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江水暖 灼灼山花娇

2024-05-12 17:08黄晓萍
金沙江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楚雄金沙江刊物

黄晓萍

改革开放以来,楚雄州各行各业组成的长镜头繁花似锦。其中,有一林小花叫文学。文学一词在楚雄州志和各种史页中,担当不起大的叙事,纵有几株小花小草,与一个大的自治州不大相称。1978年6月,州委提出:要在三五年内,调动全州文学爱好者的积极性,刻苦学习,深入生活,埋头苦干,勤奋工作,用实际行动回答党和全州人民对文艺界的殷切期望。1978年11月,《金沙江文艺》创刊。2023年恰逢《金沙江文艺》创刊45周年,313期刊物带着千里彝山的光影泥土,闪亮高歌,这曲悠扬的过山调不负时代,不负乡土。本文,采摘一束小花,带着深深的敬意,仪式般庄重地献给这份文学期刊和一群文学耕耘者。

——题记

龙年春节,央视天天在过大年,文艺节目百花齐放,比年夜饭都诱人。内中,有一台节目采自非遗,那台晚会最吸人眼球的是来自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县马游乡的《娃娃梅葛调》。童音的道白似唱似说,鲜艳的彝族童装把他们打扮成一林早春的马樱,滚滚翻翻的歌词中,对祖辈的呼唤感人之深,听得“爷爷”笑“奶奶”叫,我们自觉拍手作小儿状,为他们助力点赞。

“梅葛”属彝语,据夏扬老师考证,“梅葛”是汉语“民歌”的变音。梅葛属于民间文学,在楚雄州,与“梅葛”齐名的还有双柏县一带的“查姆”。楚雄州境哀牢、乌蒙两列山系重峦叠嶂,幽谷卷起多余的边边角角,群山笑嘻嘻自娱自乐,出自其间的民歌和民间故事,涵盖历史变化、人间烟火、精神抚慰、道德风俗……所有这些,统称为民间文学。楚雄州的民间文学还有自己的特色:唱得比说得顺溜,跳得比唱得快活。楚雄州民间文学的丰富,如时间长河中的山溪水,聚散都归大江,很有气势。至于书面文学,特别是创作的文学作品,在全省并不突出。我曾奉命写过一章“楚雄文学史”,翻遍各种史料,除清朝前期留下的翰墨,近现代仅有几位作者,也不够数一巴掌。他们,这群小众作者,到改革开放之年都迈进黄昏,握笔的手发抖,担当不起书写时代的重任。另一方面,随改革大潮而来的文学浪潮,掀起金沙浪,有一批对文学很情有独钟的发烧友。他们以墙报和油印的形式“发表”作品;他们向组织申请公开发表平台——这群人最积极者来自东瓜山头,当时楚雄工业区的一批知识青年。争取办一份公开发行的文艺刊物,也就在那个时候开始筹划。

1978年11月,通過各方努力,《金沙江文艺》创刊。这期刊物朴素如山地老农,带着浓浓的火塘味、羊皮褂味冲出山林,中大街观音阁、人民电影院海报栏边,贴上那一期目录,像两位“金沙江”汉子闯进闹市,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当年有20多位作者在《金沙江文艺》上亮相,市场上一刊难求。

1979年12月31日,楚雄州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隆重召开。会议主题:解放思想,加强团结,繁荣文艺,促进四化。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为楚雄州文化事业的繁荣发展指明了方向,集聚了力量,开创了舞台。这次会议是一次跨年大会,为会议热身的是一年前(1978年)召开的,历时9天,参会人数多达307人的有关文学艺术的大会,全州文艺创作积极分子中的代表人物,几乎都来了。一个州为一种单独行业召开这样规模的会议,过去是没有的。

