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茶

2024-05-12 17:08李跃慧
金沙江文艺 2024年3期

李跃慧

乐小盈背着小满,一手拖着小圆,一手提个三层的不锈钢饭盒,急匆匆走进县医院住院部,给生病住院的公公送饭,正在翘首盼望的公公马上变脸,气哼哼转过头去。

“爸爸,饿了吧?”

“哼!不饿!”

“这是您想吃的香菇炖排骨,油条怕上火没买,我包了点芹菜馅饺子,就耽搁了一会儿……”

“将就吃吧。把拐杖拿来,我要先上个厕所。”

乐小盈忙替公公找拖鞋、递拐杖:“爸,我扶您进卫生间。”又呵斥满屋乱蹿的儿子:“小圆,敢再摇那个挂吊瓶的杆子,我打烂你屁股。”这时背上的小满也把双臂双腿乱摇,好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绣花裹背已经缚不住他了:“妈妈,我要下来和哥哥一起跑噔噔。”手机又凑趣似的响起,音乐一阵紧似一阵,乐小盈只得腾出手来接听。

“小盈,这个村子里的黄豆特别好,价格也划算,我想多买点……”是在乡下买黄豆的丈夫郭佑安。

“那就买。”

“是要买呀,可微信扫不出钱了,你什么时候把我卡上的钱取光的呀?”

“哎呀你别问我了,这个月花钱流水似的,先是小圆小满替换着生病,接着爸爸又住院,心脏病、高血压,现在肺部又感染了……”

公公听见这话,孩子脾气立马发作:“嫌我花你钱了?你就不想想,我把一个儿子淘大……”

“好别讲了,我借到钱转给你。”乐小盈赶紧把电话挂了,又赔着笑脸小心翼翼服侍完老人家上厕所,这才躲在走廊上打电话借钱。

“敏丽,能借我一万块钱吗?”

“行,什么时候要?”周敏丽的声音总是那么甜美愉快。

“现在啊,佑安等着买黄豆。”

“可我正做美甲呀!这样吧,我把胖子的号码告诉你,你加他微信,让他直接转给你。”敏丽说完号码,就把电话挂了。乐小盈想象得出敏丽张着纤纤玉指,由店员捧着手机凑在她耳边,替她按下绿键红键的样子。

乐小盈不由自主默念着那个号码,却又犹豫着加不加这个微信。同闺蜜借钱还可以理直气壮,毕竟从小玩到大的感情,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可张颂——唉!乐小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点开微信,请求对方添加好友。可张颂不知太忙还是成心,迟迟没有通过,乐小盈只得硬起头皮拨通了张颂的电话。

“张哥,”乐小盈自然不能像敏丽那样喊张颂“胖子”,“我是小盈。”

张颂淡淡道:“你有事?”

乐小盈觉出自己双颊发烫,嘴里像吃了生柿子一样涩,:“我和敏丽借一万块钱周转,她让我跟您拿,只是暂借,卖了豆腐,一两个月就还。”

“哦,那你到建材市场这里来拿吧,我就在门店里。”

建材市场乐小盈自然是熟悉的,张颂有好几家门面,木板、石灰、石膏条、乳胶漆、瓷砖、灯具都有卖,乐小盈找了几处才找到张颂,他正在灯具店里和打扮精致的店员说笑。

乐小盈把眼睛咕噜乱看的小圆紧搂在身边,免得他乱跑惹人厌,她微笑着,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恭谨温顺:“张哥,敏丽让我来找您的,麻烦您了。”

张颂朝旁边的店员一摆头:“你找她。”然后昂着头走了。

乐小盈有点难堪,想着怎样把借钱的话再说一遍,幸好店员已得了张颂交代,冲她露出浅浅的酒窝:“一万,对吧?”

