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大规模市场、数字技术与新质生产力

2024-05-13 05:01庞瑞芝李倩楠
学术界 2024年4期
关键词:新质生产力要素

庞瑞芝, 李倩楠

(1.南开大学 企业研究中心, 天津 300071;2.南开大学 经济学院, 天津 300071)

当前,中国正处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国内外环境的深刻变化给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带来新的机遇和挑战。国内方面,经过数十年的发展积累,中国创造了经济飞速发展和社会长期稳定“两大奇迹”,〔1〕实现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性跨越,顺利完成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正式开启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新征程,步入新发展阶段。在此阶段下,社会主要矛盾发生转变,经济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同时在新发展理念的引领下,创新成为发展的第一动力,绿色成为发展的必要条件。国际方面,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国博弈加剧,地缘冲突频发,逆全球化、民粹主义、单边主义思潮抬头,国际力量格局和治理体系面临深度调整。与此同时,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深化发展,科技创新成为重塑全球力量格局的关键因素。因此,立足于国内外形势的变化,202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黑龙江考察时明确提出“新质生产力”这一重要概念,指出要通过“整合科技创新资源,引领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的方式,“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增强发展新动能”。〔2〕同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进一步明确“要以科技创新推动产业创新,特别是以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发展新质生产力”。〔3〕

一、新质生产力提出的一般逻辑、内涵及特征

“新质生产力”概念的提出建立在对中华民族复兴战略全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两个大局”的深刻洞察,以及对新一轮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下的生产力新特征和新规律的准确把握的基础上。这一概念精准解释和阐述了新时代下生产力的新特征和新发展趋势,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理论产物,具有深刻的理论逻辑、历史逻辑和现实逻辑。〔4〕

(一)新质生产力概念提出的一般逻辑

从理论逻辑来看,新质生产力概念的提出是对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的创新与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深入探讨了社会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生产力)和人与人的关系(生产关系)。其中,生产力是“人类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进行物质资料生产的能力”,〔5〕包括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三种要素。马克思洞察到科学技术在提高劳动者技能和改进生产资料等领域的重要作用,提出“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的观点。〔6〕然而,受时代背景的限制,马克思仅将科学技术视为“一般生产力”。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科学技术在生产力发展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在此背景下,邓小平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的观点,明确指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新质生产力这一理念不仅揭示出科学技术在现代生产力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更重要的是,这一理论进一步指出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在推动生产力发展中的重要意义,是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与时俱进的产物。

从历史逻辑来看,新质生产力建立在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的基础上,也是新一代科技革命的产物。新质生产力是社会生产力经长期量变积累而引发的质变,是继自然生产力、劳动生产力、科技生产力之后的新一代生产力。〔7〕经济社会的发展暴露出环境污染、资源短缺、能源危机、人力成本上升等新问题,需要采用新技术并推动生产要素的创新性配置和产业深度转型升级以解决这些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当代传统生产力完成升级和跃迁,形成新质生产力。回顾人类社会发展历程,科技进步在推动生产力发展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每一次颠覆性技术的出现均能引发社会生产力的飞跃。当前,以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在深刻重塑生产要素体系和生产组织方式,并对生产过程中的各环节均进行数字化改造,使得生产方式发生根本性变革,走向智能化、绿色化、可持续化的发展路径,推动生产力发展水平发生质的飞跃。这种以颠覆性技术创新驱动生产力高质量发展的新模式,正是新质生产力的精髓。

从现实逻辑来看,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是我国统筹“两个大局”,抢占未来发展制高点的重大战略选择。当前国内外环境正在发生深刻变革,为我国发展带来宝贵机遇和严峻挑战,转变发展动能、实现产业转型升级已成为当前重要的战略任务。在新发展阶段,我国要素禀赋条件发生改变,过去由劳动力和土地等低价格要素而形成的比较优势正在逐步消退,亟待塑造生产力发展的新动能。与此同时,世界正处于新旧秩序交替的关键时期,科技创新由单点创新迈向系统性突破和变革,并已成为各国重塑国际力量格局的关键领域。中国正面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技术封锁,提升自主创新能力、攻克“卡脖子”的关键核心技术,已成为当务之急。因此,从我国国内外发展环境来看,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既是环境巨变下我国实现民族复兴的必然要求,更是我国抢占未来发展制高点、提升国际竞争力和话语权的重大战略选择。

(二)新质生产力的理论内涵与核心特征

“新质生产力”这一概念的提出,不仅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更明确了新发展阶段实现发展方式转变、引领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新动能。根据中央财办的解读,新质生产力是由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的当代先进生产力。〔8〕新质生产力是因传统生产力的根本性变革和跃迁而形成的新质态的生产力,其本质是通过对生产力三要素(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的全面深刻改造与组合方式优化,引发技术、要素、产业等多维度的系统性变革,最终形成以科技创新为引擎,以产业创新为支撑,以产业升级为方向的发展新形态。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因此“技术革命性突破”是催生新质生产力的核心动力。本文从“技术革命性突破”入手,将颠覆性技术变革催生的新质生产力概括为四个维度:技术创新、生产要素系统更新、组织革新与产业焕新。其中,技术创新源自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引发的“技术革命性突破”,而颠覆性新技术的诞生带来现有主导技术的变革,并催生新质生产要素和新的生产组织模式,对经济社会产生系统性影响。生产要素系统更新包括“技术革命性突破”带来的数据、新知识、新管理方式等新要素以及新技术、新知识赋能后的新质劳动者、劳动资料(如大模型、算力、智能装备等)和劳动对象。与此同时,企业等市场主体为适应“技术革命性突破”的内在要求,积极采用新技术、创新性配置生产要素,以从中捕捉机会利基(opportunity niches)、开辟新市场。这种由“技术革命性突破”所引发的企业组织形态变革,正是企业为链接新技术与机会利基而进行的组织革新。例如,数字技术推动生产方式从高度集中、同质化且排他的机械化生产模式,转向平台共享的柔性生产模式,这一生产方式的转变不仅促使企业组织形态从垂直型走向扁平化、网络化,还进一步引发产业链上下游企业间和产业内企业间的组织方式变革,推动产业组织走向平台化、生态化。产业焕新正是指企业将颠覆性新技术与潜在市场机会相链接,对原有产品迭代升级,同时催生新产品、新服务、新业态、新模式的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过程。新质生产力具有五个关键特征:

一是创新驱动是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关键特征。传统生产力发展依靠要素驱动,采用以海量要素投入换取经济增长的水平型扩张模式。〔9〕新质生产力发展则走向创新驱动发展道路,以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为核心产业,以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为关键技术,形成以科技创新为动力的发展模式。

二是新质生产力更依赖于自主创新与基础研究。〔10〕新质生产力是由颠覆性技术、前沿技术“革命性突破”催生的当代先进生产力,而当今世界的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往往是由多学科交叉融合、多基础科学支撑而诞生的复杂技术。因此,培育新质生产力需要较强的自主创新能力和较为系统性的基础研究支撑。这要求我国转变创新发展战略,过去那种以模仿创新和引进消化吸收为主的创新发展战略要转向自主创新为主、实现科技自立自强。

三是新质生产力将推动产业结构趋向“软化”。〔11〕新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的突破,将催生众多具有知识和技术密集度高、附加值高、发展潜力大的特性的新兴产业,同时通过提升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的多样性、改变劳动者和生产资料之间的组合方式,为传统产业发展带来新机遇。在这一过程中,新质生产力的逐步发展将提升产品和产业形态中知识和技术的密集程度,推动产业结构从以资本密集的实物制造业为主向以知识和技术密集的服务业为主转变,产业结构趋向“软化”。

四是新质生产力具有绿色低碳的特征。〔12〕传统生产力模式下,经济增长更依赖于资源与能源投入,经济增长方式较为粗放。新质生产力以科技创新为主导,通过以技术、知识、数据等新型生产要素替代传统生产要素,摆脱经济发展对自然资源与化石能源的依赖,能够实现经济增长与生态环境相协调,是一种环境友好、可持续发展的绿色生产力。

五是新质生产力核心产业业态具有独特的技术特征和网络特征,即产业组织呈现出复杂技术交叉化、多链协同网络化特征。〔13〕新质生产力发展依赖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的革命性突破,需要高校、企业、科研院所等多方创新主体协同创新,以及多学科、多领域技术深度融合。创新主体的这种多元化以及多链协同性对产业组织的适应性、灵活性和创新能力就提出了更高要求:一是打破创新链各部门、各环节之间的壁垒,实现创新链、产业链、人才链、资金链多链深度耦合,加强创新链各环节与产业链各环节互动融合;二是生产方式更加灵活,通过产业链的网络化链接,实现资源的跨领域共享、跨地域协同以及虚拟空间的无限连接,确保要素链、供应链和价值链能够灵活调整,以快速适应外部市场变化。

当前我国正处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培育新质生产力不仅是实现新旧动能转换的重要推动力,更是推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以及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重要基础。基于此,本文在厘清新质生产力的概念、内涵与特征的基础上,剖析当前数字技术作为颠覆性技术“革命性突破”的代表,对我国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意义,又在此基础上从我国独有的超大规模市场优势视角,深入考察超大规模市场的载体优势对培育新质生产力的意义。在这两方面分析基础上,厘清我国在当前数字技术背景下,充分发挥超大规模市场优势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所面临的问题以及突破路径,从而为推动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和中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提供动力支撑。

二、数字技术与新质生产力的生成

“技术革命性突破”是新质生产力生成的核心动力,在当前技术经济范式下,数字技术作为最具颠覆性的通用技术,在新质生产力生成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作为孕育新质生产力的起点,数字技术不仅能够通过升级迭代和交叉融合,催生更多前沿技术,从根本上引发生产力的系统性变革,还将在经济社会各个方面引发巨大变革和产生深远影响,推动生产力发展迈向新高度。因此,探索数字技术推动新质生产力生成的内在机理,是洞悉新质生产力发展逻辑、把握生产力变革关键动因的前提。

(一)科技创新演化与数字技术发展

从科技创新演化历程来看,当前人类正处于第二次科学革命的报酬递减期和第五次技术革命的后半期,〔14〕数字技术在这一阶段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第二次科学革命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诞生为标志,颠覆了牛顿、伽利略等人构建的经典力学科学范式,催生出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一系列数字技术。但随着对未知科学知识的逐步开垦,基础研究投入的边际报酬逐步递减,科学研究重心逐步向外围和下游转移,越来越多的科学家转向交叉学科、边缘学科和应用科学研究领域,并引发了工业革命以来的第五次技术革命浪潮,〔15〕即进入信息和通信时代的标志。当前人类正处于技术成熟扩散阶段,数字技术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伴随着自身的不断成熟和快速扩散,数字技术逐渐成为推动生产力发展的核心驱动力。以数字技术为基础的新兴产业逐步发展壮大,传统产业也纷纷经受数字技术的深度洗礼和全面改造。可以说,数字技术已渗透到人类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引发生产方式和生产组织方式的全方位根本性变革。更为重要的是,伴随着第五次技术革命的持续深化,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数字技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发展,在持续进行自我迭代升级的同时,与传统领域的业务场景快速融合、实现深入垂直领域的应用,推动传统产业深度转型升级。此外,数字技术与生命科学、海洋航空等领域技术进行跨界融合且融合日益深化,这些趋势极有可能引发新一轮技术革命,推动生产力实现新的历史性飞跃。

总体上,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数字技术不仅是当代科学技术快速迭代创新的主要内容和载体,同时可能推动并引领下一轮科技创新浪潮。因此,不论是从长期来看,还是就短期而言,数字技术均在科技创新演化历程中扮演重要角色,是颠覆已有技术体系、迈入新技术体系从而培育新质生产力的关键所在。探索数字技术推动新质生产力生成的机理和路径,有助于揭示当代生产力变革的根本动因,把握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内在逻辑,对引领和推进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二)数字技术推动科学研究范式发生跃迁,引发“技术突破”范式变革

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数字技术是当代技术突破的重要引擎,正在从根本上重塑科学技术创新的逻辑和路径,引发科学研究范式的根本性变革,成为驱动科技创新的源头和引领未来科技发展的核心力量。从这种意义上讲,数字技术可被视为第一生产力的“元生产力”,在技术的颠覆性突破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

