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柏岭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 安徽 芜湖 241000)
“品藻”一词较早见于扬雄《法言·重黎》:“《左氏》。曰:‘品藻’。”〔1〕即言《左传》评价人物和史实客观准确。《汉书·扬雄传下》评扬雄《法言·渊骞》云:“仲尼之后,讫于汉道,德行颜、闵,股肱萧、曹,爰及名将尊卑之条,称述品藻。”颜师古注曰:“品藻者,定其差品及文质。”〔2〕受到汉魏时期察举、征辟取士等风气影响,人物品藻由注重人的道德品评发展为对名士风采、风神、风韵等审美评析,且一并延伸至品藻山川风气、文章才性。如此,人物、作品及山川的品题雅成社会风尚,不仅成为“一经品题,便作佳士”〔3〕的重要路径,而且直接影响了中国文艺批评的方式方法。除了刘义庆《世说新语》专拈“品藻”门,像钟嵘《诗品》重在对诗人的人物品藻,《南史·颜延之传》载鲍照品藻谢灵运五言诗、颜延之诗依次是“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4〕转向作品,至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将选诗与品藻相结合,形成一种新的选本体式”。〔5〕可以说,自先秦“比德”说到汉末后“品藻”“畅神”说,“观物比德(情)”品题之风,堪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大传统。
在清末名词家中,况周颐属于理论与实践并重且尤精于词评的一位。龙榆生说况氏“以词为专业,致力五十年,特精评品。所为词话,朱祖谋推为绝作云”。〔6〕可以说,“离神得似,极见惠心”,〔7〕善品评正是况氏首倡“词之为道,智者之事”〔8〕的鲜明体现。品藻这种审美的、道德的美善结合的方式,正是中国文学处理素材的传统,人们借此将这种物与人(以物比人或以人比物)的类比推理视为艺术审美的最高理想。这对主张“夫词者,君子为己之学也”、〔9〕实被冯煦戏称为“况古人”的况周颐来说,乃是他在易代之际德性与审美进一步凸显的表征。
在中国词学史上,作为“况古人”的况周颐便擅长品藻。1917年8月27日,王国维云“夔笙在沪颇不理于人口,然其人尚有志节,议论亦平”。〔15〕其中,况氏撰写了多部笔记,就延续了人物品藻的传统。如《眉庐丛话》即云“同、光以还,朴学凋谢,小慧之士,粗谙叶韵,辄高谈风雅,自诩名流……不知井外有天,于是乎有‘斗方名士’之目”,况氏认为这是“出于轻薄者之品题,要亦如其分以相偿也”。〔16〕《餐樱庑随笔》曾引《世说新语》云,王右军郗夫人戒其二弟愔、昙曰:“王家见二谢来,倾筐倒庋;见汝辈来,平平尔。可无烦复往。”继引《晋书》谓谢万“器量不及安,而善自曜”。接着简述谢万在率众入涡颍援洛阳之役中“狼狈单归,废为庶人”的事实,指出“斯人材器亦复尔尔。安在高出愔、昙辈上”,感叹“观人难于未然,郗夫人之精鉴容犹有未至欤”,〔17〕堪为典型的魏晋人物品藻遗风。
况氏《蕙风词话》五卷纵论历代词人、词作、词话,兼涉逸闻考据,尤重品评人物和作品的丰神、风韵。像人体的肌、骨、筋、气以及声、色、容、仪、神等,均系况氏的常用语。像“填词如何乃有风度”之问,已成为著名词学命题;“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其淡入情,其丽在神”“郭(熙)能写山之貌,许(古)尤传山之神”等,以及“能写出美人之精神”“桑之精神”“榴花之精神”“月之神韵”“得含霜作雪之神”“(垂丝海棠)紫艳沉酣,信足当醉美人品目”等,流溢着品藻方式那浓浓的生命意识;“词有淡远取神”“融景入情,丰神独绝”“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近于精诣入神”“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18〕等,则传递出他的审美理想。