乐小盈感激地点头:“是的,麻烦您。”

那店员把预先准备好的钱又当着乐小盈的面在点钞机上过了一遍,然后装入白色购物袋交给乐小盈,问:“你要再数一遍吗?”乐小盈说不必数,她道了谢,急急回身要走,那女孩轻轻将她拦下:“对不起,我需要一个小条子交差。”

乐小盈红着脸写了借条,又按了手印,逃也似的离开了灯具店。其实张颂可以通过手机转给她,有转账记录也一样的,可是乐小盈有求于人,只要能借到钱,也不敢有别的奢望。

在自助取款机上存了钱,乐小盈母子三人站在路边等红绿灯。小圆小满看见街对面有小贩用三轮车拉着棉花糖,一大篷一大篷包裹在透明塑料袋里,五颜六色惹人爱,竟不顾车来车往就要横穿马路,吓得乐小盈出一身冷汗,一手一个将他们扯住,气急败坏朝他们屁股上踢了两下,兄弟俩立马震天号哭,飙起了高音,引得路人纷纷朝他们行注目礼。乐小盈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已经老厚,当作看不见,趁着绿灯过了马路。

走不多远,有辆黑色的小车缓缓滑到他们身边停下,车窗里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小朋友,我送你们回家好不好?”

小圆含着泪说:“我们不坐出租车,妈妈说公交车才便宜。”

“要是你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我可以不要钱。”

小圆有点心动:“你有奥特曼吗?”

“我要挖掘机。”小满跟着说。

那人慷慨答应:“没问题,坐上车来,我们去买。”

孩子们破涕为笑,爬上车去,因为妈妈就在身旁,所以他们显得分外大胆,平时妈妈教过不能跟陌生人走的话也忘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妈妈其实并不愿意坐进这辆突如其来的车。

“盈盈,上车呀。”

对于这场相遇,樂小盈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他穿着灰色衬衫,合身而妥帖,脸上微微漾着笑意,既不过于严谨,也不显得随便,气定神闲。而她穿着拼多多上九块九买来的圆领T恤,被小孩抹上油渍的牛仔裤和假皮子凉鞋,并且头发凌乱,面露怒色。也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话,却不想是此形此景。

“上车来,告诉我你家的位置我好导航,再占一会儿道,交警要罚我款啦!”

乐小盈只得上车。

并不是陌生人。他和她曾经在省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里同班三年,渐生好感,毕业后在城中村租了间照不到阳光的小单间,努力寻找工作,想在省城扎下根,想多挣点钱,见双方父母,办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但是他们好像水土不服,生病、炒老板、被老板炒、被熟人骗……诸般不顺,两三年过去,他们辛苦挣来的钱除去车费、餐费、话费、水电费,买四时衣裳和日常零用,竟然没有剩余。等到续不上房租,买不起桶装的方便面,海誓山盟的恋人也只能收拾起简单的行李,黯然东西,各奔前路。

“双胞胎很可爱,你有福气。”听上去是诚心羡慕的语气。

乐小盈苦笑:“淘得要命,你不晓得!你怎么会到我们这地方来?”

“我大舅哥這几年做板栗生意,你们这边不是板栗多么,张颂张老板准备建一个冷库收板栗,我们过来看看,打算跟他合作。”

“那你们的生意做得大呀。我们这里林果很多,葡萄、沃柑、枣子,这一两年还种了很多草莓,只要本钱足,林果生意怕好赚呢。”

“也没那么容易,本钱大,风险也大,要靠头脑和运气的。”

“是。”乐小盈轻轻说,“说起生意经,你熟得多。你眼神也好,还能在大街上把我认出来。”

“其实你刚才到灯具店的时候,我恰好在门外,不过我坐在车子里,你没看到我。”

其实那时候他就算站在乐小盈面前,乐小盈也不一定会看到他,因为她心心念念只想借到那笔钱。

“是我们做豆腐需要买黄豆,一时周转不灵,让你见笑了。”

