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航
作为当今影坛声望最高的导演之一,克里斯托弗·诺兰以独特的非线性叙事著称于世。而《奥本海默》则是其非线性叙事的集大成者,主要体现在非线性叙事的“三一律”内核、对话的创新与发展以及好莱坞叙事中黑白与彩色片段的交替。
电影《奥本海默》是诺兰导演继《敦刻尔克》之后再次尝试在真实历史背景下打造的电影,然而《奥本海默》并不像《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那样拥有奇幻和震撼的特效,全片并不是讲述一颗原子弹是如何制造出来的,而是以对话的方式讲述了美国“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的一生。对观众而言,本片的观影难度是相当具有挑战性的,因为整部电影从中场开始,由过去、现在、未来三条线推进叙事过程。从诺兰的叙事手法来看,其既有对前人的继承,又不乏创新。
一、非线性叙事中的“三一律”内核体现
19世纪末,尼采宣称“上帝已死”,要求建立新的价值体系,至此,叛逆的种子便深深地扎在西方哲学体系中,并衍生出现代主义等一系列思潮,这种颠覆理性启蒙思想的思潮便成为解构主义的思想源流。解构主义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流派,它对结构本身的存在十分反感,认为符号本身可以反映真实,对于单个个体的研究更为重要。而作为象征本身的电影自诞生之初就埋下了解构主义的种子,其最早的非线性叙事可以追溯到大卫·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
而非线性叙事则经历了近百年的发展,大致可分为非线性单线叙事和非线性复线叙事两种。非线性单线叙事一般来说是指单一线索打乱时间顺序的故事,虽然情节上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但结构上往往围绕一条线索展开。非线性复线叙事在影视作品中较为普遍,简单来说就是双线并行的叙事方式。但是,这种结构在呈现形式上往往更加复杂。
由此看来,诺兰无疑是非线性叙事的集大成者。回顾其早期作品,都是在一个非线性的叙事中,将一个完整的故事完全打乱,再进行自由的组合和排序,使得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看似杂乱无章,却前后呼应。
以《记忆碎片》为例,影片的故事被分割成二十六个片段,诺兰按照时间顺序将这二十六个片段一分为二—后十三个片段采用倒叙的方式,以彩色影片的形式呈现;前十三个片段为正叙的方式,分别加在十三个彩色片段中,色彩呈现黑白。也就是说,电影不只是正叙和倒叙这两种叙事方式,还任意交叉着这二十六个记忆片段。随着影片故事的开展,观众一开始所认为的莱纳德·谢尔比为妻报仇的信念逐渐被打破。通过警察泰迪的揭示,真实情况是,莱纳德因为失忆所以过度注射胰岛素而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而莱纳德并没有相信泰迪的话而是将其直接杀死,因为对于莱纳德来说,欺骗自我也许才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这些碎片的组合直接唤醒了沉浸在侦探游戏中的观众,它对观众这种行为本身进行了一种解构,并告诉观众事情的真相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观众对真相的竭力追求遭到了创作者嘲笑,所谓的“真相”除了为观众提供抽丝剥茧般解谜的快感,已经失去了任何存在的意义。而这也起到了电影作为符号本身的解构作用,对人们已有的价值意义进行了批判,即“人们只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与余华的《河边的错误》在价值观上有异曲同工之处。而从故事的早期就可以看出叙事中“三一律”内核的体现:不管叙事多么错综复杂,它都围绕着妻子被杀这件事展开叙述。
让我们重温一下西方古典戏剧对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亚里士多德《诗学》)一個完整的故事是由开头、中间和结尾三个部分构成的。而《记忆碎片》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讲述了一个患失忆症的人为被杀妻子报仇的故事。故事构成完整,虽然由于其非线性的开放式叙事,它很难算作一个标准的“三一律”故事,但它的内核却符合它的定义。随着诺兰对电影叙事的理解逐渐深刻,“三一律”这个内核也越发凸显。
以《奥本海默》为例,虽然全片讲述了奥本海默的一生,但都是围绕着原子弹这条线索展开的,这条线索可以划分为过去、未来、现在,三个时空彼此交替。它从中场奥本海默被审判开始,通过闪回的方式插入奥本海默成功制造原子弹之前的回忆,同时插入未来被施特劳斯授意组成的调查团审判的故事,虽然在情节上看似没有逻辑,但随着故事的推进这些内容像量子纠缠一般汇聚在一起,构成了奥本海默一生的胜利和悲剧写照,并揭示了本片的主题,也就是关于人类未来命运的思考。这种叙事方法可以算得上是奥本海默对于“三一律”的一种回归。从源头上讲,再复杂的叙事都是在讲述奥本海默和原子弹的故事,无论奥本海默采取什么行动,情节上都像量子纠缠一般只是围绕原子弹这件事展开。
二、对话的艺术
对话体电影是以对话推动剧情的电影,也是以对话为主要表现手法的电影创作,还是将细节按照电影的归类的方法。在影片中,对白不仅作为一条叙事主线贯穿始终,更成为影片表现主题和生成意义的重要元素之一。这类影片以对白为主要内容,以对白带动剧情,重视人物之间的交流和心理冲突,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社会现实。而诺兰的这部《奥本海默》除了在非线性叙事上的继承和发展,在对话上也是煞费苦心,可以说《奥本海默》也算得上是一部对话式的电影。