又如“坡公天仙化人”“小晏神仙中人”“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19〕等,评词家天性风姿禀赋;“(赵鼎)清刚沉至,卓然名家”“(李献能)以纯孝为士论所重”“元遗山以丝竹中年,遭遇国变,崔立采望,勒授要职,非其意指”,〔20〕颜子俞“此老倔强,乃不肯作时世妆者”,王鹏运“有鼻病,致憎兹多口,然不足为直声才名玷也”〔21〕等,以人伦、性格鉴裁词家气节操守。诸如此类,均超越物质主义、功利原则,而着眼性情、襟抱、才力、气节等,用语隽永、精到,擅用比兴,极其形容,彰显出况氏的道德和审美观念,推动了所评词人词作的经典化进程。
况氏填词亦喜好品藻,典型如《减字浣溪沙·校〈梦窗词〉毕书后》词云:“南渡风流少替人。杭都花月至今春。楼台七宝试平分。 晚岁西原疏佞友。早年秋壑亦能臣。未应吹索薄扶轮(刘毓崧《梦窗词叙》)。”《南齐书·丘灵鞠传》云:“江南地方数千里,士子风流,皆出其中。”〔22〕魏晋人物品藻突出表现为对江南名士脱俗言行、超逸风度及其自由精神等风尚的品评。况氏颇喜用“风流”词,如《满庭芳·邛州砖茶》“沽酒临邛,风流真个,佳茗也似佳人”、《百字令·题王幼遐丈〈戴笠图〉》“画里风流谁会得,秀水新城而已”、《莺啼序·丁酉秋暮,再游广陵……》“说风流、竹(作平)西鼓吹,甚凄惋、兰成词赋”等。而“南渡风流少替人”,更是将南宋吴文英行为纳入到魏晋风流传统的延续中。在此词中,况氏吸纳了刘毓崧为吴文英人品的辩诬之见,“晚岁西原疏佞友”句借用薛西原与奸臣严嵩断交事,指出吴文英“与贾似道往还酬答之作,皆在似道未握重权之前,至似道声势熏灼之时,则并无一阕投赠”;“早年秋壑亦能臣”句辩证地评说贾似道,认为他“晚节误国之罪固不容诛,而早年任事之才,实有可取”。〔23〕又如评王鹏运,《南浦·题幼遐前辈〈庭柳图〉》云“输与词仙工懒慢,闲梦一庭烟翠”,《百字令·题王幼遐丈〈戴笠图〉》云“吟诗戴笠,算后来惟有、东坡居士”“鸾掖词仙,凤池香吏,潇洒今如此”,揭示半塘性懒、乐于闲散的精神风貌。再如《莺啼序·丁酉秋暮,再游广陵……》说徐穆“筠清自洁,松疏逾健,孤高吾爱徐孺子”、《金缕曲》(兰夕仍三五)为朱淑真辩诬云“清才自昔天能妒,说风流尘梅慧想(胡慧斋),黄花秀语(李易安)”,所用均系人物品藻中典型的意象批评方式。
民国二年(1913),京剧表演家梅兰芳首次到沪上演出,给况氏等人带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况氏不仅将前后所作十余首刊入词集中,别有五十余首梓为《修梅清课》。这些词作尤重借人物品藻抒写身世之感、艺术感受及审美见识。或是品咂梅兰芳本人,像《十六字令》三首将梅兰芳姓名拆分而咏,依次为“梅,真向百花头上开。琼枝秀,只合在瑶台”“兰,旧约湘皋澧浦间。花知否,得似素心难”“芳,非雾非花枉断肠。东风里,唱彻意难忘”,貌似字谜游戏,实以自然物象比喻梅兰芳的风姿、风韵;《西江月·〈玉簪记〉偷诗出所谓诗……》之七评说梅兰芳,“佳士襟情朗润”云其气质,“梅花清到属向衾”说其伉俪情深,“书画性灵微会”论其才艺。或是品味梅兰芳塑造的剧中角色,像《鹧鸪天》“脆管帘栊卷暮霞,凌波绣蹙牡丹芽。愿为明镜分娇面,闲与仙人扫落花”,便是观梅兰芳《葬花》剧那“一肌一容,令人心骨香艳”的欣赏体验。或是由品赏剧中角色上升至对梅兰芳表演风格的揭示,如《清平乐》词序云“庚申春暮,畹华重来沪滨……即以题《香南雅集图》,博吾畹华一粲”,其八“散花天女,仙袂飘飘举”、其九“新妆宜面,掌上身如燕”、其十三“珠声玉笑,唱彻春光好”、其十五“翩翩裙屐,花底陪瑶席”……状其所扮演角色之仪态以及舞台表演的风神气韵。