草创《金沙江文艺》阶段,没有独立的领导机构,有的人员还是借来的。起点虽不是太高,而操作刊物编辑的素质,个个可圈可点:张福三是楚雄一中的优秀语文教师;田良耕是资深记者;姜仕英是北京来的南下干部,云南广播事业的开创者之一;黄恩泽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他们,能编也能写。但是,要办一个刊物,还形不成队伍。当时主管文化宣传的州委宣传部马荣春部长提出:由州文联主持举办文学讲习班,负责培养人才,加强文学基础知识方面的训练。吸收有一定基础热爱文艺的青年参加,一年培训三期,每一期参加人数12人。

有了州委托底,当时的刊物主编田良耕老师将培养文学队伍的步骤具体化形象化为:开生荒,要用“挖老板田”的精神,一锄一锄地挖,不怕困难,努力挖下去,总是会开垦出一片耕地来的。十分不幸,田良耕老师壮志未酬身先去。接任的芮增瑞老师是楚雄二中教师。芮增瑞老师学养深厚,教学是把好手,二中不舍英才,得此消息马上拟定提拔芮老师任楚雄二中副校长。当时的州长是普联和,抓实事果断,他对有关部门说:“别说副校长,就是马上任校长,这位老师我们要定了。”私下,普联和州长对人说,校长人选好找,主编人选难寻,芮老师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是专才也是人才,就他了!

真正实施“挖老板田”行动,是芮增瑞老师和他的搭档杨继中老师。我本人就是挖老板田抖落的草根根。老师们垦生荒播下的种子,时至今日已蔚然成林,其过程的艰辛,无异于拓荒。

先后举办过多少期学习班,我无法统计具体数字。我是第二期学员(1980年),人数不止12人,几乎是老少两代人,如果加上我带着两个女儿听课、创作,三代一堂喜气洋洋。最年长的大姚作者曹正枝,直接就叫我女儿“孙女”,还分“大孙女”“小孙女”,亲热得可以哟。来的人五行八作,内中有一来自朱家坝的小菜农叫宋敏国,非常可爱。宋敏国还是年少人,夜里提把小苦菜来我家,请“二师姐”帮他看看稿(还有一名陈姓女学员比我年长)。

当时,我们起点都低,芮老师在课堂上分析学员的稿件,什么情节、细节、人物、白描、叙述、描写、议论等等,我们听不懂,至少听不全懂,非常心虚,逐渐产生了自卑心理,很想放弃。作家梦离我们太远,趁早转行,免得难堪。老师们比我们有耐性,决心很大。他们采取扫盲形式为我们开讲座,组合文学资源打“底肥”。芮增瑞老师经历坎坷,中规中矩一副文人样,曾被错处。恰恰是那段经历,让他结识了楚雄一批同样落难的饱学君子,这些人落实政策后,都供职于楚雄城的教育事业岗位。他们助芮增瑞老师一臂之力,重大意义超出友谊,他们是在为楚雄州的文化事业贡献力量。借楚雄一中一间教室,开办文学周末讲座,授课教师就是芮增瑞老师在劳改农场结识的难兄难弟。没有半毛钱授课费,讲得口干舌燥供给白开水一杯,典型的君子之交。

当时的实际情况,老的文学爱好者接不上时代,新的一拨文学青年先天不足。请老师为我们补文学知识,讲座周周不缺。记得授课教师有张毓吉(楚雄一中教师,后来的一中校长和楚雄师专校长)、夏扬(楚雄师专教师)、萧晓(楚雄一中教师)、陶冶(楚雄师范教师)、窦志恒(楚雄一中教师),还有一位刘姓女教师来自楚雄师范,名字记不起来了。各位老师分门别类讲文学,有时也兼容穿插,堂堂课都精彩。除刘姓女老师用普通话,其余几位一律楚雄腔还加方言,听起来像说书,很过瘾。印象最深的几段如下:

当时,我们最欠缺古典文学,拿先秦文章莫奈何,此段由张毓吉老师担纲。张老师讲先秦文学必讲屈原,作品人品融合着来,还不时敲打屈原的后学宋玉等人。张先生对屈原的崇敬,带有些宗教色彩,捎带着巫风对楚雄习俗的影响,根是根,谱是谱,绘声绘色来一通文化和文明,看似无主题,其实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中心主题。