诺兰在以往备受诟病的人物对白上下足了功夫,全片可以说是在对白中展开,在对白中结束,全片几乎完全靠对白、人物情感的塑造和表现来完成剧情的推进和发展。虽然讲述的是原子弹这样宏大的题材,但影片并没有渲染战争的残酷,而是在人物的对话中描述决定人类命运的原子弹的制造过程,就像奥本海默所说的“我是死神,世界的破坏者”。
仅仅依据影片开头的对白,我们就知道,德国学者海森堡成功地用中子撞击了原子,这也说明了制造原子弹的可能性,而如果没有抢在德国纳粹之前将原子弹制造出来,那么“二战”的局势将变得异常紧张,从那一刻起,影片就与它的主题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人类的命运在哪里。
电影中大量快速的对白,再加上错乱的时空,很容易让观众跟不上节奏,但重新审视之后,你会发现每一句台词的背后都隐藏着深刻的含义,这些不间断的对白,就像是一种留白或者是想象,让你可以更加了解当时的时代,去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正是由于时空的错乱,对话可以作为时空的连接点,成为连接时空的存在,比如最初审判奥本海默的时候,通过审裁者对奥本海默欧洲经历的质询,成功地转化为回忆奥本海默在欧洲以及制造原子弹之前的事情。影片的对白就像是各个事件之间的接口,将一个个故事串联起来,让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情汇聚到一起,就成了奥本海默的人生。
那么为什么用对话这个元素呢?笔者认为这与奥本海默本身息息相关,奥本海默虽然很有才华,但是口无遮拦,他敢作敢当,又过于耿直,不考虑后果,所以总是爱惹一些麻烦,而这也是导致他悲剧结局的原因之一。
三、黑白与彩色
自《记忆碎片》后,《奥本海默》再次使用了二分调色板,与《记忆碎片》不同的是,《奥本海默》的黑白不是用来区分正叙和倒叙的事件,而是主客观的视角。
彩色画面的片段,通常主观性比较强。彩色的画面,通常是从奥本海默的视角出发,这些片段似乎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至少最初是这样的。在这些场景中,诺兰创造了奥本海默与他的妻子相处的时刻以及奥本海默独处的时刻,多角度展现了奥本海默内心的挣扎,让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奥本海默作为一个天才的骄傲、挣扎与痛苦,代入感极其强烈。
黑白画面的碎片片段,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客观。黑白画面则以施特劳斯为中心,讲述了奥本海默的听证会,其主要发生在原子弹爆炸后,而呈现的方式则更具电影感、颗粒感,更像是一部纪实风格的纪录片。而这样的做法给人们一种强烈的隐喻意味,那就是一个肮脏的政客和一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科学家的对比。这两条线共同向前,从奥本海默口中,从他的师友、同事、妻子、政敌口中讲述了这位科学家一生中的重要经历,这些就像量子一样不断交织,最后融合相遇。而黑白部分在最后与彩色部分进行了一次融合和升华,回到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交谈的地方,在他们的谈话中点明了人类前途命运的主题。
在笔者看来,黑白场景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两者的情绪变化,黑白部分比较客观真实,而彩色部分主观性比较强。因为黑白部分一开始并不是按照时间正叙和倒叙来划分的,大量的观众可能会掉入逻辑陷阱导致时空错乱,而这种打乱和重组,也造成了影片的叙事体系更加复杂化,不過这也正好符合了诺兰的叙事传统。
四、好莱坞叙事色彩
在《奥本海默》中诺兰依然没有放弃他所钟爱的悬疑元素,在悬疑设定上也极具特色,悬疑的剧情故事和非线性的剪辑手法让影片始终保持神秘的氛围,通过悬疑的剧情迷惑观众,从而强化故事的急迫感,进而满足观众的欲望和好奇心。诺兰电影中的悬念性表现在剧情的设定上,比如以中场作为全片的开端,让观众好奇去探究为何要对奥本海默进行审判,同时借由这一悬疑推动到下一个悬疑,原子弹是怎么爆炸成功的?他的成绩如何?导演想要向观众传递的是什么?与基耶斯洛夫斯基打破心理定势不同,诺兰则是将这种悬念氛围和隐藏的信息烘托到极致,这种强烈的悬念感像一把钩子勾着观众看下去。
而在这部偏向人物传记类文艺片的影片中,其实也不乏类型片的色彩。比如,在奥本海默成功引爆原子弹的宣讲中,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被核爆摧残的人们,体现了好莱坞惊悚恐怖片的元素。同时,在秘密听证会和施特劳斯组织审判的过程中,诺兰加入了许多律政片的色彩,从而使影片具有更强的可读性。
在“天才”和“神作”的标签下,诺兰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电影宇宙,展现了他对世界的认知和对自我的思考。诺兰从早期完全非线性、开放性的叙事,逐渐回归到古典。诺兰的作品与其说是在继续颠覆经典叙事的特征,不如说是在改变它,他将“三一律”的精神保留,并将其形式不断创新,以展示对世界更深刻的看法。以《奥本海默》为例,它无非是在讲述一个人的一生,而诺兰则通过其独特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他的观点和见解,而这恰恰是电影作为综合艺术,结合其他艺术形式的地方。而诺兰最擅长便在于此,这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导演的独特签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