类似上述人物品藻式的词论、词作,在词学史上虽有一定的普遍性,但对于况周颐来说还有他的特殊性。因为况氏鉴于自己“养成不入时性情”以及“不能谐俗,与物忤”〔24〕之不足的体认,对词人现实人格与艺术品格之间的冲突颇为敏感。如,“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蒋竹山词极秾丽,其人则抱节终身”;何文缜少年怜香惜玉,然“后为靖康中尽节名臣”;清代彭孙遹《延露词》“吐属香艳,多涉闺襜”,然“与夫人伉俪綦笃,生平无姬侍”;……由此,况氏明言“词固不可概人”之论。〔25〕词史上,词人气性与词风不一致的话题,突出反映在“文人雅士填写艳词”的现象中。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可以依据一般意义上人文不合的文艺理论来解释,还有就是那些“雅士”“君子”填写艳词,往往本着一种“称词体”的创作心理,追求婉约词的艳丽本色。由此,所谓“词固不可概人”除了有“词以人为重”〔26〕故而重人品、重襟抱等意思,也有维护词体本色、本位的用意,而后者往往是出现“词固不可概人”的一种普遍现象。由此可见,王国维云况氏“议论亦平”,此“平”当有公平、平和的意思。
况氏如此酷爱品藻,与其“况古人”的惯习而遭遇易代之变有莫大的关系。他曾借用屈原《九章》“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忧郁而内伤”句描绘其“所处之境”,〔27〕《莺啼序》(音尘画中未远)词序亦云:“神州扰离,风雅弁髦,名教扫地,吾人今日处境之难堪,有甚于零丁孤露,饮冰茹檗。”故而,况氏特爱对易代之际词人词作的品题。这也是他主张“填词第一要襟抱”的内在缘由。“词固不可概人”,然审读人品劣等者的作品就要谨慎。当他读到《新唐书·艺文志》关于苏涣“少喜剽盗,善用白弩”及“后折节读书,进士及第”等记载,义愤而云:“诗人而为盗,盗而第进士,绝奇,矧晚节弗终。不图风雅中,乃有此败类。”〔28〕况氏对南宋刘过(字改之)的评论堪为词家品藻的范例。刘过“词格本与辛幼安不同”,像《贺新郎·张彦功》等词才是刘过的“当行本色”,与蒋捷词“伯仲间耳”,只是刘过变真为幻,刻意模仿稼轩词风,搅混读者视听,因此须在其“激昂慷慨诸作”中识别“摹拟而失之太过者”。当然,况氏如此评价,还因刘过那“情伪”的人品。洪迈《夷坚支志》曾载刘过“焚琴”事,后《词苑丛谈》转引云其有“一妾爱甚”,然后遇某唱曲美人,“刘喜,与之偕东。其后临江道士熊若水为刘作法,则并枕人乃一琴耳。携至麻姑山焚之。”针对刘过两度始乱终弃行为,况氏亮明了自己态度:“改之忍乎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一则,唱曲美人实为琴,“此物良不俗。虽曰灵怪,即亦何负于改之”,何况“世间万事万物,形形式式,孰为非幻”。二则,刘过“得唱曲美人,辄忘其甚爱之妾,则其所赋之词,所堕之泪,举不得谓真”。三则,从“琴”来说,“非真即幻,于琴何责焉!焚琴鬻鹤,伧父所为,不图出之改之。吾为斯琴悲,遇人之不淑”,而“何物临江道士,尤当深恶痛绝者也”。最后,由刘过“情伪”,可见其“词变易体格,迎合稼轩,与琴精幻形求合何以异”,因此,“吾谓改之宜先自焚其稿”。〔29〕
如果说评刘过事强调“真字是词骨”,〔30〕那么他评价南宋张榘(字方叔,号芸窗)则指出真气节的重要性。张榘平生创作多谄谀贾似道等上官之词,“词仅五十首,而应酬之作凡四十三首。四十三首之中,寿贾似道者五,寿似道之母者二,其余亦谀颂上官之作,尘容俗状,开卷可憎。”〔31〕于是,当况氏读到《芸窗词》中如《瑞鹤仙·次韵陆景思喜雪》“农麦。年来管好,禾黍离离,讵忘关洛”、《贺新郎·送刘澄斋归京口》“西风乱叶长安树。叹离离、荒宫废苑,几番禾黍”等句,气愤而言:“神州陆沉之感,不图于半闲堂(引者按:贾似道于杭州西湖葛岭修建的别墅)寮吏见之。”当然,与这种趋炎附势之徒异中有同的是,“自来识时达节之士,功名而外无容心”,亦“偶有甚非由衷之言,流露于楮墨之表”的现象。对此,况氏分析道:“讵故为是自文饰耶?抑亦天良发见于不自知也?”〔32〕前句说识时达节之士,后句指趋炎附势之徒,揭示“词固不可概人”中那种非常态的现象。
