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九萌
“归乡”是古往今来的文人们绕不开的创作选题,但很少有作家像鲁迅与萧红那样赤裸裸地写出自己故乡的丑恶与美丽。鲁迅《故乡》以“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归乡模式回归现实。萧红运用碎片化叙事回忆忙着生死的小镇生态,最终在祖父的院子里尘埃落定,实现精神归乡。他们带着对同胞的观察、热爱与警醒,用笔杆叙述真实的20世纪20年代中国一南一北两座乡镇,拼凑出当时中国乡土社会的样板。
一、情感态度一致
(一)道德判断与情感期望
鲁迅《故乡》的开头是深冬。“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一句话便道出了故乡深冬时节阴晦寒冷的天气,从而也透露出作者内心久未归乡的悲凉之境。在与母亲话家常时,“我”想起心心念念的幼时玩伴闰土,紫色圆脸,脖颈戴着一副保佑平安的银项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段生动鲜活的瓜田记忆,却在二十余年后的萧索寒冬,被朝“我”唯唯诺诺鞠躬的中年闰土直截了当地撞破。
中年闰土登场,一句“老爷”,就将一道充满疏离与隔膜的厚障壁立了起来。那句掷地有声的“老爷”,显示了“我”与中年闰土再无平等对话的可能性。这二字体现的不仅是阶级差异,更凸显了两人无法跨越的思想文化鸿沟。这种疏离感和隔膜感,作者早已通过早年豆腐西施与现实中年杨二嫂之间的对比给读者提供了心理预设,“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的细脚伶仃的圆规”。这些都是在暗示读者:故乡的景与情可能早已物是人非。
鲁迅的笔尖向来犀利,不带磨蹭地刻画这些曾带给“我”童年印象的人物。早年豆腐西施与中年杨二嫂,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回忆穿插在整个文本的叙述之中。回忆的插叙中,“我”与人物的关系距离拉近,但现实的叙述又让“我”与人物的距离拉远,人物关系变得紧绷且疏离。这理想与现实的差异,道出了作者对人物的双重态度:他既无比怀念从前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闰土,又可恨多子、饥荒等苦难,让中年闰土即使苦得像个木偶人了,却仍不忘拿走一副香炉烛台。因此,我们读者对人物有了双重态度,既有了道德判断,也饱含情感期望。
(二)温情脉脉与沉重污秽
萧红笔下的呼兰小城,开篇也是极寒。第一个场景,卖馒头的老头跌了一跤,旁人拾了馒头就走。老头说:“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萧红笔下的故乡多了几分清冷荒凉,不仅吞了馒头,也吞噬了人心。她没停下,继续写道:“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呼兰小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消极处世态度开始出现:琐碎生活之外,以泥坑子为中心话题的饭后唠嗑倒成了盛举。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的泥坑子没人填补,青紫色的瘟猪肉泡过泥坑子,照旧可以卖。即使淹过孩子,找了龙王发怒的理由竟也能够各自心安理得。
萧红依旧没停下手中的笔。团圆媳妇这样一个笑眯眯、大黑辫子、不怯的大姑娘,在经历辱骂吊打、扎纸人、画花脸、吞活鸡,最后甚至到了用滚烫的热水在众人面前给她洗澡的地步,终究还是回不到她的娘家去。“满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悲凉之处,是三纲五常封建背景下的男权社会带来的:“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
