢?

这几处矛盾表明,《宣言》得名似乎并不符合常理,尚有许多待发之覆。在学界对《宣言》的已有研究中,十分注重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两个维度入手,这样的研究对揭示《宣言》在马克思思想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脉络无疑十分重要,但少有将《宣言》这一标题与文章内容相结合考虑,以致忽视标题本身所具有的特殊价值。诚然,《共产党宣言》这一标题只是文献本身的很小一部分,与文本内容的可挖掘和可阐释的多样性相对比,它可供挖掘和阐释的内容有限。但作为作者和这一文本潜在的读者之间的第一个“触点”,无疑又起着提挈全文、画龙点睛的作用。实际上,采用“共产党”(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的称谓并非漫不经心之举,而是出于深思熟虑的语言政治之考量。职是之故,努力探讨并澄清这一文本为何得名《共产党宣言》是十分必要的。

一、《共产党宣言》命名使用“Kommunistische”“Manifest”的原因

使用“共产主义”能够鲜明地呈现同盟的理论观点和政治要求。在1847年2月的《正义者同盟人民议事会告同盟书》中,同盟针对当时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的流行观点,特别指出:“‘社会主义’一词实质上并不表明确切的概念,所以它既表明一切,又什么也没有表明。所有浅薄之徒和幻想主义者以及所有想有作为但缺乏勇气的好汉们,都聚集在这面旗帜之下,辱骂那些不愿修缮旧楼而要建立崭新大厦的共产主义者。但是,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难理解,修补和装饰陈腐不堪的社会制度,简直是白费时间。”(3)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1页。随后还认为同盟“必须坚持‘共产主义’这个字眼,并勇敢地把它写在我们的旗帜上,然后再来清点集合在这旗帜周围的战士人数”。(4)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1页。可见在尚未改名之前,正义者同盟已是一个自觉与“社会主义”相区分、并高举“共产主义”旗帜的组织了。此后,随着“正义者同盟”中一部分共产主义者意识到“旧的名称是在特殊的情况下,并考虑到一些特殊的事件才采用的,这些事件与同盟的当前目的不再有任何关系。因此这个名称已不合时宜,丝毫不能表达我们的意愿。……而我们的特点不在于我们一般地要正义——每个人都能宣称自己要正义——而在于我们向现存的社会制度和私有制进攻,在于我们要财产公有,在于我们是共产主义者。因此,对我们同盟来说,要有一个合适的名称,一个能表明我们实际是什么人的名称,于是我们选用了这个名称”。(5)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5页。并且从恩格斯为同盟撰写的《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共产主义原理》等纲领,一直到《共产党宣言》,其中对“共产主义”的弘扬和彰显一脉相承、清晰可见,充分说明了马克思使用“共产主义”这一概念的历史继承性。