咏物历来是中国文学的重镇,其中赋比兴三法皆有之:赋笔绘之,或以体物工细取胜,或以遗貌取神为佳,充实着咏物的形神理论;比附思致主要以掘发山川风物所象征的伦理道德为目的,构筑咏物的比德理论;感兴起情,以抒发情感、志向为旨归,丰富了咏物的兴寄学说。况周颐曾思考过咏物词的创作,针对“咏物如何始佳”之问,他说:“未易言佳,先勿涉呆。一呆典故,二呆寄托,三呆刻划,呆衬托。去斯三者,能成词不易,矧复能佳,是真佳矣。题中之精蕴佳,题外之远致尤佳。自性灵中出佳,从追琢中来亦佳。”〔33〕可见,在传统咏物路径的取舍上,况氏试图回避赋笔刻画、比附寄托的方式,而尤重由“题中之精蕴”到“题外之远致”的多层级创构过程,以兴笔赋予所咏之物的意义生成。“题中之精蕴”,乃物性之固有;而“题外之远致”,就是作家情感体验、文化素养等浸润的结果;两者结合方是物性意蕴的构成,就是“在社会意义下来理解自然美的属性,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方式”,〔34〕近于品藻。若如此,况氏认为就是抓住“物性”,而在艺术传达上就是“自性灵中出佳,从追琢中来亦佳”。当然,比较而言,还是“以性灵语咏物,以沉着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35〕
况周颐的咏物词或是“物”意象的使用,同样蕴含着观物取象、取象比类、以象比德直至感物言志等过程,〔36〕但他除了物之形貌的刻画,尤重揭示源自词家性灵的物之气性,即对“比德(情)之物(具)”自身的关切,印证了去“三呆”的话题。如此,就不仅与词人主体人格审美相关,亦与自然审美相联系。从而,所咏之物便富有了人情味的精神气,承载了人格化的象征意义,在人化的自然中畅神体道,具备了情感、道德及哲学意蕴。〔37〕“比德之物”的价值并不在自然物的本身,而在于所象征的道德(或情感)价值,而这就是比德之物的自性。况氏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
问:填词如何乃有风度?答:由养出,非由学出。问:如何乃为有养?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始。问:清气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38〕
“花中疏梅、文杏”之清气,即况氏所言人之性灵中的清气。这在别人看来是二物相比附,然况氏认为疏梅、文杏这个比德之具,乃其“即性灵,即寄托”〔39〕的结果,反过来说,就是“即物性,即性灵”。由此,可深刻认识“由养出,非由学出”的道理——况氏实则将自己生命体验移情到物性,完成对自然风物的品题。如《六么花十八·……冰瓯馆咏水仙、绯桃、牡丹》上片总说水仙、绯桃、牡丹“淡浓竞标格,云屏侧,春弄色”,下片云“玉环媚笑,洛(作平)妃微步,仙源梦闲共觅”,分说牡丹、水仙、绯桃,用典不呆,兼有绘其姿态与传其神韵之功能,至歇拍“暗香来处,总难辨、与梅为四客”,品题众花与梅一样固有“清气”的等第。《珍珠帘》(梦回春去闻啼宇)下片:“桃李等是芳菲,问东风底事,却教相妒。蜂蝶恰无情,更如簧莺语。袖薄天寒谁倚竹,也占取、婵娟先误。休诉,倩花外玉箫,曲中金缕。”在物象的使用中,纯然一种德性品题的思致:春天里,以芳菲自诩的桃、李相妒,无情蜂蝶添乱,唯有词人在高雅地生活着!将词人与众风物融在一起,互为比德之具。此词作于民国三年春,词人有感于易代之变,即便遭遇摧残,然意在善葆“清气”,犹疏梅、文杏清寒而“香”!
在况氏的咏物词中,最获其心的主要有梅、荷花、琴、樱花、月等。兹依次简述之,以示其擅长物性品题的特色。对“梅”的嗜好,况氏曾说晚清彭玉麟“酷嗜画梅”、李瑞清“自号梅痴”等故事后,云“曩余亦自号玉梅词人”,〔40〕遂以名词(《玉梅词》《玉梅后词》)。除此,况氏己卯(1879)所撰《存悔词序》落款为“悔道人识于明月梅花共一窗下”,第一个词总集名为《第一生修梅花馆词》……均示其梅缘之厚。南宋汪莘《满江红·感赋梅》云:“洞府瑶池,多见是、桃红满地。君试问、江梅清绝,因何抛弃。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风醉。”况氏评曰:“此意绝新。梅花身分绝高,向来未经人道。”〔41〕况氏亦多关注梅花身份,如早年《江南好·咏梅》云“娉婷甚。不受点尘侵。随意影斜都入画,自来香好不须寻。人在绮窗深”,梅之清高、自然、质美,囊括殆尽。《浣溪沙》上片云“清到梅花第一俦,那人清韵越轻柔,梅花还要几生修”,以梅花喻“那人”,梅之“清”已臻至物性之极。况氏也关注梅之疏影、暗香,但尤重欣赏梅之花。如《风流子》“疏帘一夜月,梅花发、春意弄轻柔”、《高阳台》(旧苑鸦寒)“玉梅花下相思路,算而今、不隔三桥”、《烛影摇红·初六过旧城口占》“襟袖尘香自绕,待归来、梅花一笑”等,既反映况氏平生嗜艳的生活趣味,又反映其青睐梅之花。再如《花发沁园春·小春见梅》“纤红吐秀,小碧衔妍,略约去年丰格”、《双调望江南·梅忆》“风致耐思量”、《莺啼序·冰瓯馆祝东坡生日》“恰东阁、梅华艳发,丰神得似西湖柳”等,亦表明其未曾忘却品题物性的习惯。