张毓吉老师还给我们讲授四大名著,接受起来更容易。凡习作者,谁没读过四大名著?连这点修业都没做过功课,那才叫“文盲”。张老师讲四大名著从细节入手,他好像更偏爱《水浒》中的市井人物,特别爱煞那些酒楼描写和环境描写,一切物事在他口中皆有生命。这是在教我们如何造势和借势,对我们的启发很管用。

夏扬老师主讲世界文学,重点放在东南亚。夏扬老师是归国华侨,接受西学早,听他的课有些“陈奂生进城”“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开一条眼缝看世象,邻家的日子大不同,也很受益。

萧晓老师讲文学欣赏,也可以称之为文学美学。艺术脉动展现出来的风采,萧老师拿他的专业课(音乐、美术)赋形文学,出语全是美妙。

窦志恒老师讲民间文学,老学究对民歌研究更深。他居然以取其精华的方式,把“大跃进”时代楚雄民歌的人民性提高到精神高度,通俗易懂,浅显明白。

这种开讲选在周末的文学讲座,常常爆满,文学青年之外,还有不少演员和其他外界人士,记忆最深是一对祖孙。当时,楚雄交通工具单一,单车是主流,尚有少许马车跑城郊,收费很低,一毛钱起价。单车驮来的、马车载来的听课者,20公里以内皆有人“走读”。他们有的来吸取文学养分,有的来获取审美情趣,有的来培养气质,有的来启蒙孩子——比如那一对次次到场的祖孙。

我们个个都用心在听,用笔在记,比小学生都乖。缺的是那一声“起立,老师好!”

那个时段。文学的身价很高,谈论文学成为时髦,仿佛满城都在讀“离骚”,书香味很浓。其间,尤以年轻人热情不减,如全国一样集体兴奋,出现了自发性的、没有经济基础的“上层组织”——文学小组。

至今还有记忆的是:雁塔文学小组、东瓜文学小组、总站文学小组、铜草花文学小组、腰站文学小组、土林农民文学小组。45年过去,这片文学原野人已散,气脉还在。今年,东瓜那所高等医专搞校庆,还不忘召回当年文学小组的“秀才”吟诗赋词。东瓜文学小组的骨干来自东瓜卫校(现楚雄医专),还有周遭山头厂矿的知识青年们。五年前,楚雄总站编纂部门志书,还把当年的文学小组列了一条,两位积极习作者的彩照放在志书内,别有一番感慨。城内文学小组的活动好说,农民文学小组困难更多,他们放弃工分,轮流做东,活跃在土林周边农村,还培养出两位终生写作的人。

当年文学小组这一批人,衣带渐宽终不悔者,视文学为命。虽不是一律成龙成凤,作为楚雄州文学事业的中坚力量,让滇中文事在全省有了亮度,出现过几度高光时段。

对于授课老师,我还有话说。

刊物的成色重在作品,作品的水平托付作者。似《金沙江文艺》这种档次的边地小刊,要有重量作品,靠自然来稿希望不大。特别是草创阶段。行家曾明确指出:此种地方性小刊,是地方作者操兵练马场地,驰骋旷野,必由这个台阶往上跃。此论刻薄,却也有几分道理,自觉理解还是有鼓劲励志作用。

要提高刊物水平,首先依靠的还是本地作者,何况我们当时提出的办刊方针即:“本地读者为主”“本地作者、本地题材为主”的原则。我们,本地才起步的作者还翻不起金沙浪,主力仍是那批授课教师。老师们本身就是写手,他们将业余创作的作品,首发《金沙江文艺》,给刊物增添了底蕴,为全州文学的引领,拓宽了视野。

两位老师的作品必须单列。

张毓吉老师自己说他是“金沙江”的好朋友,是文心知己。这种说法准确中还欠点精准。其实,张毓吉老师是我们不在编的编审,不可或缺的文胆。老师是性情中人,随性潇洒自如写来的《槐下集》和《诗文随笔》,都首发于“金沙江”。张老师学识渊博,生活功底深厚,信手拈来都是文章。这些作品,离骚似的按着性情走(我们现在的提法叫走心),就把对乡土的眷恋写出新意;漫笔地域意纵横间,能在回旋余韵中说透老城风俗人情,文化根脉,如是历史叙事。了不起!

