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王风?中谷有蓷》诗旨新探

2024-05-15 03:46:57王天舒
青年文学家 2024年9期
关键词:中谷诗经

王天舒

《中谷有蓷》是《诗经·王风》十篇中的第五篇。兹录其原文如下: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一、历代关于《中谷有蓷》主旨的解读

关于这首诗的诗旨,历代众多注本大多持“闵弃妇”一说。

《毛诗序》认为:“《中谷有蓷》,闵周也。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尔。”也就是说,由于社会环境不好又惨遭凶年,夫妻之间的关系越发不好,最后女子被丈夫抛弃。《毛诗序》讽刺了西周灭亡后礼崩乐坏、人心浮躁、家庭伦理遭到冲击的现象。朱熹《诗集传》提出:“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妇人览物起兴,而自述其悲叹之词也。”朱熹认为这是女子遭遇饥荒之后惨遭抛弃而自伤之词。高亨因袭了朱熹的观点并有所发展,在《诗经今注》说:“妇人被丈夫遗弃,作此诗以自悼,或是有人作此诗以悼之。”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说:“这是描写一位弃妇悲伤无告的诗……这位妇女被丈夫遗弃于荒年之时,天灾人祸相逼迫,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慨叹、呼号、哭泣了。诗反映了东周时代妇女悲惨生活的断片。”

也有少量持“闵悲妇流离”的观点,认为诗中所写的女子并非被丈夫负心抛弃,而是因为灾荒变得孤身一人、流离失所。例如,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写道:“此诗闵妇人遭饥馑而作。……愚意此或闵嫠妇之诗,犹杜诗所谓‘无食无儿一妇人也。先言‘艰难,夫贫也。再言‘不淑,夫死也。”姚际恒认为这是一个怜悯寡妇所写的诗,由于遭遇饥馑,丈夫去世了,只剩她一人。方玉润《诗经原始》写道:“闵嫠妇也。”刘毓庆、李蹊译注《诗经(全本全译全注)》:“这首诗的主旨是诗人看到一位流离失所的女子,感伤于她的遭遇而又无力帮助她改变现状,于是万分难过,表现了诗人深厚的仁爱同情之心。”

二、《王风》的总体风格

讨论一首诗的诗旨,理应关注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既然《中谷有蓷》作为《王风》中的一篇,那么就要了解何谓“王风”?《王风》的总体特色是什么?

关于《诗经·王风》的得名,《郑笺》云:“宗周,镐京也,谓之西周。周,王城也,谓之东周。幽王之乱而宗周灭,平王东迁,政遂微弱,下列于诸侯,其诗不能复《雅》,而同于《国风》焉。”《诗谱·王城谱》作了更详细的说明:“至于夷、厉,政教尤衰,十一世,幽王嬖褒姒,生伯服,废申后,太子宜咎奔申。申侯与犬戎攻宗周,杀幽王于戏。晋文侯、郑武公迎宜咎于申而立之,是为平王。以乱,故徙居东都王城。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

综上,我们可以知晓,《王风》作为十五国风的其中之一,也是以地名命名。《王风》的取材地位于东周的王城,“王风”即王城之歌。王城之歌本来应该归属于雅、颂,为何被归到民歌“风”中呢?原因就是幽王之前的西周比较繁盛,自幽王继位之后国家迅速衰败,即使后来平王东迁,周王室仍旧不能复兴,从此以后进入了一个诸侯迭出争霸的时代,进入了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社会十分混乱,曾经见过西周盛世的士大夫群体十分怀念从前,对于东周王室政权的衰败没落十分感伤,心中不由生出崇古和复古的思想,因此将王城之歌降为“风”。

因此,《王风》的整体基调是低沉压抑的,是哀怨愤懑的。创作者看到难以遏制的衰败颓势生发出幽怨之情。哀怨悲愤和无可奈何是《王风》的主旋律。例如,《黍离》一诗用“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描绘了作者的沉重心情,同时抒发了作者的迷茫与无奈,“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作者对自己、对周围人、对整个社会群体进行了深度思索与灵魂追问。《君子于役》和《扬之水》讽刺了徭役无期、思念亲人的现象。《兔爰》揭示了昔盛今衰、今非昔比的现象:“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葛藟》是一首描写流浪的诗歌,“终远兄弟”刻画了一个孤单无助的形象,“亦莫我顾”“亦莫我有”“亦莫我闻”,反映了社会的冷漠无情,百姓的求助之声得不到回应。