“等我一下。”他把车靠边停好,跑进玩具店买了两张大号的挖掘机出来,还搭配了玩沙子用的小桶、小筛子和小铲子,迪迦奥特曼也买了最大个儿的。小圆小满见到他们平时都不敢跟妈妈要的奢侈品,慌忙抢上去双手抱住,高兴得合不拢嘴。

“叔叔,你是谁啊?”小圆觉得应该记住这个人。

“我是姜叔叔。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小圆,弟弟叫郭小满。”

“圆——满——,好名字,你们的爸爸很有才。”

小满无情地嚷道:“爸爸没钱买挖机,爸爸只会做豆腐。”

“是不是皮痒?”乐小盈呵斥着忘乎所以的小孩。姜摸摸小满的头,说:“小满,爸爸做豆腐是为了挣钱给你们吃饭、读书,爸爸起早贪黑挣钱养家很辛苦,不能这样说爸爸,记住哦。”

“记住了。”小满乖乖答应。

“生意不好做吗?”姜又发动了车子,眼睛专注看着前面的路。

“还算做得走吧。我们在农贸市场有固定摊位,有些客源,每月也能挣些钱的,主要是我们花销大,两个小孩、一个老人,柴米油盐,奶粉零食、医药费水电费,再加上一张小货车的修理费保险费,杂七杂八开支下来,有时就是这样不凑手。”

“也不容易。”停顿片刻,姜又说,“你从省城回来,就遇上小圆小满的爸爸了?”

乐小盈是在医院里认识郭佑安的,她妈妈因为中风送到医院抢救,当时郭佑安的爸爸也在住院,与乐小盈的妈妈同一病房。郭佑安服侍病人很有经验,翻身、喂饭喂水、处理大小便,他一样一样教乐小盈做,遇到要用轮椅送乐小盈妈妈去医技楼做检查,帮忙抱上抱下的也总是他,乐小盈有时反倒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出院后郭佑安也常常到乐小盈家来,帮助乐小盈把她妈妈背到院子里晒太阳,教她做妈妈爱吃的豆腐丸子。乐小盈的妈妈在中风两年后去世,乐小盈真的不能想象,要是没有遇上郭佑安,她和妈妈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乐小盈说:“对,就遇上他了。”

“那也挺好,挺有缘。”

“这里绕下去就是我家了。你忙的话我们就在这下车,省得前面路窄你不好调头。还有,谢谢你给孩子们买的玩具。”

“今天倒没什么可忙的了,我也只是给我大舅哥跑跑腿,反正都是他自己和张颂谈。你院里能停车吗?”

“停倒是能停的,那就到家喝杯水吧。”

进了大门姜才发觉,停车倒车都是要点儿技术的。倒不是说院子小,只是东西摆得太热闹。靠门有张往农贸市场送豆腐的电动三轮车,靠墙堆着一大堆煤块,正中间是两张小圆小满的蚂蚁车,地上还有不少叫不上名的玩具残骸。几间小平房,正房住人,厢房做豆腐,里面放着大锅、大盆、大桶,碎黄豆的机器,石膏、纱布、压豆腐干的木棒和石头……满满当当,乱中有序。

乐小盈替姜倒了一杯清凉败火的野坝子茶:“佑安喝浓茶,他夜里两点半要起来做豆腐,到早上六点左右才做好,做好了就得装车,到市场里出摊。中午十二点左右才能回家吃饭、休息。我怕他喝多了茶伤胃,就拿野坝子给他提神。家里现在只有这个,你别嫌弃。”

“我无所谓,”姜就着热乎劲呷一口,“你是爱花茶的。”

“是呀,以前。房东家院子里的茉莉、桂花、小白菊,我自己摘,自己晒,干净、好看,下班回来泡一杯,味道也不怎么样,可是高兴。”

那时候他们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推销酒水的时候没有得到工资,得到了几箱酒,超市又不肯收,只好零零散散拿去农贸市场和小贩换水果蔬菜。乐小盈用两瓶酒换了一小袋玫瑰花茶,姜觉得应该换点能吃饱肚子的,乐小盈却喜欢,每天泡两三朵在罐头瓶里,粉粉的花骨朵在水里一点点绽开,轻盈舞动,成为窄小的出租屋里折叠餐桌上的一抹亮色。

“你们这院子还好,是自家的房吗?”