可即使萧红这些看似犀利无情的笔触里,也难逃依恋故乡该有的温度。祖父的院子,那样生动明媚,那是萧红的桃花源,也是所有游子梦境里的故乡,纯粹到让人们误以为《呼兰河传》就是一篇儿童读物。“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于是萧红笔下,竟写出两个呼兰城。一座是以祖父园子为中心展开的明媚温暖的小城,一座是揭开故乡遮羞布的遥远凄婉的小城。一面轻快自由,一面又沉重污秽;一面温情脉脉,一面又凛冽无情。温暖和骇人在萧红笔下游离,这也是她自己与故乡撕扯、较劲的矛盾所在。作者的情感矛盾复杂,怀念与悲悯同时在呼兰河畔蔓延开来,这两种情感为这多彩的风土画奠定了荒凉哀婉的基调。
二、归乡模式差异—归来与逃离
(一)现实归乡
鲁迅先生的归乡模式“离去—归来—再离去”在《故乡》中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在北京的工作与生活中,“我”遭遇了诸多挫折与不如意,偶然得以重回故乡,想要寻求对乡土身份的认同。然而,“我”并没能从故乡荒凉的现实风景中获得几分情感上的慰藉。于是,“我”开始寻找自己的归属,希望找到属于自己记忆中的故乡风土和曾经生存过的文化空间。“我”寄望于那些与“我”有着共同经历与童年记忆的人,希望他们能够给予“我”身份上的认同和情感上的接纳。
然而,闰土拒绝了“我”回忆往昔追求认同的愿望,杨二嫂对“我”身份的确认也偏离了“我”的期望,他们都未能让“我”获得情感上的真正接纳。在遭受多重失望的挤压后,“我”开始想从一条毫无出路的道路上走出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闭塞沉闷的故乡,与“我”的回忆充满矛盾,“我”与故乡的人们也隐含冲突。因此,这种叙述方式呈现出一种近似于圆形的形态,“我”再次离乡,一切好像没有新的进展。文章结尾,“我”秉持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理念离开了故乡,以此作为对抗归乡失败和黑暗的一种方式。
自“我”归乡起,直至“我”告别,这段旅程中,“我”目睹了理想之乡与现实之乡之间的巨大鸿沟,见证了年少气盛的闰土和沉默寡言的中年闰土之间的隔阂。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变化之后,“我”对乡土的印象有了更为真实深入的认识与理解。因此,我们身为读者,不禁与“我”共同沉浸在感伤之中。当为这段故乡之旅画上句点时,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情感上的共鸣达到顶峰。
(二)精神归乡
萧红自初中毕业后,再没回过呼兰城。从现实层面来说,相较于鲁迅的“离去—归来—再离去”,她只有离乡,甚至是逃离。在文学层面,她以文学创作的方式,一边回味故乡风物,一边批判忙着生死的小镇生态。呼兰城是个大染缸,乡土的愚昧是不自知的。长久以来,封建伦理道德留下的病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知不觉地延续了这个由生至死的轮回。他们勤劳艰苦,我们赞颂劳动人民的这种伟大。可是新思想终要被人们接受,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但萧红是一个“反叛”的人,她反抗包办婚姻,选择逃离。游走半生,她在对故乡和故乡人民的书写中,仍然带着对同胞的观察、爱与警醒。从萧红短暂的人生旅途中回首望去,漂泊半生满是坎坷与艰辛。每一次的挫折和磨难都让她在生命的尽头感受到了无尽的失落和冷漠。然而,她回忆起自己的呼兰城里还有一位祖父,她在《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这篇散文中曾言:“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在她这毕生不可多得的温暖下,那些白眼冷遇、糟粕残余与苟延残喘都在慢慢褪色。所以她虽身未归乡,在潮湿阴冷的南方回忆起这北方小城,但其精神已然归乡。回归故乡对当时已走向生命尽头的萧红来说,更像是一份慰藉,一份祈愿,一种精神上的回归。
三、归乡结局差异—革命与希望
(一)彷徨中期待革命
在鲁迅的小说中,逃离故乡的游子总免不了再次启程离乡。比如,《故乡》中的“我”虽然在都市生活不易,虽然也认为所谓的希望是自己手制的偶像,但是“我”还是带自己的母亲离开了故土。“我”离开故乡时再没任何留恋,对闰土甚至于对故乡只有单纯的怀念和淡淡的悲愤。“我”开始有了改革的念头。鲁迅身为一名革命者,内心有个问题迟迟未有答案,久病的中国农村能否摆脱积习的麻木愚昧?