由此,笔者以为“闵悲妇流离”说更胜一筹,并就这种观点展开细致的分析,试图探寻《中谷有蓷》中更深刻的含义。

三、《中谷有蓷》文本的详细解读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诗歌开篇以物比兴。“中谷”即谷中,谷中多湿地,适宜草木生长。“蓷”即益母草,古又名“茺蔚”。郭璞注《尔雅》:“今茺蔚也。叶似荏,方茎,白华,华在节间,又名益母。”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茺蔚者,蓷之合音。”益母草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因此多生长于山谷。“暵”,《毛传》:“暵,烟貌。”烟、蔫一语之转,《广韵》:“萎,蔫也。”但《毛传》把蓷草干矣的原因解释为“陆草生于谷中,伤于水”则是错误的。“严粲诗辑:‘据本草,益母正生海濱池泽,其性宜湿。”(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暵其干矣”的意思就是干得发蔫。诗的首句描绘了这样一个画面:生于谷中湿地的益母草,如今已经干得发蔫、枯萎了。由此可见,自然环境条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变故,导致生物难以生存,给读者一种颓废破败、今非昔比之感,奠定了全诗感伤的基调。《诗经》中的植物意象通常不仅有兴发情感的作用,还有比喻寄托的作用,如《葛覃》《柏舟》等篇目就存在比兴连用的现象。那么在《中谷有蓷》中,也有可能比兴连用,我们可以挖掘其深层含义。《郑笺》云:“兴者,喻人居平安之世。”“中谷”原本是一个水热资源条件良好的地方,谷地多河流且温暖,那里土壤肥沃,适宜万物生长,而“王城”作为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具备着优越的生活条件,适宜百姓安居乐业,如“中谷”一般。“蓷”即王城中的百姓,本应享受着优质的资源条件,生活舒适安详。“蓷”之干即民之惨,由于平王东迁、社会动乱,因此失去了往日的安定,百姓曾经生活的乐土已不复是乐土,百姓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有的注本只关注“干”,认为发生了旱灾,导致了饥馑,为下文女子“仳离”进行了铺垫,虽然有一定合理性,但是格局略显狭小。

诗歌三、四句写“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先谈谈这个“有女仳离”,“闵弃妇”一说认为是女子自述遭到男子抛弃,然后女子十分悲伤,发出叹息。例如,《毛传》:“有女凶年而见弃,与其君子别离,慨然而叹,伤己见弃,其恩薄。”其实不然。《说文》:“仳,别也。从人,比声。”“仳”“离”二字都是分别、分开之意,二字连用表示强调,并没有点明分开的原因是单方抛弃。而且“有女”二字应该是第三人称叙事视角,诗人看到有一个女子在流离失所。“嘅其叹矣”的“其”应该起指代作用,指代上一句“有女仳离”,合起来就是,作者看到这个现象感慨万分,发出叹息。出现“仳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女子的家园因战争遭难了,她在逃难的过程中落单了。

诗歌的五、六句写“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作者点明了叹息的原因:路上遇见的这个女子,她的生活可真艰难啊!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诗歌的第二、第三章是对第一章的复沓,句式结构大体相同,虽改换了几个字,却展现了情感的变换,层层推进。每章的前两句依旧是以“中谷有蓷”起兴,“蓷”的状态依旧是干枯的。“脩”本是干肉之意,在这里引申为干枯。“湿”,多数解释为“蓷遇水则湿”,但是这与前两章的意思有所违背,因此“湿”应是“?”的假借字,表示晒干之意。“广韵:‘?,曝也。”(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王念孙广雅疏证:‘湿,当读为?,?亦干也。”(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