现有研究普遍认为,人类历史上科研范式经历了五个阶段,〔16〕如图1所示。

图1 科学研究范式演变与新一代科研范式生成

早期科学研究多为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和记录,遵循“实验科学”范式;其后,“理论科学”范式兴起,科学研究重心转向利用理论模型进行演绎归纳,这一转变推动开普勒定理、牛顿定律等重大理论成果的诞生;20世纪以来,计算机的出现催生了“计算科学”范式,研究人员开始通过计算机仿真模拟分析复杂现象。尽管在三大传统科学研究范式下,科学知识发现效率逐步提高,但总体上尚未发生突破性进展。直到20世纪末期,数字技术的颠覆性突破引发了科学研究范式的根本性变革,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发展孕育出“数据密集型”科学研究范式,随后人工智能技术的崛起催生了“智能化科研”范式。

“数据密集型”科学研究范式和“智能化科研”范式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写了科学知识的发现方式。“数据密集型”范式能够实现理论、实验与计算机仿真的有机统一。科研人员借助实验仪器和计算机仿真模拟,积累海量数据,并运用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从中提炼有价值的信息,从而发现未知的科学知识。这一科学研究范式适应了数据爆炸时代的知识发现的新要求,推动计算科学成为重要的研究工具,并衍生出计算社会科学等新兴学科。然而,在“数据密集型”科学研究范式下,“人智”被忽视,导致对复杂系统内部运行机制的解释力有限,同时由于科学研究过程中面临的数据维度较高,形成组合过多,会遭遇数学上的“维度灾难”等问题,〔17〕在这一范式下寻找最优组合犹如大海捞针。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智能化科研”范式应运而生,为科学研究开辟了新的可能性。

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加持下,科学研究过程可以充分发挥“机器智能”和科研人员的经验优势和创造力,实现“机智”和“人智”的深度融合与全过程智能化,让科学研究和技术开发迈入新纪元。“智能化科研”范式能够通过机器学习模型与大数据的深度融合,有效应对数学组合的“维度灾难”难题,更好地处理不确定性问题,帮助科研人员打开未知世界的“黑箱”。这种以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科学研究模式(AI for science,AI4S)又被称为“第五范式”。〔18〕智能化科研的独特之处在于,其能够以“机器猜想”的方式推动“科学智能”的实现,从根本上改变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不同于传统科学研究主要依赖于科研人员的经验积累和创见,智能化科研能够利用算法发现隐藏的规律和趋势,提出创新性的科学假设,并使用数据挖掘、仿真模拟和实验等多种方式进行验证,有效规避了个人认知偏差和局限性对科学研究的阻碍。

当前众多科学研究领域的创新实践表明,人工智能技术已在一些地方引发科学技术研究范式的根本性变革。以蛋白质结构破译研究为例,传统研究需要借助X射线、核磁共振光谱、冷冻电子显微镜等大型设备,进行数月或数年的重复性实验,这些方法耗时耗力、成本高昂。即使经过数十年的科研积累,研究人员也仅探明约2万种蛋白质结构,占人体蛋白质的17%,这反映出原有科学技术研究范式在探索未知领域上仍然存在局限。然而,在当前智能化科研时代,AlphaFold人工智能系统的问世彻底打破这一困局。〔19〕通过机器学习模型和海量数据的组合应用,该系统能够高效预测蛋白质三维结构,仅用数小时就能完成此前数月乃至数年的工作。借助这一系统,目前科研人员已探明约98.5%的人类蛋白质组结构,实现了结构生物学领域科学研究的历史性飞跃。

(三)数字技术催生新质生产要素体系,引领经济体系生成新质生产力

生产要素是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基础。随着经济的发展,生产要素的内涵不断扩展。农业经济时代,生产要素主要局限于劳动力和土地;工业经济时代,资本和技术的加入使得生产过程更加复杂高效;知识经济时代,生产要素体系进一步丰富,新知识、新技术、管理和数据等要素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当前,数字技术的突飞猛进和深度扩散与应用正在重塑生产要素体系,不仅促进已有生产要素进行“新质化”变革,同时推动多种新要素重新组合、深化要素的创新性配置,引领新质生产力的生成和发展。〔20〕

首先,数字技术的扩散与应用使得数据成为新型生产要素,为新质生产力的孕育和形成提供基础与载体。伴随着以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等为代表的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和广泛应用,数据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2019年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首次明确将数据列为生产要素。〔21〕作为一种全新的生产要素,数据具备非竞争性、非排他性、低复制成本、外部性等独特技术经济特征,这使得数据收集和使用的边际成本几乎为零,让其具备了作为关键要素的大规模可得性与低成本性。〔22〕同时,数据要素独特的技术经济特征决定了它对其他生产要素的虚拟替代性和在多元主体之间的即时共享性,〔23〕这些特性使得数据要素能够重塑生产流程、优化生产方式和组织方式,为市场主体和机构提质增效,创新价值增值模式。通过不断地渗透赋能,数据要素在生产过程中重塑了生产要素体系,进而不断改变现有经济形态,对整个经济社会系统的运行机制带来颠覆性变革。

其次,数据作为新型生产要素,具有很强的“要素互补性”,即数据要素与其他生产要素重新组合,能够创造多样化的新质要素,通过“乘数效应”推动市场主体或组织的效率提升和价值创造。作为信息传播的载体,数据具有强大的“粘合剂”作用,能够促进生产要素之间的紧密融合和协同增效。对于传统要素而言,其与数据要素重新组合后嬗变为“新质要素”,数据化后的“新质要素”颠覆了凯恩斯需求理论的“边际报酬递减”原则,呈现出边际报酬非递减,甚至递增的新趋势。〔24〕换言之,数据的赋能作用使传统生产要素转型升级成为“智能化”资本和“数智化”劳动等新质要素,创造出之前难以想象的新价值,为新质生产力发展注入新动能。例如,借助ChatGPT等工具,劳动力得以蜕变为掌握数字技能的高效率多层次知识型劳动力;物联网等技术能够推动机械设备设施朝智能化、分布式方向发展,形成具有自主学习、智能迭代和数字控制能力的新质生产设备,并实现万物互联和人机协同;区块链技术为资本市场建立了去中心化的新型信用机制,提升资本流动的安全性和透明性。对于知识、技术等其他新型要素而言,数据为其流动和分享提供了高效便利的载体,能够打破地理空间的限制、拓宽这些要素的应用范围,并增强其溢出效应,提升经济体系中的知识和技术密集程度,将知识和技术的创造力潜能充分释放。