进一步看,马克思使用叙述体的“宣言”(Manifest)也是有据可循的。1885年恩格斯在《关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一文中回忆道,1847年春天莫尔(Joseph Moll)到布鲁塞尔找过马克思后,又到巴黎来找他,邀约他们二人加入即将改组的“正义者同盟”,并且表示,如果马克思、恩格斯愿意加入同盟,那么“将有可能在同盟的代表大会上以宣言形式阐述我们的批判的共产主义,然后可以作为同盟的宣言发表”。(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6页。可见,恩格斯建议马克思将同盟的纲领以叙述体的“宣言”(Manifest)命名,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铺垫。在1847年6月9日《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一次代表大会致同盟盟员的通告信》中,同盟在谈及“共产主义信条的问题”时,便已经认为:“公开宣布同盟的原则是极其重要的步骤。”(7)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8页。同时,由于“信条”往往在短时间内便变得不合时宜,所以公开宣布同盟自身的原则不能操之过急,因此要求各支部“不应该拿出最终的方案,而只应提出建设性的倡议以便通过对信条提纲的讨论给正在复苏的同盟生活提供新的养料”。(8)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8页。同盟对这一问题持如此慎重的态度,其目的在于“一方面想离一切粗制滥造体系的行为和庸俗的共产主义远一点,另一方面又想避开多愁善感的共产主义者关于爱的粗俗无聊的呓语。相反,我们力求通过对共产主义所由产生的社会关系的不断考察,永远保持一块稳固的地基”(9)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8页。。同盟希望在收到各支部的补充意见和修改建议之后,在第二次代表大会通过“以信条形式宣布的共产主义原理”。(10)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9页。从中不难看出,共产主义者同盟从成立一开始就准备公开宣布自己的原则,并且预计这种原则将是以“信条”的形式呈现。恩格斯虽然将第二稿本命名为《共产主义原理》,没有使用“信条(Glaubensbekenntnisses)”一词,但是在内容上还是采取了“教义问答(catechism)”的形式。从内容上看,教义问答把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分成许多问题,其优势在于能通过问答的形式,在不长的内容中以尽可能简洁的方式向读者或听众呈现和解释共产主义的基本原理。但是其缺点也十分明显,一是问答形式的语言虽然简洁,但缺乏感情色彩,不具有唤醒群众共鸣的修辞特征;二是问答将原本完整的逻辑切割成一段段,也不利于对无产阶级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展开论证。然而为“同盟”撰写的纲领,采用“宣言”这一文体,能够在彰显“对一个领域——文化、政治、历史——进行彻底的重新定位”(11)Luca Somigli, Legitimizing the Artist: Manifesto Writing and European Modernism 1885—1915,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3),46.的同时,充分发挥这种文体的修辞性,达到吸引、鼓动群众的作用。有学者据此认为,“它的魅力不仅来自于它的逻辑论证,而且来自于它的修辞风格”。(12)程广云:《〈共产党宣言〉的修辞和逻辑——从文本学研究到文体学研究》,《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这是恩格斯提议马克思使用叙述体的“宣言”(Manifest)来撰写这一纲领的又一个原因。

二、《共产党宣言》中“Partei”的概念史阐释

在《宣言》文本中,“Partei”一词的使用较为频繁。在现有汉译中,该词几乎都被译作“党”,如“manifest 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被译作“共产党宣言”。在文中没有使用“党”(Partei)的地方,译者也会尽量润色,将一些词汇译作与“党”相关以强调“党”的存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宣言》第二部分中的“无产者与共产党人”起初的两句:“共产党人(Die Kommunisten)不是同其他工人政党(Arbeiterparteien)相对立的特殊政党(Partei)”,以及“共产党人(Die Kommunisten)同其他无产阶级政党(Parteien)不同的地方……”。在这两句话中,马克思使用的是“Die Kommunisten”,汉译却都将其润色成了“共产党人”。

乍看起来这样似乎并无不妥,但将其放进整个句子中仔细推敲琢磨,便会发现在这两句话中,“共产党人”和后面的“政党”并不对应,读来令人困惑:“共产党人”怎么能是“特殊的政党”呢?难道不应该是“共产党”才能与“特殊的政党”相对应吗?这是明显的语法错误。只有换作“共产党不是同其他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共产党同其它无产阶级政党不同的地方……”在逻辑上才更为通顺,没有语法上的毛病。德语中的“Kommunisten”一词视不同语境可译作“共产主义”,又可译作“共产主义者”,在这两句话中,译作“共产主义”显然是不合适的。但若译作“共产主义者”的话,这两句话则是“共产主义者不是同其它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共产主义者同其它无产阶级政党不同的地方……”,这不仅与将其译作“共产党人”存在同样的语法错误,而且不能突出马克思明确将“Kommunisten”视为“政党”的意图。其实,如果将其译作“共产党”,则汉译显得十分通顺流畅,但这又与德文文本内容相冲突:《宣言》名称中清楚使用了“Kommunistische Partei”来表达“共产党”,如果将“Kommunisten”译作“共产党”,那么它与“Kommunistische Partei”的区别之处究竟是什么呢?

