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阳
宗白华曾将中国画的透视法总结为“提神太虚”,意指从室外鸟瞰的视角观察整个自然界的律动,画家的空间立场在实践中不断变化,通过游目周览,将多层次和多方位的视点整合,营造出一种超越现实的诗意画境。明朝仇英的《汉宫春晓图》便是这种流动性空间构建的典范。
徐徐展开画卷,我们可以通过场景的变换观察到画面的视点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变化,节奏从悠闲逐渐过渡到热闹,最终在宮墙处达到高潮并停止。画面中既有虚幻的景象,也有真实的细节;既有静止的时刻,也有动态的场景;既有开放的视角,也有封闭的空间。将镜头切近,我们能够进一步发现其空间变化的微妙。首先,观者的视线会随着四座楼台的平行排列从右至左在画面上流动,楼台的大小不一,从而使画面的节奏感从舒缓逐渐过渡到紧张,室内外人物的数量也从少到多,实现了前后观照与左右呼应。其次,四座楼台均与后室相连,后室和楼台之间开有门窗,使得整个画面的上下左右空间变得疏密有致、通透连贯。这种空间流动性的处理与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颇为相似,两者都巧妙地将不同时间段的活动融合在一起,《韩熙载夜宴图》是通过屏风分割场景,而《汉宫春晓图》则利用屋室分割画面活动。这种分割方式不仅展现了多个画面时空,还形成了一个完整、统一的画面。北宋沈括提出“以大观小”的绘画理念,强调画家应从宏观的角度把握画面,充分发挥创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和想象力。在《汉宫春晓图》中,仇英正是运用这种方法,将小空间中的大世界生动地呈现在观者眼前,从宫墙外的柳枝到画中人物的活动,无不展现出画家的创造力。
重叠法是仇英在《汉宫春晓图》中运用的另一种空间表现技巧。重叠关系是指一个物体与另一个物体形成的遮挡关系,是实现视觉错觉和空间表现的主要技巧之一。在《汉宫春晓图》中,尽管人物众多、景物繁复,画家仍然能够通过重叠技巧使画面的节奏呈现出恰到好处的疏密变化。这种重叠不仅体现在人与人之间,也涵盖了人与景物、人与建筑的相互遮掩。以仇英描绘的仕女下棋场景为例,三个仕女围坐于棋桌周围,其中一位仕女的身后坐着另一位仕女,她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注视着棋盘。她们身后的右侧,还有一位手持长扇的男侍,也是低头默默地观察着棋局。正是通过这种重叠的手法,仇英巧妙地交代了这五个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展现了传统工笔人物画利用重叠来表达画面前后空间的独特方式。这与西方画家依赖光影和透视法来呈现空间深度的方法截然不同。阿恩海姆指出,我们之所以能在平面画作中感受到深度,是因为我们在观看时,会不自觉地将其与日常观察物理空间的经验联系起来。当我们在画作中看到重叠的物体时,就会根据自己的经验,理解这些相互遮掩的物体之间的空间层次关系。
虚实对比是中国画中最常见的空间营造方式之一。在工笔人物画中,空白的运用是画家展现画面空间深度和表达情感的重要手段。例如,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展现了虢国夫人和仕女游春的盛大场景,虽然画中没有直接描绘春天的景色,但通过飘逸的服饰、巧妙的构图仍使观者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汉宫春晓图》中的虚实对比主要体现在作者巧妙的空白运用上。画中的人物、景物、建筑构成了主体部分,这些部分布局紧凑,笔墨清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致而悠远的宫墙外景色。此外,画中的宫苑可以被视为静止的“实体”,而其中活动的人物则构成了“虚”的部分。这样,整个画面的内容和情节就在虚实之间展开流动,空白的节奏随着人物的疏密变化而变化,从而突出了人物的动态和画面的主题。
南朝以降,谢赫“六法”中的“气韵生动”和“经营位置”对绘画空间的处理产生重要影响。“气韵生动”强调绘画内在韵味的体现,不仅体现在人物神韵上,也适用于画面空间感的营造。《汉宫春晓图》中人物、景物与宫墙外空间的对比,恰是虚实之间的辩证关系。“经营位置”体现在画面的层次分明和空间布局上,仇英通过精心布局,创造了室内外空间的相互呼应和重叠的空间效果。这种对空间布局的重视和精心设计,展现了中国画对空间处理的独特视角,画家能够将所需景物和人物有机地组合到一幅画面中,而非随意拼凑,从而展现了一种独到的空间美学。
总之,《汉宫春晓图》在空间表现方面的杰出之处在于对单一视点局限的突破。画家通过灵活多变的视角和精心的布局,成功展现了中国古代宫廷生活的宏伟与精致。作品的空间构思不仅展示了形式上的创新和美学追求,更深层次地反映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社会观念,展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独特魅力和深邃智慧。
(作者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