关于咏荷,况氏居京时,曾与王鹏运赴苇湾观荷,填有《南浦·六月二十八日苇湾观荷,同幼遐前辈》之后,意犹未尽,又连续写了《临江仙》(正是撩人天气也)、《江南好》(南湖好)、《莺啼序》(城阴万丝瘦柳)等数首。在叙说苇湾观荷所见所闻时,如前言《临江仙》说的“闹红深处见娉婷”等题中精蕴,又表达人生飘零之感,作出如“花光人影,分占十分清”等品题联想的“题外之远致”。另外,像《金人捧露盘·芙蓉》落笔即云“恁娉婷,真不染,世间尘”,继而评曰“拒霜高格,与东篱、傲骨同论”,引发传统知识分子的德性想象。类似的如《浪淘沙·饯秋明日咏菊》云“犹有傲霜枝,采采东篱”,前句语出苏轼《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诗句,然况氏略去“菊残”,突出“犹有”,可睹其“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的精神指向。还有《红情·红菊》“晚节鲜妍,未到西风有谁识”“憔悴东篱冷艳,只傲骨、丹心犹昔”,《绿意·绿菊》“浣秋更洁,向碧梧影里,别样清绝。惨绿何人,晚节谁知,不受世间秋热”,《玉京谣·白菊》“西风里,矜持晚节,铅华须洗”等,均突出菊花在操守气节上的象征意义。
况氏自幼学习古琴,其《醉翁操》(婵媛)自注亦云“此琴曲也,鲰生觕谙琴律”。有研究者注意到况氏词中“琴”意象,除了以琴自况、衬托清孤意境、寄托对知音的思忆,还有以琴寄托身世断蓬之感、以琴象征乾坤清气等功能,其中“况氏天生琴人性格,最重视的是古琴的气质,而不是技艺”“况氏所体悟的琴道,不是在技法上的,而是在性灵上的”。〔42〕像《临江仙》(危坐促弦弦转急)下片云“劫外琴书须位置,要它相守心魂。少留清气在乾坤。珍珠休换字,金粉易成尘”,对于琴、书文化品位的认识,正是他关于“填词风度”思路的反映。可见,况氏咏物词尤重中国传统人格价值及艺术精神的传承。其实,在知识接受上,况氏并非西学的盲者,其《餐樱庑随笔》便记载他阅读过日人原善公道《先哲丛谈》、日人冈本监辅《西学探源》、英人斯宾塞尔《群学肄言》等论著。其读《先哲丛谈》有感“尝谓朴质之风,今人不及古人,中国人不及外国人”,其评《西学探源》亦云“亹亹清言,颇寓哲理”〔43〕……然与同时代王国维等人比,况氏西学知识还是碎片化的,即便偶尔闪现的点赞之语,多是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的义理。尤其是在情感态度及价值判断上,况氏依然还是那位“况古人”!
一是知识层面的学习态度。况氏曾说:“曩赋日本樱花词屡矣,颇搜罗彼都雅故;清姒撰《织余琐述》,间亦助余甄采。”期间偶阅日人板仓胜明所辑《甘雨亭丛书》目中“有山崎敬义《樱之辨》、松冈元达《樱品》各一卷,吾二人未经见及,可知挂漏尚多矣”,并“亟存其名,俟异日访求焉”。〔46〕可以说,况氏所赋樱花词,篇篇都有樱花故实,有的专门为某故实而作。其《减字浣溪沙》词序即云:“余赋樱花词屡矣。率羌无故实,偶阅黄公度《日本杂事诗》注,及日人原善公道《先哲丛谈》,再占此九调。”像黄遵宪《日本杂事诗》注云“有卖樱饭者,以樱花和饭;卖樱饼者,团花为饳。或煎或蒸,有团子贵于花之谣”,故况氏《浣溪沙》(何止神州无此花)云“风味似闻樱饭好,天台容易恋胡麻”,《戚氏》(倚珍丛)云“餐英侣,饭抄霞起,饼擘脂融”等,也因樱花此故实,“此餐樱庑所由名也”。〔47〕
