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采菽堂古诗选》对谢朓的推崇

2024-05-15 21:22:09罗佳
青年文学家 2024年9期
关键词:古诗诗歌

罗佳

陈祚明,字胤倩,号稽留山人,是清初著名诗人兼诗论家,明亡后弃诸生,奉母隐居于杭州西溪河渚十年,后因家贫北上京师卖文授馆。在京期间,他与宋琬、施闰章等人诗歌酬唱,号称“燕台七子”。

《采菽堂古诗选》是陈祚明所编选的一部非常有特色的先唐古诗选本,一名《采菽堂定本汉魏六朝诗钞》,共38卷,另附补遗4卷。在《采菽堂古诗选》这本诗歌选集中,陈祚明表现出了对谢朓诗的极度推崇,不仅称其为“齐梁首杰”,还将其作为其诗学观“情辞并重”的典范,从情和景两个方面评点谢朓的诗。此外,在讨论谢朓诗时,陈祚明反复点出谢朓诗“上承古调,下启唐音”的地位,肯定谢朓诗在诗歌史上的作用。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对谢朓诗表现出的推崇,既与选者的审美趣味、思想经历密切相关,也反映了当时诗学思潮的变化,对清代后来的古诗选本亦有不同程度的影响,值得我们深入挖掘。本文试从推崇的具体表现、推崇原因以及这种推崇的文学文献学价值三个方面,分析陈祚明对谢朓诗的这种推崇。

一、《采菽堂古诗选》对谢朓诗的推崇

据陈冠球《谢宣城全集》统计,谢朓诗现存152首。我们先来比较清代几个著名古诗选本所选谢朓诗的情况。

《古诗笺》是由清人王士祯选录、闻人倓笺注的一本汉至元古体诗选集及笺注,共32卷,初刊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古诗笺》是王士祯根据其诗歌理论所选出的一个范本,同时也意在明五言诗、七言诗的流变。王士祯标榜“神韵”说,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为诗的最高境界,意在扭转宋元以来的直率空疏、缺乏情致的流弊。本书分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两大部分,选计诗人188家,诗1470余首。五言古诗共17卷,两汉之作几乎全选,魏晋以下,选择渐严。在此书中,共选入谢朓诗37首。

《古诗源》是清人沈德潜依据明代冯惟讷《古诗纪》等旧籍选编的上溯先秦下迄隋代的古诗选集。因为编者沈德潜的宗旨在于探寻诗歌之源,故取名《古诗源》。《古诗源》全书共14卷,收录了先秦至隋代诗歌共700余首,因其内容丰富,篇幅适当,笺释简明,遂为近代以来流行的古诗读本。

从入选数量来看,《采菽堂古诗选》选入谢朓作品118首,远远多于其他选本,但《采菽堂古诗选》收诗较多,故单从绝对数量上或许未能完全反映出位次先后,再从在同一选本中的入选比例来看,谢朓存诗152首,《采菽堂古诗选》选入118首,入选比例为78%,僅次于陶渊明和庾信,位列第三。此外,沈德潜《古诗源》所选谢朓诗数量也不少,但对谢朓的评价并不高,谓其“诗品终在康乐下,能清不能厚也”,认为谢朓诗的特点在于清新俊秀,看似比谢灵运的诗作灵巧,但在对诗歌“厚”的处理上却不及谢灵运,正因如此,即使谢朓有灵妙之心,语言更幽静恬然,但谢朓诗仍逊于谢灵运诗。王夫之《古诗评选》更是从“气本论”出发,在评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望月》时提出“平极净极,居恒对此,觉谢朓、王融喧薄之气逼人,必不使晋宋诗人与齐梁同称‘六代”,对齐梁诗歌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相比较而言,《采菽堂古诗选》对谢朓诗表现出特别的赞赏,《凡例》中三次提及谢朓,选谢朓诗118首,有点评的108首,无一贬词。而且,他不仅将谢朓诗当作“情辞并重”的典范,还对批评谢朓的意见予以辩解,可谓青眼有加。

此外,陈柞明选录的谢朓诗,其中乐府诗,有《入朝曲》《校猎曲》《玉阶怨》等;四言应诏诗,则有《侍宴华光殿曲水奉敕为皇太子作诗九》《三日侍宴曲水代人应诏诗九》等;一般意义上的山水诗,则有《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宣城郡内登望》等;咏物诗,则有《咏灯》《咏乌皮隐几》等。谢朓诗诸体,已完备收录。

总之,无论是从收诗数量、收诗比例,还是总体评价和收录类型,都可以看出陈祚明对谢朓诗的推崇有加。

二、推崇原因

《采菽堂古诗选》选取先秦到隋朝之诗,其中选诗最多的时代便是六朝时期,约占总量的一半以上。而在六朝诗人之中,谢朓又被视为典范,入选数量极多。那么,谢朓诗哪些方面符合陈祚明的审美理想呢?