游子归乡带来的必然是传统社会秩序的瓦解与新旧思想的冲突。这种冲击不仅给归乡者带来了改革热忱,也为其带来了混沌中的迷茫。然而,这种矛盾并没有使其崩溃,反而使其陷入更深的精神困境。“我”是一个有着强烈恋乡情结的人,但在故乡社会中成为一个格格不入者。“我”的处境虽然艰难,但我不会屈服于现实。“我”开始对旧势力反抗,其实质是对旧有制度的反叛。“我们”无力改变历史,只能通过一系列行动来推动历史发展,希望可以把革命的火种与新希望播撒到农村。但在这种悬殊的力量对比下,“我”因为无法改变现状而感到彷徨。
(二)荒凉中看见希望
萧红在写呼兰城这方生养她的水土时,文字间是藏有风的。不同于南国的春风绿了江南岸,湿润有情,这风是北国的风,随意一笔就足够凛冽,刮得人脸生疼,不偏不倚地诉说着一切。在呼兰城里,几乎所有人都在默契运行着一种忙着生死的小镇生态。街坊邻居间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全被当作一种消遣。只有冯歪嘴子,在磨坊里干了数十年,身边除了一头蒙住双眼的毛驴、一块冰冷的石磨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与他为伴。他在这个世界上扎根生长,像往常一样生活,像往常一样承担他的职责。他抓住了上天给他的那根绳索,与命运抗争。他与萧红一样,之于呼兰河,就是断壁残垣上的一朵鲜亮的红花和一份希望,映衬出浩浩汤汤的时代画卷下,大片寡淡的暗色。
《呼兰河传》中还有这样一个片段,祖父搅了黄泥裹上烤小猪,猪肉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让她蘸着盐巴吃。这段与《红楼梦》里“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意境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时代的哀音从来不是儿时萧红解不开的心结,她的无拘无束没有一点儿表演痕迹,满纸都是要溢出来的美好。祖父的院子里,好像做什么都是漫无目的地虚度时光,旁人看去满眼都是断壁残垣的荒凉,可她就要不管不顾地灿烂生长。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所以最好的希望,也能够照进亘古的荒凉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希望,一直延续到她生命的尽头。
综上所述,萧红的现实归乡并未真正发生,而鲁迅的归乡是现实存在的。随着对故土的回忆和归乡的经历,他们试图去与故乡,乃至与当时整个社会顽疾对抗。他们化身成走路的人,希望如“团圆媳妇”“中年闰土”这样的故乡悲剧可以不再循环往复地上演。《故乡》中的“我”,《呼蘭河传》中的少数的正常人冯歪嘴子,他们都算是走路的人,他们能在当时社会的阴影与朦胧中看到封建的弊端与进步的光亮,走自己的路,活自己的活法。相较之下,鲁迅先生的作品主题色彩更为积极些,《故乡》中的荒芜更多源于时代背景下的局限愚昧和麻木,比起《呼兰河传》中的人性丑恶甚至是残忍,整体的基调要明亮些。同时,“我”虽彷徨路在何方,却能保持清醒理智地去观察现实。“我”虽期待变革,却不莽撞激进。
故乡,是每个作家找寻自我认同,寻求人生答案的出发点,是个体与世界联结的起点。但是,在中国快速推进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农村被边缘化的现象日益严重。《故乡》与《呼兰河传》的思想倾向与表达意愿是殊途同归的。在当时混沌的现实中,鲁迅与萧红怀揣着自己冷静的头脑与热忱的情感,用笔杆叙述了真实的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一南一北两座乡镇,使读者得以管中窥豹,拼凑出当时中国乡土社会的样板。二者都是在作者心中为故乡留下了一席之地,却又因当时社会困境的局限性,对故乡满怀着难以割舍的爱与恨。鲁迅与萧红带着对同胞的观察、热爱与警醒,却又不得不承认现实的残酷。《故乡》与《呼兰河传》既表现出了当时农村社会的衰败与农民的生存困境,同时也得以深入挖掘知识分子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的流浪与彷徨的原因,突出了在当时社会历史背景下作者对人性的探讨与对社会的反思。同是归乡之路,鲁迅先生在彷徨中期待变革,萧红女士在荒凉中看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