“这是租的,做豆腐方便。自家买的房子在学校附近,还没有装修,我不愿意背那么多房贷,可是佑安说要为孩子们打算,买学区房省时省事,大人小孩都能少跑些冤枉路。”

“他有远见。”

乐小盈只是笑了笑,手不停歇地把那些洗净晾干的衣服一一叠起分类,佑安的、公公的、儿子们的。这时挖掘机撞车,两个驾驶员打了起来,哭得面红耳赤,涕泪交流。乐小盈赶快背起一个,抱起一个,百般安抚,又叫姜帮忙从冰箱里找出牛奶,一人给他们一盒,这才渐渐止了哭,相继睡着了。

“同时带两个小孩太辛苦了,送幼儿园可能好些。”

“本来要送的,可是今年孩子爷爷身体不好,进进出出住了好几回医院,我反正也是要照顾老人,没法和佑安一起上市场挣钱,不如就自己再带一年,还能省笔费用。”

坐一阵,乐小盈说:“我要做饭了,佑安到家就得吃饭,泡豆子,然后抓紧时间休息,我又得给孩子爷爷送晚饭。你要不要在这将就一顿?”

“晚饭张颂已经安排了,不好不去。改天我请你们出去吃,外面吃饭可以松闲聊天,孩子们也有玩的地方。”

“好意心领,只是我们这样扶老携幼,病的病、淘的淘,白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

姜把车倒出去,自车窗里伸出头,同乐小盈说再见,乐小盈想起问:“张颂张老板不是一直做建材生意吗,怎么忽然要建冷库收板栗了?”

“因为他女朋友做板栗生意做得挺好。”

“女朋友?他没离婚呀,怎么能有女朋友?”

姜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他是和这么个人一块儿的。”

乐小盈怔在原地,而姜的车早已轻快地驶出小巷。

这一天之后的晚上,乐小盈都睡不好,她想告诉敏丽,她觉得一定要告诉敏丽,可想到从前的事,她又拿不定主意了。乐小盈刚从省城回来的时候,在张颂的建材店里卖过几个月瓷砖,张颂当时的老婆也在守店,张颂对待其他店员还好,对他老婆就很凶,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骂,有时还动手,一次他把老婆按在车头上,举起拳头嘭嘭嘭打她的后背,一下比一下狠,乐小盈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打碎了,又不敢去拉扯张颂,只流着泪站在一旁哀求:“张哥,别打了,张哥,别打了……”

那天以后乐小盈就辞职了,她害怕再看见那样的场景。谁知不久好朋友敏丽竟告诉乐小盈:“我家里收了胖子的礼,我要和胖子结婚了。”“胖子”是敏丽对张颂的称呼,乐小盈在瓷砖店的时候,敏丽经常来找她玩,所以认识了张颂。

“不行不行,”乐小盈脱口说,“这个人不好,你不要嫁他!你知道他怎么离的婚?他用最大的力气,嘭嘭嘭打他老婆,把她打得站不起来……”

“小盈,这事情我听你讲过的,不过我觉得人各有各的缘法,他以前那老婆嘴巴辣、不讲理,他说不过才动的手。像我,连大声说话的次数都少,更别说跟人吵闹了。我能忍让,他又怎么会打我呢?”

乐小盈知道敏丽有些天真,但没想到她天真到这地步。

“敏丽,我还是要劝你,不能嫁张颂。不管他以前的老婆嘴巴辣不辣,他那样下死手打人就不应该。我亲眼看见,他打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别提多可怕……”

“小盈,”敏丽打断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毛病的,你也有,我也有,何况胖子那么有本事的人,有一两样显眼的毛病也不奇怪。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你知道他给我家的礼是什么?”