(一)“情辞并重”的选诗标准

陈祚明论诗注重“情辞并重”,他在《凡例》中指出:“诗之大旨,惟情与辞。曰命旨,曰神思,曰理,曰解,曰悟,皆情也;曰声,曰调,曰格律,曰句,曰字,曰典物,曰风华,皆辞也。曰神,曰气,曰才,曰法,此居情辞之间,取诸其怀而术宣之,致其工之路也。”即在陈祚明看来,“情”不仅包括情感,还有命旨、神思、理、解、悟等,“辞”不仅包括辞采,还有声、调、格、律、句、字、典物、风华等。神、气、才、法是联系“情”与“辞”之间的中介。对于诗歌而言,“情”与“辞”都很重要,不能顾此失彼,因此陈祚明在选录诗歌时力图实现“情”与“辞”的平衡与统一。而谢朓诗恰恰以“情辞并重”见长,十分符合陈祚明“情辞并重”的审美理想。

谢朓诗中所蕴含的这种丰富的情感与他的生活经历关系颇深,在谢朓短短的三十六年人生里,政局翻云覆雨,变幻无常,出身世家大族的他,不仅无法在政治上施展抱负,还不得不长期远离家乡。理想无法实现的失落以及畏祸的忧虑,加之对故园与亲友的思念始终伴随着他,如此沉重的情感重荷发之于诗,则全是性情,无复构思之迹,自然比王褒“夏蝉经秋,独树孤吟”的单薄,远为深刻浑厚。此外,谢朓诗既有深厚情蕴,又音律和谐,辞藻雅丽,构思巧妙,使事无迹,情深辞雅,因此陈祚明评点谢朓诗歌,不仅称扬其深情,“诵至结句,言外有情,便可存”;赞赏其辞藻,“发端结想,每获骊珠;结句幽寻,亦铿湘瑟”;还直接感叹,“在齐梁诚首杰也”,激赏之意溢于言表,俨然视作“情辞并重”的典范。

具体而言,《采菽堂古诗选》出于对谢朓诗中深挚情怀的赞赏,评点谢朓诗歌时,一方面,注重以“情”字贯穿始终,如《芳树》一篇,陈祚明评道:“末段即物寓感,其情凄楚。”他评《送江水曹还远馆》时则道:“颇复情长。”到了《望三湖》,他则以“诵至结句,言外有情,便可存”为评语。另一方面,因为谢朓诗中的深情乃人所共识,所以,陈祚明推崇谢朓诗,更重视谢朓诗中“辞”的运用形式的丰富性。

谢朓才气浩荡,巧妙地炼字构句以及对叠词对偶一类的通俗手法的巧用,是陈祚明倍加推扬其“辞”之处。一方面,陈祚明褒奖谢朓诗中极妙的炼字构句“至外是平调单词,亦必秀琢。按章使字,法密旨工”,具体而言,不管是“语并华缛,且见琢炼之工”的《三日侍宴曲水代人应诏九章》,“秀句可摘”的《和沈祭酒行园》,还是“六句摹景如睹”的《落日同何仪曹熙》,都可谓精工细作,诗作中对偶的设计丝丝入扣,同时讲究音律的错落有致。另一方面,陈祚明称赞谢朓诗的构思严谨,“盖玄晖密于体法,篇无越思”,具体而言,就有“章法甚密”的《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代人应诏十章》,“命章条次,择句安雅”的《侍宴华光殿曲水奉旨为皇太子作九章》,以及“一起一结,情绪相应,法既密,而志复显”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此外,对于钟嵘《诗品》批评谢朓“末篇多踬”,陈祚明也为谢朓进行了辩护:“夫宦辙言情,旨投思遁。赋诗见志,固应归宿是怀。仰希逸流,贞观丘壑,以斯托兴,趣颇萧然。恒见其高,未见其踬。”

总之,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谢朓诗被陈祚明当作“情辞并重”的典范大加推崇。

(二)“时各有体,体各有妙”的诗学观

六朝诗歌以“浮华”“绮靡”著称,所以六朝诗歌自隋以后,恶评不断:陈子昂慨叹“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修竹篇序》),《古今诗删》气格才华稍有不明,许学夷讥为“去取之意,漫不可晓”,《诗归》耽于“点逗一二新隽字句”,顾炎武怒斥“疑为病狂丧心,讵止文人无行”(《日知录》)。陆时雍《诗镜》评谢朓所作的“凝笳翼高盖”:“‘翼字奕奕生动。”“前后七子”更是以复古相号召,古诗必汉魏,将六朝诗贬斥在外。