每章的三、四句写作者的状态从“嘅其叹矣”变成了“条其啸矣”“啜其泣矣”。“啸”,原本是“撮口出声”,类似于口哨之音,但在这里明显不妥,应采“悲啸”之解。加之“啸”前有一“条”字,“条”即长的意思,因此应是悠长的悲啸。“条其啸矣”表现了作者借长啸来抒发胸中之块垒,积郁之浊气,如《啸赋》中的“气冲郁而熛起”“集长风乎万里”,声音洪亮而悠远绵长,类似于今天的呐喊。“啜”,哭泣时抽噎的样子。“泣”,《说文》:“无声出涕曰泣。”“啜泣”合起来就是小声哭泣,即泣不成声的样子。因此,作者的精神状貌经历了这样的变化:从最初的感慨叹气,变成幽愤长啸,最后精疲力竭,以哽咽啜泣作结。声音先是由小渐大,而后由大渐小,忧苦愤懑之情层层递进,情绪到达高潮之后发生突转,变成无可奈何与无尽的忧愁。无声之处胜有声,声音越细弱,痛苦越浓厚,越无法消解。以“啸”宣泄的情感不仅有无限的悲悯之情,也有深厚的复兴之愿,表达了作者对百姓的仁爱和对国家的热爱。

第二章的五六句点明作者“啸”“泣”的原因,是“遇人之不淑矣”“何嗟及矣”。“淑”有美好之意,在此可以引申为幸福,“不淑”即不幸。作者之所以痛苦地发出长啸,是因为他同情悲悯女子的不幸遭遇。“嗟”,悲叹声。“何嗟及矣”,是宾语前置句,应为“嗟何及矣”,意思是:悲叹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能真正帮助到别人吗?只是徒劳罢了,空悲叹罢了。这表现了作者意识到自己无法帮助他人后的深深无力感。

文意疏通之后,不妨再探究一下“女子”这个意象。笔者以为,该女子只是王城中万千百姓的一个缩影,一个集悲惨于一身的典型形象,是弱势群体的代表。以个别形象凝聚时代缩影或代替理想形象并非个例,《汾沮洳》中便塑造了一个较为完美的男子形象,其实代表的是百姓对德位相配统治者的期待,是一个集万千圣贤于一体的理想形象。因此,《中谷有蓷》中的“有女”可能是一个女子,也可能是诗人自己,也可能是王城中所有遭遇不幸的居民。至于“仳离”,往小来说是离别亲人、离别家庭,往大来说是离别都城、离别故土、离别家园,再放大到宏观来说,离别的可能是从前辉煌的时代—和平安定的时代、重礼乐教化的时代、欣欣向荣的时代。这离别不仅让人感到悲伤无助,也感到无尽的迷茫。由此,“叹”“啸”“泣”便承载了十分厚重的情感:作者感慨苍生的疾苦,感慨盛世的衰败,他想要帮助苍生摆脱疾苦,想要复兴盛世,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无力回天,清醒过后内心无比悲痛和绝望。

四、《中谷有蓷》的艺术手法及影响

《中谷有蓷》在声音描写方面,用由弱渐强,再由强渐弱来增加感情的深度,并开辟了“无声胜有声”的意境。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因袭了这一手法并将其发挥到极致:“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琵琶女的演奏可谓是一波多折:最初发出低沉的声调,蕴含着深厚的情思;之后发出沉重而舒长与急促而细碎的声音,似乎把情绪推向了一个波峰;紧接着弦声暂时凝滞、稍作压抑;随后“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琴音再次喷薄而出,节奏紧张热烈,将情绪推向高潮;最后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樂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轮倒映在江心的明月和默默无言的满舱听众,似乎一切幽愁暗恨都在不言中。琴音虽止,但是人们心中波澜的愁绪却久久不能释怀。

《中谷有蓷》在人物描写方面,借个别女子之形象代替万千民众或弱势群体之形象。例如,晚唐杜牧在怀古诗《赤壁》中写道:“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虽然此处讲的是赤壁之战的故事,却蕴含着对战争杀伐的思考:如果周瑜没有得到天助,败给了曹操,那么东吴的贵妇人就要沦为敌方的阶下囚了,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尊严尽失、性命难保,那么其他的老百姓呢?恐怕更是无人在意他们的生死存亡了。正如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所评:“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杜牧对百姓的仁爱悲悯之心和对国家时局的担忧通过此诗得以表现。

通过观照《中谷有蓷》的创作时代背景,笔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首怀古伤今、怜悯众生之作,借女子之不幸来反映万千民众之不幸,表达了作者的济世情怀,也抒发了作者欲拯救苍生恢复盛世却力不从心的深深无力感和深厚的忧愁。其艺术手法也对诗旨的表达起到了促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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