乐小盈说:“天上的星星呗。”

敏麗并不计较好朋友的嘲讽:“是房子,两套商品房,我爸妈一套,我兄弟一套,我爸妈再也不用辛辛苦苦攒钱给我兄弟买房了,他们自己也可以住新房子,把老房子租出去,又多一笔收入养老。你说,除了他,谁会给我们家那么重的礼?”

那确实是不会,乐小盈连听也没有听说县城里哪家出过这么重的彩礼。

敏丽和张颂结婚的时候,乐小盈只是托人带去了红包,并没有去喝他们的喜酒。听说酒席摆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席面上的酒菜、敬客的烟和糖果都比别家的讲究,可乐小盈还是为敏丽担心。幸而婚后张颂对敏丽还好,也不让她操心建材店的事,日子过得不错。可是天真的敏丽对张颂说了乐小盈劝阻她嫁给张颂的事,所以张颂对待乐小盈的态度很冷淡。

过三四天,手机响,乐小盈一看是敏丽,按了接听键却心虚得说不出话。

“小盈……小盈,听得见吗?你怎么不说话?”

“听得见。”

“快到我这儿来,我网购了好些东西,你看看哪些你用得上,还有几套衣服是给你儿子买的。”敏丽的声音听上去依然那么温柔,充满欢愉。

乐小盈推脱着:“我……我有点忙。”她害怕见了敏丽,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晓得你忙,你在家门口等着,我帮你打滴滴车,回去的时候我也给你打车,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就这样哦!你快点到门口去。”敏丽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乐小盈没办法,拿上些豆腐干,又用保温瓶装了嫩嫩的豆花,能拿出手的也就这些,她让郭佑安带一会孩子,自己赶紧跑到门口等嘀嘀车。

敏丽家有好几处房产,平时住的是个跃层,巨大的造型复杂的吊灯,轻软密实的窗帘,宽阔的客厅。沙发上、地上都堆着满东西,看包装吃的穿得用的都有。

敏丽欣喜地迎上来,她又换发型了,头发挽在头顶盘成花样,穿着白裙子,那裙子十分合身,衬得她腰细如柳。

敏丽转一个圈:“怎么样?我刚买的裙子。”

乐小盈努力露出笑脸:“好看,适合你。”

敏丽从沙发上抓起一个纸袋跑到卧室,出来时换了一身亮晶晶的粉:色:“这个呢?”

“也好看。”

很快又换成紫色,蓝色,黄色。

乐小盈只觉眼花缭乱:“样样好看,我看不过来,脑壳晕了。”

敏丽这才坐下来:“小盈,你别嫌烦,我不想出门,不买些衣服赶新鲜,又觉得无聊。”

“我哪会嫌烦,”乐小盈鼻子有点发酸,“我倒羡慕你有这样的空闲时间。”

“还有好几件呢,小盈,你也试呀,喜欢就拿去穿。”

“我领着两个小淘气,跟地下爬差不多,给我再好的衣服也糟蹋了。”

“算了,拿你没办法。”敏丽在大堆东西之间摸索一阵,找出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这些拿去。”

“我真没有空闲时间穿好衣服呢。”

“是给你儿子的。我在网上挑了好久才挑到,每样都是两套,够穿一阵的。”

乐小盈只得接过袋子,轻轻放在一旁。

“你瞧,我还买了沐浴露,除湿贴,夏威夷果,还有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剪鸡骨鱼骨的剪刀,不用砍得沾一身碎肉……”

“敏丽,”乐小盈打断她,“张颂,哦,张哥……他没有打你、骂你吧?”

敏丽笑笑:“哪会?小盈,你怎么又想起来问这个?”

“我看他生意越做越好,听说还要建冷库收板栗,怕操心的事情多了会急躁,敏丽,你怎么不到店里帮忙他呢?”

“我怕算账,店里那些东西又杂,他叫我不要管,我就听他的。小盈,你今天怎么了,坐立不安的样子?”