二是形式层面的审美趣味。自诩“樱痴”的况周颐,尤欣赏绿樱花。其《减字浣溪沙》(万里移春海亦香)云“萼绿华尤标俊赏”,自注云“绿者尤娟倩”;《南浦·同仲可游六三园,咏绿樱花》词序继而直接谱写欣赏体验:“园中樱花,深红、浅红、白色,各不下十数株,唯绿色只二本,殆亦艰致。曩见绿菊、绿茉莉花,仍白色,微含碧晕而已。此花竟花叶同色,诚异品矣。如髫年碧玉,亸袖含情,又如万点垂杨,雨和烟欲滴,自有花以来,未有若斯芳倩者也。倚树无言,令人作天外飞琼想。”乍读况氏此类品题文字,常为他如此礼赞日本绿樱花的态度所不解,其实,况氏视为“异品”的日本绿樱花,除了“此花竟花叶同色”这个物性外,寄托的仍是中国传统美学观念。对此,况氏云:“中国樱花不繁而实。日本樱花繁而不实……此花以不繁,故益见娟倩。日本樱花唯绿者最佳。其红者或繁密至八重,清气反为所掩。唯是气象华贵,宜彼都花王奉之。”〔48〕换句话说,况氏欣赏的只是符合中国樱花“不繁”之貌且见“清气”的日本绿樱花。其描摹绿樱花的词句,如《绿意·六三园之游,徘徊绿樱花下,移晷不忍去》“薄阴媚夕。试黛颦浅浅,珠晕欲滴”、《沁园春·绿樱花第三咏》“恁宜笑宜颦。盈盈晚翠,如烟如梦。冉冉春青”、《减字浣溪沙》(莫遣春风上海棠)“西子淡妆邀傅粉”、《减字浣溪沙》(万里移春海亦香)“藐姑射不竞浓妆”……厌“繁”求“简”,均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的雅洁疏淡的要求。不过,日人欣赏“气象华贵”的“繁”,主要是在由繁而衰那“谢落时的须臾壮观”中咀嚼生命的苍凉,并非像中国人对富贵牡丹的观赏,想留住那绽放的时刻。
三是情感层面的价值判断。况氏《减字浣溪沙》(莫遣春风上海棠)词序说“樱花出东瀛,略如西府海棠,而娟倩过之。旧有盆供二本,乱后失去,花时辄忆及之”,下片亦云“西子淡妆邀傅粉,东邻巧笑半窥墙,玉容天末意难忘”……然不能因此就认为况氏是个媚外者,其《绿意·六三园之游……》词特别说明:“情文相生,宜乎言之不足,又长言之,再倚此调,以实前词,歇拍云云。”前词指的是《南浦·同仲可游六三园,咏绿樱花》,而他进而要说实的主题就是《绿意》词下片所言:“东家信美非臣里,更宋玉、鬓霜催织。向十洲、谱尽群芳,却忆故园欧碧。”言下之意,他对日本绿樱花的喜爱主要是形式上的审美,自己仍坚守着民族的情感。对此,赵尊岳《蕙风词史》也特意交代:“先生酷爱樱花,前后所作甚夥……先生忧国愤世,其情益深。而甲午以还,鉴于东祸之亟;故咏樱花,每多寄托,不徒为红芳点染也……知先生之词,初非浮烟浪墨也。”〔49〕由此,可深入认识况氏在樱花品题中所持有的美学标准和文化心理,而“以性灵语咏物”,实为况氏凭个人生命意识来究物性之品。诚如邵雍所言,“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50〕如此观物,时间久了,必然助推观物者性情与世事背道而驰,养成不入时之个性。
“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51〕探索词人的自我认识对主张“填词第一要襟抱”的况周颐而言,更具有特殊的意义。人们在讨论况氏个性特征及人际关系时,多依赖于他人言论,因此,有必要探寻况氏的自我认识。这既对解读况氏的性格特征及其词学主张意义极大,亦能丰富对况氏词学善于品藻这个思维特色的认知。
其一,疏狂。况氏在《织余琐述·序》中自云:“蕙风跅弛之士,谋生拙,嗜好多。”〔52〕《汉书·武帝纪》曰:“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颜师古注:“跅者,跅落无检局也。弛者,放废不遵礼度也。”〔53〕后常以“跅弛之士”指称狷介名士,其一大特点即表现出一种不受拘束的“狂”态。况氏早年在京师,身居薇省下僚,有感“浮云世态”,不平而鸣,所作《金缕曲·六月三十义胜居小酌,同鹤巢、幼遐两前辈》,便畅言“长愿花时同尊酒,更狂迂、结习都休改”。“狂迂”之性格、行为以及精神状态,几成读者关于况氏的刻板印象。像光绪五年正月十二日,《满江红》(帘外梅花)描写自己的心境及性格,“惆怅处,休寻觅,疏狂态,今犹昔”。光绪七年于苏州所作《寿楼春·虎阜归舟……》,自比阮籍,以“算阮生、穷途昌狂”句描绘自己的窘境及精神狂放姿态。