最后,数字技术通过“新质要素”的优化组合和质变,实现生产要素的创新性配置。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拓宽了经济时空的外延,彻底打破物理时空和行业边界对生产要素配置带来的限制,促进多种新质要素在更大范围和更广阔空间内充分自由流动。借助海量数据优势和智能算法的技术优势,数字技术能够实现新质生产要素配置的动态优化,推动各类要素流向利用效率更高的领域,实现新质生产要素的存量调整,提升资源的配置效率和利用效率。在此基础上,数字技术通过打破传统组织边界,使得资源跨区域、跨行业的优化组合与创新性配置成为可能。更为重要的是,数字技术的突破性发展极大提升了生产要素体系的多样性,为新质要素的重新组合提供更为广阔的空间,能够通过要素组合模式的动态调整随时适应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内在要求。与此同时,新质要素的优化配置和重组,为新质组织和新质产业的诞生奠定重要基础。

(四)数字技术的扩散与应用引发组织变革,孕育供求新模式和多样化的新质组织

首先,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深刻影响并“形塑”了市场组织模式以及市场供求双方的角色和地位。数字技术诱发市场组织模式的根本性转变,同时引发技术与经济的“链接”模式的深度变革。数字技术的突破,使得原本无法识别的消费者潜在需求通过海量数据画像、大数据挖掘和消费行为模式分析等方式被充分挖掘和识别,满足复杂多样的消费需求和潜在需求成为企业价值创造的核心理念。〔25〕与此同时,数字技术引发需求侧用户市场属性和市场地位的深刻变革,传统的商品价值链结构发生根本性逆转,〔26〕即商品价值链由传统的供给者主导模式转向用户需求主导模式。此外,新技术与经济的“链接”模式发生变革。伴随着数字技术进入经济系统,原有技术与经济之间的“科学发现—技术发明—新技术转化—新产品规模化、产业化”单向链接模式,逐步被面向市场需求变化、以市场为导向的反向链接模式所取代。在新模式下,用户不再是单纯的消费者,而是生产或产品创造过程的深度参与者,通过不断反馈使用体验,帮助技术和产品供给者更好地满足自身需求。

其次,数字技术的扩散与应用,促进企业的组织结构转向平台化、扁平化、专业化、网络化。数字技术背景下企业核心理念的转变,意味着企业必须重构内部组织结构,以实现对市场需求变化的迅速反应,使得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识别出的用户需求变化,能第一时间引发企业决策的改变和生产方案的调整。直线制、职能制等传统的金字塔型企业组织架构,由于权力高度集中、缺乏横向联系沟通,存在决策迟缓、信息传递不畅等痼疾,难以适应市场需求的快速变化。企业的数字化转型通过提升组织沟通效率、降低组织代理成本,〔27〕促使企业向下赋权,减少管理层级、缩短决策链条,形成具有去中心、去中介特征的扁平化网络组织结构和具有高度开放性的生态式平台结构等新质组织形态。与此同时,数字技术降低了跨主体协作的成本和难度,削减企业外部交易成本。根据科斯的交易成本理论,当外部交易成本低于内部组织成本时,企业更倾向于将部分业务外包。因此,数字技术的发展导致中间组织的繁荣,同时诱发企业专业化分工不断深化与细化。〔28〕

最后,数字技术的深入应用不仅推动企业数字化转型,还对产业链上下游形成外溢效应,引发产业链组织生态的重构。作为产业构成的微观主体,企业在数字技术驱动下进行的组织变革和数字化转型,将通过行业共性技术和资源的共享、数字化知识共享以及数字化管理体系和标准的行业协同,引发产业链上下游企业间的组织模式和形态的颠覆性革新,构建起“数字化产业组织生态”。这种变革通常由行业龙头企业发起,其率先完成数字化转型并积累数字化创新专有知识,随后通过“数字化知识共享”,推动上下游企业的数字化转型,〔29〕逐步形成产业组织数字化创新生态,赋能行业高质量发展和新质生产力的形成。以区块链技术为例,一旦这一技术被某企业率先采用,其上下游企业便可享受信息的实时共享和资源的高效对接,这种供应链的透明度和效率的提升将促使上下游企业争相效仿,逐步形成全行业的“数字化产业组织生态”。

(五)数字技术广泛深入的渗透与应用催生新产品、新业态、新模式、新动能

一项新技术一旦被企业采用并在行业内传播,就会改变该行业商品和服务的经济模式。〔30〕大数据、云计算、工业互联网、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不仅催生了数据等新质要素,还借助企业等市场主体对新技术带来的市场机遇的追求,将新技术与新机遇紧密结合,“创生”出新产品、新服务、新业态与新模式。在这一过程中,企业等市场主体为了商业利益,通常会主动适应新技术需要,进行内部组织的适应性变革,并引发产业链上下游的组织形态变革。新技术、新质要素和新质组织的协同“共创”,引发产品和服务创新、业态创新和模式创新,实现产业深度转型升级,推动传统产业“新质化”。

一是数字技术在传统产业的渗透应用,实现了对传统生产的智能改造和对传统服务流程的优化,催生出诸多新产品或新服务。例如,借助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传统的眼镜、手表等产品实现智能化升级,转变为能够实现数据采集、健康检测、信息显示等多种功能的智能手表和智能眼镜,为用户带来全新的使用体验。此外,在医疗领域,5G通信、大数据等技术的发展使得医疗模式不再局限于传统的面对面诊疗模式,远程医疗、互联网医疗、智慧医疗等新兴医疗模式层出不穷,可穿戴医疗设备的诞生更是为医疗从以治疗为中心向以预防为中心转变提供了可行方案。

二是互联网、大数据、区块链等数字技术的扩散和应用推动一些行业的商业模式发生根本性变革。伴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普及,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新商业模式逐步取代了传统的线下交易模式。并且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迭代升级和深度应用,市场供需双方的生产理念和消费观念发生重大转变,进一步加速商业模式创新。对消费端而言,移动支付、无人零售等新型支付方式和销售模式的出现,颠覆了传统的交易模式;共享经济的兴起,深刻改变了消费者对商品和服务的消费理念。对供给侧而言,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在生产体系中的广泛应用,赋能企业实行个性化、定制化和柔性化生产模式和供应模式,从而实现供需双方的快速、低成本的精准匹配。进一步,企业借助强大的算力,构筑起生产要素和资源的新型配置模式,如零工经济。