问题出在对“Partei”这一概念的理解上。按照概念史观点,由于概念发展和形成要经历一个漫长的阶段才会定型,但概念的语言外壳即词汇却并不变化,所以概念只能阐释而不能像词汇那样定义,且这种阐释必须强调它的历时性特征。19世纪上半叶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党”的理解有着明显的不同,从历时性发展可以看出,从18世纪到20世纪,“Partei”有一个从消极转向积极、从组织松散转向组织紧密的过程。“从17世纪下半叶开始,一直到19世纪上半叶,‘党’的含义基本都是议会内政客们拉帮结派形成的小圈子,与中文里‘朋党’同义”。(13)王绍光:《政党政治的跨国历史比较》,《文化纵横》2018年第4期。随着欧洲政治逐渐由君主制向着民主制发展,在君主制下被视作与“派系(fraction)”近似的“party”观念也逐渐发生了转变。18世纪下半叶,在人们的观念中已经开始逐渐摆脱对“party”的负面看法,转向对它的积极评价。伏尔泰在《百科全书》中“fraction”词条下解释道:“party一词本身并不可憎,而fraction则一直可憎。一个伟人,甚至一个天资平庸的人,也容易在宫廷、军队、城市和文学上拥有自己的party。某人会因为他的优点和热情而拥有一个party。”(14)Voltaire, A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 From the French of M. De Voltaire, (W. Dugdale,1843),471.可见,在伏尔泰看来,“party”是由某种意义上的“同好者”或“同道者”构成的圈子,这也是18世纪末到19世纪上半叶的一般理解。“party”在19世纪中叶的含义渐趋正面。1848年欧洲大陆革命后,出现了“大众党”(mass party),它与之前的精英党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在议会的小圈子里形成的,而是在议会以外形成的。促使大众党产生的两个根本原因是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运动,这两种运动“都会动员起广泛的大众参与。很多人愿意参与这些运动,以使自己的诉求能够得到满足。这就需要一个大平台,也就是大众党。大众党形成以后,党就不再是一个小圈子,而可能容纳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党员。大众党的出现,改变了原来党作为精英党的很多特性”(15)王绍光:《政党政治的跨国历史比较》,《文化纵横》2018年第4期。。此后,大众党开始逐渐要求有严格的组织和纪律约束参与者,并且极其强调意识形态,逐渐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政党”。

其实,马克思本人也认为《宣言》撰写时期的“Partei”并不具有严格意义上“政党”的特征,他写道:“‘同盟’跟巴黎的四季社和成百个其他的团体一样,不过是现代社会的土壤上到处自然成长起来的政党的历史中的一段插曲而已。”(16)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4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65页。恩格斯也认为,“‘社会主义民主党’这个名称在它的发明者那里是指民主党或共和党中或多或少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一部分人”。(17)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4页。并且,“当时在法国以社会主义民主党自称的政党……同现今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是有天壤之别的”。所以,《宣言》中的“Kommunisten”就是指共产主义者,强调的是认同“共产主义”这一理念的人,但是这不能说明他们聚集的趋势或倾向。“Kommunistische Partei”则在对共产主义认同的基础上,更加强调对共同认可这一观念人群进行划分,是一种划分后的统称而已,其含义与20世纪语境中“共产党”的含义完全不同。正是如此,日本学者柄谷行人指出:“《共产党宣言》……是作为国际组织的共产主义者同盟(The Communist League)所发表的文件。在它发表以后,并未组建‘共产党’,它的目标也不是要建立这个党”,“‘党’这个词在当时还未具有列宁之后被赋予的那种特殊含义”,“‘共产党’以文字形式出现是在俄国革命以后。它是列宁领导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左派,即布尔什维克(多数派的自我称谓,其后各国也成立了)。它相当于共产国际这一国际组织在各国的支部。‘共产党’这个名称,无疑源起于《共产党宣言》,但它同时又掩盖了这一‘起源’。它掩盖了1848年《共产党宣言》中所含的诸要素,单单制造了名称上的正统性。《共产党宣言》与本世纪的共产党是毫不相干的。”(18)[日]柄谷行人:《为什么改为〈共产主义者宣言〉》,冯雷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8年第1期。