乐小盈嗫嚅半天,说:“不知怎么,我这些天老在想:孩子这么小,生活一步一坎的,要是佑安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

敏丽吃惊:“你怎么会忽然担心这个?佑安没生病吧?。”

“没有。我也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就起这念头,再也搁不下,怕得很。”

“你说的离开,是死掉还是背叛?”

“也都可能……就说是背叛吧。”

“佑安不会。”

“哪个打得包票?”

敏丽给乐小盈一递一句逼得有点诧异:“你怎么非得往坏处想,那还咋过日子?既然不能打包票,就事到临头看呀,兵来将挡,水来土埋。现在什么苗头都没有,你担心不是白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我呢,我会帮你的。”

乐小盈好像给说得心服了,半晌又问:“敏丽,你是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担心的吧?”

敏丽就笑,笑得眼泪都冒出来。

“是好笑,”乐小盈喃喃说,“你有钱有房,吃穿不愁,根本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是因为有你呀,小盈,就像我不会不管你一样,你也不会不管我。”

“那你要记着你的话,万一运气不来,我是要靠你的。”

“当然了。”

乐小盈放下心里的石头:“那我回去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

回家做泡菜。泡菜耐吃,下饭,乐小盈常做的。烧一大锅开水放凉,切红糖、剁姜片,备好了白酒和花椒,才发现胡萝卜和小米辣被小圆小满扔得遍地都是,咬着牙捡回来又重新淘洗一遍,还没来得及装坛,郭佑安一脸疲倦地走过来:“别弄了,快去医院结账,把爸爸接回来吧。”

“早上醫生没跟我说出院的事呀?”

“昨天我问主治医生了,医生说爸爸的病情基本稳定了,可以办出院。把他接回家来吃药休养,也省得你一天跑几趟。”

“这得你去,我去的话,爸一定使性子。”

郭佑安边打呵欠边说:“你让我睡会儿觉吧,眼睛都睁不开,根本开不了车。还是你去,自家老人,有啥办法,只能忍耐些。”

乐小盈只得用一个大号裹背将小圆小满并肩背了上医院去。她先到医生办公室找主治医生,细问公公的情况,医生拿出一沓检查单给她看:“我已经给他本人讲过了,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可他非要再住几天。”乐小盈请医生开出院单,她自己去跟公公说。

公公果然不乐意了,冷着脸问:“哪个说我要出院的?”

乐小盈赔笑:“医生说可以出院了,爸爸,回家吃药休养也是一样的,在家你吃也能吃得好些,住也住得自在,我们也方便照顾你……”

“嫌我花钱多了?”

“不是,爸爸,我们……”

老公公不待乐小盈说完,哗一下将病床边小桌子上的苹果、水杯、药片扫到地上,吼道:“好!我不住院,不吃药,行了吧?趁早死了替你们省钱!”

小圆小满吓得号啕大哭,同病房的病人和亲属捡的捡东西,哄小孩的哄小孩,也有扯了乐小盈的衣摆叫她忍着别说话的,就是没人敢上前劝一下老爷子,乐小盈面红耳赤杵在那儿,进退两难。她到底只是媳妇不是女儿,就算她已尽了力把老公公当作自己的爹,但有些话终究无法像女儿那样豁朗说开。

闻声赶来的主治医生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替乐小盈说了几句公道话:“老人家,凭我所见你这儿媳妇待你算是不错了,你嫌医院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人家领着两个小孩,一天几趟来回给你送饭。也不见她给你脸色看,也不见她同你抵嘴吵架,我看你就放宽心胸,体谅一下儿女吧。”