三是数字技术的突破性发展与广泛应用,孕育出全新的产业、业态与模式,为经济发展带来更多新鲜血液。例如,伴随着数字技术的成熟与普及,数字文化娱乐产业异军突起,在线教育、直播带货等新业态受到广泛青睐,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元宇宙、数字人等新概念、新模式接踵而至,虚拟博物馆展览、虚拟旅游游览等新服务、新业态层出不穷,预示着虚拟现实等未来产业具有无限潜能。此外,车联网、智能驾驶等新兴模式将革新交通出行方式,智慧城市、智慧家居等新兴产业正重塑人类的生活场景。

三、超大规模市场的创新优势与新质生产力

我国独有的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经济规模巨大、市场环境统一等特性,形成了我国重要的战略资源——超大规模市场。〔31〕超大规模市场具有的规模性、多样性和统一性等特征,是吸引和聚集国内外创新资源、构建新发展格局的重要支撑。更重要的是,超大规模市场是孕育和催生新一代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关键载体,是数字技术等颠覆性技术引发技术与经济“共变”“共创”的重要场域。作为全球最大的单一市场,我国超大规模市场所蕴含的巨大潜在需求和强大的供给能力,能够为新技术、新产品、新服务、新模式的诞生和落地提供肥沃的实验土壤和坚实的物质载体。与此同时,超大规模市场的独特之处在于,通过供需双侧的彼此强化,能够形成指数型迭代倍增、耦合聚变的“飞轮效应”,塑造独特的超级能量场域,为新质生产力的形成和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新动能。

(一)超大规模市场需求引致技术革命性突破的创新优势

从需求侧来看,超大规模市场意味着巨大的本地市场需求和国际市场需求,为颠覆性技术的孕育、诞生和迭代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和充分的经济激励。我国超大规模市场的庞大需求规模是由人口规模和经济规模共同决定的,我国不仅拥有14亿人口,同时还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人均GDP突破一万美元,中等收入群体超过4亿人。两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下,我国总体市场需求规模巨大,2022年中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近44万亿元,贸易进口总额达18.1万亿元,是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消费市场。根据“需求引致创新”“技术创新与需求互动”“本土市场效应”等理论,超大规模市场中的巨大需求能够从以下三方面推动技术的革命性突破:

首先,规模庞大的市场需求能够通过规模效应、竞争效应与分工效应,实现“需求引致创新”,为颠覆性技术的孕育提供动力源泉。企业的创新行为由市场利润驱动,是企业为提升自身竞争力、扩张市场份额而采取的一种关键策略,通常对潜在市场需求规模的预测将直接影响企业对新技术的投资与开发,这就是所谓的“需求引致创新”理论。〔32〕该理论的实现路径主要包括规模效应、竞争效应和分工效应三个方面:其一,新技术研发具有固定投入成本高、边际成本低的特性,庞大的市场需求通过规模经济,帮助企业摊薄研发固定成本,提升企业对创新活动的预期收益水平。其二,庞大的潜在市场需求空间能够容纳更多企业进入,通过竞争效应为新创企业提供宝贵的成长机会和市场空间,使市场结构、产业生态和经济结构更不易固化,并且倒逼企业通过新技术研发获取竞争优势。其三,斯密—杨格定理指出分工和市场规模之间存在紧密联系,“劳动分工取决于市场规模,而市场规模又取决于劳动分工”,〔33〕庞大的市场规模能够推动专业化分工的不断深化和细化,从而提升企业的技术研发效率。

其次,超大规模市场中层次丰富且多样化的市场需求结构能够通过范围经济和长尾效应,降低企业新技术研发的试错成本,提升预期收益,为新产品、新技术提供理想的试验场。超大规模市场的需求结构复杂多样,涵盖了对产品(服务)种类、功能、品质、性能、价格等各个维度的多层次差异化需求。需求结构的多层次性、多维度性和差异性,为企业提供了广阔的创新机会和试错空间。相较于小规模市场,超大规模市场需求结构的多样性能够产生更大的长尾效应,即使小众技术也能有足够的需求支持,从而增强企业的技术研发动机,提升供给侧产品和技术的多样性。与此同时,多样性的需求结构也意味着同一项新技术可用于生产多种差异化产品,这种“一次投入、多种产出”的模式,有助于实现范围经济,提升创新收益。

最后,对数字技术而言,超大规模市场需求的多样化能够形成独特的丰富应用场景优势,并通过网络放大和倍增效应,推动数字技术的持续迭代和升级。超大规模市场上不同行业、不同群体之间存在差异化的数字技术应用需求,为数字技术的发展带来广阔的应用空间,形成超大规模市场的丰富场景优势,这将激励企业对数字技术进行进一步迭代和升级,以满足用户的差异化需求。2022年中央文件中也明确指出,要“发挥超大规模市场具有丰富应用场景和放大创新收益的优势”,“促进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34〕与此同时,超大规模市场上庞大的用户群体能够形成强大的用户网络效应,通过用户提供的大量反馈与使用过程中形成的海量数据,为算法模型的训练和数字技术的迭代升级提供数据、算力和模型基础,加速颠覆性技术走向成熟,并提升其价值创造能力。总之,超大规模市场具有的丰富应用场景优势和网络放大效应,能够形成需求驱动的创新“反哺”过程,推动数字技术在不断的实践中迭代升级、自我创生与进化。

(二)超大规模市场强大的供给能力催生颠覆性技术的革命性突破

纵观世界科技发展历程,超大规模市场正在以其独特的创新优势成为推动科技创新的关键力量。这种创新优势不仅来源于需求侧庞大且多样的市场需求对创新的激励作用,强大的供给能力也是颠覆性技术革命性突破的重要保障。超大规模市场在供给侧具有三方面重要特征:生产要素供给的规模化和多样化、基础设施建设的完善性以及产业体系的完备性。这些特征在技术研发主体进行“技术革命性突破”过程中发挥关键支撑作用。