但在陈祚明看来,诗歌发展是一脉相承的,各代诗歌“风格相承,神爽变换”。所处时代不同,诗歌的内容、体裁,以及表现形式都会有各自的特点。这与当时的社会风尚和文化背景关系密切,再加上诗人的涵养和审美境界的差异,使得诗歌不论是内容还是表现形式都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因此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诗作总会具有该时代的独特之处,汉魏诗歌如此,六朝诗歌也不例外,它们都在诗歌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不应该用不合时宜的标准去评判不同朝代的诗作,而应该以汉魏诗风为典范,同时也不可偏废六朝,以此来表现诗歌发展演进的特點。所以,在《采菽堂古诗选》中,陈祚明对六朝诗歌尤其重视,意图拨正六朝诗歌的诗歌史地位,而被他称赞为“齐梁之冠冕”的谢朓的诗歌自然被大量收入,以表现他对六朝诗歌地位的强调。这种强调同时也可见于在他对六朝诗的具体评论上,在具体评点中,陈祚明反复点出谢朓诗“上承古调,下启唐音”的地位,如《入朝曲》“风调高华,句成浑丽,此子建余风也”,如《蒲生行》“得乐府古情”,如《同谢咨议咏铜爵台》“悠扬有情,微开唐响”,以及《玉阶怨》“此首竟是唐绝”。

所以,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对谢朓诗歌的推崇也出于他借谢朓诗为六朝诗歌正名,肯定六朝诗歌在诗歌发展史上承上启下作用的想法,出于他“时各有体,体各有妙”的诗学观。

总体来看,陈祚明对谢朓诗的推崇,既出于他对“情辞并重”审美境界的追寻,又出于他“时各有体,体各有妙”的诗学观。

三、推崇的文学文献学价值

在《采菽堂古诗选》中,陈祚明对谢朓诗进行了推崇,那么这种推崇有什么文学文献学价值呢?

首先,《采菽堂古诗选》对谢朓诗的推崇有保存文献的价值。在中国文学史上,汉魏六朝诗人的诗歌出于种种原因,流传下来的很少,据陈冠球《谢宣城全集》统计,谢朓诗现存152首,而《采菽堂古诗选》出于对谢朓诗的极度推崇,收录了绝大部分谢朓诗,有了它作为谢朓诗别集的补充,我们对谢朓诗歌的全貌能有一个较好的了解。

其次,除了保存文献之功,《采菽堂古诗选》对谢朓诗的推崇促进谢朓诗经典地位的被承认,在谢朓诗接受史上,一直呈现某种褒贬不一或评价暧昧的态势。陈祚明对谢朓的评价,虽有部分夸大之处,但陈祚明在选诗中打破偏见,对谢朓诗风进行多向度的挖掘探索,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谢朓的诗歌风貌;在理论上大胆为谢朓正名,称许为“冠冕”,以整体的眼光为谢朓及其诗歌定位,由此开启清人的再审视与再评价,这在谢朓接受史上有重要意义,也对此后一些古诗选本与古诗理论有一定影响。例如,沈德潜《古诗源》论诗,每每点化陈祚明评语而稍易数字,如谢朓《同王主簿有所思》,陈评:“即景含情,怨在言外。法同唐绝,而调稍高。”沈评同一首诗:“即景含情,怨在言外。”所以,陈祚明对于谢朓诗的推崇,促进了谢朓诗经典地位的被承认。

此外,《采菽堂古诗选》对于谢朓诗的推崇,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明代“前后七子”过分贬低六朝诗歌之弊,虽然明代中期已兴起一股学习六朝诗的风尚,认为“六朝之诗,多是乐府,绝句之体未纯,然高妙奇丽,良不可及。泝流而不穷其源,可乎?”(杨慎《升庵诗话》)指出六朝亦为唐人之源。但杨慎等人虽对六朝诗歌评价甚高,如杨慎在《升庵诗话》评价“其体裁实景云、垂拱之先驱,天宝、开元之滥觞也”,却从未有如陈祚明以具体诗选而为之张目。可以说,《采菽堂古诗选》对谢朓诗的推崇,在一定程度上把被七子派所摒弃的六朝诗重新纳入了诗史,对促进清人对六朝诗的全面审视与关注,拥有重要的先导意义,甚至可以说,对近代六朝学的兴起亦有借重之用。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从收诗数量、收诗比例,还是总体评价和收录类型,都可以看出陈祚明对谢朓诗歌的推崇有加,而陈祚明的这种推崇既出于他对“情辞并重”审美境界的追寻,又出于他“时各有体,体各有妙”的诗学观,而他的这种推崇,不仅促进了谢朓诗的保存传播,还促进了谢朓诗经典地位的被承认,不仅在谢朓诗接受史上意义深远,对近代六朝学的兴起亦有借重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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