在医院里谁也不比医生更权威,老公公到底服了软,任由乐小盈替他收拾好衣物、药品,到收费室结了账,打车回家。

在车上老公公仍然扭着头不睬乐小盈。乐小盈暗自在心底叹气:这又是一个小孩,有着小孩的任性,可不像小孩那样天真好哄,不知多小心才能服侍得好他。

回到家又忙着做晚饭。佑安要麻辣,老公公要清香,小圆小满要讲究营养,乐小盈好像是个蹩脚魔术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变魔术。吃完饭给老公公重新铺床,打洗脚水,服侍他吃药,又把小圆小满抓来,挨个脱掉衣服按在澡盆里洗澡,洗完揩干,扔在床上,命令他们:“睡觉!”但自然没那么容易,兄弟两打闹不休,哭哭笑笑,喧嚷很久才疲极而睡。

夜色已浓。乐小盈只觉四肢酸软,眼皮涩重,但她不舍得就这么睡去,一天当中,这一刻的安静,才真正是属于她的。她在总也擦不掉油腻的饭桌上摸到熟悉的铁罐子,从里面抓了一撮玫瑰花骨朵放进玻璃杯,倒入滚热的开水,小巧的花瓣轻盈舒展,朵朵绽开,自在起舞,水变成了剔透的粉色,空中浮起清新微甜的香气。乐小盈靠在被小圆小满蹬破的沙发上,老旧的海绵垫子还是柔软舒服的,她拿起手机,像身边许许多多的人那样,刷刷朋友圈、看看小视频、听首喜欢的歌。翻到微信,通讯录里有红色的标示,有人要添加好友,乐小盈点进去看了,陌生的微信名下面没有任何说明,不过她还是加了,她的列表里好友很少,多一两个也无所谓。通过后对方马上发过来两张图片,都在灯火绮丽的场景,一张是晶光闪闪的桌上摆着精致的酒瓶、果盘、爆米花和烤串,另一张是张颂和一个短发浓眉、脸型微方的女子肩靠着肩、头挨着头在唱歌。乐小盈明白这新朋友是谁了。

她发文字信息过去:“乱发朋友的照片,不好吧。”

对方回:“他不知道。我又没发朋友圈。”后面跟着两个调皮的笑脸表情。

乐小盈:“也许我会把照片给我朋友看。”

对方:“你会吗?”

乐小盈停一停,索然回:“我还是自扫门前雪吧。”

“出来唱歌吗?把小圆小满的爸爸也带出来玩,我介绍几个本地老板给你们认识,让他们以后有什么好事也带带你们。”

乐小盈笑出了声。不是有多么开心,单纯是觉得好笑。她回复了几个大笑的表情,笑出眼泪的那个。

“谢谢,”乐小盈回,“我们脑壳木、嘴巴笨,还是老老实实做豆腐好。”然后,她手指轻点几下,毫不犹豫删除了这位新加的好友。

乐小盈又不由自主点出了敏丽的头像,给她发去几个字:“敏丽,在做什么?”

敏丽秒回:“看电视。”

“一个人看?”

“嗯嗯。”

“是什么电视剧,好看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电视了,没时间,有时间也轮不着我看,小孩要看熊出没,公公要看战斗片。”

“我乱看,翻到什么是什么。”

“敏丽。我公公出院了,我不用再一天几趟跑医院送饭,过两天我们去沃柑基地摘果子,看人家跑马拉松比赛吧,佑安听市场里的人都在说这事。”

“马拉松怎么会在沃柑基地跑?”

“从那里路过,又能提倡全民健身,又能给成熟的沃柑做宣传呗。听说以后年年都跑的,等小圆小满大些,我们也去跑,好不好?读书的时候,你拿过三千米冠军的,奖品是一个绿皮笔记本,你送给我了。”

敏丽说:“好呀。”

乐小盈以为聊天已经结束,准备去睡觉,敏丽又发过来一条:“小盈,这世上,还是有你才热闹。”

乐小盈想了又想,觉得无法用片言只字来回复这句话,她在自己添加的表情里选了两只拥抱的熊,发送。一却尽在不言中。

乐小盈捧起玻璃杯,抿一口玫瑰茶润润唇齿,不可避免有轻微的苦涩,也自有它的温暖与妙曼。

那小小的温暖与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