这时期,《忆旧游·吴趋旅夜,怀边竺潭杭州》“记垂鞭唤酒,侧帽寻诗,西子湖头”,《望海潮·江建霞属题日本女郎小华像》感慨自己“天外识飞琼,算江湖十载,枉费狂名”……均以风流自赏的疏狂状态标识自己的精神风貌。此后,像《高阳台·午桥前辈招集榕园……》“画里移家,愁边选梦,十年消尽狂名”,《角招·竹西雪夜,怀半塘前辈京师》“向风雪地飘零,更狂吟能否”等,仍是狂态依旧。直至民国期间,如《临江仙·子大来申……》“西北楼高云海阔,啸歌犹是狂生”,《洞仙歌·秋日独游某氏园》“鬓丝影里,袖泪寒边,露草烟芜,付与杜牧狂吟”,依然狂态不已。而《南乡子》上片“秋士惯疏萧,典尽鹴裘饮更豪。况有鸾笙丹凤琯,良宵,不放青灯照寂寥”,更是“活画出一个疏狂不羁、与世不合的名士像”。〔54〕
其二,孤傲。况氏《餐樱庑随笔》曾记日本冈本监辅《西学探源》讨论傲慢与礼让之别的一段文字:傲慢者,像“耻于下问,不欲闻己过,是古今为政者之通病也”,此即“西谚所谓傲慢之人,以它人之誉为自己之耻者”,即便“偶有一二解礼让者,亦止记同量之美,而忘异量之美”。至此,傲慢者必然是“拾小过,掩大德”之人。相反,礼让者,即《论语·子路》记孔子回答仲弓问政之言:“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按:“赦”冈本作“宥”。)冈本进而释曰:“贤才不能无小过,小过而不宥,焉得有贤才可举者?”况氏认为“如此诠释,谊亦甚精”,〔55〕抓住了孔子之言的实质。况氏虽尚未臻至上言那种“傲慢”的极端状况,但诚如王鹏运所言“目空一世之况舍人”〔56〕的自大而孤傲,则是众人的共识。与此相应的,况氏在词中屡屡刻画其“孤、傲”形象。如《宝鼎现·题〈百名家词钞〉》纵论清代词学之后,云“如我月露孤吟,憔悴损、歌纨金缕。傥他年、百一微名,花间许附”,在表明孜孜以求词学之道中彰显自己俯视词坛的心怀。《锁窗寒·怀幼遐前辈京师,时客吴门》描绘自己的形象云“对酒相思,横琴独啸”,《金缕曲·八月十八夜记梦》云“天上寒于人间否,记伴黔娄幽独”,以春秋齐国不愿入仕的高士黔娄自喻……进而,像《红情·红菊》“憔悴东篱冷艳,只傲骨、丹心犹昔”、《绿意·绿菊》“东篱自惜琅玕质,笑弱柳、舞腰轻折。共尊前、憔悴青衫,傲得冷清霜月”、《浪淘沙·饯秋明日咏菊》“犹有傲霜枝,采采东篱”,诸如此类,品物亦是论己,借助咏物揭示自己“独葆清气”的孤傲精神。
其三,倔强。有个现象颇有意思,针对“不理于人口”的况氏,时人多有他强邀人填词的记载。如钟德祥《玲珑四犯》(遥夜宣南)词序记载,况氏早年在薇省期间,“七月十六夜宣武门西步月,同半塘王君作此词,索和之。余固不喜倚声。夔笙强至再。乃次其韵,复集录于此,志耘翁四十年来开章第一作也。”〔57〕民国九年,王国维《清平乐》(蕙兰同畹)即是“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之作,王氏所言“索题”就是“蕙风强静安填词”。〔58〕况氏在人际交往中表现出的强势态度,实则反映出他的倔强性格。细读况氏词,可知他的这种倔强性格往往便内化为情感抒发、思想表达的方式。如其十三岁所填《水调歌头》(拥被不听雨)咏落花云:“了他春事,不是风雨妒残英。风雨枉教人怨,知否无风无雨,也自要飘零。”“落花”飘零的必然性命运,已透露出词人那种兀傲倔强的性情。《生查子·春晓》的那位佳人,“呼婢说朝寒,且慢寻花去。却自出帘来,不管禁风露”,倔强中已有些任性而为的固执了。王鹏运《临江仙·己丑除夕》有云“已是向平婚嫁了,名山愿好谁偿。休从镜听卜行藏”,表达了不受命运摆布的意愿,反映其“清直”的性情;而况周颐《临江仙·庚寅元日,和幼遐前辈己丑除夕韵》则云“看取青青双鬓影,未应壮志轻偿。赤麟丹凤各昂藏”,此番气度轩昂、超群出众的自我揭示,正是缘于况氏自信的倔强心理。还有《高阳台》(旧苑鸦寒)下片:“红笺枉费珍珠字,甚江关词赋,不抵金貂。门外垂杨,要他来系征桡。金尊自倒休教劝,怕天涯、回首魂消。碧迢迢,玉宇琼楼,绛鹤难招。”纯然是一个落魄却疏狂,更显倔强的文人形象。直至晚年所作《鹧鸪天·得明正德补版元本〈尔雅〉,残破特甚,补缀成编。赋此题后》云:“老向书丛作蠹鱼,病余还补蠹余书。剧怜风雅彫残甚,怪底经生故训疏。”借带病修补书籍之事,同样展示了自己迎难而上的倔强性格。