夏扬老师授的是外国文学,落墨却是民间文学。云南是个多民族和睦相处的省份。苗族是其间重要的一支,因其迁徙路线八方入滇,聚集地分散,还多是地域、文化、经济发展的三重边缘地,知其根脉的族人寥寥无几;便是学者,涉及这方面的也不多。解放初年,夏扬老师就职昭通,从滇东北苗族民间文化调查入手,历时近40年,利用业余时间,辗转于滇南、滇中、滇西苗族生活的茅寮搜集素材,整理出一部《苗族古歌》。此作和它的整理者夏扬一样多灾多难、尝尽酸甜苦辣就是入不了文坛,公开发表不了。是“金沙江”放开版面全文首发,在苗族群众、全州文坛、省内民间文学领域,引起热烈反响。我走过不少苗族人家,他们没有家谱,从茅草顶摸出《苗族古歌》说:我们的“谱”在这本书中,你自己找。

就社会影响而言,《苗族古歌》传吟于金沙长水,刊物格外有分量,为苗族文化的深度发掘,打了基础。

夏扬老师一生悲酸,却一生执着于文学,时移事往的故事常来编辑部讲给我们听,很受我们崇拜。至于他与芮老师,他们是生死之交,情谊深厚。夏扬老师一生无妻,终生独居,无家无室无儿无女。夏扬老师去世,我们都是孝子。当时,我还参与了平生唯一的一次为死者拓模。文艺界的后辈,都崇仰夏扬老师,画家杨继林打算在有条件的时候,为夏扬老师塑像,问我敢不敢去与太平间的守门人握手。夏扬老师比较看好我,将他一生的前尘旧梦,都在我的办公室娓娓道来,对我帮助很大。我还不知轻重为他介绍女朋友,他那尴尬带点羞涩的笑容,还原了一位忠厚长者,永生难忘。我说,别说握管太平间那人的手,夏扬老师的手我也要握的。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遗体。

夏扬老师面带安详,瘦骨伶仃,倒把五官变得清朗而庄重,硬台台上的遗体,仿佛比生前还高。杨继林打石膏时,我流泪求杨继林:轻点,轻点,夏老师痛!州文联成了安排后事的主角。一向低调的芮增瑞老师,破例向有关领导陈情请求,将夏扬老师的归宿宅地安排在雁塔山顶。此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至今,我们耳中还不绝雁塔风铃伴和夏扬老师的《苗族古歌》,细说苗族的根谱。

受益于文学前辈的滋养,还有一步棋走的是绝招,拦下西去的文学大家,为楚雄文事送来给养。

楚雄州城地处滇中,交通有优势,是通往滇西八地州市的门户。说的看的玩的供文学书写的却远离州府,对他们产生不了吸引力。我们虽是民族自治州,开化较早,和“直过”民族相比,原始文化(或者说文明社会)的秘境没一户寨门。作家艺术家滇西行,首选地不在楚雄。但去滇西必经楚雄,这也是一种地域优势。当时的执政者和刊物的主编想出一桩“拦门”求教方式,拦下一批高位作家开讲座,效果极佳。

恭请他们,我们的领导和主管放得下身段,“理”“礼”齐发:书信、请柬、电话、乡亲老表一起上,让他们喜欢也得来,不喜欢也得来。此等方式促成的开讲者,我记不太全,印象深的有:艾芜、玛拉沁夫、陆文夫、高晓声、高缨、严辰、刘锡诚、李乔、晓雪、彭荆风、苏策、白桦、王松、周良沛、张昆华、李赞绪、左玉堂、杨苏等等,至于姜滇等,那是下一辈作家了。那份大幕拉开的架势,是一次次文学大狂欢。州委州政府相当重视这些活动,州长普联和、州人大常委会主任张国模、州委常委州宣传部部长马荣春等亲自出面迎送。要接待费和派车接送,不用太费口舌,幸福啊!重要讲座,事先出海报介绍授课人,特别是他们的代表作。

