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一
在典当行,买过一块琥珀,晶莹的肉身里包裹着十几粒褐色种子,它们在里面安详了一千万年。琥珀,被誉为时间的眼泪,文学也似那透明晶体,包裹着情感的花种。而写作同样是哭与笑的载体,是情感的一滴泪。
有限性与无限性虽属哲学范畴,但可套入文学。有限性即目的性;无限性乃随心所欲,即人性。有限的艺术,艺术成为工具,为有限的目的服务,比如名利、潮流。艺术过程结束,有限的目的达到,再无存在价值可言。无限的艺术,目的乃文学本身,作为过程,无所谓终结,永求至善至美。
心可以无限大,而有些所谓的大,是空。空了,若想制造点东西,必然假。昂贵的文学,保持其独立性,服务于个体,而非目的。社会只是背景,人性贯穿着任何时代。而个体的人,往往是海洋。真正的文学,为情、为思、为生活本质,执笔泼墨。
无疑,有限的写作是短暂的、阶段性的。无限的写作,深远旷达。人类的情感不枯竭,便有精神的火炬在燃烧。
普希金的短篇小说,莱蒙托夫的皮却林,托尔斯泰的《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还有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等等,或许这些作品不是他们的代表作,却是心灵情感的写实,没大词,却可以养育灵魂,对人性、对社会有着深刻的剖析与反思。
时代,只是一个局限的时间段,要抛入更辽阔的时间长河中,加以检验,再被定义。故十九世纪末的作家们,如库普林、巴乌斯托夫斯基等人的写作,更近人性,放弃了所谓的史诗性创作,进而专注孤独,专注让人心疼的普通人。读来亲切,读后沉思,能联想到自身,产生巨大的同情心。所谓共鸣,即共同发声。作者之声,也是成千上万的读者之声。看似小我,却具备更辽阔的无限性。
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的一场反映新兴资产阶级要求的欧洲思想文化运动,叫文艺复兴,说的便是有限性和无限性。所谓“复兴”,便是再生,即艺术到底为何服务?为神,还是为人?过去的画作为宫廷服务;复兴后,为情,为个体。所谓的个体,是广义词,是自己,也是大众,但绝非少数人和极个别人。
曹雪芹先生写《红楼梦》时,不会想着被谁记住,被谁认可。为己之情服务,是自然而然的事。写时,作者是变身的,后面藏着千军万马。即便只书写日常,零星的身边人,看着毫无意义单调的记录,其实反映的是一个阶层的现状,更为广阔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生活是有根的,根上开出的花,更耐读。最基础的部分,有着土地更浓的血液。
张爱玲先生的小说忠诚小人物,忠诚里弄,忠诚婆婆姨姨的世俗套路。反映的是当时上海女性这一群体,从旧式妇女转型为现代女性的一种本真状态。看似漫不经心,却深入骨髓。作者为当时各阶层女性画像,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可叫白描。她是抽离的,横空出世在一个空白期。她谁都不属于,只属于自身,属于艺术,属于腕下之笔。生活是牢固的,七情六欲也是牢固的。
文学一旦作为工具,必然削弱其艺术性。而艺术性、思想性是文学的双桨,情感则是海洋。
自由状态是无目的性,为名为利,还是自我精神需求?只有后者才能保障自由状态,产生纯粹的艺术品。纯粹的艺术,才能完善人格。有了精神需求,再苦也甜。
常人的羽毛取悦他人,艺术的羽毛取悦自己。
二
写作其实很简单,由内、外组成。绘画,其他艺术同理。
有意味的形式,或是形式中的意味,才是艺术所需之物。文学也是一种视觉艺术,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语言,即形式,这是一种由外及内的过程;而写作,是一个由内及外的过程。故而产生呼应与回流。
文学的本质是审美,即便审丑,最终也是为审美。为情,为好,为思。
把美圈定在有意味与形式之间,即内容与语言,所有的艺术家都朝着这两方面努力。通俗点说,即想法与表达。人有想法,才去表达;内容是根,没想法为表达而表达,便是花拳绣腿。只有形式,那是工艺,而非艺术。若内容是薄弱的,再好的语言皆空洞。
文学也是一种视觉艺术,而视觉艺术,顾名思义,用眼睛观察世界的藝术,只局限视觉感知的那部分,故而称之为“形式美”,对应者是“意的味”。前者是实体,后者是前者的意蕴。一个实,一个虚。一个靠眼,一个靠看不见、触不到的积淀。“意的味”是“形式美”的升华。