首先,超大规模市场能够实现人才、资本、技术、数据等创新要素的规模化、多样化供给,这是颠覆性技术突破的重要前提。其中,人才作为创新的第一要素,在“技术革命性突破”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超大规模市场能够从三方面实现多层次创新人才的充足供给和集聚,为颠覆性技术突破提供关键支撑。其一,庞大的人才储备为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提供最重要的第一资源。当前,我国人口红利正向人才红利转变,截至2022年,我国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已达2.4亿,高技能人才数量超过6000万,〔35〕研发人员全时当量635.4万人年,数量位居全球首位。同时,通过教育和“干中学”,我国具有庞大人口基数的人才体系能够实现普通劳动力、一般性专业人才和高技术人才等多层次人才的充足供给,以满足企业等创新主体复杂多样的技术创新需求。〔36〕其二,伴随着经济全球化不断深化,超大规模市场庞大的潜在需求能够对国际创新人才形成强大的吸引力。超大规模市场能够放大创新收益,提升创新要素的回报率,对于创新人才而言,这意味着更高的收入回报和更为广阔的职业发展前景,对海内外优秀人才形成强大吸引力。其三,国内人力资本储备和国际高端人才引进相互促进,能够形成创新人才的集聚效应。

超大规模市场具有大规模资金供给优势,为颠覆性技术孕育和诞生提供资金支持。一是超大规模市场具有的多元主体,能够为科技创新活动形成强大的资金供给合力。2022年,我国全社会研究与试验发展(R&D)经费总投入超3万亿元,同比增长10.1%,投入强度达2.54%,已超欧盟平均水平。这笔庞大的经费投入主要得益于我国多元化的科技创新筹资体系,包括政府财政支出、企业自身投入、外资参与等多种渠道汇聚而成。这种多元化的资金来源,确保了资金供给的持续性和稳定性,实现我国R&D经费投入的持续多年快速增长(增长率超10%)。二是超大规模市场拥有强大的融资体系,能为企业高风险、高投入的技术研发活动提供多种融资渠道。

其次,超大规模市场具有支撑各类科研创新活动的完善基础设施网络,并能够容纳多类别、多样态的大科学装置。一是层次丰富、类别多样的创新载体网络为创新要素的集聚和各类创新活动的开展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激发创新创意不断涌现。截至2023年11月,我国已建成不同层次的创新载体,包括3个国际科技创新中心、19家国家级新区、23家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和178家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以及众多国家级实验室和省市级创新孵化平台等,形成24个全球百强科技创新集群,数量位居全球第一。创新载体网络的形成,有助于打破学科界限,促进多学科交叉融合,推动企业、高校和科研机构等多元创新主体的合作,实现跨领域、跨主体的资源共享和优势互补,通过创新资源的集聚和创新人才的观点碰撞,进一步激发创新活力。二是超大规模市场内生出强大的资源整合空间与开展复杂的有组织科研的内在需求,即市场具有的大容量,有利于我国开展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即大科学装置)建设,为颠覆性技术突破提供重要利器。伴随着新一代技术革命纵深发展,传统的“小科学”科研创新范式面临挑战,科学技术研究迈入“大科学”时代。〔37〕“大科学”时代,各类前沿科学交叉融合、前沿技术的研发投入强度高、科学技术工程建设规模浩大,本质上体现了“有组织的科研”模式。大科学装置成为探索未知奥秘、打开科学“黑箱”的重要手段和颠覆性技术突破发生的重要平台,甚至已成为特定领域科技研究持续推进的必要条件。大量实践经验表明,相较于小规模市场,超大规模市场在整合资源进行大科学装置建设上具有突出优势,这已成为二战以来诸多国家科技创新的重要手段:美国借助费米直线加速器、斯坦福直线对撞机、哈勃太空望远镜等大装置,在高能物理、核物理等领域取得重大突破;欧洲依托于大型强子对撞机等装置的建设,取得了发现希格斯粒子等一系列重大成果。〔38〕近年来我国也布局建设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中国天眼”等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共57项。〔39〕

最后,超大规模市场中产业体系的完备性通过强化产业链创新黏性,〔40〕提升创新效率,推动协同创新。中国作为超大规模经济体,拥有全球最完整的工业产业体系(41个工业大类、207个工业中类、666个工业小类),产业体系内互相联通的产业链条彼此交织、匹配、协同,是任何一项新技术落地、转化、迭代、升级的最好土壤。产业体系的完备性有助于增强产业链的创新黏性,推动产业链上下游企业创新活动的展开和技术扩散。其一,完备的产业体系使得产业链协同创新过程能够在国内甚至特定区域内完成,而无需依赖国际市场,这样能够降低创新过程中的契约成本,扩大创新活动的正外部性和外溢效应,提升创新效率。其二,独立完备的产业体系建设有利于通过区域内的知识和技术积累,形成丰富庞大的区域知识网络。由于知识具有黏性,其获取和转移均需付出一定成本,区域知识网络对全球知识网络的替代效应能够有效降低这一成本,对区域内的创新活动提供“隐性知识”支撑。其三,创新在产业链网上具有传导效应,任何环节或企业的微小创新都能够引起全产业链的调整,催生更多创新产品,加快新产品、新技术、新工艺的迭代速度,缩短创新时滞。

(三)超大规模市场供需双侧互动形成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的飞轮效应

超大规模市场为颠覆性技术的突破提供了强大的创新动力,需求侧引致创新、供给侧支撑创新,供给需求双侧的“拉力”与“推力”彼此促进、耦合强化,形成需求侧创新优势拉动供给侧创新潜能,供给侧创新潜能激发更大的需求侧创新优势的飞轮般快速迭代的增强回路,即所谓的“飞轮效应”。〔41〕一方面,超大规模市场的“需求引致创新”优势,是供给侧巨大创新潜能形成的重要原因。规模庞大、异质性的市场需求,能够通过规模经济、范围经济和分工效应等方式,激励市场主体优化创新资源配置、完善基础设施建设、增强产业链供给黏性与协同,不断积累超大规模市场供给侧的创新潜能。另一方面,供给侧的创新潜能,是企业进一步开发用户潜在需求、不断进行技术迭代的重要前提,而企业进行技术迭代升级的过程又进一步强化了需求侧的创新优势。超大规模市场上多样化创新要素的集聚、完善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完备的产业体系等供给侧创新潜能,是企业精准满足用户差异化需求的重要基石,是挖掘用户潜在需求,并将其转化为现实需求的关键所在。供给侧创新潜能与优势不断积累,能够引发超大规模市场更高水平和更大规模的需求跃迁,形成“需求引致供给、供给创生需求”的供求耦合强化。例如,5G技术在传输速度、连接密度等维度的革命性突破,极大地拓展了网络应用的边界,催生出远程医疗、虚拟现实等前所未有的用户需求,并进一步促进互联网、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等多种数字技术的迭代和融合。通过供需双侧的相互作用、彼此促进,形成创新优势自我强化的正反馈路径,推动超大规模市场成为颠覆性技术突破的摇篮和载体。