艾芜的知名度首推《南行记》,内中不少篇什写到金沙水。30年代的金沙江与我们当下金沙江差别不大,艾芜老师讲课中用的两句民歌“三位大嫂过河西,内中那位是我妻”的风趣,我们采风时(1980年),在金沙江边还听民歌手唱过。听说艾芜要来讲文学,一时间,州图书馆有关艾芜的作品被借光,导致新华书店也脱销。陪同艾老的川籍作家高缨也是文章高手,他那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达吉和他的父亲》家喻户晓,呼吁重放这部电影,找不到拷贝。就地淘高缨老师的散文集《凉山月》,传阅很快,热炒热卖,气氛热烈。当时的会场安排在电影公司的放映厅,300余座椅无虚席,还有不少人加座或者站立。艾老是到过楚雄的,新旧州城的变化让他感触良多,开篇从他赤脚进鹿城的30年代讲起,行走中的文学涉及六和(天地及四方)。雷鸣般的掌声战鼓样给讲授人助威,也给发烧的楚雄文坛奏响前进锣鼓。

众位师长前辈都拿出看家本事,深入浅出讲述他们走上文学道路的磨难和坚守,无一不是肺腑之言。创作经验出自实例,针对其人的经历再谈那些经典作品的创作之路,对我们启发很大。我们以前对文坛名家有些敬畏,和他们的短暂接触中,发现他们也率真幽默。艾老在授课中,举例我们幼时听过的一则“卖香香屁”讲的民间故事如何为塑造人物服务,引得哄堂大笑;休会时,玛拉沁夫为我州一位女作者留了一幅墨宝曰:“一枝红杏出墙来”,引来意味深长的笑……

我们那时活动经费紧,想多办点实事常常借机搭载:民族节日加点“塞”,大小庆典都去敲边鼓,先后让想来楚雄、能来楚雄的作家们当几天教员,带带边地作者。我们没有车子、票子,但我们有热情和真诚。去广通火车站接他们,举个牌牌,还不忘献上几枝山花和一瓶水当拦门酒。搭坐公交车,一路颠来鹿城,一碗米线情深意长。

后来,张毓吉老师荣升楚雄一中校长,将破旧的龙泉书院整治成诗画即景,一院子的翰墨香。内中的实用价值在那两排平房,可做书斋,可留宿斯文,还有便餐。此等优雅风景,文联得益极多,我们请来的老师送去龙泉书院,自有张毓吉校长安排吃住。

我们用朴素的笨拙,交了不少师友。其中国家级刊物和国内重点刊物的编辑们,对我州作者的提携,就是被我们这种长期诚挚的情意所感动。当时,凡有此种条件,编辑部安排业余作者同行。大家们出言就是大不同,有时一语点醒懵懂人,效果极佳。这种形式相当于采风(说深入生活还欠点深度),得益于采风,是《金沙江文艺》一贯的努力,收获丰满。