其四,清拙。况氏笔下,时常将自己与尘世对立起来,一则凸显自己的“清”,二则袒露自己的“拙”。前者,或托物言志,像《浣溪沙》“清到梅花第一俦”、《江南好·咏梅》“娉婷甚。不受点尘侵”、《满庭芳·邛州砖茶》“含情甚,一方秋水,清可称精神”、《绿意·绿菊》“浣秋更洁,向碧梧影里,别样清绝”、《摸鱼儿·咏虫》“闲庭院,清绝却无尘土”……彰显自己精神世界的纯粹性。或借题词抒怀,像《买坡塘·题金溎生〈冰泉唱和集〉》有感宋绍兴年间太守任君建漫泉亭于冰泉之上的故实,坦言自己有“林泉癖,合向溪山小住”,想象“漫亭遗址难据,何时坐我清凉国,一洗东华尘土”,树立“要结个、清缘更比冰坚固”的信念。类似的,在《百字令·题王幼遐丈〈戴笠图〉》中,况氏亦认为只要筠清自洁,“十丈软红浑不染,何必水村烟市”。后者,况氏曾明言自己不善营生之“拙”,《霜花腴》(剪淞不断)云“飘泊凤鸾垂老,笑牵萝计拙,落魄青袍”,《金缕曲》有感“海上秋深,炎景逾庚伏”,故而自嘲云:“门外风沙骄阳路,珍重填胸冰雪,问褦襶何如吾拙?”况氏亦屡屡刻画自己因谋生“拙”而导致的窘迫处境,像《法曲献仙音·金阊寒夜,和梦窗》“也应怜、杜郎落拓”、《清平乐》(消魂一字)“落拓吴箫从此谧,不是向家常侍”、《紫玉箫》(流水凝眸)“斜阳路,曾是庾郎,落拓江关”等。民国后,况氏“穷饿海滨……乙卯六月,大风为灾之前数日,室人以无米告”,戏占《减字浣溪沙》一阕,歇拍“顽夫自笑为谁廉”句,更以“顽夫”自讽。这个“顽”正是况氏性格疏狂、孤傲、倔强加上“清拙”后的一种状态。民国十年,况氏曾请吴昌硕为自己绘《唯利是图》,“为设色画荔枝,取荔、利同声字”,并自题《好事近》五词。所以如此,正如吴昌硕说的:“夔笙属作是图,以玩世之滑稽,寓伤心之怀抱,可为知者道耳。”〔59〕由此,可进一步理解况氏自言“顽夫”的内涵。
综上,况周颐对自己“不理于人口”的人际关系以及性格特征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同时,这位狂士又是一位书痴、情痴。他曾自叙路遇好书,捉襟见肘,无力购置的窘态(亦是痴态):“尝见一旧本,一佳拓,市估居奇,索高赀,欲得则绌于力,舍去又恫厥心,忐忑不能以自决,则据梧沉默若坐忘。”〔60〕况氏不仅生活在自己的兴趣世界中,也沉浸于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可以说,况氏是一位典型的用情甚深且感情经历丰富的才士,故而《浣溪沙·听歌有感》之二自吟道:“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天无地著相思。”因为今生已被相思情占满了!以上所言,究其原因,况周颐自认为这与他多年读词经历有关:“读前人雅词数百阕,令充积吾胸臆,先入而为主。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与现实世界及其人获得的存在感不同,况氏在虚拟的诗词世界中重构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获得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对此,他有过深刻的揭示:“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遑恤也。”〔61〕这个“真实”并非来自现实世界的直接经验,而是在诗词的虚拟世界中获得的个人经验及主张。在此心理驱动下,人们会逐渐改变那种在现实感知下获得“真实感”的客观性基础,从而越来越相信虚拟世界的真实性,青睐于诗词艺术的认知价值、情感价值,通过“幻想”表达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这个意义上,况周颐“跅弛”“怪癖”“目空一世”之性情,具有一种诗化人格的特点。读者对此当有一种“同情的理解”,如此方能走进况周颐的生活及其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