三、对《共产党宣言》命名者的讨论

按照一般逻辑推论,既然《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受同盟委托执笔撰写的,那么其命名自然也是由马克思完成。前文通过概念史分析,澄清了马克思言下的“Partei”“Kommunisten”和“Kommunistische Partei”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以此为基础,结合《宣言》撰写的历史背景、文本内容以及此后马克思、恩格斯为其撰写的序言等三方面分析,便会发现命名中出现“Partei”的不合理之处。

一是从文本内容来看,马克思显然认为“Kommunisten”与“Partei”在性质上具有一致性,即“Kommunisten”属于一类或一个“Partei”。上文已经分析,“Kommunisten”是“共产主义者”,“Partei”也仅仅指的类似因共同兴趣、目标而逐渐集聚的松散小圈子,“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也并不是列宁言下那种“先锋队”式的政党,而是由这些认同“共产主义”的人所构成的思想社会(Société de pensée)而已。更重要的是,除了名称中出现过一次“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外,马克思仅在《宣言》的第四部分“共产党人对各种反对党派的态度”的“In Deutschland kämpft 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一句里明确使用了“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这样的表述,余下全文中都是用“Kommunisten”来论述。二是从撰写的历史背景来看,恩格斯在同盟二大召开前就明确建议马克思“最好是抛弃那种教义问答形式,把这个东西叫做《共产主义宣言》(KommunistischesManifest)。因为其中必须或多或少地叙述历史,所以现有的形式是完全不合适的”(19)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93页。,马克思后来采纳恩格斯的建议使用了叙述体来撰写《宣言》,但是写成之后的名称却成了《共产党宣言》。三是从马克思、恩格斯在此后为《宣言》撰写的序言来看,在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马克思、恩格斯使用了《共产主义宣言》来称呼这一文本,恩格斯在1892年波兰文版序言、1890年在伦敦出版的德文版中都把这一文献称之为《共产主义宣言》,两位经典作家都不注重“Partei”这一概念的使用,好似这一概念的使用并不重要。所以,从文本内容、历史事实和流衍脉络都充分昭示出,仅“Kommunisten”这一概念就已经能够满足马克思论述的全部需求,而不需要使用“Die Kommunisten Partei”这样的表述。故而有学者据此认为:“‘共产主义宣言’和‘共产党宣言’这两个名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位作者那里是换用的,没有明显的区别,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赋予其中的‘Partei’这个字眼特别的重要性。”(20)徐长福:《〈共产党宣言〉中“党”字的翻译问题》,《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颇为意外的结论:假设《宣言》是由马克思撰写并命名的,那么按照马克思撰写的文本内容以及恩格斯的建议,《共产主义宣言》的名称更加符合这一文本的内容。若马克思在命名中使用“Partei”的话,则既没有考虑恩格斯的建议,也与撰写的文本内容不一致,这显然不合逻辑。

这一矛盾的结论给了我们怀疑《宣言》的命名者并非马克思的充分理由。从历史事实来看,1848年1月24日的马克思尚未完成《宣言》撰写,但在这一天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员会致布鲁塞尔区部的催稿信中,同盟中央明确提及了马克思“上次在代表大会上受托起草的《共产党宣言》……”(21)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243页。,可见在马克思着手撰写之前,这一纲领就已经在1847年11月底到12月初的同盟二大上被确定命名为《共产党宣言》。目前并没有直接的文献证据证明这一文本是由马克思或恩格斯命名,考虑到《宣言》文本内容与标题的不一致性,以及恩格斯曾建议马克思把这一文本命名为《共产主义宣言》,但最后却并未被马克思采用的历史事实,可以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宣言》的内容虽然是马克思所撰写,但是这一纲领的命名却是同盟协商一致的结果,并非马克思个人所为。同时,恩格斯在《关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中指出,在同盟二大中,马克思“在长时间的辩论中……捍卫了新理论。所有的分歧和怀疑终于都消除了,一致通过了新原则,马克思和我被委托起草宣言”(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7页。。可见《共产党宣言》这一名称虽是由同盟共同确定,但是也必定有马克思、恩格斯二人参与商定。这是毋庸置疑的。