更重要的是,伴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超大规模市场中海量数据、丰富应用场景等多重优势的叠加,形成了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独有的“飞轮效应”。从需求侧出发,超大规模市场蕴含着丰富多样的应用场景,为数字技术提供广阔的实践空间。丰富应用场景优势意味着超大规模市场的数据积累速度更快,数据来源和数据结构更丰富。这种规模庞大、数据结构高度异质的新质生产要素,为企业训练算法模型、实现技术迭代提供强大数据支撑,即形成由供给侧数据推动产生的创新优势。数据能够“反哺”技术,通过对数据要素的深入挖掘和系统分析,更快速、更大规模的数据积累过程将转化为更频繁的数字技术迭代,而数字技术的迭代和升级又将催生更为广阔的需求,产生更高层次、更丰富的应用场景。由此,供需双侧形成了“应用场景—数据—技术迭代—更丰富的应用场景—更大规模数据—进一步的技术迭代与突破”的彼此强化的正反馈,成为数字技术不断迭代创新的不竭动力。随着时间推移和技术进一步发展,飞轮效应将进一步放大,形成数字技术等颠覆性技术创新的螺旋式上升,推动新质生产力不断涌现。超大规模市场的创新优势与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逻辑关系,如图2所示。

图2 超大规模市场供需双侧创新优势推动新质生产力形成的内在逻辑

四、数字时代以超大规模市场赋能新质生产力的现存问题与优化路径

当前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在我国超大规模市场中内生孕育独一无二的海量数据优势与丰富场景优势,理论上看,这些优势叠加供需双侧的多层次创新优势能够产生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独有的“飞轮效应”。然而,我国超大规模市场的创新优势尚未得到充分挖掘,尤其是上述飞轮效应并未充分发挥。当前我国数据利用呈现出“供给旺盛、流通不足、价值远未实现”的特点: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的《数字中国发展报告(2022年)》显示,2022年我国数据产量达8.1ZB,同比增长22.7%,全球占比达10.5%,位居世界第二。但我国数据要素价值远未实现,《2023年中国数据交易市场研究分析报告》显示,2022年我国数据交易市场规模仅为876.8亿元(约相当于当年的130.2亿美元),远低于同期的美国(417.0亿美元)、欧盟(192.0亿美元)。究其根源,当前在新型科研组织方式、数据要素市场建设、数字经济背景下企业组织与产业组织格局发展,以及产业智能化和生态化建设等方面面临的深层次问题与制约,是限制我国将独特创新优势转化为下一代技术革命性突破的空间,从而生成新质生产力的原因。

(一)发挥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的飞轮效应赋能新质生产力的现存问题

新质生产力源于技术革命性突破、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其内涵包括四个层面:技术革新、新质要素、新质组织、新质产业。新质生产力的形成与发展需要相匹配的新质生产关系对其形成支撑,然而,以下方面仍然存在不适应、不匹配的问题:

首先,适应新型科学研究范式(AI4S)的科研组织模式和管理方式建设不到位。目前我国科技创新主体主要包括高校、科研院所和企业三类,主要呈现出不同主体、不同学科内的小团队分散式科研模式,这一模式已难以适应第五代科研范式对“有组织的科研”工作的内在要求,亟待改变。这一问题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同主体缺乏明确的分工定位,相互之间的合作关系较为松散,形成各自为政的“学科孤岛”。尤其是高校和企业之间在组织目标、激励结构等维度的天壤之别,导致两类主体研发过程难以协同,即存在“两个世界悖论”,〔42〕这一问题导致高校基础研究与企业应用研究之间存在“脱节效应”,〔43〕阻碍科技成果转化。二是研发投入的整体规模仍存在较大提升空间,投入结构也有待改进,即使目前我国R&D经费持续大幅提升,但距离“科技强国”目标仍有较大差距,同时研发投入在不同创新主体、不同研究类型和不同学科之间的资源配置结构均有待进一步优化。

其次,我国数据要素市场建设难以满足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中新质生产力发展的需求。我国作为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虽然在数据规模和量级上已基本满足建设大型数据要素市场的要求,但目前仍面临黑暗数据、数据孤岛、数据标准不统一以及数据安全等诸多难题。〔44〕尤其是当前我国各个领域均存在大量未被充分利用的数据,即“黑暗数据”,这极大降低了数据要素市场的活跃度和交易规模。唤醒“黑暗数据”、赋能新质生产力,仍存在较大发展空间。此外,既有法律规范难以涵盖新兴的数据确权需要,制约着数据要素市场的规模与质量。尽管《个人信息保护法》《数据安全法》等对数据确权作出一定规范,提出“公共数据、企业数据、个人信息数据”分类确权的思路,但仍难以覆盖当前丰富的数据应用场景。

再次,作为将“技术革命性突破”引入生产和应用端的重要主体,企业的创新主体地位有待进一步提升。一是企业在国家创新体系中的地位偏弱。长期以来,科研院所和高校在国家创新体系中占据主体地位,企业在国家重大攻关项目和重大科技决策中的话语权和研发主导权不足;二是企业自身的基础研究投资动力不足,在关键核心技术研发中的地位有待提升。尤其在数字时代,数字技术等科学技术创新日新月异,企业作为对市场变化和新技术应用最为敏感的群体,出于把握市场机遇目的,能够有力推动前沿技术的快速应用、生产要素的创新性配置和组织的适配性革新。提升企业的创新主体地位,不仅有利于加速科研成果转化历程,推动科技创新更好转化为现实生产力,还能够激发企业自身投入基础研发的内生动力,形成“创新—需求”之间的良性循环,助推新产品、新服务、新业态、新模式的形成,从而推动产业的深度转型升级。

