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淡泊的书写

水天中

中国书法绘画与中国文人素有不解之缘，除了精神境界相依相通之外，工具材料的亲近也是感情的纽带——对于传统中国文人来说，从少小到老迈，年年月月在不间断地书写，写字与他们安身立命的学问有难分难解的关系。由此，被人们尊重和忆念的书家，无例外地都是事业与学识卓然有成的文士，人们珍视并鉴赏他们的手迹，是由人及文。古人论书有“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之说，其文化背景应该是在这里。

20世纪以来，传统书写与文人的学术、事业分离，于是出现所谓“书法家”，书法趋于专业化。这种变化理当提升书法技巧及其理念的系统性和精深度，时下的书法家已如雨后春笋，他们中间不乏才华出众的艺术家，但他们与历史上善书的名士分属两种不同的人。今天人们谈书法，已经很少着眼书法作者的学识和修养，这似乎是古今书法品鉴的最大不同。

邵大箴是著名的艺术史家和艺术理论家，在艺术史论研究方面贡献卓著，在美术理论教学领域广树桃李。中年以后，在著述教学之余，以文人笔墨作山水画，烟岚云岫，笔简韵长。近日看到他的书法，可以说是信手拈来不计工拙之作，与许多书法家的刻意追求迥然相异，让我想起古人论书之“无一事横于胸中”的境界。这里的“无一事”不是精神上的空白，而是对书写行为没有周密设计和功利算计，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恬淡和平静。类似的书写意境，可以在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行草中看到，那是波澜涌动后的宁静，是非功利纷扰外的淡泊。它与张扬跋扈对立，与刻意制作绝缘，这使我联想到熊秉明在论述禅与书时拈出的“反书法”。“反书法”当然不是对书法的否定，而是对“定于一尊”的形式追求的淡化，对作为某种艺术制作的习规的抵制。这样的书写境界，在传统书法历史中不绝如缕，独樹一格，因为它与忘言、忘象的生命境界相通。

邵大箴认为，所有的艺术构思与表达手段，它所传达的思想观念和趣味，无不体现出某种格调。他的书写也体现着一种格调，那是书写者的生活态度、生命境界在书写过程中的投影。

（文章节选自《抒意传情》邵大箴书画作品集、《回望经典》邵大箴书画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