四、《共产党宣言》使用“Partei”命名的原因推探

如果使用“Partei”是为了突出“共产党”作为一个“党”的存在,那也不必要使用“Partei”这一概念。这是因为,在1847年12月9日马克思给安年科夫的信中明确指认过“同盟”是“党”(Partei),并且这是受同盟委托所撰写的共产主义者的纲领,即使不按照恩格斯的建议把这一文件命名为《共产主义宣言》,按照《共产党宣言》现有的命名结构,其最合适的叫法也应该是叫作《共产主义者同盟(Bund)宣言》,那么同盟最后确定使用“Partei”,则是出于更深层次的考虑。

《宣言》命名之所以不使用“同盟”(Bund),因其是一个“德国味太重”的概念,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概念史家科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指出:“Bund是德语中的一个极为重要概念。”(23)Reinhart Koselleck, Conceptual History, The Discourse Studies Reader: Main Currents in Theory and Analysis,(Edited by Johannes Angermuller, Dominique Maingueneau and Ruth Wodak.,2014),337.宗教改革时期,路德使用了《旧约全书》中的“Bund”一词,这个术语开始获得了强烈的神学内涵,此后这一概念几乎一直是一个纯粹的宗教概念,具有完全的神学内涵,指由上帝所发起的一种“联合”。在纯粹的政治话语中,人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规避对这一概念的使用。在1847年夏天的同盟一大上,虽然“密谋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切旧的神秘名称都被取消了”(24)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1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7页。,但是以“Bund”为组织命名还是极易使人联想到上帝与人之间的神圣契约。当然,共产主义者同盟并非是想与上帝做盟约,而是共产主义者之间的盟约,这种盟约应该被理解为一种准宗教联盟,它将带领无产阶级走向光明的未来,走向应许之地,走向解放和救赎。(25)Tobias Grill, “‘Another Messiah Has Come’: Jewish Socialist Revolutionaries in Russia and Their Attitude towards Religion (1890s—1920s)”, Culture and Legacy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 (Frank &Timme GmbH Verlag,2021),125.科塞勒克(Koselleck)据此指出:“1847年,马克思和恩格斯被要求撰写‘共产主义者同盟教义问答’。这一特殊德文词的神学内涵是十分明确的。马克思恩格斯因此采用了激进的新形式,不再使用‘共产主义者同盟教义问答’,而选用了‘共产党宣言’这一称谓。这是一种有意识的语言政治行为,并且长远来看,颇具有创新性和有效性。作者抵制了神学性的‘同盟’的语义学的历时冲击(diachronic thrust)(尽管他们的‘宣言’仍然是某种程度的‘教义问答’),而是使用了在那时的革命术语中刚刚能清楚分辨并具有积极指向的‘党’(Partei)的概念。”(26)R. Koselleck, “Linguistic Change and the History of Events”,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4(1989), 661.

而同盟之所以确定选用“die Kommunistische Partei”这一表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与其他“党派”(Partei)划清界限。在正义者同盟行将更名的数个月前,同盟人民议事会告同盟书中就明确写道:“很遗憾,共产主义者还没有组织坚强的政党(Partei),还没有建立一定的牢固根据地,因而在那些共产主义者还不够坚定的地方,他们就经常依附于其他党派。他们说,反正这些党派也是要求进步的,可不能对人家过于求全责备。”(27)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7页。同盟认为,共产主义者们是“站在运动的前列,我们就应该有自己的旗帜,而且一定要时刻团结在这面旗帜的周围,不应该湮没在庸夫俗子的汪洋大海中。如果我们的队伍能够紧密团结、奋勇前进,那么,其余的人就会跟随我们前进。如果我们是四分五裂、依附于其他党派的话,则必将一事无成”(28)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7页。。可见,正义者同盟已经发现,一些共产主义者并不认为有自己的“Partei”是一个很重要的事,而是常依附于其他党派。在“同盟”成立后,同盟中在思想上的这种情况也十分常见。相比恩格斯所建议的《共产主义宣言》而言,使用“Partei”能够明确从强调“共产主义”这一特征转向强调圈子、群体的区分性,更能够树立起共产主义者这一圈子的主体性特征,将自身与别的圈子区别开来。