形式可以变,可以学,可以借鉴,可以创造。意蕴却不能学,爱、人性、时间、静止、流变、情调、意境等等,这些难以捉摸,兼具个人独特气质与认知的,都无法传授。所以说,文学也是有天性的,这个天性便是人心。你的心咋样,手下的作品便咋样。
超写实,重形变;超现实,重思变,这是它们的区别。
形式只是手法,意蕴却包含思想和味道,这是一件难事。纯主观渗透,来自存在又高于存在。对爱的表达,源自作者的体验和理解后的再现,进而选择提炼所偏爱的形式,准确含蓄,或强烈地呈现其中。
同样的山水画,倪瓒的空灵有别展子虔的青绿,各有腔调风貌。凡·高的骚动,东山魁夷的宁静。张爱玲的清冷,曹雪芹的绵里藏针。老舍的流畅,鲁迅的犀利沉重,抑或深情,钱钟书的幽默与尖刻……他们的形式里蕴含着他们的个人气质,也可叫气候。
形式美是艺术和文学特有的东西,作用于视觉,正如音乐作用于听觉。好的乐曲必然是节奏的组合,表达人的各种情感。形式里必须有意蕴才美,表达了人的情感才美。语言传递人的思想,巧妙准确生动地传递才美。
技巧加思想是一名写者的必修课。
总之文学又太难了,时间加气质。
内容——情感——形式,有人说是主题先行;形式——情感——内容,有人说是形式主义。艺术需要的是自由,是呼吸,是不一般。文明,便是打破框框和陈腐僵硬。目的一致,怎样都行,创作手法不同而已。前者易概念化,后者易空洞,关键是情感加审美,不然二者难以结合。
不管文学,还是艺术,皆需阴郁之美。也只有阴郁,才会产生艺术。艺术不是太阳,不是爆裂,不是喧嚣、偏执,也非清新或中庸。阳光照耀的地方叫世俗,被阳光遮挡又漏下的部分,以及破碎的部分,才是艺术。作者首先得是一个情感人,契诃夫、卡夫卡……太多太多的作家,看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深沉忧郁,能洞穿人世间的厚壁,能瞬间击倒读者。
三
文学创作的核心是创作的审美取向与审美观照,即写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把自己纳入如何之境。应作如是哲学思考。
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兴趣爱好,又局限左右着其作品。写戏剧、写山河、写家族;清淡、浓郁、晦涩;长句、短语。作品呈现的个性风貌,便是“审美取向”。这种局限性,也叫“个性”,即独创性。没个性,便没艺术。
内容和形式均为自己特有,别人无法替代,且被接受,才能称之为文学家、艺术家。
每个艺术家都有局限性,而局限性,造就了其题材与形式选择上的固定模式。俄国画家列宾有别于苏里科夫,后者只对历史题材感兴趣。罗马尼亚画家格里高莱斯库典雅抒情,巴巴则厚重压抑,各有取向。
有的重表达,有的重叙事。表达以主观情绪加技巧为主。叙事则尊重客观,把主观融于客观。
你认为重要的,别人或许不屑;别人主张的,你未必赞同。审美的本质是理解,理解后的表达才有价值。才是艺术中不可缺少的理性部分,即审美取向。
而审美定势的形成,是长期积淀的结果。
不管文学还是绘画,大体分为三个阶段。初始阶段,即写生階段。拿来主义,化有为有。而艺术是创造,那才是高门槛,要有凭空设计的本事,化无为有,这是第二阶段。直至随心所欲,化有为无,达到一定境界,方是第三阶段。空才能产生灵魂,空灵不是白纸。重在灵,方有回声。一辈子写生,并非艺术,只能算是一种生活方式。
写作很简单,便是摆平——内心能量的转化与清空。人生便是一个清空的过程,因无法割舍才创作。一个村庄,一条河流,从内心移走,方舒坦。交出去,托付出去,所以空是最好的状态,不淤塞,不堆积,不杂乱,是真的静与直。拥有,尚是欲望,依旧无法摆脱贪婪。越拥有越累,不管是情还是物。清空,才会去关注超出人类的部分。一个在钱里打滚,在官场上绞尽脑汁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读懂大自然的。
清的过程,便是文学过程,也最为动人。人最美的表情,不是哭,不是笑,是专注。专注,耐得住寂寞,是一个写者最起码的素质与教养。
“见缘性空。”遇见,已然标志着变化与不存在。
空则宁。好的东西,坏的东西,皆须清空。人说内心丰富,也只是精神生活的初始阶段,空才是最佳状态。艺术干的便是这事。
我个人喜欢内质生动的作品。不作秀,真,平和,随心所欲。
空,最大的无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