创刊之初,业余作者们走出方寸地比较难。编辑部创造条件,以搜集民间文学名义,由主编芮增瑞老师带队,十余位民族作者走进乌蒙山,去饮金沙水。那是一次终生忘怀不了的彝山行。敞篷货车把我们十余人送到武定县发窝,吃住都艰难。当时,农家缺吃少穿,谁家的罗锅都没我们的肚子大,在乡上搭伙,每顿半斤粮票5毛钱。苞谷饭乍一看黄黄如鸡蛋炒的桂花饭,但好看不好吃,不泡汤难咽下,泡汤又满口钻。睡的比吃的更难受。发窝是高山顶上的彝族聚集地,无街无店仅一所小学独立寒山,好冷。臘月天的霜冻,让我们在教室打地铺的长夜一梦难成。芮老师拿主意“移师”气候条件好一点的万德和金沙江一带。发窝到万德30公里,万德到白马口又30公里,山间小路有时会传来悠悠马铃声,可没有一匹骡子是我们的坐骑。芮老师当年50岁开外,和我们一块跋山涉水,旧疾复发。隆冬时节穿得厚,一层一层剥下来有一捆。芮老师君子风度重仪表,再热都不解衣卸戴,衣扣敞开几粒,让山风掀襟解热气……近一个月的采风活动,我们走遍金沙江南岸,沿着当年红军长征路,体验“金沙水拍云崖暖”。我们广泛接触民间歌手,目触山区彝家的烟火日子,火塘边听来的故事,产生了一批有价值的文学作品。芮老师亲自修改,将其中的有基础的散文寄往《边疆文学》和《山茶》,先后都被刊用,其中一篇还获了省奖。我州首次登载于国家级刊物《人民文学》的作品,也是出自那一次采风活动;首部长篇小说的素材,也是出自那一次采风活动。

这种采风方式,杨继中老师也多次采用。采风中成长起来的一批作者,先后都成了刊物的骨干力量。

“金沙水”的另一种润泽,是开辟山区读者面,培养作者群。当时,刊物交邮局发行,能走大部分,到80年代的后期,一刊难求的好日子渐行渐远,多数靠自办发行。没有专人做这件事,编辑们就依靠各所学校的教师和各乡镇文化站,零敲碎打使发行量不断上升,稳定在地区刊物的前列,很安慰。我们用这种方法将文化送进山区,困难是山高路远分散,收获却是扩大了刊物的影响面,践行了我们办刊“三为主”的宗旨,培养了大批乡土作者。文学在那一刻,江水闪金光,美妙而重要,精神高度随山势,穿云攀峰迎日照,只有那么美丽。

关于文化站这一块,还有些话要说。

文化站当时并无体制编制,临时性找个当地有点文化的年轻人,挂块牌子,支张台桌、摆几条长板凳,一排的《金沙江文艺》亮相台子,就很文化了。文化站的“长”们,多是光杆司令,他们中大多数是民歌手和民间故事的讲述者,书面文学的创作水平不高。有了《金沙江文艺》,他们多了文学读物,增添了试笔和投稿的勇气(当时投稿不付邮费)。火烟味极重的稿件,我们看重那一点薪火,改出些乡土气息浓郁的佳作发于“千里彝山”栏目,成就了一批基层文化积极分子。随着时代发展,他们最终有了饭碗,个别出息者从文化站员做到省厅级干部,还会回头饮一口金沙水。

山区学校这一块的骨干,多是语文教师。他们推销刊物,也撒播文学种子。应运而生的《金沙江文艺》“中学生文学之友”栏,从设立到十年之后,一直被中学生热捧。我们这个栏目,在全省众多刊物中特色新颖,被评为优秀栏目,发给优秀编辑奖。当然,只有奖状没有奖金,我们自酌小酒几口,拼点肉票粮票,自己为自己鼓掌,很热闹了几天。

随着《金沙江文艺》的声名在外,不少文坛大手笔也将稿件赐予本刊。大批高手中,记忆最深刻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陕西文联陈忠实。陈忠实的一篇《日子》,我们安排在头题,为刊物增色不少。此篇不太长的短篇小说很被方家看重,在此公八十寿辰纪念之期,选在《陈忠实短篇小说集》头条。此公72岁回归泥土,《日子》之后的日子,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很少再作文。

当时,“金沙江”的地位不俗,优秀学生成才,不少人企盼“金沙江”能助一臂之力。一民族文学爱好者,带着小儿来听讲座,次次不缺席。后来,此子作文特别被老师看重当范文,推荐来编辑部,刊在“中学生文学之友”。此子高考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其父来编辑部报喜,期许儿子大学毕业之后,来“金沙江”当编辑。此愿未成。我们的文学小友后被省属一重要部门抢先一步,而今已是那个部门的主要领导。