另一原因则是出于二月革命前的同盟组织活动保密的现实需要。同盟的早期组织一直都是秘密存在和活动的。“流亡者同盟一般章程”规定这个组织“是一个绝对秘密的组织”(29)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1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98页。,“所有成员在入盟时自选的战斗化名”(30)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1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99页。,同时要求“各帐篷之间现在和将来应尽可能相互保密,严禁各帐篷之间直接交往”。(31)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1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501页。一些共产主义者从“正义者同盟”分化出来之后,将自己的组织改名为“共产主义者同盟”,恰好就是因为叛徒“门特尔无耻叛变,旧的名称已经被政府知道,因此改变名称是适宜的”。(32)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4—45页。可见同盟有十分严格的保密要求。同时,“共产主义者同盟”虽然没有在章程中直接规定组织的存在为“绝对秘密”,但是也规定“盟员皆有盟内化名”(33)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26页。,并在接收盟员的提问中要求即将入盟的成员做出“对同盟的存在及其一切事情保守机密”(34)张文红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29页。的承诺,并且要求各支部对那些被令离盟者、开除出盟者和该地区的可疑分子予以最严密的监视,以防他们暴露或者危害同盟。这些措施实际上也规定了“共产主义者同盟”组织存在的秘密性,所以“‘共产主义者同盟’并不是一个密谋团体,而是一个秘密组成无产阶级政党的团体,因为德国无产阶级被公开地剥夺了新闻出版、言论和结社等基本生存条件”(35)王学东主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第3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4页。。马克思、恩格斯既然是“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盟员,自然必须遵守章程中的保密规定。《共产党宣言》“是在1848年革命前夜写成的。由于这种情况,这两本书除了叙述了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原理外,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具体的革命形势”(36)列宁:《国家与革命》,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页。。《宣言》写于1848年二月革命爆发的前夜,德国等国家对境内的共产主义组织都采取了极为严密的侦查、监视和破获行动。正因如此,共产主义者同盟在欧洲的行动都是极其保密的。虽然《宣言》里明确宣称:“现在是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37)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6页。并且指出:“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38)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5页。对共产党人观点的“公开宣布”并不意味着公开宣传,恰恰相反,实际的宣传工作必须处于高度保密状态,一个明显的证据便是,“《宣言》最初发表时没有署名,没有署上两位作者卡尔·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名字”(39)[德]马丁·洪特:《〈共产党宣言〉是怎样产生的》,金海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4页。,最初印制的1000册也并未公开出售,而是散发给盟员作为文件学习,这些显然也都是出于保密的考虑。因此,同盟使用“Partei”最直接、最现实的原因,便是出于为组织保密的考虑。

所以,使用“ManifestderKommunistischenPartei”这样的表述,一方面能够呼应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它所具有的词义特征也符合“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这一内在需求。另一方面又能规避使用《共产主义者同盟宣言》这样的名字而暴露同盟存在的风险,让同盟成为事实上存在并暗中发挥作用,但是却不能为“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所捕捉到的真正的“幽灵”。

五、结语

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共产党”才逐渐被理解为铁板一块、像“堡垒”一样的“先锋队”式政党,《宣言》中的“共产党”与这种类型的“共产党”有着明显区别。如果用后出现的含义去理解《宣言》中的“Partei”,无疑会使人误以为彼时已经存在一个叫“共产党”的政党,这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充分把握这种区别,能够为解决文本自身的矛盾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释。虽然这种解释似乎会影响《宣言》的光辉形象,但《宣言》毕竟是一个历史文件,用历史的方法分析它, 事实上不仅不会影响它的形象,反而更能彰显出它在特定历史背景中的鲜活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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