最后,适应超大规模数字经济发展的企业数字化转型与产业组织生态发育不足。数字化转型是当前数字时代企业发展的新特征和捕获发展机遇的重要方式。尤其是对我国超大规模市场而言,企业数字化转型的滞后将导致其难以把握发展机遇,甚至可能失去市场份额和发展空间。企业在数字化转型中,需要克服“集成陷阱”与“中小企业陷阱”,〔45〕才能真正享受数字经济红利。然而,现有数据表明,中国仅有7%的企业能够突破“两大陷阱”,从数字化转型中获得数字经济红利,绝大部分企业将因数字化转型发育不足而被数字化浪潮所“淹没”。与企业数字化转型发育不足紧密相关的是,统一的数据标准和数字化链接基础的缺失,将导致同行业及上下游企业之间难以构建起相互支撑与资源共享的格局,大规模数字经济体中企业独特的竞争优势——“产业组织生态力”难以形成。所谓“产业组织生态力”,指在数字时代的超大规模市场中,企业之间能够形成的以产业互联网为媒介的产业组织和产业创新生态,其能够为产业链网结构中的个体提供多种支撑效应,包括资源集聚、创新协同、生产共享、学习效应、成本分担等。这一生态力为各行业、各企业充分分享超大规模数字经济红利提供重要平台和基础,也是不断催生新业态、新动能,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有利条件。

(二)发挥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的飞轮效应赋能新质生产力的优化路径

1.创新要素配置方式,发挥数据要素乘数效应和要素互补性的“数据要素价值化”与传统要素“新质化”路径

当前,以数据要素为代表的新型生产要素已成为数字经济发展的重要驱动力,数据作为关键生产要素的价值日益凸显。数据要素独特的规模报酬递增、非竞争性、低复制成本等特征,决定了其与传统生产要素具有高度互补性,数据与现实应用场景的结合,能够同时实现数据要素的价值化和劳动、资本、人才等传统生产要素的“新质化”变革。为充分发挥数据价值,需要进行三方面制度变革:一是加快探索数据要素确权新模式,在“数据20条”和《“数据要素×”三年行动计划(2024—2026年)》的方向指引下,加快数据要素市场试点建设,推动数据要素市场体系建设。二是完善对“新质化”生产要素的配置机制。如完善对高技能人才、智能化设备等要素的分类管理制度,并优化创新要素配置机制和模式,形成物有所值、人尽其才的要素配置环境。三是改革完善金融资本市场体系,探索适应数字时代企业科技创新新模式的资本配置模式,完善数字技术创新的商业化资本市场体系。

2.优化科技创新组织模式,构建“有组织的科研”与“自由探索式科研”双轮驱动的科技创新路径

适应数字经济时代第五代科学技术研究范式新要求,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的创新资源规模优势与禀赋异质性优势,纠正高校和科研机构功利导向的科研模式以及创新主体之间孤岛式的科研方式。具体而言,一是强化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在关键核心技术领域,构建“有组织的科研”模式。适应当前“大科学”时代复杂前沿科技发展趋势对科技创新资源提出的内在要求,如高水平的大科学装置、大规模的科技创新资源组织、多个创新团队的分工协同等,对关键核心技术攻关和颠覆性前沿技术从国家顶层设计层面制定发展战略,推动“有组织的科研”。二是优化“自由探索式科研”模式。数字经济时代下,技术的发展多点突破、不确定性强,这要求科研工作者和创新主体要保持探索精神与好奇精神,对任何可能的技术路线都嗅觉敏锐。这种自由探索式科研应当革除当前高校机构中普遍盛行的“绩效导向”与功利导向,在科技项目管理体制和科技经费分配方式与管理模式上进行改革与创新。三是促进各类创新主体的分工合作与协同。对于科学研究和技术发明两个不同领域的各类创新主体分类管理,清晰定位,并构建创新协同机制。

3.夯实企业创新主体地位,构建“四链”深度融合培育新质生产力的发展路径

理论上看,我国超大规模市场和超大规模数字经济的发展为每一个企业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发展空间与机遇。“超大规模市场”+“数字经济”的叠加优势是一些互联网巨头能够在我国较短时间内快速崛起的根本因素。然而,数字经济发展到今天,作为中国超大规模数字经济体内孕育出的互联网巨头,这些头部企业有责任和使命以消费端的市场红利反哺底层数字技术的开发,也只有将底层的关键核心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在国际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是中国数字经济巨头和数字产业发展的必然路径。这一路径的本质,是以企业作为科技创新的主体,以关键核心技术的创新链与产业链(服务链)的深度耦合为依托,吸引并激励人才、资金等关键要素配置在创新链与产业链关键环节从而打通整个产业价值链,形成资金链、人才链支撑创新链和产业链的“四链”深度融合的发展模式。在这一发展路径中,通过要素市场的体制机制改革来促进各生产要素的优化配置,并通过科技体制机制改革促进多元(个)创新主体分工协作、协同创新,推动关键核心技术实现突破和新技术、新产品、新服务、新业态、新模式不断涌现,形成新质生产力。

4.促进企业数字化创新、优化产业数字化创新生态赋能新质生产力的发展路径

“企业数字化创新”是指传统企业在数字化转型过程中,能够创造新产品、新服务、新模式、新业态,并为企业带来新利润空间。传统工业企业的数字化转型,本质上是数字化知识的生成和共享过程。〔46〕借助数字化知识,企业能够进一步拓展自身产品和业务边界,推动企业开辟新领域、新赛道、新模式、新业态。正如美国智能维护系统(IMS)中心主任李杰教授指出的“蛋黄”与“蛋白”的关系:〔47〕传统制造企业的产品作为“蛋黄”,数字化转型后企业能够获取客户对产品的使用信息,进而在产品(“蛋黄”)上开发出优化客户使用体验的“增值服务”(“蛋白”),实现从单一产品制造商向“产品+服务”提供商的转型,实现服务创新和价值增值模式变革,开辟新领域和新赛道。借助工业互联网的载体作用,龙头企业的数字化创新能够优化整个产业的数字化创新生态。

促进企业数字化创新、优化产业数字化创新生态赋能新质生产力的落脚点在于推动龙头企业的数字化转型与数字化创新。与此同时,通过构建以企业为主体、社会各界积极参与的产业互联网,打造以统一的行业数据标准、产品标准和元数据为基础,以产业互联网为载体,以龙头企业为主导的数字化产业创新生态。打造数字化产业创新生态是我国迈向产业智能化、制造业高质量发展和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必由之路,也是我国新质生产力生成的重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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