45年来,我们办刊的宗旨偏重乡土、民族、地域的方向,没因市场的物质诱惑而转向,培育了一批能接国家级、省级文脉的作者,能承担重要题材的写作,各类文体都有佳作问世。滇中文坛翘首滇西,很有口碑。其中,重要的一支是民族作者。

楚雄是个多民族杂居的过往驿站,民族文化的融汇“走廊式”迎来楚雄,留下来的各个民族尊崇“我心安处即吾乡”,努力耕读,多元文化滋养的民族文化,呈现出别样风姿,能为本民族立传、代言的写手有彝、苗、壮、回、白、傈僳、傣、哈尼……其中两位出色的彝族大家,一位是出生于小凉山的基默热阔,一位是出生于大凉山的吉狄马加。全国仅有两个彝族自治州,虽一江之隔分属四川云南两个省,却都是门前一江金沙水,山后一林马樱花(凉山称此花为索玛花,它们同是一枝花)。究其根脉,同祖同宗都是阿普笃慕的后代,两岸彝人是一家。

基默热阔汉名罗有能,出生毕摩世家,在金沙江南岸一带,这个基默家族相当受人尊敬,既是知天文地理的知识分子,又是歌手和讲古者,对彝族传统文化的保存和传播,功在民族也在岁月。这个家族至今仍有懂毕摩经的后人是基默的族弟,多次去凉山州当大毕摩,点燃重大民族节日第一把火。基默熱阔进编辑部,才刚刚脱下学生服,年不满20。他出手的小说首获省级大奖;处女作又牵引出源源不断的彝家人的生活故事,很有希望在文学这条道上多走几步。说是编辑,却没让他插手具体事务,送去大学进修、派去乡下蹲点,一心培养成李乔式的彝族作家,狠下了一番功夫。

基默热阔在滇西作者中的影响,余音袅袅。他文中用过的两句比喻,让人口齿生香:“月亮胖了又瘦,太阳冷了又热”多次被人引用,概不知警句出自彝族叙事长诗《木戳拉戈》。爱了那飞扬的文采,人称基默热阔为“小李乔”。

当时,与基默热阔齐名的彝族青年文学者是吉狄马加。吉狄马加是四川凉山州的彝族,两人年龄相仿,都才20来岁,出手的起点是难分伯仲,只是一个偏于小说,一个情钟诗歌,都是用文学作品为民族代言的优秀青年。

我们与吉狄马加的缘分,来自一次采风。若论书面文学,凉山州优于楚雄。凉山州依托蜀文化和传统文化,“三苏祠”就在山脚下,得风气之先。1982年大年初三,我们来了一次集体采风,20余众去凉山州文联取经,很打搅了人家几天。那次活动,凉山州文联的联络人是才分配到文联不久的大学生吉狄马加。那时,吉狄马加才初试诗文,与今日的吉狄马加同为一人。有了这份情谊,就互赠刊物和作品,两家地方刊物同时发表彝族作者作品,不分江南江北。吉狄马加把他发表的作品《火的四重奏》寄赠编辑部,我们传阅拜读,发自内心佩服。当时“金沙江”的副主编杨继中老师格外看重文化交流,写出长达3000字的读后感,是一封长信也是一篇评论。今日,评论吉狄马加的诗歌文章可做一门学问,在当时(20世纪80年代前期),杨继中老师的“评论”可贵处在于烧冷灶,用大量的例证指出吉狄马加诗歌中的“通感”,这些通感带活多种文学元素,是彝族新诗第一枝。杨继中老师在那时,也为我州的彝族作者基默热阔写了一题鼓励性评论,是有心把两人放在同一棵树上花开两朵的。

今日的吉狄马加对楚雄文学的情谊不减,常常现场指导,是《金沙江文艺》的顾问,大事不缺席。

《金沙江文艺》走过45年,两代编辑与作者共同成长,走着走着有的就真的走了。又一代编辑同样与作者共同成长,可歌可赞。生生不息的彝乡文学,老的林中笑,少的枝头俏,无论人物还是景物,都是金沙江水上的浪花,金光闪耀如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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